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汀納斯勛爵，請問您現在想用餐嗎？”

紅眼慢慢地醒過來，很不情愿。又是不安寧的一晚，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夢，夢境又黑暗又暴力，讓他全身特別地酸，好像睡覺時全身都繃緊了一樣。

他睜開眼睛，只見休姆，皇宮的仆人之一，恭敬地站在那里，手里捧著一個帶蓋子的銀盤。這家伙肯定有莎蒂那么老了，卻依然擁有一頭濃密的鐵灰色頭發，整齊地梳到后面，還扎了個馬尾辮。他的身材筆挺得像一根棒子，而且不管紅眼說什么、做什么，就是沒法讓他笑，一次也沒有。

“噢，我的老休姆啊。你知道我從來都不吃早餐的。”

“當然了，大人。所以我給您帶來的是午餐。”

“那么晚了？”

休姆嚴肅地看著他。“中午提供午餐服務很正常，大人。”

“中午？去他的，我最近都起得這么晚？”

“確實是的，大人。”

“過去幾個星期我都睡得很不好。”紅眼邊說邊接過休姆的盤子。

“大人總是心事重重啊。”

紅眼聳聳肩，掀開了蓋子。他依然不習慣別人叫他大人。他也試過讓休姆叫他紅眼，但休姆十分抱歉地說王子殿下有御令，讓他必須把紅眼放在第一位，不得無禮，并謹記他的身份是恐怖谷的帕斯汀納斯勛爵。

紅眼之所以對這個頭銜感到不爽，其中一個原因是生物法師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干凈利落。他們想把紅眼留在皇宮，又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系。但是沒有頭銜的話，紅眼就只能被限制在皇宮低層活動了。于是生物法師們就讓瑪塔卡斯國王宣布阿拉斯是重罪犯，并剝奪他所有的繼承權，之后又讓皇帝把紅眼御定為合法繼承人。這樣，紅眼就成為了貴族，而他的表哥就成為了罪犯，這種諷刺還挺好笑的。但沒過幾天，就有傳言說他的外公在睡夢中去世了，于是紅眼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恐怖谷的帕斯汀納斯勛爵。這一切就沒意思了。亂搞頭銜是一回事，但殺掉一個手無寸鐵的老頭就完全另當別論了，盡管那老頭很混蛋。雖然外公的死已經無法挽回，但紅眼向自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讓阿拉斯再次成為真正的繼承人。可同時，他又不斷地安慰自己這一切都只是騙他的。

他低頭看著熱氣騰騰的午餐：有羊肉，米飯，還有西藍花，上面還澆了一層芝士碎。對于這食之不完的美味，紅眼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良心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也不全是。剛開始的時候，他的胃一直都適應不了這些黃油和芝士。但通過努力，他只用了一個月就克服了。要不是生物法師的地獄式訓練，他肯定就變胖了。他們對紅眼的訓練簡直可以用殘酷來形容。殘酷得有一段時間，紅眼就只能靠一個念頭來支撐自己，就是想著哪天可以用這些訓練來反咬他們一口。他真的很期待那一天。

“殿下希望您用完餐之后可以陪陪他，大人。”休姆說。

“那這位太子爺在哪呢？”紅眼問。

“在絕嶺花園，大人。”

“就知道他在那兒。”

紅眼大口吃完，把盤子遞給休姆，然后從羽毛大床上爬起來，打開衣櫥。

“需要幫您穿衣嗎，大人？”

“老休姆啊，如果有一天我變得這么貴氣，還要別人幫我穿衣服的話，你就直接一槍把我的頭爆掉得了，懂木？”

“如您所愿，大人。”

紅眼把馬褲，靴子，還有亞麻襯衣穿上，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大人，您好像忘記領結和夾克了。”休姆依然面無表情。

“噢，不是的，老休姆。只是我今天不想穿而已。”

休姆的眉毛抖了一下。“大人真是……與眾不同啊。”

