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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倫納德跟著鮑勃·葛拉斯下樓到了街上,他發(fā)現(xiàn)甲殼蟲的駕駛座旁的座位里坐著一個男人。他名叫羅瑟爾。他剛才一定從車廂里的那面后照鏡里看見他們走過來,因為當他們從車子后面走近它的時候,他從車廂里一下子跳了出來,一把抓住了倫納德的手掌狠狠地握了一會。他說他是柏林美軍電臺“美國之聲”的廣播員,還為西柏林廣播電臺寫新聞簡報。他身穿一件金扣子法蘭絨運動上衣——紅得很張揚,一種介于紅棕色與橙色之間的紅色,下身穿一條折痕筆挺的奶油色長褲,腳蹬一雙沒有鞋帶而有流蘇的皮鞋。介紹過以后,羅瑟爾扳動一根桿子,把他的座位折疊起來,做了個手勢讓倫納德進入后座。羅瑟爾和葛拉斯一樣,他也敞開著襯衫,露出了一件高領白色T恤衫的內衣。車子開動的時候,倫納德在黑暗的掩護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那條打了結的領帶。他當場決定,如果那兩個美國人已經看見他戴著這條領帶,他就決定一直把它戴著。

羅瑟爾好像認為他自己有此責任,要盡量為倫納德提供各種信息。他的聲音由于職業(yè)上的習慣而聽上去輕松隨便。他說起話來口齒清晰,從不重復,也從不在句子和句子的當中稍作停頓。他在賣力地執(zhí)行任務:隨時說出他們正在經過的街道的名字,指點炸彈造成的破壞的程度或者一幢正在拔地而起的新辦公大樓。“我們現(xiàn)在正在駛過動物園。你得在白天經過這里來看看。簡直連一棵樹也沒有。沒有給炸彈炸掉的東西,都給柏林的市民在空運時期自四十年代末起,東西方之間的冷戰(zhàn)越演越烈,而柏林成為冷戰(zhàn)中的一個重要的問題。一九四八年,蘇聯(lián)對西柏林進行封鎖,不準物資從水陸兩路進入西柏林。由美國為首的英法等三國就用空運的方式,把西柏林軍民所需的各種物資用飛機從三個所謂“空中走廊”運抵該地。一九四九年五月封鎖失敗而告解除,同年九月空運也即停止。用來取暖了。希特勒以前常把這里叫做‘東—西軸心’。現(xiàn)在它被叫作‘六月十七日街’,為的是紀念前年爆發(fā)的那次起義見第三章注釋①。。前面是俄軍攻占這個城市的陣亡將士紀念碑。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這座有名的建筑的名字……”

當他們的汽車駛過西柏林的警局和海關時就慢了下來。在這些機構的另一側有五六個東德民警,其中有一個用手電筒對車上的車牌照了照,就揮了揮手把它趕進俄國占領區(qū)里。葛拉斯讓汽車在勃蘭登堡紀念門過去。現(xiàn)在光線更暗了。沒有別的汽車在這里行駛。可是這并沒有使倫納德感到高興,因為羅瑟爾的口頭旅途指南還在不快不慢地繼續(xù)進行。即使當這輛甲殼蟲在地面的一個凹窩里嘩嘩地響著沖過去的時候,這位義務講解員依然毫不動搖地在為倫納德效勞。

“這兒沒有一個人影的地段以前一度是這個城市的神經中樞,歐洲最有名的通衢大道之一:菩提樹下大道。在那邊,就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真正的總部,蘇聯(lián)的大使館。它就在那個過去最時髦的布里斯托爾旅館里面……”

葛拉斯一直沉默不語。現(xiàn)在他很有禮貌地打岔了一句。“對不起,羅瑟爾。倫納德,我們先讓你熟悉一下東區(qū)的情況,好讓你以后把它作為比較和對照的依據(jù)。我們這就要到涅瓦旅館去……”

羅瑟爾一聽到這個就又來了勁。“它以前叫‘諾蘭旅館’。它只是一個二級旅館。現(xiàn)在它的境況更加不如以前了。盡管如此,它在東柏林算是最好的一家了。”

“羅瑟爾,”葛拉斯說道。“你很需要喝一杯。”

