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十天長夢
- 太平天國興亡錄
- (日)陳舜臣
- 10994字
- 2018-08-27 10:26:20
已是秋末冬初,但桂平西山還是一片濃綠。山里潤濕的巖石上,到處都有風雅之士刻的文字。連理文在一塊刻著“碧云天”字樣的巖石前停下腳步。這三個大字旁邊,還刻著一行較小的字:“道光壬寅秋日景山李少蓮書”。壬寅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年前,就那年呀!”理文自言自語。
那一年正值鴉片戰爭,英軍打到長江,陰歷七月二十四,在英艦威里士厘號上,清國被迫締結屈辱的《南京條約》。簽約前兩個半月,和理文父親十分要好的江南提督陳化成在吳淞戰死。同一個秋天,一個風流雅士卻在廣西山中悠閑自在地大書什么“碧云天”!理文輕輕搖搖頭,又慢慢邁開了腳步。他從廣州溯珠江而上,剛剛抵達桂平。珠江水系在這一帶稱作潯江。來迎接他的人讓他坐上肩輿,把他領到龍華寺。放下行李,理文便讓寺里的小和尚帶自己去洗石庵。龍華寺與洗石庵上下相鄰,步行不過十分鐘。整潔而雅致的洗石庵是尼姑庵,單獨建在山腳下。洗石庵里,西玲早就在等著理文了。
帶路的小和尚告訴理文,現在的桂平縣位于黔江和郁江合流的潯江邊。但宋代前,縣城就在這西山里。洗石庵是唐末建造的尼庵。“從這兒往左一拐,就是洗石庵的大門。”小和尚指著山道岔口。
遮住左邊視線的巖壁,在這里突然斷開,因此往左一拐,眼前便是另外一派風光。理文不禁“啊”地感嘆起來。
西玲站在洗石庵門前,戴著頭巾,身穿僧衣,雖相隔很遠,但理文一眼就認出是她。“上次見面還是在那一年。”理文心想。七年前,西玲曾寄身上海的書店“斯文堂”,并在那兒生下一個藍眼睛的女兒。當時理文在上海,他去過那家書店。恰逢英軍攻陷寧波——理文想起了“碧云天”三個字。門上懸著塊匾額,寫著“洗石庵”。兩邊柱上掛著長長的對聯,字是雕刻的,涂著金粉:
樓閣聳奇觀天外云峰撐臺石
山門凝爽氣池中煙水隔紅塵
西玲把右手高舉到頭邊,唇邊掛著親切的微笑。
“看來很精神,太好了。”理文頓感輕松,但哥哥說過西玲太精神就會出麻煩。
“你來得正好。”西玲首先打招呼。
“您看起來精神不錯。”理文在庵門前的石階下仰視著西玲。
“理文成大人啦!在日本見到哲文了嗎?”
“見到了。他在日本很好。我準備暫住在龍華寺。一切就有勞您了。”
“你父親已跟我聯系了。”西玲轉過身,邁開步子。
理文跟在她后面走進庵內。同樣是寺院,比起肅穆莊嚴的龍華寺,尼姑庵更精巧整潔一些,氣氛也輕松多了。理文進了一間可眺望遠景的房間,跟西玲面對面坐下。越過西玲斜斜的肩,可以看到西山蔥郁的樹,那濃綠的蔭影好似一直映照到西玲身上。理文有點局促。
“跟我說說拜上帝會吧,越詳細越好。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個。”
“急什么。你先說說日本,那是個什么樣的國家?”西玲泛藍的眼睛炯炯有神。她一向好奇心強烈,不僅想知道新奇的事物,還要親自投身進去。她已快四十歲了,性格卻沒變。
“洪秀全這個人,感覺很敏銳,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聊了很多日本的情況后,西玲才說拜上帝會的事。她從創始人洪秀全說起。這一帶大多把“拜”字略去,簡稱“上帝會”。
洪秀全不是廣西當地人,而是廣東花縣人,出生于離花縣縣城不遠的福源水,后來全家遷居到縣城外,被稱為“客家”。“客”即非土著。因戰亂或其他原因離開故鄉、遷居當地的外鄉人,被稱為“客”。他們不是賓客,而是不速之客。對插戶進來的人,土著都懷有警惕心,并加以歧視。拿耕地來說,土著人不要的荒地才會給客家人,較好的工作都是世居在此的本地人做的,客家人只能做條件差的工作。不過,不論什么,能找到工作就是幸運的,客家人不能不做。
