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言
(一)
在這個大時代里,一切都在變,變動之中,自然亂象紛陳。變亂使凡百俱廢,因之,事事都須從頭整理。專就文化而言,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時代的要求,實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任重而道遠的,要能耐得凄涼,甘于寂寞,在默默無聞中,散播無形的種子。耕耘不問收獲,成功不必在我。必須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過的精神,不辭艱苦地做去。
歷史文化,是我們最好的寶鏡,觀今鑒古,可以使我們在艱苦的歲月中,增加堅毅的信心。試追溯我們的歷史,就可以發(fā)現(xiàn)每次大變亂中,都吸收了外來的文化,融合之后,又有一種新的光芒產(chǎn)生。我們?nèi)绻麑v來變亂時代加以劃分,共有春秋戰(zhàn)國、南北朝、五代、金元、清等幾次文化政治上的大變動,其間如南北朝,為佛教文化輸入的階段,在我們文化思想上,經(jīng)過一段較長時期的融化以后,便產(chǎn)生盛唐一代的燦爛光明。五代與金元時期,在文化上,雖然沒有南北朝時代那樣大的變動,但歐亞文化交流的跡象卻歷歷可尋。而且中國文化傳播給西方者較西方影響及于中國者為多。自清末至今百余年間,西洋文化隨武力而東來,激起我們文化政治上的一連串的變革,啟發(fā)我們實驗實踐的欲望。科學一馬當先,幾乎有一種趨勢,將使宗教與哲學、文學與藝術,都成為它的附庸。這乃是必然的現(xiàn)象。我們的固有文化,在和西洋文化互相沖突后,由沖突而交流,由交流而互相融化,繼之而來的一定是另一番照耀世界的新氣象。目前的一切現(xiàn)象,乃是變化中的過程,而不是定局。但是在這股沖蕩的急流中,我們既不應隨波逐流,更不要畏懼趑趄,必須認清方向,把穩(wěn)船舵。此時此地,應該各安本位,無論在邊緣或在核心,只有勤慎明敏地各盡所能,做些整理介紹的工作。這本書的譯述,便是本著這個愿望開始,希望人們明了佛法既不是宗教的迷信,也不是哲學的思想,更不是科學的囿于現(xiàn)實的有限知識。但是卻可因之而對于宗教哲學和科學獲得較深刻的認識,由此也許可以得到一些較大的啟示。
(二)
依據(jù)西洋文化史的看法,人類由原始思想而形成宗教文化,復由于對宗教的反動,而有哲學思想和科學實驗的產(chǎn)生。哲學是依據(jù)思想理論來推斷人生和宇宙,科學則系從研究實驗來證明宇宙和人生。所以希臘與羅馬文明,都有它劃時代的千秋價值。自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以后,科學支配著這個世界,形成以工商業(yè)為中心的物質(zhì)文明。一般從表面看來,科學領導文明的進步,唯我獨尊,宗教和哲學,將無存在的價值。事實上,科學并非萬能,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并不就是文化的升華。于是在這科學飛躍進步的世界中,哲學和宗教,仍有其不容忽視的價值。
佛教雖然也是宗教,但是一種具有高深的哲學理論和科學實驗的宗教。它的哲學理論常常超出宗教范疇以外,所以也有人說佛教是一種哲學思想,而不是宗教。佛教具有科學的實證方法,但是因為它是從人生本位去證驗宇宙,所以人們會忽略它的科學基礎,而仍然將它歸之于宗教。可是事實上,佛教確實有科學的證驗及哲學的論據(jù)。它的哲學,是以科學為基礎,去否定狹義的宗教;它的科學,是用哲學的論據(jù),去為宗教做證明。《楞嚴經(jīng)》為其最顯著者。研究《楞嚴經(jīng)》后,對于宗教、哲學和科學,都將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三)