四周很黑,他們看見涅瓦旅館門廳里的燈光從街道的盡頭處斜照到人行道上。他們從車子里出來,這才發(fā)現(xiàn)另外還有一道光線——那就是旅館對面的一間合作飯店“美食家總匯”的藍色霓虹燈。窗戶上凝結著的水珠是唯一能夠表明里面還有生命跡象的證據(jù)。在涅瓦旅館的旅客接待處,一個穿著褐色制服的男人靜靜地引導他們朝著一個剛好供三個人乘坐的電梯走去。電梯下降得很慢,而他們的臉孔則在一盞光線暗淡的燈下面挨得太近,以致無法交談。

酒吧間里有三四十個人,默默地喝著酒。在酒吧一角的一張臺上,有個樂手在吹奏單簧管,還有一位拉手風琴的樂師正在翻閱幾張樂譜。酒吧間里到處張掛著飾有金屬扣子和流蘇的、已經讓人觸摸過多而變色的粉紅色的被褥,一直延伸到柜臺。屋里有幾盞頗有氣派的枝形大吊燈,可是都沒有點亮。還有一些裂縫斑斑、配著鍍金架子的鏡子。倫納德正在朝柜臺走去,打算作個東,去給大伙買第一杯酒,可是葛拉斯卻把他攔住,領他到那個鑲嵌木地板的小小的舞池邊上的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葛拉斯雖在悄聲低語,可是他的聲音聽上去卻很響。“別讓你的錢在這兒露眼,只用東德的馬克。”

終于來了個侍者。葛拉斯要了一瓶俄國香檳。當他們舉杯祝酒的時候,那兩個樂師就奏起了《夕陽下的紅帆》。被樂曲引誘到了舞池里去跳舞的人卻一個也沒有。羅瑟爾掃視著那些陰暗的角落,然后他站起身來,從桌子中間穿過去,他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身材瘦削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原來為了一個個子比她大的人做的白色的裙服。他們看他熟練地領著她跳了一曲狐步。

葛拉斯在搖頭。“這兒的光線太暗,害他把她看走了眼。她不行,”他的預言很準。一曲既罷,羅瑟爾對她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就把她領回到她自己的桌邊去了。

羅瑟爾回到他們的桌邊來的時候,聳了聳肩。“她是這兒的常規(guī)菜肴。”接著他又用他那廣播宣傳員的聲音說開了。他對他們講了東柏林和西柏林居民的熱量平均消耗量的對比。然后他突然停了下來,說了聲“見他的鬼”,又叫了一瓶酒。

那種香檳酒甜得像檸檬汽水,而且汽也太多,喝上去根本就不像一種硬性飲料。葛拉斯和羅瑟爾在談論德國問題。究竟還要經過多少時間,才能讓通過柏林逃到西方去的難民,多得足以使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由于缺少勞動力而在經濟上發(fā)生全面的崩潰?

羅瑟爾報得出具體的數(shù)字,每年逃出來的難民以數(shù)十萬計。“而且這些人都是他們人才中的精英,其中有四分之三的人都在四十五歲以下。我認為三年就夠了。到了那時東德就運轉不動啦。”

葛拉斯說,“只要政權存在,就會有國家存在。只要蘇聯(lián)認為有此需要,就會有一個東德政權存在。生活固然會變得十分艱難,可是那個政黨仍然會勉強維持下去。你若不信,就等著瞧吧。”倫納德點點頭,嘴里“哼”了一聲表示同意。可是他不想發(fā)表意見。當他舉手示意的時候,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像別人舉手時那樣,那侍者居然也走了過來。他就又要了一瓶酒。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么愉快過。他們現(xiàn)在已經深入到了共產黨人的地盤里面,喝著共產黨人釀的香檳,他們都是一些肩負重任、談論著國家大事的要人。話題轉移到了西德,那個聯(lián)邦共和國。它即將被接納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正式成員國。

羅瑟爾認為這是一個錯誤。“這就好像從火焰里鉆出了一頭混蛋的鳳凰。”

葛拉斯說道,“你若想要一個自由的德國,那么你就得有一個強大的德國。”

