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
- 王明珂
- 2446字
- 2019-01-05 05:33:09
研究文獻回顧
世界一般性游牧社會的人類學或民族學研究,除了中國以外,主要有兩個學術傳統。一是,歐美人類學界的游牧社會研究,另一則是俄羅斯民族學者的游牧社會研究。兩者在田野、研究方法與問題旨趣等方面都有些差異,也有相同之處。東非、西北非、阿拉伯世界、西亞、中亞等地是歐美人類學游牧研究的主要田野。俄羅斯學者的田野,則主要是其境內與邊緣的游牧人群。俄羅斯民族學者的研究較宏觀,長于結合多學科,進行具歷史深度的理論探討。歐美人類學者則在其民族志研究傳統下,長于深入參與觀察,作細膩的民族志描述及相關社會理論探討。他們共同之處則是,強調游牧是一種環境資源、動物與人之相互依存關系、人群社會組織與結構,以及牧民與外在世界之關系,四方面緊密結合的人類生態。
雖然我的學術傳承主要來自歐美人類學的游牧研究,由于本書探索的主要田野——蒙古草原及其周邊森林草原、高山河谷草原的早期游牧人群——與俄羅斯學者研究的區域、人群有相當重疊或接近,后者的研究成果自然是我在研究及寫作本書時的重要參考資源。更重要的是,俄羅斯學者的歷史研究傾向也與本書的主題相合。除了一些考古文獻外,與本書關系最深的是兩本已譯成英文的俄文著作——阿納托利·哈扎諾夫(Anatoly M. Khazanov)所著的《游牧人群與外在世界》(Nomads and the Outside World),以及謝維揚·魏因施泰因(Sevyan Vainshtein)所著之《南西伯利亞的游牧人群:圖瓦人的牧業經濟》(Nomads of South Siberia: The Pastoral Economies of Tuva)。哈扎諾夫這本結合俄羅斯與歐美游牧社會研究的巨著,除了討論一般性的游牧社會特質外,主要探索不同地區、類型之游牧社會與其外在世界(主要為定居人群國家)之互動關系。他最主要的觀點是:游牧是一種不能自給自足的(non-autarchy)經濟生產模式,因此游牧社會人群與外在世界人群有各種的互動模式,以獲得外來資源。在本書中,我將說明匈奴、西羌、鮮卑的游牧經濟,他們的社會組織結構,以及他們與漢帝國間不同的互動關系;可以說本書許多論述,都是在哈扎諾夫與其他學者的研究基礎上所作的進一步探討。魏因施泰因的著作,除了北亞游牧經濟的歷史背景外,對我而言最珍貴的是這本著作的田野地區“圖瓦”(Tuva,中國文獻所稱的薩彥嶺地區),其地理環境包含森林、森林草原、高地草原等不同的游牧生態區,因此對于探索、比較不同生態環境中的游牧經濟有相當大的幫助。
有關戰國至漢代中國北方游牧人群的歷史、考古、藝術之研究,中、西方及日本學者之著作卷帙浩繁。這其中,許多都是本書的重要參考文獻,但是以游牧經濟生態觀點探討此一時期游牧社會的著作卻不多。1940年左右出版的兩本巨著,勒內·格魯塞(René Grousset)所著的《草原帝國》(The Empire of the Steppes)與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所著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仍為非常有價值參考的文獻。尤其是,拉鐵摩爾之書中許多問題的探討及見解——如他強調經濟生態與歷史的關系,如他分別探討蒙古草原、滿洲、西藏等地不同的人類經濟生態,如他注意到華夏之擴張與北方游牧世界相生相成的關系,等等——都對我有相當的啟發。在本書中我將延續拉鐵摩爾的相關研究討論。1950年代漢學家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所著的《征服者與統治者》(Conquerors and Rulers: Social Forces in Medieval China)
,該書將中國周邊游牧社會以其牧養動物種類不同而區分為三種類型:藏系(Tibetan)、蒙古系(Mongol)與突厥系(Turkish)。他說明此三者社會結構之差異,如以牧馬為主的突厥系民族較進步,社會分化程度高,也最有能力建立游牧國家,等等。雖然這樣的分型過于簡化,但他注意到牧畜種類、游牧移動類型與游牧社會組織的關系,并以此探討游牧國家的形成,這也是我在本書中將進一步探討的方向。
沿承拉鐵摩爾之研究議題的還有托馬斯·巴菲爾德的著作《危險的邊疆:游牧帝國與中國》(The Perilous Frontier: Nomadic Empires and China)。巴菲爾德是有中亞游牧田野研究經驗的人類學者與歷史學者,他以人類學所稱的游牧社會“分支性結構”來解釋歷史上中國北方游牧帝國的形成與消亡。他指出,在歷史上當華夏帝國統一時北方游牧部落也凝聚為游牧國家,以脅迫或掠奪中國來得到物資;當華夏帝國分崩離析,北方游牧國家則散為一個個的游牧部落。這是嘗試對北亞游牧國家的形成與崩解,以及游牧國家掠奪中原王朝的策略,提出一種人類學的解釋。他也注意到,出于北方草原的和出于東北森林草原的游牧國家,兩者與中原王朝間有不同的互動模式,也因此造成不同的歷史發展。扎奇斯欽(Sechin Jagchid)與凡杰·西蒙斯(Van Jay Symons)合著的《北亞游牧民族與中原農業民族間的和平、戰爭與貿易之關系》(Peace, War, and Trade Along the Great Wall: Nomadic-Chinese Interaction Through Two Millennia)
,也是這方面的巨著。該書主旨在于,對歷史上游牧帝國與中原王朝間的戰爭與和平提出一種游牧經濟生態上的解釋;強調貿易對于游牧經濟非常重要,因而中原王朝是否愿與游牧部族保持貿易關系是雙方戰與和的關鍵。這也是強調“游牧”經濟的不能自足性,以及長城作為華夏資源封鎖線所造成的資源分配失衡及擾動,該書對此有非常精辟的論述。不過此觀點可能忽略的是,穩定的貿易關系建立在可供交換物資的“盈余”概念上,然而對許多游牧人群來說,哪些畜產為“盈余”卻是很難估量。在本書中我將作詳細說明。
較晚近的一本著作,狄宇宙(Nicola Di Cosmo)的《古代中國與其強鄰:東亞歷史上游牧力量的興起》(Ancient China and Its Enemies: The Rise of Nomadic Power in East Asian History),較著力于說明早期游牧人群在整個歐亞草原的出現,游牧經濟及其文化的傳播,以及在此背景上說明中國北方游牧社會的形成過程。在漢代中國北方游牧社會方面,作者解釋匈奴帝國的形成,中國對匈奴和親政策的意義及其失敗原因,以及分析司馬遷在《史記》中對匈奴的描述。這是很具雄心的著作,探討游牧社會研究中的兩個大問題——游牧起源以及游牧國家的形成。作者對前人之相關研究作了很好的綜理,并提出自己的見解;如在匈奴國家的形成方面,他提出危機背景(crisis)、武裝化(militarization)、中央化(centralization)以及領袖個人才能與魅力,在此國家形成中的重要性。我認為,文獻所記載、描述的匈奴國家形成過程中之武裝化、中央化“事件”及相關英雄事跡,皆為歷史表相;但這并非是說它們不重要——將之視為表相,我只是強調其背后還有更基本的人類生態本相。在本書中我將一一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