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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張宅揆接旨進(jìn)古寺 李太后冷峭斥奴才

這天上午,張居正到內(nèi)閣入值不到半個時(shí)辰,忽然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來報(bào),說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趕到大隆福寺見面,而且只準(zhǔn)穿便服不得講排場,張居正雖覺得這道口諭有些蹊蹺,卻也不敢怠慢,立忙換了衣服,覓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悄沒聲兒地尋大隆福寺而來。

經(jīng)歷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zhuǎn)好,轉(zhuǎn)眼到了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拂面的東風(fēng)已是溫暖怡人。除開正月十九的燕九節(jié),這龍?zhí)ь^在京城里也算是個重要的節(jié)日。人們一大早兒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提一籮白灰,從門外蜿蜿蜒蜒一條線兒撒到廚房里,接著又繞著水缸,一邊撒灰一邊唱著“引龍回,引龍回呀引龍回”的歌謠。蓋因這時(shí)候已過了雨水節(jié),人們盼雨了。龍不行來雨不施,引龍回為的是引回一場春雨來。做過了引龍回的儀式,喜歡吃餅的就搬出黍面棗糕,摻和著攤成薄薄的煎餅,名曰龍鱗餅;喜歡吃面的,都去食鋪里買回用隱繪龍形彩紙包扎的大興縣的油掛面,謂之龍須面。這一天,無論是宮中還是百姓人家,女紅一律停止,怕的是飛針引線不小心扎傷了龍眼睛。也就是這一天,各家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捂在深窖中避寒的各色花木,也都打開窖口放些子暖風(fēng)進(jìn)去催其復(fù)蘇。總之,一到這一天,京師人家從心里頭就感到久違的春天已是跨進(jìn)了門檻兒。

其實(shí),這時(shí)候的地氣還薄,雄偉的燕山山脈雖然阻擋了關(guān)外的寒潮,但南方的暖流在越過了黃河之后,也遭到了無盡凍云的頑強(qiáng)抵抗。在幽燕之地,首先感受到春意的是那些牲畜。牧場上的馬開始尥蹶子了,它們煩躁地躍過埒墻,發(fā)出咴咴的叫聲。對騍馬來說,這雄壯的嘶鳴有著多大的誘惑啊!原野上蒿草叢中,到處可以看到淫性十足的狗們在酣暢淋漓地交媾。頂著漂亮的大紅冠子的公雞,也常常一抖翅兒跳到樹上,伸著脖子高瞻遠(yuǎn)矚,為的是能找到“意中人”,忽然,它飛身而下,以嫻熟的身技逮著一只小母雞旁若無人的撒野……這一幅幅自然的“春宮圖”,使遼闊的北國陡然間充滿盎然的生氣。冰碴子碎了,土坷垃潮潤了,絆根草的根部泛起星星嫩綠,水畔的垂楊,也爆出了翠翠的豆粒大的嫩芽兒……京城里頭,高高低低滿滿囤囤塞滿了磚頭房子,看春景兒不如郊外熨帖。但各家各戶的孩子早就跑出巷子口,在空場上玩起打柭柭的游戲。這柭柭形狀類同棗核兒,用二寸長的硬木制成,放在地上以棒擊之,第一棒把柭柭?lián)羝饋恚诙舾先グ扬w轉(zhuǎn)的柭柭凌空擊遠(yuǎn)。小兒們玩這個游戲,以擊遠(yuǎn)者為勝。京師民謠:“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楊柳兒死,踢毽子;楊柳發(fā)芽兒,打柭柭兒。”眼下正在楊柳發(fā)芽兒的早春二月,滿京城都活躍著打柭兒的孩子。這些黃髻小兒的歡呼雀躍,更是把人們尋春探勝的心情撩撥了起來。