“法國人可不會答應的,”羅瑟爾說道。他轉過身來向倫納德尋求支持。這時香檳端了上來。

“我來付賬,”葛拉斯說。等侍者走了以后,他對倫納德說,“你欠我七個西德馬克。”

倫納德把酒杯斟滿。這時那個身材瘦削的女人和她的一個女朋友從他們身邊走過,于是他們就換了個話題。羅瑟爾說柏林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富于朝氣、性格最為堅強的女人。

倫納德說,只要你不是俄國人,你就不怕她們不要你。“她們都還記得那些俄國佬在一九四五年打到這里來時的情景,”他的語調平靜,頗具權威口吻。“她們都有姐姐,或者母親,或者甚至祖母,被俄國佬強奸和糟蹋過。”

那兩個美國人不以為然,可是他們對他說的話都認真對待。他們甚至還就關于“祖母”的說法取笑了一會。倫納德一邊聽羅瑟爾說著話,一邊喝了一口酒。

“在鄉(xiāng)下,俄國人和他們的部隊在一起。城里的那些人——軍官和政委——他們對女人都很規(guī)矩。”

葛拉斯表示同意。“總有個把傻丫頭想和俄國人睡覺。”

樂隊在演奏《你將怎么讓他們留在農場上?》。香檳甜得發(fā)膩,沒法多喝。當侍者送來了三杯清水和一瓶放在冰箱里冰過的伏特加時,他們這才如釋重負。

他們又在談論俄國人了。羅瑟爾的廣播員那么流暢自如的聲音已經不復存在。他汗?jié)n滿臉,容光熠熠,映照出他身上那件運動衫的鮮艷的顏色。羅瑟爾說,他在十年前是個二十二歲的少尉,在一九四五年跟隨著法蘭克·豪萊上校的先頭部隊,出發(fā)到柏林去占領應由美國占領的那部分地區(qū)。

“我們覺得那些俄國人都是一些很規(guī)矩的家伙。他們死了好幾百萬人,他們都是一些英勇善戰(zhàn),高大魁梧,辦起事來興致勃勃,喝伏特加像喝水似的家伙。我們在那場戰(zhàn)爭里面一直送給他們許許多多裝備,所以他們當然是我們的盟友。這些都是我們在和他們見面以前的感覺。后來他們打了過來,在柏林西面六十英里的地方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從卡車里下來,張開了雙臂迎接他們。我們準備好了禮物,對彼此間的相會懷著無比美好的遐想。”羅瑟爾抓緊了倫納德的手臂。“可是他們卻對我們非常冷淡!冷淡,倫納德!我們準備了香檳——來自法國的香檳——可是他們連碰都不碰。我們能夠做到的,只是使他們和我們握了握手。他們不讓我們從那里過去,除非我們把隊伍減少到五十輛軍車的規(guī)模。他們逼得我們只好在離柏林十英里的地方扎營。第二天早晨,他們讓我們在他們嚴密的護送下進城。他們不信任我們,不喜歡我們。從第一天起,他們就把我們當作敵人來對待。他們想要阻止我們把占領區(qū)建立起來。”

“這情況就一直繼續(xù)下去。他們從來不笑。他們從來不想讓我們把事情辦成。他們騙人,他們設置障礙,他們的心腸很狠。他們的措辭總是那么強烈,即使在一個協(xié)議書里的某項技術性的問題上,他們說起話來也是如此。我們?yōu)榱诉@個一直在說,見鬼!他們打了一場糟糕的戰(zhàn)爭,所以他們辦起事情來就和別人不一樣了。我們讓步了,我們成了頭腦簡單的笨蛋。我們在談論聯(lián)合國,在談論一個嶄新的世界秩序,而他們卻在全柏林綁架并且毆打非共產黨員的政治家。我們幾乎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了解他們。你猜怎么樣?我們每次見到他們的時候,那些俄國軍官都顯得悶悶不樂。看上去他們好像知道,他們隨時都會在背后挨到槍子兒似的。他們甚至不愛干那些混蛋干的勾當。這就是我之所以對他們恨不起來的原因。這都得怪上面的政策。毛病出在最高層。”