世間一切學問,大至宇宙,細至無間,都是為了解決身心性命的問題。也就是說,都是為了研究人生。離開人生身心性命的研討,便不會有其他學問的存在。《楞嚴經(jīng)》的開始,就是講身心性命的問題。它從現(xiàn)實人生基本的身心說起,等于是一部從心理生理的實際體驗,進而達致哲學最高原理的綱要。它雖然建立了一個真心自性的假設本體,用來別于一般現(xiàn)實應用的妄心,但卻非一般哲學所說的純粹唯心論。因為佛家所說的真心,包括了形而上和萬有世間的一切認識與本體論。可以從人人身心性命上去實驗證得,并且可以拿得出證據(jù),不只是一種思想論辯。舉凡一切宗教的、哲學的、心理學的或生理學的矛盾隔閡,都可以自其中得到解答。
人生離不開現(xiàn)實世間,現(xiàn)實世間形形色色的物質(zhì)形器,究竟從何而來?這是古今中外人人所要追尋的問題。徹底相信唯心論者,事實上并不能擺脫物質(zhì)世間的束縛。相信唯物論者,事實上隨時隨地應用的,仍然是心的作用。哲學把理念世界與物理世界勉強分作兩個,科學卻認為主觀的世界以外,另有一個客觀世界的存在。這些理論總是互相矛盾,不能統(tǒng)一。可是早在兩千多年前,《楞嚴經(jīng)》便很有條理、有系統(tǒng)地講明心物一元的統(tǒng)一原理,而且不僅是一種思想理論,乃是基于我們的實際心理生理情形,加以實驗證明。《楞嚴經(jīng)》說明物理世界的形成,是由于本體功能動力所產(chǎn)生。因為能與量的互變,構(gòu)成形器世間的客觀存在;但是真如本體也仍然是個假名。它從身心的實驗去證明物理世界的原理,又從物理的范圍,指出身心解脫實驗的理論和方法。現(xiàn)代自然科學的理論,大體都與它相吻合。若干年后,如果科學與哲學能夠再加進步,對于《楞嚴經(jīng)》上的理論,將會獲得更多的了解。
《楞嚴經(jīng)》上講到宇宙的現(xiàn)象,指出時間有三位,空間有十位。普通應用,空間只取四位。三四四三,乘除變化,縱橫交織,說明上下古今,成為宇宙萬有現(xiàn)象變化程序的中心。五十五位和六十六位的圣位建立的程序,雖然只代表身心修養(yǎng)的過程,事實上,三位時間和四位空間的數(shù)理演變,也說明了宇宙萬有,只是一個完整的數(shù)理世界。一點動隨萬變,相對基于絕對而來,矛盾基于統(tǒng)一而生,重重疊疊,所以有物理世界和人事世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存在。數(shù)理是自然科學的鎖鑰,從數(shù)理之中,發(fā)現(xiàn)很多基本原則,如果要了解宇宙,從數(shù)理中,可以得到驚人的指示。目前許多自然科學不能解釋證實的問題,如果肯用科學家的態(tài)度,就《楞嚴經(jīng)》中提出的要點,加以深思研究,必定會有所得。若是只把它看作宗教的教義,或是一種哲學理論而加以輕視,便是學術文化界的一個很大不幸了。
(四)
再從佛教的立場來討論《楞嚴》,很久以前就有一個預言流傳著。預言《楞嚴經(jīng)》在所有佛經(jīng)中是最后流傳到中國的。而當佛法衰微時,它又是最先失傳的。這是預言,或是神話,姑且不去管它。但在西風東漸以后,學術界的一股疑古風氣,恰與外國人處心積慮來破壞中國文化的意向相呼應。《楞嚴》與其他幾部著名的佛經(jīng),如《圓覺經(jīng)》《大乘起信論》等,便最先受到懷疑。民國初年,有人指出《楞嚴》是一部偽經(jīng)。不過還只是說它是偽托佛說。對于真理內(nèi)容,卻沒有輕議。可是近年有些新時代的佛學研究者,竟干脆認為《楞嚴》是一種真常唯心論的學說,和印度的一種外道的學理相同。講學論道,一定會有爭端,固然人能修養(yǎng)到圓融無礙,無學無諍,是一種很大的解脫,但是為了本經(jīng)的偉大價值,使人有不能已于言者。