因為境遇不利,客家人都非常勤奮。當時中國婦女一般都要纏足,從小用布緊緊裹著腳,妨礙腳的發育,成人后走起路來就搖搖晃晃的。但客家人很少有纏足的。婦女也必須要勞動,纏足會奪去身體的活動能力,他們當然不會做這種浪費勞動力的傻事。
客家人自尊心很強。他們的祖先究竟因何遷移,已經是幾百上千年前的事了,誰也說不清楚。客家人主要從北往南遷。大概是那些抵抗分子在改朝換代或戰亂時,因拒絕投降而逃亡出來的吧。他們的祖先大多是不屈服的硬骨頭。明亡清興時,據說抵抗最頑強的就是客家人。他們不屈、勤奮,卻遭到歧視和防備。
當然,混血兒西玲對客家人沒有絲毫偏見。“我在廣州見過些了解洪先生兒時情況的人,聽他們談了許多。據說他兒時愛生氣,做任何游戲都要當孩子王。”聽語氣便知西玲對洪秀全懷有好感。
“據說他科考多次落榜。這是真的嗎?”理文問,這是在長崎聽哥哥說的。
洪家雖是自耕農,卻只有幾畝薄地,生活很困苦。洪秀全小時放過牛,七歲那年,他總算上了村塾,讀四書五經。他學習好,看來會有大出息,可家里越來越窮,連村塾的學費也拿不出。幸好他成績突出,村塾免了學費,加上親戚幫助,他上到十六歲,得以參加廣州府試。可惜落榜了。
洪秀全出生于嘉慶十八年十二月十日(1814年1月1日),按陰歷算,他出生二十來天就兩歲了,十六歲那年,應是一八二八年,其實周歲不過十四。他從十八歲起開始當村塾教師,獨立生活。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十四歲的洪秀全再次參加府試,然而再次落榜。
雖然沒有考中,但他在廣州經歷了兩件十分有意義的事。
第一,他旁聽了廣州大儒朱次琦在六榕寺的公開課。朱次琦是廣東南海人,隱居南海九江鄉,人稱九江先生,中過進士,在山西當過知縣。洪秀全第二次去廣州時,朱次琦剛滿三十,還是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學者。他注重實踐躬行,在青年學生中頗有聲望。洪秀全聽了朱次琦講“三世之說”,受到極大的震動。“三世”源于《春秋》,《春秋》把自己和父親之世定為“所見世”,祖父之世為“所聞世”,曾、高祖之世為“所傳聞世”。但清代公羊學派則解釋為“衰亂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尚古主義儒家認為,古代最好,之后世道日漸變壞。因此他們主張盡可能將變壞的世道帶回到美好的古代。但朱次琦認為,時代是由衰亂進入升平,再到達太平的。過去時代是壞的,以后會逐漸變好。他所要研究的,便是怎樣才能按歷史的必然進入日益變好的時代。洪秀全在村塾學的是陳舊發霉的尚古主義,因而為朱先生的社會進化論學說而震驚。據說洪秀全后來非常感慨:“我感到就好像以前貼在眼上的鱗片突然被揭去了。”他意識到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的閉塞。“我禁閉在黑暗的屋子里,認為這就是世界。打開門,明亮廣闊的世界就展現在我面前,但以前我并不知道。”
第二件事,是他在街頭聽到了基督教傳教士的說教。一個洋人嘰里咕嚕地說些什么,一個中國人把它譯成中國話:“諸位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你們在禮拜著什么,你們對一切都在禮拜啊!我們只拜上帝耶和華。大家都相信耶穌基督,禮拜上帝吧!其他都是邪魔外道。寺廟中所有的不過是木頭、銅塊。那里會有靈魂嗎?沒有!你們都是無知的,你們的眼睛被蒙住了。”
洪秀全并不了解教義,唯有“你們的眼睛被蒙住了”這話深深打動了他。他剛剛聽過朱次琦的三世說,深感必須睜眼看一看世界。大概是洪秀全臉上流露出真摯的表情,擔任翻譯的中國傳教士遞給他一本書:“請務必讀讀這本書!”書封上印著“勸世良言”四個漢字,旁邊還有一行洋文,他不認得。洪秀全摸了摸腰包,準備付款。
“不必不必,這是贈給您的。凡認真聽我們講話的人,我們都會無償奉贈,請您一定要讀一讀。”中國傳教士十分熱情。
“不過洪先生好幾年都沒讀那本書,塞在架子上,摸都沒摸過。”西玲說。
“為什么?”