葛拉斯又斟了些伏特加。他說,“我可恨他們。我不像有些人那樣把他們恨得咬牙切齒的。我恨得沒有這么厲害。你可以這么說,該恨的是他們的制度,可是每個制度都得有人去貫徹執(zhí)行,使它運轉。”當他把酒杯放下來的時候,他稍稍潑出了一點酒來。他把食指放進那一小攤酒液里。“共產黨向人家推銷的是貧困的生活,既貧困又沒有效率。現(xiàn)在他們想用武力來把它出口到國外去。我去年在布達佩斯和華沙。嗨,他們在那兒推行的政策,可真的把幸福減少到最低點了。他們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們并不停止。我是說,你看看這地方!倫納德,我們把你帶到了這個區(qū)里的最漂亮的地方。可是,你看看它。看看這些人。看看他們!”葛拉斯幾乎叫喊起來。

羅瑟爾伸出手去安慰他。“鮑勃,你別激動。”

葛拉斯在微笑。“不要緊,我還不至于不知檢點。”

倫納德朝周圍看看。他在暗淡的燈光里看見人們在他們的酒杯面前低著頭。酒吧的服務員和那個侍者都站在賣酒的柜臺那兒,掉轉了頭望著別處。兩個樂師正在演奏一支節(jié)奏輕快的進行曲。這是他在那天晚上得到的最后一個清晰的印象。到了第二天,他就忘了他究竟怎樣離開涅瓦旅館的。

他們一定是從那些桌子之間繞出來,登上那部小得讓乘客掉不轉身的電梯,再從那個身穿褐色制服的人旁邊走過。甲殼蟲旁邊是一間合作商店的黑黝黝的櫥窗,里面是沙丁魚罐頭疊成的一座塔,上方有一幅斯大林的畫像,周圍繞著縐紙,還有用白色的巨大的字母排列出來的標題——葛拉斯和羅瑟爾一致地把它譯作“蘇聯(lián)人民和德國人民的不可動搖的友誼是和平和自由的保障”。

然后他們來到了占領區(qū)交界的界線旁邊,葛拉斯讓引擎熄了火。在他們的證件讓人檢查的時候,有人把手電筒的光束照到車廂里來。黑暗深處,不時傳來裝有鐵尖的靴子在來回走動的聲音。接著他們駛過一塊牌子,上面用四種語言寫著:“你們正離開柏林的民主地區(qū)”,駛向同樣用這四種語言寫著字的另外一塊牌子:“你們現(xiàn)在正進入英國地區(qū)”。

“現(xiàn)在我們是在維滕堡廣場,”羅瑟爾在前排的座位上說道。

他們駛過坐在一支巨大的蠟燭下面的一個紅十字會的護士,那支蠟燭的頂端真的點燃了火。

羅瑟爾想要恢復他的導游介紹。“她是在為尚未回國的人募捐,為成千上萬仍被俄國人扣留著的德國軍人。……”

葛拉斯說,“十年了!忘了它吧。他們現(xiàn)在不會回來了。”

他們遇到的下一件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巨大而吵鬧的場地上,和幾十張別的桌子放在一起的一張桌子。還有舞臺上的一個樂隊正在演奏被改編得像爵士音樂的《在那邊》這個曲子。演奏的聲音響得幾乎把那些喧鬧的說話聲都淹沒了。菜單上附有一張印著德語和英語兩種文字寫就的通告——印得很差勁,字跡歪歪扭扭,跳上跳下的。“歡迎您到創(chuàng)造出技術上的奇跡的舞廳里來這兒是娛樂場所中的娛樂之王數(shù)以十萬計的機遇可以向您保證……”倫納德記不起來,他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德語里的“保證”這個字眼。“可以保證你會享受到現(xiàn)代化的、由兩百五十臺桌面電話組成的桌子電話系統(tǒng)的功能還有氣動管道傳送郵件的服務以氣壓為動力,通過管道傳送各種物品的自動系統(tǒng)。每天晚上把成千上萬封信件或者小禮物從一個顧客的桌子送到另外一個顧客的桌子上去——對每一個人都是一件獨特而且有趣的事情著名的蕾西舞廳的水珠表演美麗無比一分鐘里面會有八千升水從九千個水柱噴嘴里噴射出來為了表演這些正在不斷變化之中的燈光效果,就須使用彩燈十萬之多。”

葛拉斯撫捋著胡子,笑逐顏開。他說了些什么,可是還得大聲嚷嚷著重復了一遍,才讓人聽得明白。“這兒要好些!”