紅眼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就對了，伙計。”說完就轉身離開了房間。

他神采奕奕地經過走廊，人們紛紛投以異樣的目光。宮里的人是不會穿成這樣出來轉悠的，紅眼心知肚明。其實他大可以入鄉隨俗，不過他就是想用他不一樣的背景和打扮來成為大家的焦點。目前看來還是挺成功的。他發現，雖然富翁們都十分遵守禮節，但看到紅眼這么不屑禮儀，他們居然還感到著迷。他不知道大家還能忍自己多久，但他決定能享受多久就享受多久。

紅眼的房間在皇宮的三十五樓。皇宮一共有五十層，上面三十層只有貴族可以進入。當然了，他們不可能爬那么高的樓梯，因此從三十層起就可以搭乘升降平臺。平臺由一隊專門的士兵來輪班操作，這樣不管白天黑夜，隨時都可以用。不過一般情況下紅眼是不能用的。因為阿蒙·賽特，生物法師委員會的首領，特別吩咐過操作升降平臺的士兵，除非紅眼和其他貴族一起，否則不能讓他乘坐平臺。紅眼一個人的時候，阿蒙·賽特希望他爬樓梯，當成特訓的一部分。

紅眼走進平臺的入口，向外面的士兵點了點頭。士兵也恭敬地點頭致意。就算他們覺得對紅眼的禁令很奇怪，他們也沒有表現出來。紅眼懷疑宮里的仆人和士兵都習慣了在表面上對生物法師的專制言聽計從，不然他們真的藏得好深。或許這就是皇宮的生存規則了吧。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文化。可是因為頭銜的關系，紅眼被排斥在外了，他不喜歡這樣。他想讓大家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富翁，于是他想了好幾個方法，可是都沒用，大家都禮貌地忍讓了。那些富翁竟然會因為自己的富有而感到一點難堪。很明顯，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紅眼。

不過這也許是最好的吧。要是紅眼把誰拉下水，然后又被生物法師發現了的話，這個可憐蟲肯定就會失蹤的，真過珍珠。紅眼不想自己的良心受譴責，只好一直孤零零一個人，雖然身邊總是有一堆貴族爭著博取他的關注。奇怪的是，他交的唯一一個朋友，居然是雷斯頓王子。

或許也沒那么奇怪吧。因為雷斯頓也跟紅眼一樣，即便在很多人的場合，他也會感到孤獨。不同的是，王子之所以會孤單，是因為那幫油嘴滑舌的馬屁精對他說的都不是真心話。就紅眼看來，他們甚至都不喜歡王子。在他們眼里，雷斯頓只是一個幫他們發財的工具罷了。

紅眼慢慢往下跑了十五層，來到二十樓，絕嶺花園就在這里。他昂首闊步地穿過大廳，來到花園的西入口。當他從一群貴族中間走過的時候，他發現大家都在假裝沒看他，其實一直都在盯著他那敞開的領口和啪啪作響的衣袖。于是紅眼向他們拋了個媚眼，嚇得他們像老鼠崽子一樣四處亂竄。感到滿意之后，他戴上墨鏡，把門甩開。

雷斯頓王子經常來絕嶺花園，通常是因為感到壓抑了，需要一些實實在在的景色來證明除了皇宮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絕嶺花園搭在黑山突出的巖面上面，圍著皇宮東邊而建。紅眼不知道這是生物魔法的杰作還是人類的鬼斧神工，但不管怎樣，如此高的地方竟然有這么繁茂的綠地，實在嘆為觀止。更令人震撼的是從花園望出去的風景。由于皇宮是建在山體側面的，從皇宮里很少能看見這番景象。絕大部分的窗戶除了天空和云朵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而絕嶺花園是僅有的可以將腳下的整個斯通匹克城盡收眼底的幾個地方之一。