“這個你得去問洪先生。”
“是嗎?”
“因為我也不清楚,向不知道的人打聽,當然還是不知道啰。哈哈……”
七年前理文在上海見到西玲時,覺得西玲情緒上有些陰影,而現在這陰影好像消失了。她的笑聲爽朗清脆,沒有陰翳。她的話語也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
“這一帶出了點亂子,你要小心點兒。馬上就要天下大亂啦!”理文去金田村見洪秀全時,西玲囑咐他。
廣西治安極其糟糕,廣東雖也不太好,但畢竟是兩廣總督府的所在,官兵可以控制局勢。也許正因如此,偏僻的廣西形勢日益惡化。西玲還再三叮囑他,不要為了抄近道而走那些偏僻的小路。
“搞得好像全國的壞蛋都跑到廣西來了似的!”理文開玩笑道。
“那些偏僻小道上攔路打劫,可不一定都是壞蛋。”
“攔路打劫還不是壞蛋?”
“這么說吧,或許他們家里有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很多人,不,幾乎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勞動者。可是沒地方可干活兒,被逼得走投無路啊!”
“這真糟糕!”理文聳了聳肩。
去年(1848年)以來,整個廣西接二連三發生了不少事。去年四月(陽歷),廣東天地會秦興晚伙同廣西賓州黃啟珍在武宣叛亂,九月才被鎮壓;同在四月,鎮安府天地會黃維業和黃天宋造反,殺了知事沈毓寅;十二月,廣東張亞祥在廣西賓州抵抗官兵,打死游擊(校級軍官)鄧宗恒,桂平孫家祥、橫州謝江殿、欽州李自昌、靈山蘇三相和貴縣徐亞云等有名的幫會首領都參與了此事。今年一月,橫州馬成龍、馬成虎等人攻打了貴縣懷西等地;四月,“大頭羊”張釗、“大鯉魚”田芳和“卷嘴狗”侯志等廣東艇匪搶掠了廣西梧州;五月,張亞祥集團又襲擊了南寧府、柳州府和桂林府,他們以紅布裹頭,高舉“替天行道”的大旗。六月,就在這動蕩時期,洪秀全和馮云山回到了桂平。馮云山獲釋后在廣東花縣找到了洪秀全,于是兩人一起回來了。
連理文到桂平后本想立刻見洪秀全,但通過西玲得到的答復是:“目前十分繁忙,將抽空會見,屆時知會洗石庵。”直到第六天晌午,上帝會派人來到洗石庵,口頭傳了話:黃昏時到金田村,請連先生單獨來,不得帶隨從,三界祖廟前有人迎接,此人會說:黎塘橋壞了,真麻煩!請連先生回:木頭橋易壞,下次造座石橋吧。此人便會把先生領到教主那兒。理文這才獲準見洪秀全。是不是擺架子呀?他心里想。“既已派了人來,何不直接領我過去!”理文感到上帝會不免有些做作。
從西山到金田村不到三十公里,要過兩次渡。桂平縣城雖人口稠密,但有些鄉間小道十分偏僻,西玲自然擔心理文:“你這個樣子會被人認為是有錢人。”
“不會吧。”理文穿著一身普通的衣服。要步行三十公里,他輕裝打扮,沒帶任何行李。
“要是碰上攔路打劫的,你一定要老老實實把錢帶給他們,別反抗。不管對方是怎樣的膿包,反抗是十分危險的。一個攔路打劫的人背后,必然是一伙人。”西玲把要注意的事仔細跟理文說了。
“我知道了。我可沒那個勇氣去反抗。您放心吧。”