街上到處都是踏青的人們,若是出城,四郊有多處勝景可供留連,可是城里頭,人們尋春一般都到大隆福寺和什剎海。

大隆福寺位于城東四牌樓北一條胡同內(nèi),這胡同就叫大隆福寺胡同。這座氣勢雄偉的大廟由明朝第六個皇帝景宗敕建,成于景泰四年。寺內(nèi)供著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門左首是藏經(jīng)殿,右首是轉(zhuǎn)輪殿,中間經(jīng)過毗盧殿,至第五層才是大法堂。此堂白石臺欄乃景皇帝盡撤前任英宗皇帝南內(nèi)御所的木石所建。殿中藻井繪有八部天龍華藏界具,旋窗繞櫳盡是西域氣象。寺一成,就成了京城內(nèi)一大勝景。京城寺廟很多,但惟有這座大隆福寺和西城的大興隆寺為皇帝敕建,是皇家香火院。信佛的皇上偶爾出來敬香,就到這兩所寺廟。因這一層,大隆福寺不但香火極旺,而且寺前的廟市也是京城里頭規(guī)模最大的。每月逢九逢十,廟前廣場到處都支起棚子,除了日用百貨,此處廟市最吸引人的多是舊書古拓夏鼎商彜楚戈漢鏡等古董。到后來,這里又添了花市,每年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大隆福寺的花市就開張了,各色盆花,如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夾竹桃;秋之菊;冬之牡丹、水仙、佛手、梅花等等;還有眾多的南方花卉如山茶、杜鵑、天竹、虎刺、紫薇、珠蘭等等,在這花市里是應(yīng)有盡有。京城一幫蒔花高手,硬是有本事納四季于一室,然后又都搬到這大隆福寺的花市上來,讓眾多前來賞春的游人大飽眼福。

今年的二月初二,大隆福寺的廟會花市如期開張,一大清早就扯旗放炮吆五喝六鬧哄哄一片。剛過巳牌,只見張居正乘坐的小轎在大隆福寺的胡同口兒停了下來,他剛撩開轎簾兒走出來。突然看到一團(tuán)黑影飛來,連忙一閃,只見那團(tuán)黑影噗的一聲打在轎簾上,深藍(lán)絨布給活生生穿了一個洞。張居正返身一看,從轎子里拾起一只棗樹做成的柭柭來。這時(shí),早有一個年輕轎夫疾跑過去像拎小雞似的拎了一個小孩過來,嘴中還惡狠狠罵道:

“混賬小畜牲,你這一柭兒,差點(diǎn)要了咱老爺?shù)拿旃蛳沦r罪。”

說著把小孩從地上一摜,小孩嚇得跪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張居正俯身把孩子牽起來,拿著木柭兒和顏悅色問道:“娃兒,這木柭兒是你的?”

小孩子抽泣著點(diǎn)點(diǎn)頭。張居正把木柭兒還給他,說道:“這兒人多,你換個地方玩吧,倘若把人擊傷,豈不闖出禍來,去吧。”

小孩拿了木柭兒,也顧不得道謝,一溜煙跑了。看著他瘦小的背影,張居正會心一笑,對轎夫說:“孩子天真無邪,你不要嚇唬他們。”

轎夫縮手縮腳,紅著臉答道:“是,老爺。”

主仆二人正議論著,忽見巷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個人一邊朝這兒擠一邊喊道:

“張閣……啊,張老爺,寺中有請。”

喊話兒的人叫萬和,本是李太后身邊的隨堂太監(jiān),眼下也是頭戴方角巾,著一身青布道袍,喬裝成一副伙計(jì)模樣。

萬和領(lǐng)著張居正走完數(shù)百步巷道,便到了大隆福寺山門前的大廣場。此時(shí)廣場上鱗次櫛比的盡是堆滿琳瑯貨物的棚架,十之八九都是花卉盆景,處處爭奇斗艷花枝招展。廣場上游客摩肩接踵,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這里頭夾雜了不少人既不買花也不采勝,而是專朝人堆兒里扎,看管那些形跡可疑的浮浪子弟。張居正一看就知道,這都是東廠的便衣番役。李太后出行雖然不驚動官府,東廠的保衛(wèi)是斷不可少的。因想著李太后,張居正也無心瀏覽花市,勾著頭徑自朝大隆福寺的山門走去。忽然,領(lǐng)路的萬和停了腳步兒,捅了捅張居正,朝挨著山門的一排花架努了努嘴。張居正朝那廂望去,不免心下一驚,只見李太后在馮保等幾個太監(jiān)的陪侍下,正興致勃勃地看著盆花呢。

李太后今天穿了一件大紅的天鵝絨長裙。天鵝絨分為冬夏二種,夏絨雨淋不濕,稱為雨緞,比之冬絨更為貴重。由于國內(nèi)天鵝絨少,加之天鵝絨制法特別,所以價(jià)格昂貴。一般大富大貴人家,能穿上一件廣東產(chǎn)天鵝絨的衣裙就算是鳳毛麟角了,而李太后這一襲天鵝絨長裙,不但是雨緞,且產(chǎn)自倭國。因?yàn)楹=境c倭國并無正常貿(mào)易,京城中各店家的倭產(chǎn),都是一些鋌而走險(xiǎn)的海盜從東南洋面上販私得來,所以價(jià)格越發(fā)地昂貴。李太后這身面料,便是內(nèi)廷尚衣監(jiān)從七彩霞老板郝一標(biāo)手中購得,一匹天鵝絨竟值四十兩黃金。李太后穿著這身天鵝絨長裙,外頭又套了一件產(chǎn)自哈烈國的蔥綠色瑣袱斗篷,頭上高挽的發(fā)髻,斜插了三兩支翡翠鬧蛾兒。這身雍容華貴的打扮,越發(fā)襯得她一張臉龐白如凝脂。再加上她這身衣服都在熏籠里用蘭香熏過,一陣微風(fēng)吹過,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飄散開來,聞?wù)唠y免不怦然心動想入非非。