可是這兒太喧鬧,沒法讓人展開一場關于西區(qū)的優(yōu)越性的討論。彩色的水柱在樂隊前面噴射出來,忽升忽降,忽左忽右,閃爍不定。倫納德盡力不去看它。他們很謹慎,只喝啤酒。侍者剛走開,就出現(xiàn)了一個提著一籃花的女孩。羅瑟爾買了一朵玫瑰,把它獻給了倫納德,而倫納德就扭斷了花梗把它插在他的耳朵后面。在旁邊的那個桌子上,氣壓管道里嘎嘎作響地落出了什么東西。兩個穿著巴伐利亞式的夾克衫的德國人湊近去檢查,管道里傳過來的那只筒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一個穿著飾有圓形的小金屬片拼綴而成的美人魚衣裝的女人在親吻樂隊的領班。四處傳來了色鬼為了調情而發(fā)出來的口哨和喝彩。樂隊演奏了起來,有人把一個話筒遞給了那個女人。她摘下了眼鏡,帶著很重的外國口音開始唱起了《實在太熱》。那些德國人看上去都很失望。他們朝著大約五十英尺以外的一張桌子望著,那兒有兩個咯咯地笑個不停的姑娘癱倒在彼此的懷里。她們兩個后面就是那個擠滿了人的舞池。那個女人又唱了《日日夜夜》、《什么都行》、《只是其中的一樁事兒》,最后她唱了《奧蒂斯小姐后悔了》。然后每個人都站起身來喝彩,跺著腳叫道,“再來一個!”

樂隊稍事休息。倫納德又替大家買了一杯啤酒。羅瑟爾仔細看了看四周,說他喝得太多,所以沒法挑選姑娘了。他們談論了科爾·波特科爾·波特(1891—1964),美國作曲家兼歌詞作家。,各自說出了他們所喜愛的歌曲。羅瑟爾說他認識一個人,他的父親就在波特一九三七年遇到車禍以后被人送去搶救的那所醫(yī)院里工作。不知為了什么原因,有人叫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別和新聞記者說話。這個話題引起了一場關于保密問題的討論。羅瑟爾說,世界上保密的事情太多了。他在笑著。他對葛拉斯的工作一定略有所知。

葛拉斯興致勃勃地說起話來,顯得很認真。他仰起了頭,沿著他的那把胡子的方向瞪眼瞧著羅瑟爾。“你知道我在大學里要數(shù)哪門功課最好?生物學。我們學了進化論。我學到了一些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他的視線把倫納德也包括在里面了。“它幫助我選擇了我的職業(yè)。幾千年以來——不,幾百萬年以來——我們一直有著這些巨大的頭腦——就是所謂‘新的大腦皮層’,對不對?可是我們那時相互并不說話,活得像豬一樣。什么都沒有。沒有語言,沒有文化——全都沒有。然后,突然,‘呼’地一下子,它在這兒了,它突然變成我們非有不可的東西了。而且我們沒法子讓自己倒過來走回頭路。這是怎么回事?這究竟是怎么會突然發(fā)生的?”

羅瑟爾聳了聳肩。“是上帝的那只神奇的手起了作用?”

“去你的‘上帝的手’。我來對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在那個時候,我們都整天在外面干著同樣的事情。我們一伙一伙地在一起生活。所以沒有必要使用語言。如果有一頭豹子來了,沒有必要說什么‘喂,老兄,從那兒跑下來的是個什么玩意?一頭豹子!’因為這伙人里面的每一個人都能夠看得見它是個什么東西——大家都在跳上跳下,大聲尖叫,想要把它嚇跑。可是,當有個人獨自為了什么事走開一會,那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他在這時看見了一頭豹子的話,他這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別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且他知道,他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就具備了一件他們所沒有的東西——他有了一個秘密。這也就是他的個人素質的開端,他的個人意識的開端。如果他想要讓別人知道這個秘密,并且跑到他的伙伴那兒去警告他們,這時他就需要創(chuàng)造一種語言。這就是文化的開始。或者,他也許保持著自己的秘密,不讓別人知道,因為他希望那頭豹子會把一直使他的日子很不好過的那個頭兒干掉。這樣的話,他的這種自私的想法就成了一個秘密的計劃,也就成了更加明顯的個性化,和更加明顯的自我意識。”