理文按時從洗石庵出發,穿過西山濃密的樹林,眼前很快出現了潯江寬闊的江流。算上理文,一共有八個過渡的客人。船還沒開,理文大體可以看出乘客的身份。兩個商人,一個柳州人,一個象州人,都是木材商,各帶了兩名隨從。在這動蕩時代,尤其是多事之地,隨從其實就是保鏢。雖說同行是冤家,但在這種時候,同行的人越多就越放心。從談話看,這兩個商人是在途中認識的,他們在貴縣合伙,等于把各自的保鏢由兩人增加到了四人。
另一個乘客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這女人沒有纏足,像客家人,但沒有客家口音。據說她嫁在貴縣一戶農家,娘家在五峒山古程村。這次回娘家,恰好遇上這一行六人,因為要走的路線差不多,就結伴同行了。其他六人并不知她的名字,都稱她“阿嫂”。這是對年歲稍大的婦女的一般稱呼。
“阿嫂,古程可是偏僻這呀。在鵬化川最上游吧?”一個保鏢跟她搭話。
“是個老山溝。”她沒好氣地回答。
“阿嫂,你生在老山溝里,長得還挺俊俏哩。”另一個保鏢開玩笑道。
“少說廢話!”這女人性格很倔強。
“你這人真不客氣呀!”
“對你們這種人客氣什么!”
“啊喲,吼得這么大聲!”
“吼!什么屁話!你這小子!”女人倒豎柳眉。
確如保鏢所說,她雖生在山溝里,卻長著副俊俏的瓜子臉兒,膚色稍黑,兩道又黑又長的眉毛十分顯眼。這眉毛因發怒斜吊起來,確實有柳眉的感覺。
“得啦!得啦!我說阿嫂,不要這么生氣嘛!咱們走到一起也是緣分呀!”商人插嘴調解道。
人們或許會覺得,在群盜出沒的廣西,就帶兩三個保鏢,一旦遇上幾十上百的強盜,還不是只能舉手投降嗎?非也。強盜的世界看似無秩,其實也有隸屬關系,一般籠統稱之為“會黨”。跟主要的會黨打好招呼,途中就很安全。所謂“招呼”,自然是指錢,或說“通行稅”。作為證明,會黨會派出他們的保鏢,會黨的強盜自然就不會襲擊行人了。自然,他們也能分得部分通行稅,得了錢還阻撓行人可就不仁不義了。若不打招呼,即便有幾十上百的護衛,也很難說絕對安全。而且,護衛人數多了,反而會使會黨系統產生敵對情緒。因此,鏢客可說是活護照,他們的臉就是繳納通行稅的證書。他們在天地會這個秘密組織中屬下層,所以有人極其粗暴。這幾位木材商的鏢客,品行就不太好,為了消遣旅途之無聊,竟調戲起有夫之婦。四名鏢客中只有一人似乎比較老實,看起來四十開外,他嚴厲地責備道:“別太不像話了,否則我就要告訴大哥。”他這么一說,其他三個鏢客都縮了縮腦袋。看來那大哥是個很有權威的人物。
“咱可什么都沒說,說她長得俊俏,那是夸她呀。”
“就是嘛,阿嫂愛生氣。”
“搞不懂她生什么氣。”
三個鏢客噘著嘴巴,一人一句嘟囔著。
“不明白?那是腦袋壞了!你們腦袋里都裝的大糞!”阿嫂在一旁喋喋不休。
“喂喂!渡船上不準吵架!”正在搖櫓的船夫忍不住大聲喊道。
在小渡船上吵架是很危險的,按理要保持安靜。這船夫既能在潯江上干擺渡的營生,當然和會黨也有些關系。他一發話,女人和鏢客自然都不說話了。船一靠岸,眾人登陸,女人和鏢客又吵起來。男人們對付不了女人。理文作為第三者,也覺得女人說話太過分,鏢客們雖說了調戲之語,到底沒有逾矩。
“給你賠個禮總行了吧!”鏢客們終于認輸了。
女人卻更來勁,說的話也粗暴:“道個歉就算完了!你們這些糞蛋腦袋瓜子想干什么呀?怎么不跪在老娘腳下好好想想!”