張居正聳了聳鼻子,正思慮著要不要走過去,李太后卻一眼瞥見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張居正這才踱步過去,李太后指著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問他:

“張先生,你看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別,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張居正看那盆花,單單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窯的大碗公,花瓣細(xì)長細(xì)長,最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黃的花瓣上,兩側(cè)竟還有一暈淡淡的綠意,在微風(fēng)中,那些紛披的花瓣輕輕搖曳著,極盡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張居正贊嘆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這花是你自家培植還是躉來的?”

“老爺,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見這一行人氣宇不凡,店家滿臉堆笑說道,“小的蒔弄花藝,本是世代相傳,就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個品種。方才這位夫人相中的這一種,叫春秋清氣滿乾坤,金黃是秋的本色,花瓣兩側(cè)這一痕綠意兒,是迎春之象。”

“聽你說得有板有眼,這花值多少錢?”馮保插進(jìn)來問。

店家伸手叉開五指,擺了擺說:“就這么多。”

“五兩?”馮保一驚。

“對,五兩。”店家答道,“這是變種,培植出來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價(jià)碼也真是個價(jià)碼兒,你說呢,張先生?”李太后朝張居正送了個秋波。

“是呀,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唐詩人白居易的詠牡丹詩,證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個花市,春秋清氣滿乾坤僅此一盆。”店家一旁攛掇。

“要不,咱們買下?”馮保巴結(jié)地問著李太后。

“算了吧,太貴。”

李太后說著就挪步前行,剛剛走開,就聽得背后有人說道:“穿了這一身天鵝絨,卻舍不得五兩銀子,她不買我買。”

話說得刺耳,李太后猛地轉(zhuǎn)過身,見說話的是個疏眉落眼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灰鼠皮的緊身袍子,外頭罩著大團(tuán)花的錦緞馬夾,一身嘎里嘎巴的富貴氣。京城里頭這種人不少,人們背地里喊他們“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后轉(zhuǎn)身來瞧他,故意挓挲著雙手做出不凡的氣勢,炫耀說道:

“店家,你花架上這些盆花,盡揀好的給我取十幾缽來,價(jià)錢不拘。”

“這小子何方神圣,這大的口氣。”馮保附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咕噥道。

那邊,店家對這財(cái)大氣粗的大主顧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這位東家,真是爽快人,買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么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為優(yōu)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爺吩咐咱來買的,他說,二月二龍?zhí)ь^了,家里得供幾缽花兒,養(yǎng)點(diǎn)春氣。”

“你家老爺是……喲,小的不敢打聽。”

“你既問了,咱索性對你說了,你知道咱家老爺是誰,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里同店家講話,一雙眼睛卻脧著李太后,這么端莊華貴的女人,他可是從沒見過,因此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與這位貴婦人比比奢華。

“這位爺,瞧你這行頭,這精神氣兒,你家主子只怕是個了不得的大官。”

“這你猜對了,你說咱家老爺官有多大?”二百五瞇著眼睛,一只手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頭:“三品?”

二百五噘嘴搖頭,不屑地說:“三品算什么大官,再往上說。”

“二品?”店家遲疑起來。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個響指,譏道:“量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實(shí)話告訴你吧,咱家老爺是當(dāng)今皇上的國——舅——爺!”

“國舅爺?”店家驚得一咋舌,頓時(shí)腰都伸不直了,一臉莊敬地說,“爺,你是說你家老爺是當(dāng)今皇上的舅舅?”

“嗐,這還有假?這花兒你給送到武清伯府上,擺好了我付你銀子。”

說罷,那二百五示威似的瞪了李太后一眼,一提袍子挺著脖梗兒揚(yáng)長而去。

“爺,你走好,這花兒,一個時(shí)辰后送到。”

店家跑出幾步,朝著二百五的后影子大聲喊道。回轉(zhuǎn)身見到愣怔著的李太后,又譏誚說道:“我說你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五兩銀子一盆花你嫌貴,你看人家國舅爺家里的勢派,花百十兩銀子買幾缽花,只當(dāng)是施舍給叫花子的小錢。”

“放肆!”

