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
- 王明珂
- 2068字
- 2019-01-05 05:33:10
重要議題及章節
本書的主要研究對象,三種漢代中國北方游牧社會分別為:(一)正北方以草原游牧為主的匈奴(及較晚期的鮮卑);(二)西北方青海甘肅河湟地區,以高原、高山河谷游牧為主的西羌;(三)黃土高原之東北方,以丘陵森林草原游牧為主的鮮卑、烏桓及其前身東胡。
第一章“游牧經濟與游牧社會”,介紹西方人類學對游牧社會之研究,以及其與本書有關的一些議題,譬如游牧經濟的人類生態意義,牧畜種類構成,游牧遷徙模式與季節韻律,“移動”的人類生態與政治功能,等等。在這一章中我也將探討游牧究竟是否為一種能自足的經濟手段,為何有些游牧社會內部極端分散、各自為主、人群關系平等,有些卻出現游牧國家與脅迫性政治威權等問題。
第二章“中國北方游牧社會的形成”,探討游牧作為一種經濟生產與社會形式,在中國北方的起源與形成過程等問題。在1992年的博士論文中,我曾討論青海河湟地區專化游牧業的起源。后來我又在兩篇論文中,分別探討鄂爾多斯以及遼西地區專化游牧業的起源。
這些論述稍晚被綜合納入拙著《華夏邊緣》中,借此我說明,華夏認同的形成與黃土高原北方邊緣人群之全面游牧化有密切關聯。近年來中國大陸學者(及少數西方考古學者)在此方面有豐富的考古發掘與研究成果。本書第二章將在此基礎上,對我的舊說作補充、修訂及進一步闡述,并以長時段與宏觀角度,在整個歐亞大陸游牧經濟起源與傳播的背景中,說明中國北方游牧世界的形成過程。我也將說明,長城之建立與此后兩千余年沿長城地帶游牧與定居農業世界互動之人類生態意義。
第三、四、五章是本書的主體,分別說明漢代匈奴、西羌、鮮卑(與烏桓)的游牧經濟與社會政治組織,以及他們與漢帝國往來互動之歷史。漢代北方各游牧部族之社會政治結構,以及基于此他們與漢帝國的互動,可以說都是春秋戰國以來中國北方各游牧社會專化過程(specializing process)的一部分。匈奴之“國家”組織學者已論之甚詳;西羌是些聚散無常的“部落”;鮮卑則先由各部落大人所領導的幾個“部落聯盟”所構成,后來發展為與匈奴類似的權力集中化國家政體。為何同樣為游牧社會,匈奴、西羌與鮮卑的政治社會組織會有如此不同?在本書中我將說明,“部落”“部落聯盟”或“國家”都是游牧經濟的一部分,它們是為了配合各種特定游牧經濟所產生的政治社會組織。
在這方面,哈扎諾夫的意見值得我們注意:他指出,基本上游牧的生產方式不能自給自足,它不能離開輔助性經濟活動,也不能脫離人們為克服經濟片面性而從事的政治與社會活動。這的確是精辟見解。在本書中,我的主要論點也是針對哈扎諾夫以上觀點的補充。我認為,各種狹義的“游牧”經濟活動的確皆無法自給自足,因而游牧人群須以其他生業(如農業、采集、狩獵、貿易或掠奪等等)來補足。農業、采集、狩獵與生計性掠奪(subsistence raids),主要是在本地生態區內獲得資源的手段。以此獲得與爭奪輔助性資源的游牧人群(如西羌),較傾向結為一個個平等自主的小型游牧群體,只在必要時暫時組成較大的群體。貿易與政治性掠奪,則是向外擴張以得到資源的辦法。以此獲得輔助性資源的游牧人群(如匈奴與鮮卑),其所接觸的多為定居城邦、國家或不同環境生態的游牧群體,涉外事務較復雜,因此他們須組成較大的政治組合與之對應。
第六章“游牧部族與中原北疆歷史”,我說明北方人群為適存于華夏邊緣形成所造成的資源情境,在秦漢時期逐漸發展成種種專化游牧生計,并配合著特定社會政治組織以與漢代華夏帝國角逐資源——草原、高原河谷、森林草原三種環境中的游牧人群,其游牧生計及其與漢帝國間的互動皆成為一種模式,在往后的中國北疆歷史中延續與變遷。在西北及西部的青藏高原東緣,歷史上本地游牧人群多處于分裂性結構的“部落”中,不斷進行各部落間的爭奪與仇報,難以產生大的游牧汗國。正北的蒙古草原則不斷產生中央化、階序化的游牧“國家”,以掠邊、和親、歲給、貢賜、關市貿易等方法突破華夏之資源界線。東北的森林草原游牧人群的“部落聯盟”,則吸收各種生態背景之人群,包括漢人,以此混合人群、混合政治體制,在歷史上一波波西移、南移爭奪較好的農牧資源,或有時得以進入中原成為王朝統治者。
我視這些在特定資源環境與人群互動下產生的種種華夏邊緣為“歷史本相”(historical reality),它不斷產生類似的歷史事件——我們可視之為“歷史表相”。雖然如此,不同于歷史學者所稱之“歷史循環論”或人類學者的“歷史結構”之說,我認為處在資源環境與各種政治社會結構與因此形成之社會本相中,人們在追求較安全或較優越的社會身份與現實利益之動機下的個人行動,其作為表征、表相皆涓滴地形塑與改變著“本相”。也就是說,通過個人追求更好或更安全的立身之道,人們有能力以其抉擇與行動,來塑造及改變種種社會結構與現實規范。
在結語中,我以“邊界·移動·抉擇”為主題,以本書中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人群為例,說明人們如何生活在種種“邊界”之中,說明為何人們“移動”與跨越邊界的動機與能力有別。我的目的并不在于“解構”邊界,不在于鼓勵盲目的移動、無知的抉擇與任意的跨越邊界,而是期許我們能在對人類生態與長程歷史的了解中“反思”邊界,以此成為有抉擇能力的社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