“王子殿下，我來搭救你了，再一次把你從習慣性憂郁中救出來啦！”紅眼一邊走出花園，一邊宣布。

王子正懶洋洋地坐在石椅上，出神地望著腳下的城市，一縷精致的卷發垂在他那陰郁的臉上。但他一聽到紅眼的聲音就快活了起來，看到紅眼時更是笑了。

“我的帕斯汀納斯勛爵啊，沒有夾克和領結，你看上去就像一個土匪呀！”

紅眼深深地鞠了個躬，懶散地走了過去，在王子身邊坐了下來。“難道我沒跟你說嗎？以前我可是和海盜女王莎蒂船長一起稱霸過新列文的北海岸啊！”

王子搖搖頭。“你又做騙子，又做盜賊，還發動起義，你怎么還有時間去做海盜？”

“噢，這是很久之前了，那時我才八歲。”

“八歲就已經那么恐怖了。”雷斯頓說，“難怪你做個無賴可以這么輕松。”

“我不知道殿下在說些啥。”紅眼故作高傲地說。

“我是說昨晚你在客廳玩的那該死的忽悠人的游戲。”

紅眼無辜地看著他。“真的，殿下，那是最古老的大忽悠啦。我還以為大家都聽說過。”

雷斯頓搖搖頭，依然笑著。“我不介意紳士之間小賭怡情，不過你真的有必要讓他們拿鞋子當賭注嗎？”

紅眼伸出腳，欣賞著他那雙柔軟的黑色新皮靴。“不得不承認，特拉馬斯塔伯爵的靴子啊，我穿起來好看多了。”

“你真是無可救藥了，里希鄧特朗。”雷斯頓說，“你知道嗎。”

“你才更無可救藥呢，雷斯頓，我的好兄弟。你還要忽視那兩位含情脈脈的女人多久啊？”紅眼點頭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兩位女士。她們撲了橙色粉妝的皮膚和七彩的裙服在下午的陽光中閃閃發亮。

“你是指芭希姆女伯爵和翰碧斯特夫人吧？”雷斯頓沒勁兒地問。

“她們在那兒等你過去聊天有多久了？”

“大概，半小時吧？”雷斯頓不是很確定，通常就意味著更久了。

宮廷里有各種各樣的奇葩規矩，唯獨那些針對女人的規定最讓紅眼費解。就紅眼所知，未婚的女人是不可以主動過去找心儀的男人說話的。如果沒有年長的男性家庭成員正式介紹，她們就只能干巴巴地等著男人踏出第一步了。紅眼認為，這樣不就相當于宮里的人白白浪費了一半滾床的機會啊。這完全就說不過去呀。

“你竟然讓那兩位可憐的美女滿懷期待地站在那兒等了那么久？”紅眼問。她們確實很漂亮，嬌羞、脆弱，所有的貴婦都是這樣。而且她們穿著那么尖的鞋子、那么緊的裙服，相信再過不久她們都得暈過去了。

“你要拉我過去和她們聊天，是不是？”雷斯頓問。

“當然啦。第一，這是正常人應有的禮貌。第二，就因為你對女人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喜歡，那幫皇親國戚老屁股都快要急死了。你那天之驕子的血脈得后繼有人啊。說白點，他們就是想讓你生些小小太子呀，哥們兒。”他用手肘頂了雷斯頓一下，雷斯頓的臉“唰”地紅了。每當紅眼說起男歡女愛的事，雷斯頓整個人都會踉蹌一下。

“你非得把我說得像頭種畜一樣嗎？”

“聽好了，老朋友。這件事肯定是要做的。如果你喜歡的是男人，我一定可以幫——”

“不是的。”王子馬上說。

“不是嗎？”紅眼發現宮里的人是反對同性親熱的。他試過問別人為什么，但大家一聽到這個問題臉就變得紅紅的，沒有回答。

“我喜歡的是女人。”雷斯頓肯定地說，“但宮里的女人太悶了。除了時尚，宮廷八卦和天氣之外就沒什么好聊了。我想和刺激的女人聊天。就像你跟我說的那些一樣。”