馮保跺腳一聲怒喝,早有十幾個東廠的便衣番役圍了上來。李太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她內(nèi)心很不好受,她沒有想到父親家中的仆人在外頭如此張揚(yáng)。但她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太后,只須臾間就把心態(tài)調(diào)整了過來,她抿嘴一笑,對馮保說:

“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錢窟眼翻筋斗,咱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話雖這么說,李太后畢竟受到刺激,再也沒有閑心來逛花市,而是朝張居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款款走在頭里,復(fù)又進(jìn)了大隆福寺的山門。

穿過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來到大法堂后面一間五楹的弘敞客堂,這是專為皇室人員敬香時(shí)預(yù)備的休息場所,平常并不開放。一到里面,俟李太后坐定,張居正就要行覲見之禮,李太后連忙擺手說道:“張先生不必拘謹(jǐn),今兒個在這里便服相見,一切禮數(shù)都免了。”

“謝太后。”張居正坐到李太后左側(cè)的一把椅子上,馮保坐在右側(cè),一應(yīng)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

李太后坐在向陽的窗牖下,濾過窗紗的陽光,使屋子里充滿了溫暖。由于重門深禁,山門外的囂雜市聲傳不到這里,一時(shí)間屋子里顯得特別的寂靜。脫掉瑣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里,像一朵盛開的芙蓉。她望著張居正,柔聲問道:

“張先生,你知道咱為何要在這里見你?”

這正是讓張居正心下納悶的事。這些日子,因?yàn)樽笠撮T事件的發(fā)生,京師各衙門的確沸騰了一陣子。但隨著吳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員也就鳴鑼收兵。他們認(rèn)為,吳和既然已“畏罪自殺”,朱衡就爭回了這口氣,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這件事情就沒有再鬧下去的必要。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其實(shí)這件事情并沒有真正解決,一是朱衡的去留問題,老朱衡經(jīng)過這一次折騰,身體再也無法復(fù)原,躺在床上已無法到部履職;二來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也還懸而未決。早在幾天前,馮保就給他透信兒,說太后準(zhǔn)備就春季經(jīng)筵的事要召見他。張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見決不會只談經(jīng)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發(fā)生的問題想好了應(yīng)對之策。特別是財(cái)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只等覲見時(shí)面陳。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召見不在平臺更不在文華殿,而是選擇了大隆福寺。令他驚奇的還有兩層,一是小皇上沒有一起來;二是太后也沒有穿戴鳳冠霞帔,而是穿了這一身華貴的便服。基于此,張居正感到這次召見并不正規(guī),但卻非同尋常。這會兒見李太后問話,他抬頭朝李太后看了一眼,卻不料李太后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著他,那眼光中蕩漾著一股與太后身份極不相稱的柔情蜜意,害得這位“鐵面宰相”心里頭一陣慌亂,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穩(wěn)了穩(wěn)情緒,答道:

“啟稟太后,臣實(shí)在不知太后為何選中大隆福寺召見。”

“咱知道你會感到奇怪,”李太后淺淺一笑,又瞟了馮保一眼,說道,“這大隆福寺,與咱可有著一段不尋常的緣分。”

“啊!”

張居正與馮保同時(shí)感到驚訝,李太后用手撫了撫仔細(xì)梳理過的云鬢,絮絮叨叨講述了她的那一段塵封的往事:

李太后十五歲上由父親把她送到隆慶皇帝潛邸裕王府中當(dāng)了一名侍女后,雖然脫了窮街陋巷鉆進(jìn)了富貴堆中,但畢竟仍是一個下等婢女,還談不上出人頭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討裕王的歡心。裕王長期不為其父親嘉靖皇帝所愛,圈禁在裕王府中無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邊侍妾成群,但都是城里長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個個獻(xiàn)媚爭寵嬌不勝羞,裕王游戲其中早就膩了。李太后的到來,那一股子在山野間成長起來的青春氣息,那一雙火辣辣的眼睛,那兩只茄瓜一樣豐滿的乳峰,還有那渾圓勻稱富有彈性的臀部,莫不都讓裕王心蕩神馳想入非非。很快,這個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寢之人。雖然可以和裕王如膠似漆翻云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卻不能改變。須知皇室人員的晉封是一件極為嚴(yán)肅的事,以她當(dāng)時(shí)的出身是不可能獲得名分的,若要改變處境,惟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懷孕,替裕王生下兒子來。此前,裕王的嬪妃們曾為其生了兩個兒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輕女人們,都巴心巴肝地想懷上裕王的孩子,誰能夠侍寢,立刻就會遭到別的嬪妃的忌恨與咒罵。那些日子里,李太后沒少看白眼,也吃過很多苦頭。嬪妃們哪容得一個下等婢女得到裕王的寵愛?因此都串連起來,一個鼻孔出氣地整她。她沒有屈服也沒有抵抗,一切都逆來順受。幸而那時(shí)還有一個人同情她并保護(hù)她,這就是裕王的正宮夫人陳皇后。陳皇后自嫁到裕王府來就一直沒有子嗣,因此嬪妃們都想擠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單純樸實(shí),也希望她能為裕王懷孕,這樣就可以阻斷嬪妃們的妄想,當(dāng)時(shí)備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陳皇后當(dāng)作靠山主心骨,兩人的這份真摯感情一直延續(xù)到今日……李太后進(jìn)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后破了女兒身。自那以后,她常常侍寢,但總也懷不上孩子,差不多一年時(shí)間過去,腹中尚無任何消息。李太后不免心下焦灼,每夜里她都跪在房子里焚香褥告上蒼,祈望神靈保佑她早生貴子。一日,她聽人說大隆福寺的觀音大士極有靈驗(yàn),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愿以償。李太后一聽到這消息,就開始掐指頭數(shù)日子,一到二月二這一天,她稟告了陳皇后,天蒙蒙亮就獨(dú)自一人跑到這大隆福寺敬香來了。

大隆福寺中有六間大殿供奉三世佛三大士,觀間大士殿是其中較小的一個。因李太后來得早,這觀音殿中還寂靜無人,她是第一個香客。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問:“求子的?”李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老尼指著殿外頭的照壁,說:“先摸釘兒去。”“摸釘兒,摸釘兒干嗎?”老尼一笑說:“你不是求子嗎?你閉上眼睛走過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釘兒,再回來禱告觀音,今年就一定能懷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門來走近照壁一看,只見墻正中果然有一個茶盅口大小的黃銅泡釘。于是便退到墻根兒,閉上眼睛伸手慢慢摸過去,一步、一步、又一步……這短短十步之遙,她像走了千里萬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頭觸到了照壁,睜眼一瞄,與銅泡釘只差一指寬,她心里頭好不懊喪。倚著殿門觀看的老尼安慰她說,“只差一絲絲兒,不打緊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聽了心下略寬,又開始第二次試摸,這一回,她閉上眼睛,一連氣默念了十幾聲“求觀音菩薩保佑”。再伸手探去,一會兒,她感到手指頭觸到一片光滑的涼意,迫不及待睜開眼睛,但見手指頭可可兒地就按在銅泡釘上,頓時(shí)大喜過旺,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蓮花座上的觀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禱告大禮,并把平素用心積攢的五兩碎銀盡數(shù)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誠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動,合掌說道:“阿彌陀佛,有觀音菩薩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償,今天是龍?zhí)ь^的日子,祝你早生龍子。”這祝福令篤信神明的李太后心花怒放,跟著就問:“老師傅說咱能生下龍子?”經(jīng)這一問,老尼才覺失言,但又不好改口,只得支吾道:“施主你心腸好,當(dāng)然有上等福報(bào)。”就在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后果真懷孕了,十個月后生下一個白胖白胖的小男孩,這個孩子就是當(dāng)今的小皇上朱翊鈞。

聽李太后講完這個故事,馮保感嘆道:“難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觀音殿敬香,還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銅釘。原來那顆大銅釘上頭,還系著咱萬歷皇朝的命脈。奴才剛才見到仍有一些婦女在那里摸釘,這是大不敬,應(yīng)立即制止!”

“這是為何?”李太后問。

“奴才聽說宋朝有個寇準(zhǔn),進(jìn)京趕考投宿一處寺廟,即興在那壁上題了一首詩,后來他當(dāng)了宰相,廟里和尚就用碧紗籠把那首詩罩了起來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顆銅釘后產(chǎn)下當(dāng)今圣上,這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這顆銅釘就是神釘,怎么能再讓這些凡胎俗婦一片亂摸,奴才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紗籠,不,打制一個金絲罩把它罩起來。”

馮保引經(jīng)據(jù)典專事諂媚,說著就站起來要去安排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著說:

“馮公公心意兒好,但銅釘就不必罩上了。”

“這是為何?”馮保還欲爭辯。

“你呀,”李太后搖搖頭,又瞧了瞧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你們男人,都體諒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誰不想生個孩子。若把那個銅釘罩起來,那些想來摸釘?shù)呐嗣骼锊桓艺f什么,暗里豈不要罵斷咱的脊梁骨,你說呢,張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靜聽的張居正,趕緊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為母者都能產(chǎn)下貴子,這等拔苦濟(jì)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難怪宮廷內(nèi)外,盛傳太后是觀音再世。”

李太后聽到這句贊美,臉上忽然收斂了笑容,他瞄了張居正一眼,又看了看馮保,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你們都說咱是觀音再世,那么你們兩個呢,你們是什么?”