說《楞嚴》是偽經(jīng)的,近代由梁啟超提出,他認為:第一,本經(jīng)譯文體裁的美妙,和說理的透辟,都不同于其他佛經(jīng),可能是后世禪師們所偽造。而且執(zhí)筆的房融,是武則天當政時遭貶的宰相。武氏好佛,曾有偽造《大云經(jīng)》的事例。房融可能為了阿附其好,所以才奉上翻譯的《楞嚴經(jīng)》,為的是重邀寵信。此經(jīng)呈上武氏以后,一直被收藏于內(nèi)廷,當時民間并未流通,所以說其為偽造的可能性很大。第二,《楞嚴經(jīng)》中談到人天境界,其中述及十種仙,梁氏認為根本就是有意駁斥道教的神仙,因為該經(jīng)所說的仙道內(nèi)容,與道教的神仙,非常相像。
梁氏是當時的權威學者,素為世人所崇敬。他一舉此說,隨聲附和者,大有人在。固然反對此說者也很多,不過都是一鱗半爪的片段意見。一九五三年《學術季刊》第五卷第一期,載有羅香林先生著的《唐相房融在粵筆受〈首楞嚴經(jīng)〉翻譯考》一文。列舉考證資料很多,態(tài)度與論證,也都很平實,足可為這一重學案的辨證資料。我認為梁氏的說法,事實上過于臆測與武斷。因為梁氏對佛法的研究,為時較晚,并無深刻的工夫和造詣。試讀《譚嗣同全集》里所載的任公對譚公詩詞關于佛學的注釋便知。本經(jīng)譯者房融,是唐初開國宰相房玄齡族系,房氏族對于佛法素有研究,玄奘法師回國后的譯經(jīng)事業(yè),唐太宗都交與房玄齡去辦理。房融對于佛法的造詣和文學的修養(yǎng),家學淵源,其所譯經(jīng)文自較他經(jīng)為優(yōu)美,乃是很自然的事;倘因此就指斥他為阿諛武氏而偽造《楞嚴》,未免輕率入人于罪,那是萬萬不可的。與其說《楞嚴》辭句太美,有偽造的嫌疑,毋寧說譯者太過重于文學修辭,不免有些地方過于古奧。
依照梁氏第一點來說,我們都知道藏文的佛經(jīng),在初唐時代,也是直接由梵文翻譯而成,并非取材于內(nèi)地的中文佛經(jīng)。藏文佛經(jīng)里,卻有《楞嚴經(jīng)》的譯本。西藏密宗所傳的大白傘蓋咒,也就是楞嚴咒的一部分。這對于梁氏的第一點懷疑,可以說是很有力的解答。至于說《楞嚴經(jīng)》中所說的十種仙,相同于道教的神仙,那是因為梁氏沒有研究過印度婆羅門和瑜伽術的修煉方法,中國的神仙方士之術,一部分與這兩種方法和目的,完全相同。是否是殊途同歸,這又是學術上的大問題,不必在此討論。但是仙人的名稱及事實,和羅漢這個名詞一樣,并不是釋迦佛所創(chuàng)立。在佛教之先,印度婆羅門的沙門和瑜伽士們,已經(jīng)早有阿羅漢或仙人的名稱存在。譯者就我們傳統(tǒng)文化,即以仙人名之,猶如唐人譯稱佛為“大覺金仙”一樣。絕不可以將一切具有神仙之名實者,都攫為我們文化的特產(chǎn)。這對于梁氏所提出的第二點,也是很有力的駁斥。
而且就治學方法來說,疑古自必須考據(jù),但是偏重或迷信于考據(jù),則有時會發(fā)生很大的錯誤和過失。考據(jù)是一種死的方法,它依賴于或然性的陳年往跡,而又根據(jù)變動無常的人心思想去推斷。人們自己日常的言行和親歷的事物,因時間空間世事的變遷,還會隨時隨地走了樣,何況要遠追昔人的陳跡,以現(xiàn)代觀念去判斷環(huán)境不同的古人呢?人們可以從考據(jù)方法中求得某一種智識,但是智慧并不必從考據(jù)中得來,它是要靠理論和實驗去證得的。如果拼命去鉆考據(jù)的牛角尖,很可能流于矯枉過正之弊。