“我答應你，會讓你見到她們的，總會的。不過現在的話，我想你漏了關鍵的一點啊，殿下。聊天只是通往其他樂趣的第一步呀。就是那種可以產生后代的樂趣呢。其實很簡單的，真的。你只要——”

“好了我去見那兩位女士了，拜托你就別再說性了，好不好？”

“沒有啦，只是一想到你到現在還沒滾過床，我就特別傷心。其實那真是極好的，我是說脫光光親親熱。”

雷斯頓猛地站起來。“我過去找她們了。”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次，一清二楚的。我跟你說過內特爾斯吧？她會這樣扭著屁股……”

王子簡直是逃到兩位女士那邊去的。她們看著王子，又是開心又是慌張。紅眼悠閑地跟了過去，隨時準備支開王子沒那么感興趣的那位女士。過去那些年，菲勒一直都這樣幫他，但直到現在輪到他去幫王子之后，才懂得感謝他。

“芭希姆女伯爵，想必你一定享受著我們壯麗的城市美景吧。”雷斯頓伸手指著遠處密集的建筑。

紅眼不知道是雷斯頓有意為之，還是他根深蒂固的觀念使然，他發現雷斯頓每一次找的都是爵位更高的女人。坦白說，紅眼覺得芭希姆女伯爵長了一張臭臉，所以他能招呼翰碧斯特夫人真是再樂意不過了。

“王子殿下愿意屈尊與妾身見面真是慷慨萬分呀。”芭希姆女伯爵小心翼翼地說，皇宮里所有人都是這樣和王子說話的，當然，除了紅眼。“您的陪伴讓風景壯麗了百倍有余呀。”

“你太客氣了，夫人。”雷斯頓說，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

“王子殿下，”紅眼說，“我覺得女士們應該很少下去城里。說不定她們對咱們前幾天在工匠大道遇到的事感興趣呢。”

“噢，您愿意和妾身說說嗎，殿下？”芭希姆女伯爵說，同時向紅眼拋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你喜歡藝術嗎，夫人？”雷斯頓問。

“我愛藝術！”她說得如此真誠，紅眼差點就信了。

“真的嗎？”雷斯頓的興致開始上來了。他向工匠大道的大概方向指過去，說：“你有沒有去看過百姓們在城里做的精致手工藝品？”

“很遺憾，就像帕斯汀納斯勛爵說的那樣，妾身很少有機會去城里探險呀。所以如果您愿意跟妾身說說的話那真是感激不盡。”

“我一直都很喜歡聊藝術。”雷斯頓說，然后就開始說著上次和紅眼看到的手工藝品，還有他們是怎樣在家具店發現那個古怪的天才工匠。而芭希姆女伯爵則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挽著他走開，遠離了紅眼和翰碧斯特夫人。她確實很有兩把刷子，紅眼不得不承認。不過他也很確定，即使她再厲害，終究還是敵不過王子的冷漠呀。

“她對藝術可是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翰碧斯特夫人悄悄地說。

“那還用說。”紅眼贊同道。

翰碧斯特緩緩地走到絕嶺花園邊上，倚著齊腰的石護欄。她放眼望出去，不過并不是看著下方的城市，而是頭頂那晴朗的藍天。“不知怎地，殿下對藝術的熱情在皇宮里衍生了一種新潮流，弄得所有的女士都爭先恐后地去學習藝術了。這樣，如果有幸能和王子說上話，至少自己不會顯得一無所知了。”

“真勤奮。”紅眼說，也走到了護欄邊。

“但你就挺經常和他說話的。”

紅眼用手肘撐在護欄上，說：“他覺得我很有趣吧。”

“整個皇宮的人也這么覺得。”

紅眼咧嘴笑了。“是嗎？”

“別裝了，大人。”