這一問突兀,讓張居正與馮保兩個摸不著頭腦,愣了愣,馮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問張居正:“張先生,你呢?”

張居正撫了撫長須,不卑不亢答道:“稟太后,下官是先帝為當(dāng)今圣上選定的顧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揚(yáng),又轉(zhuǎn)向馮保尖刻地說道,“你說你是奴才,你這不是作踐自己嗎?三只腳的蛤蟆找不著,兩只腳的奴才遍地兒都是。”

“太后罵得是,咱……”馮保一時(shí)語塞。

看到馮保好生尷尬,張居正便替他打圓場:“馮公公說得也不差,給皇上辦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稱,這仆人,換句話說,就是奴才,當(dāng)奴才沒有錯,怕只怕一個人只會當(dāng)奴,而沒有才。”

“聽張先生這么一說,奴才還可分別領(lǐng)會。”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說道,“你們兩個,一個給皇上管家,一個給皇上治國,從這兩年的實(shí)績來看,先帝選你們當(dāng)顧命大臣,沒有選錯。”

“蒙太后夸獎,愚臣愧不敢當(dāng)。”這一回是張居正搶先表態(tài)。

李太后接著說:“今天是龍?zhí)ь^的日子,咱把你們兩個召到隆福寺來,原是想避開皇上,跟你們說說體己話兒。鈞兒已當(dāng)了兩年皇帝,已經(jīng)十二歲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一天天長大,開始有一些自己的念頭兒了。張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臺召見你以后,回到東暖閣中做了什么嗎?”

“臣不知道。”

“他命孫海,把所有從文華殿內(nèi)書房中搬來的詩詞集又都搬了回去,說是你張先生要他少學(xué)這些雕蟲小技,多學(xué)經(jīng)幫濟(jì)世的學(xué)問。”

“皇上小小年紀(jì),能克服玩愒之心,從諫如流學(xué)習(xí)致治之本,實(shí)天下蒼生有幸。”張居正說著眼圈紅了。

他的感情上的變化當(dāng)然逃不過李太后敏銳的眼睛,她沒有表示什么,只繼續(xù)說道:

“昨兒夜里,鈞兒又告訴我,張先生讓他讀的那些書都是好書,但有一本書他不肯讀了。”

“哪一本?”

“貞觀政要。”

“這是唐太宗治國方略的集成,后世掌天下者必讀的教科書,皇上為何要排斥?”

“鈞兒說,這唐太宗玄武門奪權(quán),連親兄弟都敢殺,這樣的人全無孝悌之心,治國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讀他的書。”

小皇上這一判斷倒是讓張居正沒有料到,更讓他驚訝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內(nèi)心充滿欣喜,不由得贊道:

“皇上能獨(dú)立秉斷是非,真是神童啊!”

“還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臉龐上掛著的笑意,此時(shí)又倏然消失,“今兒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個驚人之舉。侍衣太監(jiān)給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裳,他卻不肯穿,鬧著要太監(jiān)給他找一件舊的。”

“這是為何?”張居正茫然問道。

“他說,上午要練書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跡。其實(shí),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覺得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尚無結(jié)果,便一心想著節(jié)儉,以為節(jié)儉了,就是圣君作為。”

李太后說著已是淚花閃閃。看著她揪心的樣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馮保,這時(shí)又找到了說話的機(jī)會:

“皇上萬乘之尊,穿衣服還這么受委屈,奴才聽了,心口上像是扎著一把刀子,”馮保極會演戲,說著就抹出了眼淚,恨恨地說,“奴才去年底就擬了條陳,安排杭州織造局給皇上多制幾套龍衣,偏工部尚書朱衡硬頂著不辦,拖至今日還決斷不下,惹得皇上傷心。”

馮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顯山不顯水就把話題引到朱衡身上。張居正知道現(xiàn)在談的才是今天的“正戲”,好在早有準(zhǔn)備,因此接腔說道:

“在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上,朱衡雖有些意氣用事,但臣以為,朱衡此舉,實(shí)乃是為皇上著想,只是方法欠妥。”

馮保反駁道:“依奴才看,朱衡不僅僅是方法欠妥,他是成心刁難呢,不然,莫文隆的本子是怎么出來的?”