說《楞嚴經(jīng)》是真常唯心論的外道理論,這是晚近二三十年中新佛學研究派的論調(diào)。持此論者只是在研究佛學,而并非實驗修持佛法。他們把佛學當作學術思想來研究,卻忽略了有如科學實驗的修證精神。而且這些理論,大多是根據(jù)日本式的佛學思想路線而來,在日本,真正佛法的精神早已變質(zhì)。學佛的人為了避重就輕,曲學取巧,竟自舍本逐末,實在是不智之甚。其中有些甚至說禪宗也是根據(jù)真常唯心論,同樣屬于神我外道的見解。實際上,禪宗重在證悟自性,并不是證得神我。這些不值一辯,明眼人自知審擇。《楞嚴》的確說出一個常住真心,但是它也明白解說了那是為的有別于妄心而勉強假設的,隨著假設,立刻又提醒點破,只要仔細研究,就可以明白它的真義。舉一個扼要的例子來說,如本經(jīng)佛說的偈語“言妄顯諸真,真妄同二妄”豈不是很明顯地證明《楞嚴》并不是真常唯心論嗎?總之,癡慢與疑,也正是佛說為大智慧解脫積重難返的障礙;如果純粹站在哲學研究立場,自有他的辨證、懷疑、批判的看法。如果站在佛法的立場,就有些不同了。學佛的人若不首先虛心辨別,又不肯力行證驗,只是人云亦云,實在是很危險的偏差。佛說在我法中出家,卻來毀我正法,那樣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五)
生在這個時代里,個人的遭遇,和世事的動亂,真是瞬息萬變,往往使人茫然不知所之。整個世界和全體人類,都在惶惶不可終日的夾縫里生活著。無論是科學、哲學和宗教,都在尋求人生的真理,都想求得智慧的解脫。這本書譯成于拂逆困窮的艱苦歲月中,如果讀者由此而悟得真實智慧解脫的真理,使這個顛倒夢幻似的人生世界,能升華到恬靜安樂的真善美之領域,就是我所馨香禱祝的了。
關于本書譯述的幾點要旨,也可以說是凡例,并此附志于后:
凡例
一、本書只取《楞嚴經(jīng)》的大意,用語體述明,以供研究者的參考,并非依據(jù)每一文句而譯。希望由本書而通曉原經(jīng)的大意,減少文字與專門術語的困難,使一般人都能理解。
二、特有名詞的解釋,力求簡要明白;如要詳解,可自查佛學辭典。
三、原文有難舍之處,就依舊引用,加雙引號以分別之。遇到有待疏解之處,自己加以疏通的意見,就用括號,表明只是個人一得的見解,提供參考而已。
四、本書依照現(xiàn)代方式,在眉批處加注章節(jié),既為了便利于一般的閱讀習慣,同時也等于給《楞嚴經(jīng)》列出一個綱要。只要一查目錄,就可以明了各章節(jié)的內(nèi)容要點,并且對全部《楞嚴》大意,也可以有一個概念了。
五、關于《楞嚴經(jīng)》原文的精義,與修持原理方法有連帶關系者,另集為《楞嚴法要串珠》一篇,由楊管北居士發(fā)心恭錄制版附后,有如從酥酪中提煉出醍醐,嘗其一滴,便得精華。
六、本書譯述大意,只向自己負責,不敢說就是佛的原意。讀者如有懷疑處,還請仔細研究原經(jīng)。
七、為了小心求得正確的定本,本書暫時保留版權,以便于匯集海內(nèi)賢智大德的指正。待經(jīng)過慎審考訂,決定再無疑義時,版權就不再保留。俾廣流通。
一九六〇年南懷瑾自敘于金粟軒
附注:
本書自一九七八年春,經(jīng)修訂重新印行,蒙南師懷瑾指示,對照原文編排,采用昔年慧因法師《楞嚴經(jīng)易讀簡注》互為對照,以免讀者須查對原經(jīng)文句之勞。
至于未作今釋部分,統(tǒng)用《楞嚴經(jīng)易讀簡注》所分段落附入,以期持有此書,即同擁有《楞嚴經(jīng)》一部。特此鄭重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