對于一個貴婦來說，這番言論真是有夠大膽的，紅眼不禁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她。翰碧斯特夫人身上有一種誘人的魅力，濃密的黑發卷在頭頂上，露出頸部曼妙的線條和裸露的香肩。撲上橙色粉妝的胸脯像兩顆豐滿的柑橘。她還很有自信，敢于直視紅眼的目光，這是很少見的。大多數女人都是假裝在看著他，但實際上只是看著他的下巴。紅眼一直都覺得那沒什么，直到現在。他在想，或許能和翰碧斯特夫人成為朋友呢。

“他們很快就覺得我膩了，夫人。”

她試探性地看著他，說：“我想不會的，大人。畢竟，你是殿下的第一個和唯一一個真心朋友呀。”

“王子都二十四歲了。在我之前肯定有一兩個朋友吧。”

“并不是呢，大人。殿下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比其他人多得多了。跟你比起來，他和其他人相處的時間連一半也沒有。而且我覺得這種情況短時間內也不會改變，這樣你的處境就非常有吸引力了。”她把手放在紅眼的手臂上，“宮里很多女人都已經對你虎視眈眈了。”

“哈。”紅眼輕輕地抬起她的手，放在身旁的護欄上。“很遺憾她們費心經營的虎視眈眈都要化為泡影啦，因為我已經有心上人了。雖然我們相隔千里，但她就是我的唯一。”

翰碧斯特夫人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可是啊，帕斯汀納斯勛爵，你不懂宮里女人的審美呀。異地悲戀只會讓你更有魅力。只要我把這個小道消息傳出去啊，所有未婚的貴婦，還有別的一些女士啊，都會瘋狂地想一睹你那不羈的笑容呢。”

紅眼希望她是在開玩笑，但她那堅定的目光又好像在表明她不是。

“不過你不用害怕，大人。”她又一次把手穩穩地放在紅眼的手臂。“我會保護你的。”

當然了，宮廷生活可沒有陪王子聊天和避開熱情的美女那么輕松。每一天，紅眼都必須和生物法師委員會的其中一人待上好幾個小時。只有遵守這個協議，紅眼才能自由地在宮里閑逛，希望才能自由地在大海上馳騁。

那一天下午，他正準備去皇宮圖書館見普洛格·伯恩。那些生物法師說明了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和紅眼的關系——紅眼對此倒也沒所謂。所以當伯恩第一次讓他去圖書館會面的時候，紅眼覺得十分意外。畢竟，圖書館理論上是對所有貴族開放的。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那里其實也可以算是一個密室了，因為從來就沒有人會去圖書館。紅眼對此十分不解。這里的所有人都能讀書，而且還有一個帝國最大的圖書館，可就是沒有人一個人對讀書有興趣。紅眼小的時候，無論他看到什么書，都會想方設法偷來看，所以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幫人是怎么想的。

圖書館十分寬敞，一共有三層樓高。四面墻一直到天花板都擺滿了書。每一層都有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廊欄桿上的雕刻十分浮夸。如果想上第二層，可以從爬梯爬上去。在圖書館的中央則擺著許多巨型的、厚重的書桌。除了普洛格·伯恩最常用的那張靠里面的桌子之外，其余的都鋪滿了灰塵。當紅眼走進圖書館，伯恩已經坐在那兒了。

“又來這人山人海的圖書館吸收帝國的知識養分啊，伯恩？”紅眼問。在訓練他的三個生物法師之中，紅眼最不反感的就是普洛格·伯恩。主要是因為這老頭至少還有一點幽默感，盡管他幽默得十分刻板。

普洛格·伯恩豐滿的嘴唇彎成一個笑容。除了嘴巴之外，他把整個臉都藏在兜帽里了。紅眼始終沒能看清他的樣子。一開始，他以為這些生物法師是想隱藏身份，但當他看到阿蒙·賽特之后，他明白了他們更多是想把生物魔法引起的臉部畸形隱藏起來。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不一樣。比如，就他能看到的來說，伯恩的臉實在是太松弛了。不是像老頭的皮膚那樣，而是像融化的蠟燭一樣。