“莫文隆的本子與朱衡無關(guān),是不谷讓他寫的,”張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內(nèi)閣述職,不谷就杭州織造局日常運(yùn)作向他咨詢,他便說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隱情,不谷思慮皇上秉政,應(yīng)多知道真實(shí)情況,就鼓勵他向皇上寫了那道本子。”

“你覺得那道本子所言屬實(shí)嗎?”李太后問。

“莫文隆為人持重,捕風(fēng)捉影之事他不會言及。”

“可是……”

馮保正想爭辯,李太后卻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撲閃了幾下,說道:“咱正想就這件事兒聽聽張先生的主張,請你講下去。”

張居正點(diǎn)點(diǎn)頭侃侃言說道:“據(jù)南朝《宋史》記,高祖劉裕出身寒微,年輕時(shí)靠砍伐蘆荻為生。那時(shí),他的妻子也就是后來的臧皇后親手給他做了粗布衫襖,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補(bǔ)丁摞補(bǔ)丁,但他還舍不得扔掉。后來當(dāng)了皇帝,仍把這件衫襖珍藏著。等到他的長女會稽公主出嫁,他把這件破衫襖當(dāng)成最珍貴的嫁妝送給女兒,并對她說,‘你要戒除奢侈,生活節(jié)儉,永遠(yuǎn)不要忘記普通民眾的痛苦,后代有驕傲奢侈不肯節(jié)儉者,就把這件衣服拿給他看,讓他們知道,我雖然當(dāng)了皇帝,仍不追求華美,務(wù)求簡單樸素,以與萬民同憂患。’會稽公主含淚收下了這件破衫襖,并從此作為傳家之寶。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載,后代圣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張居正并沒有直筒筒講出自家觀點(diǎn),而是宕開話頭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靈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件產(chǎn)自倭國的天鵝絨長裙,臉騰地一下紅了。馮保看在眼里,立刻說道:

“張先生說的這個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驕戒奢則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畢竟,皇上服飾并非個人好惡,實(shí)乃是一國之體面。”

“馮公公深明大義,言之有理,”張居正為避免發(fā)生沖突,先拿一頂大帽子給馮保戴上,接著說,“臣也同意馮公公的建議,著杭州織造局為皇上制作一批華貴精美的章服裳。我們作臣子的,有誰不想圣上威儀天下,淳化萬方呢!”

張居正頃刻間口風(fēng)的轉(zhuǎn)變,令李太后頗為驚訝。馮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輕松地說:

“張先生理是理,法是法,聽你這么一說,總算體諒了在下一片苦心。”

“馮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這一點(diǎn)不谷也非常感動。但就杭州織造局用銀一事,不谷也有一個想法。”

“你說。”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講到織造局用銀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視,歷朝制造龍衣,一些當(dāng)事中官借機(jī)貪墨,導(dǎo)致民怨沸騰。皇上初登大寶,百事更新,若制造龍衣仍按舊法,則新政從何體現(xiàn)?”張居正一言政事,口氣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沒有忘記安撫馮保,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不谷身歷三朝,嘉隆期間,眼見內(nèi)廷二十四監(jiān)局競相侈靡,當(dāng)路大挾私固謬,假其威權(quán)惟濟(jì)己私,心中無不憂慮。自馮公公掌印司禮監(jiān)以來,內(nèi)廷風(fēng)氣為之一新,各監(jiān)局清明自守,去年僅用紙用瓷兩樣,就省下了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奉儉去侈,撥亂反正,馮公公功不可沒。這次織造局用銀,之所以引發(fā)釁端,一是工部尚書朱衡溝通有差,二是杭州織造局工價(jià)銀計(jì)算有誤。莫文隆本子上已講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龍衣,實(shí)際工價(jià)與申請用銀工價(jià),懸殊太大。”

盡管張居正言語上盡量不傷及馮保,但因利益所致,馮保仍氣鼓鼓地說:

“莫文隆本子中有許多不實(shí)之詞,他計(jì)算的工價(jià),有多樣沒有列入,比方說衣上所綴之珍珠寶石。他都沒能列出,這項(xiàng)開支,幾乎占了龍衣工價(jià)銀的一多半。”

