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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3294字
  • 2019-01-09 14:07:40

10

馬家的小古玩鋪是在圣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胡同兒里。站在鋪子外邊,可以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像一牙兒西瓜。鋪子是一間門面,左邊有個小門,門的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里擺著些磁器,銅器,舊扇面,小佛像,和些個零七八碎兒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家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兒。鋪子左邊是一連氣三個小鋪子,緊靠馬家的鋪子也是個賣古玩的。鋪子右邊是個大衣裝存貨的地方,門前放著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鋪子的對面,沒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墻。

馬家父子正在鋪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詳,李子榮從鋪子里出來了。他笑著向他們說:

“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過火。再說,李子榮只穿著件汗衫,袖子卷過胳臂肘兒,手上好些銅銹和灰土,因為他正刷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氣!”

“李先生吧?”馬威趕緊過來要拉李子榮的手。

“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榮忙著向褲袋里找手巾,沒有找著,只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氣,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著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愛上李子榮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干將!不真干還能和外國人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里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著一點中國味兒。外國人心中的中國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兒,撇著嘴,唇上掛著迎風而動的小胡子,兩條哈巴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面上看,至于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里揣著毒蛇,耳朵眼里放著砒霜,出氣是綠氣泡,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抬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確乎是羅圈著一點。頭上的黑發又粗又多,因腦門兒的扁窄和頭發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頭發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著腿有點彎兒,站在那里老像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涂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面。(日本人都是體面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舍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著腰挨打的貨,直著腰板,多么于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著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糊,真咯噔呼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家伙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家伙是中日合種,”她背地里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松手,馬老先生早挺著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后讓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墻放著個保險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著個小茶幾,上面是電話機和電話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桐油兒,頗有點像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兒。

“李伙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伙計”這么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發,瞧了老馬一眼,然后笑著對馬威說:

“這里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沉著臉對李子榮說:

“伙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柜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愣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幾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時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看著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就在這里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托付給我照應著;我不能不照著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銷。這里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后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著這么走不可。”

“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著頭說,好像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賬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么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抓了抓頭發,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卷成個小圈兒。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著對李子榮說:

“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里還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賬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里說:“到底還是兒子護著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看小馬,噗哧一笑,把賬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兒來。馬老先生看著李子榮,直要笑,心里說:“這小子變戲法兒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開,里面滿塞著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著一個鉆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著麻花的細金箍,背兒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著一粒鉆石,一閃一閃的放著光。

“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趕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面前顯一手兒:翻過來掉后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著頭,半閉著眼睛看戒指里面刻著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沫在鉆石上擦了幾下。

“鉆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著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兒,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鋪子的鑰匙,你收著吧,馬先生!”

“你拿著就結了,啛!”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兒里摸著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托著那些鑰匙。

馬威向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著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作事的時間。我愿意只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念書。”

“啊,你還念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念書的。心里說:“這份兒俗氣,還會念書,瞧不透!中國念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著馬威,眼睛里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后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么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里挺涼,磕膝蓋兒有點發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來和李伙計談一談,就手兒看看賬;其實看不看并不要緊。”他說著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向李子榮說:

“李伙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交給馬威提著。

“等著我,咱們一塊兒吃飯,回頭見!”馬威向李子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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