“大家繼續驕傲自滿對我們是有利的，里希鄧特朗。”普洛格·伯恩真是聲如其人，嗓音又低沉又黏稠，跟濃油一樣。

“可我還是覺得有點傷心。”紅眼說著，在伯恩的對面坐下來。

“那是因為你對那幫蠢貨還留有同情心。我相信時間和知識會治愈你的傷痛的。”伯恩經常說這些話。紅眼甚至都不想再回他了。

“那，今天的課程是什么？”他問。

“巴斯特萊納斯國王的謀略。”

“還學這個？”紅眼問，“我們都學了好幾個星期了。干嗎不學點兒更有意思的呢？例如黑暗法師的統治時期啊，我敢打賭這個傳說非常值得學習。”

“我們不是來娛樂你的。”普洛格·伯恩說，“我們是來教育你的。而且在我接手之前，你學習的內容似乎盡是些間諜小說和民間傳說。帝國能發展到今天，巴斯特萊納斯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其功勞僅次于克里摩頓國王。因此，你必須學懂他的政治和經濟策略，這十分關鍵。”

“可是為什么啊？”紅眼問。

“等你去到戰場的時候，可能會出現連生物法師委員會也無法預料的情況，這時你就必須自己做決定。如果你不理解大局和對帝國帶來的潛在影響，你就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了。”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我去戰場到底是要做什么。”

“保護帝國的利益。”

“通過殺人。”

“大部分是。”普洛格·伯恩承認道。

“我不是殺手。”

“你相信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

“你知道阿蒙·賽特是怎么跟我說的嗎？他說，等我的特訓結束之后，我就不再是一個人類了。我會成為死神的影子，天知道這是什么鬼東西。”

普洛格·伯恩沉默了一陣。“阿蒙·賽特話太多了。”

那天晚上，紅眼試著教雷斯頓玩石子游戲。他們在王子房間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來。王子的房間在四十九樓，整一層都是他的。而頂樓，五十樓，當然是皇帝的了。紅眼還沒上去過，不過雷斯頓說，皇帝也有一個戶外的會客室，專供客人娛樂的。雷斯頓還說，在那么高的地方，葡萄酒的酒勁會更加厲害，聽得紅眼躍躍欲試。

但是現在，他一心想將雷斯頓培養成一個出色的石頭玩家，可是并不順利。

“不是的，殿下。”紅眼的語氣開始從耐心變得絕望了。“你不能把四十三放在那里，因為七乘以六是四十二。”

“噢，是的。”雷斯頓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我知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數了。不是挺接近的嗎？我的意思是，這兩個數也沒差多少吧？”

紅眼極力控制住想掐死這位未來國王的欲望。王子凡事都不喜歡精確，特別在數字上，就這一點紅眼很不喜歡。“因為，殿下，”——他真希望可以用別的稱謂——“對于數學來說，是沒有差不多這個說法的。”

“好了，好了。冷靜點嘛。”王子安撫性地攤開手，“我看你眼睛都快要噴出火來了。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有人像你這樣在意數學的。”

“全靠它，我才避免了好幾次流血沖突呢。”紅眼說。

“跟我說一個。”雷斯頓放下石頭，向前靠了靠身子。

紅眼揶揄地笑了笑。“你對這個游戲沒興趣了，是吧？”

“我試過了，里希鄧特朗。真的。只是這些數字實在讓我頭疼。我有專人負責算數，我還是聽你講故事得了。”

紅眼嘆了口氣。“好吧，謝謝你至少努力了。現在嘛，讓我想想該跟你說哪個故事呢……”

紅眼正想著哪一次石子游戲最刺激、最有戲劇性的時候，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雷斯頓說。

門慢慢打開，休姆走了進來。

“很抱歉打擾了，殿下。有一位百姓早些時候送來了一個包裹。他說你在等他。”

“噢？他留下名字了嗎？”雷斯頓問。

“應該是叫布雷吉利先生。”休姆說。

“是你委托的那家家具店的店長。”紅眼提醒道。

“獵鷹！”雷斯頓期待地伸出手，“讓我看看！”