“這正是問題癥結(jié)所在,”張居正反應(yīng)極快,立馬答道,“杭州織造局歸內(nèi)廷管轄,其用銀卻是內(nèi)廷與戶部分?jǐn)偢鞒鲆话搿v來編制預(yù)算都由織造局欽差太監(jiān)負(fù)責(zé),戶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錢,又不知這錢如何一個用法,因此戶部意見很大,為這工價(jià)銀的問題,幾乎年年扯皮。依不谷之見,這種管理體制,現(xiàn)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么改呢?”李太后問。

“既是內(nèi)廷織造局與工部共同出銀,這每年的申請用銀額度,亦應(yīng)由兩家共同派員核查,編制預(yù)算,然后聯(lián)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實(shí)批準(zhǔn)。”

李太后覺得張居正這建議不錯,既照顧了戶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權(quán)還在皇上手中,便問馮保:

“馮公公,你意如何?”

馮保正在心里頭盤算這事兒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厲害,如此一更改,雖然名義上是皇上定奪此事,但內(nèi)閣卻可以通過“擬票”來干預(yù)。自洪武皇帝到現(xiàn)在,這件事都是司禮監(jiān)說了算,如今卻大權(quán)旁落,內(nèi)閣成了大贏家。馮保心有不甘,卻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聽太后裁奪。”

“好,馮公公既無異議,這件事兒,就按張先生的建議辦。”

李太后一錘定音,國朝這一堅(jiān)持了兩百年的“祖制”,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更改了。張居正心里頭大大松了一口氣。但還談不上高興,畢竟這件事得罪了馮保。偏這時(shí)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織造局的增額用銀,亦可讓工部參與重新審核。”

張居正略一遲疑,答道:“今年織造局的用銀,就不必增額了。”

“為何?”馮保不高興地問。

“皇上還是個孩子,每年都長個兒,他現(xiàn)在比登極的時(shí)候,差不多長高了半個頭,如果現(xiàn)在給他多制龍袍,恐怕到明年,穿著又不合身了,這不是白費(fèi)銀子么?”

“張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張居正的細(xì)心,轉(zhuǎn)而對馮保善意地嘲笑道,“馮公公,你咋就沒想到這一層?”

馮保想笑笑不出來,含著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兒實(shí),只瞅著皇上的穿戴,卻沒想到個頭兒。““這么說,皇上今年的龍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應(yīng)該減少,原來的工價(jià)銀是多少?”

“四十萬兩。”馮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萬兩怎么樣?”

從八十萬兩一下子降為二十萬兩,這么大的降幅,連張居正都感到吃驚,因此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他答道:“臣謹(jǐn)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見馮保默不作聲,知道他不高興,便道:“你們兩個,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說話可能不中聽,但希望你們記住,你們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著想,替國家著想,千萬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盤,更不要為雞毛蒜皮的事鬧別扭。常言道家和萬事興,你們兩個都是替皇上當(dāng)家的,你們之間的和,不單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蒼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說出這番話來,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攏又是敲打。馮保越來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尋常的女人。他覺得這席話雖然是說給兩個人聽的,但似乎對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里頭便產(chǎn)生了恐懼,趕緊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銘記在心。奴才與張先生兩個,都是親受顧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里有個人意氣可鬧?”

“馮公公這樣說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說罷,又問張居正,“張先生,朱衡申請致仕,究竟是恩準(zhǔn)還是慰留,你意如何?”

張居正朝馮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為,皇上可恩準(zhǔn)朱衡致仕。”

李太后猶豫答道:“朱衡畢竟是三朝老臣,就這么讓他走了,天下人會不會說皇上無情?”

張居正答:“臣也慮著這一點(diǎn),因此,臣建議皇上開恩,晉朱衡為太子太傅,襲一品勛銜致仕,另外再加蔭一子,這樣,朱衡風(fēng)光體面的告老回鄉(xiāng),對皇上豈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說的辦,朱衡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誰來接任?”

“臣讓吏部舉薦三人,再請皇上定奪。”

“這是規(guī)矩,張先生不說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舉薦三人,究竟哪一個可擔(dān)此重任,張先生要預(yù)先考察鑿實(shí),廷推之前先給皇上通氣。”

張居正本想趁機(jī)舉薦李義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辦不成,故又打消了念頭。只恭謹(jǐn)言道:

“臣遵旨。”

這時(shí)候,隨堂太監(jiān)萬和進(jìn)來稟報(bào),說是寺中的素膳已備好,請?zhí)笄叭ハ碛谩@钐蟊闫鹆松恚瑤е鴱埦诱c馮保進(jìn)了隔壁的膳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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