這時樂隊開始演奏一首又快又響的曲子。葛拉斯無奈,只好大聲喊叫著把他的結論說出口來。“我們人類之所以能夠有今天,全靠了我們懂得保持秘密。”羅瑟爾聽了就舉起酒杯來,向他的這個理論致敬。

一個侍者誤會了他的這個手勢的含義,立即走到他的身邊來。他就又要了一輪啤酒。當那個美人魚全身閃閃爍爍地來到了樂隊的面前,喝彩聲隨之而雷動的時候,他們的桌子上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嘎嘎聲,接著就有一個罐筒從管道里滾落了下來,停在那兒不動了。他們都望著它,可是沒有人動彈。

接著葛拉斯把它撿了起來,旋開了頂上的蓋子。他從里面取出一張折疊了的紙,把它攤開了放在桌子上。“哦,上帝,”他喊道。“倫納德,這是給你的一封信。”

倫納德心情慌亂之中,差點以為它也許是從他母親那兒捎來的——他正在等從倫敦來的一封信。他想,它遲到了。而且,他沒有對家里的人說過他會到這兒來。

他們三個都在這封信的上方傾側著身子,他們的腦袋卻把光線擋住了。羅瑟爾大聲讀起來,“給頭發(fā)里插著花的那個年輕人。我那漂亮的小伙,我一直從我的桌子這兒望著你。如果你能夠過來邀請我跳舞,我會覺得很高興的。可是,如果你不能這么做,如果你轉過頭來朝著我的方向微笑一下,我就會感到非常幸福。你的,第八十九桌。”

那兩個美國人站起身來朝四周望著,尋找那張桌子。倫納德一個人拿著那張紙片依然坐著。他把那些德國字重新讀了一遍。這封信幾乎并不使他感到驚奇。現(xiàn)在它就在他的面前,它更加意味著這是一件他應該認得出什么來的事情,意味著他應該接受一件無法避免的事情。事情總是這樣開始的。如果他對自己誠實的話,他一定得承認,在某些方面來說,他其實一直都已經知道它會發(fā)生了。

他被拉起身來。他們把他轉過身去,讓他面對著舞廳的另一邊。“你瞧,她在那邊。”越過許多人的腦袋,穿過襯托著舞臺的燈光里的那片濃重的、裊裊升起的香煙的煙霧,他看見了一個獨自坐著的女人。葛拉斯和羅瑟爾演啞劇似的正在為了設法改善倫納德的形象而忙亂:拂拍掉他夾克衫上的灰塵,拉正他的領帶,把那朵花兒在他的耳朵背后擱得更加穩(wěn)當一些。“去吧!好伙計!”然后他們把他推了出去——像是從一座碼頭上推出了一條小船似的。

他正朝著她晃晃悠悠地移動,而她也在望著他逐漸過來。她把她的胳臂肘擱在桌上,一只手掌托住了下巴。那美人魚在唱歌,“除了你和我,不要和任何人坐在蘋果樹下。”他想他的生活從此將會發(fā)生變化——事實證明,他猜得很對。當他還離開她十英尺的時候,她微笑了。他到了那里的時候,那首歌剛唱完。他站在那兒,微微搖晃。他的手按在一張椅子背上,等待喝彩的聲音靜止。當它終于靜了下來,瑪麗亞·艾克道夫以美妙而甜蜜的外國口音說道,“我們要去跳舞嗎?”倫納德用他的手指輕輕地按了按他的胃部,表示了他的歉意。那里面有三種完全不同的飲料正在作怪。

他說道,“說真的,我坐下來,你不會在意吧?”他說著就坐了下來。他們兩個立刻就相互握緊了手。過了好幾分鐘,他才說得出別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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