不過休姆只是遞出了一袋金幣和一張疊好的紙條。

“這看起來很不妙。”雷斯頓接過紙條并打了開來。他快速地瀏覽著那條簡短的留言，神情越來越失望。

“上面寫什么了，殿下？”紅眼問。

“那位可憐的手工藝人被殺了。”

“有沒有說是怎么被殺的？”

“昨天晚上，他和其他五位男士在一間酒館的地下室聚會，結果全都被刺死了。”他皺著眉看著紙條，“真是個奇怪的聚會地方啊。我在想他不會是牽扯上什么骯臟的事吧。可能跟犯罪有關。你覺得呢？”

紅眼則有點懷疑。“他不像是那種跟犯罪扯得上關系的人。”

“我也覺得不是。”雷斯頓說，“可憐的孩子。他是奇怪了點，但很有天賦。太可惜了。”

很明顯，雷斯頓準備就此不再深究了，但紅眼不知怎地卻不想就此罷休。那個手工藝人究竟在干嗎，和一幫人躲在地下室里？

“可能是反對派運動。”他提出道。

“異見者？”雷斯頓皺著眉，陷入了沉思。“我確實聽說過城里有一些小團體。不過他們看上去并沒有惡意，大多都只是在派發小冊子和一些宣傳單。坦白說，至少有一點我還是挺贊同他們的。父皇太縱容生物法師了，他們對帝國的其他政黨太苛刻，有的貴族已經在抱怨了。”

“真的啊？生物法師都那么混蛋？”紅眼裝作很驚訝的樣子。

“好吧。我知道這不算什么新聞了。聽好了，我跟其他人一樣，覺得他們很令人討厭。”

“令人討厭？就這樣？”紅眼往前靠了靠身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朋友。“你真的不知道外面有多糟糕？”

“呃，我……”雷斯頓被盯得渾身不舒服。

“兄弟啊，他們一直在屠殺著你的子民！”

雷斯頓舉起手想讓紅眼冷靜下來。“我知道他們的實驗偶爾會危及到人的性命，不過說真的，你說他們在‘屠殺’我的子民未免有點夸張吧。”

紅眼把身體靠回椅子上，盯著這位王子。這是紅眼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到無語。雷斯頓竟然對帝國現狀無知到這種地步，這可是他以后要治理的國家啊。紅眼實在無法理解。難怪外頭會這么亂。

他突然很想爬過去扇他一巴掌，好讓他清醒過來，就像莎蒂以前經常對他那樣。不過他卻深深地吸了口氣，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毫無疑問，將來某一天他會用生物法師的特訓來對付他們，不過這是長期戰略。然而紅眼可以為雷斯頓傳達人們的心聲，等他日后繼承王位，他就可以成為第一位真正了解百姓的皇帝了。這是他現在就可以做的事。

“好了，兄弟。”他保持著語氣平緩、有同情心。現在可不是對雷斯頓指指點點，責備他的時候。“我可以和你真誠相待嗎？”

“你知道可以的。”雷斯頓說，“其他人的意見我一般都不在意。”

“你很少離開斯通匹克吧？”

雷斯頓有點尷尬地說：“老實說，遇見你之前，我連皇宮也很少出去。倒不是因為我不想，只是……”他無助地看著紅眼。

“聽好了，老朋友。你在我面前沒必要感到難堪。我都懂的。我們都以為像你這么有權有勢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可是就連你也有必須遵守的規矩。”

雷斯頓整張臉都亮了。“沒錯！正是這樣！”

紅眼笑了笑。“不過，你可以做得比歷任皇帝都要好。因為我敢打賭，他們身邊一定沒有像我這樣的圓環真漢子朋友來告訴他們世界的真相。好了，現在我要跟你說暗淡·希望的故事。聽完之后，你就知道我對生物法師的評論是不是夸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