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宋朝
- (日)小島毅
- 2118字
- 2019-01-05 09:33:31
革命的邏輯
以禁軍為支持基礎的禪讓
郭威用禪讓的形式完成了對皇權的篡奪。這是華北地區繼朱全忠以來相隔四十四年的又一出禪讓劇。
后唐用武力手段消滅了后梁。而且后唐自稱是作為大唐帝國皇家一族即位的,所以并不承認什么唐—梁革命。他們認為自己只是討伐消滅了叛賊朱氏,所以并不是與梁朝換代。
接下來的后晉造了后唐皇帝的反,也用武力手段消滅了后唐。因為使用武力時得到友軍契丹的幫助,因此他得對契丹皇帝行臣下之禮,石敬瑭登上皇帝寶座,也是受契丹皇帝的冊封。所以也不能算是繼承后唐的帝位。
劉知遠最初作為后晉皇帝即位,后來定國名為漢,是因為他自稱大漢帝國皇家后裔。這點與后唐相似。他也許想到當年五胡十六國之一的匈奴人劉淵自稱再興漢朝的故事也未可知。
這些山西軍閥內部的皇權爭奪戰,與從漢到后梁的易姓革命形式不同。他們沒有使用傳統的接受前王朝的委讓、無奈繼承前王朝皇權這種表面上非常貴族式的空洞的禪讓形式,而是采用了勝者否定前朝,再找更具有正統性的根據從而標榜自己正統的形式。這種形式,宣告了實力至上新時代的到來。但是,郭威卻又復活了禪讓形式。
他也是劉知遠部下、山西軍閥之一,但是革命前是駐守魏州的軍隊司令官。該地為北齊的都城,稱為鄴都,大唐后期設置魏博軍節度使,是河北地區的一個軍事重鎮。后來宋朝作為四京之一,稱作北京大名府,成為對抗遼的軍事基地。在這點上,后周的建國,與后唐、后晉、后漢以太原為基地的山西軍閥建立情況不同。當然劉知遠也認識到太原的重要性,所以他派值得信賴的自己的親弟弟駐守。只不過這次他的兒子卻被別的地方的司令官發動的軍事政變要了命。
取國名為周,是因為郭威自稱自己是古代周朝王族的一個分支出身。從李存勖的后唐、到石敬瑭的后晉、劉知遠的后漢,一路上溯,越找越古,到此終于找到周朝王族了。這樣尋根問底,宣揚自己根紅苗正,正反映了他們因為自己都不是真正的貴族出身而具有的劣等感。這一點,跟日本戰國時代大名們的心理狀態特別相似(不過石敬瑭并沒有自稱是晉朝司馬氏的后裔)。
郭威跟李存勖、石敬瑭、劉知遠等山西出身的沙陀族不同,他是河北出身的漢族,自稱周王室后裔。這個時期,因為戰亂造成混居等原因,各民族有了相當程度的融合,所以漢族最重視的父系祖先,已經不能作為具有生物學上純粹漢族DNA的證據了。但是后世史書特別強調他是漢族,明顯是想構造一個連續幾代的蠻族王朝統治終于結束、漢族王朝終于復興的故事。這個現象,對隨后的宋朝皇家趙氏一族也可以做同樣解釋。宋朝創建人趙匡胤弟兄的父親趙弘殷是河北涿州出身,據傳其祖先為戰國時代趙國的王族。
在郭威進開封以前,與他敵對的劉承祐已經被殺,所以郭威能無血入城,掌握權力。想即位皇帝,最理想的是前朝禪讓帝位。因此郭威選擇了禪讓這種形式即位。但是,與以前的禪讓鬧劇不同,他排演了一場更為復雜的禪讓劇。他首先作為禁軍司令官率軍出征,在外被所率軍隊擁立,無奈返回都城,要求皇太后禪讓。當時他并不是駐守魏州的軍閥,而是擔任首都防衛、保護皇帝的禁軍司令官。就是說這次革命的特征是,不是以一個地方駐軍,而是以禁軍為支持基礎。郭威在澶州被禁軍將校們把一面黃旗裹到身上。黃色是皇帝之色,這面黃旗估計也應該是禁軍的標志,被裹到身上,表示郭威已經成了皇帝。這說明,在禪讓劇上演以前,禁軍在澶州已經進行了革命。有意思的是,這一出戲,被這時作為禁軍將校從頭至尾實際目睹的趙匡胤九年后原模原樣重演了一番。
五德終始說
禪讓牽扯到王朝的“德”,就是介紹黃巢之亂時提到的五德終始說。史書記載雖不太明確,但漢、周革命時估計按五行相生說進行了德的更換。因為周、宋革命時看不到什么議論的痕跡,宋的德便被確定,可見后周確定了自己的德。從宋的火德往前推算,后周應該是木德。因此,前邊的后漢應該是水德。

6 周宋帝室關系圖
不過,后漢是否自己這樣宣言過卻并不確定。從上述王朝創建情況來看,并不一定要確定德。也許是漢、周革命時為了禪讓,在漢滅亡時匆忙決定也未可知。
后周為木德,從五行德順序上看,意味深長。因為眾所周知大唐為土德,由此推算,大唐與后周之間只存在兩個王朝(當然二加五等于七,理論上也是可能的,但是與史實不符)。這兩個王朝為后晉和后漢,后唐正如前邊所述,作為大唐中興王朝,被定為土德。也就是說,在五德終始說的連鎖上,抹殺了后梁的存在。
這種觀點,直接影響到后來宋朝編纂的歷史書集成《冊府元龜》,該書把后梁分類到與十國同等的范疇。不承認后梁的正統性,是后唐的一貫主張。后周和北宋都與山西軍閥政權有染,因此具有共同的歷史觀。我們把上述情況總結一下,就是說大唐帝國的正統性經過李克用父子的中興,然后傳給后晉、后漢、后周,最后到宋朝。
不過,另外,宋開寶七年(974)以薛居正為中心,也編纂了正史《五代史》。宋朝在自覺基本統一天下后,把華北的五個短命王朝歸總一起編入正史,顯示了自己絕不會成為“第六個短命王朝”的決心和自信。同時,也令人感到他們具有能把后梁作為正統王朝客觀評價的寬闊胸懷。八十年后歐陽修編纂的《五代史記》也采取了同樣的立場。后世為了區別兩者,稱前者為“薛史”或者《舊五代史》,后者為“歐史”或者《新五代史》。創建“五代”這個朝代,是宋王朝作為大唐帝國繼承王朝自我意識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