聽到女人這樣說話,鏢客們心頭也起了火。“你胡說什么?你也不想想,這樣的世道,你能從貴縣平安走到這里,是沾誰的光!想清楚就不會這么胡說八道了!老實點!你可是一個人在上路!”一個年輕的鏢客唾沫飛濺。兩個木材商在旁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也不示弱,大聲道:“誰想跟你們這些糞蛋腦袋瓜子一塊兒行路!你什么意思?是說保護我了嗎?我看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算了,這種女人不用理她!”
“我還不想跟你們一塊兒走哩!我跟這位大哥一塊兒走,你們快滾吧!”女人朝理文看了看。
“好哇,求之不得!跟你一起走真他媽惡心!”最老實的年長鏢客“呸”地吐了口唾沫。
“得啦!走吧走吧!”鏢客們催促著兩個商人快步走開了。女人站在那兒不動。理文雖然想走,卻也未動。兩個商人還不時回頭看看,鏢客們連頭也沒回。六個人很快轉了一個彎,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了。
“啊!這下子可清靜了!大哥,我們一塊兒走吧。”女人對理文說道。理文很為難:這可太任性了!像剛才那樣七八個人一起倒還可以,一男一女結伴同行,從倫理上來說是有問題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送到古程?”
“那我怎么好意思呀,到金田村就行了。我在那兒有親戚。”
“好吧。”事已如此,兩人只得結伴,若有人問起來,解釋一下應該都能理解的。那個擺渡的船夫也可以為他作證。
“大哥,有大嫂嗎?”
“有。”理文極力想記起亡妻,可是她好像跟這種場面鬧別扭似的,不愿在他的腦子里露面。女人的聲音和剛才吵架時完全不一樣,變得嬌滴滴的。
“雙親都在古程嗎?”理文盡量用莊重、禮貌的語氣。
“我這次出來就不回去了……再也不想見他了。”
理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們走吧。”女人催促道。
他們朝北走去。這里水網密布,土地肥沃,如果治安良好,是個很好的地方。“地種得真好啊!”不知道該說什么,理文便望著眼前廣闊的田地道。當時租稅很重,很多農民都丟下土地逃亡去了,有的莊稼種好了,到了收獲時節被往往土匪割走。看到這樣精心耕作的田地,確實令人感動。
“這一帶是上帝會的勢力范圍。”
“哦,是嗎?”理文點了點頭。
女人的意思是,是上帝會這個強有力的組織保護著這里的百姓。要抵抗土匪就必須有足夠的實力。除了上帝會,其他各種組織也都武裝起來了,就連地主們也建立了“團練”。
前面有片樹林。這一帶多樟樹,木材商人到桂平就是為了采購樟木。到了樟樹林前,女人停下腳步,大聲笑起來。因為笑得太突然,理文還以為她是什么病發作了,但他很快就覺察到不是。
林子里跑出二十來條漢子,把理文團團圍住。“啊呀!強盜啊!”女人大聲笑著。
只有理文被包圍。一切都明白了。女人是這伙強盜派來的誘餌。理文伸手從懷里掏出錢包,遞給一個漢子道:“八塊洋銀。我只帶了這么多,絕對沒有撒謊,不信可以把我脫光搜查。”
那漢子既不伸手接錢,也不開口說話。
“八塊洋銀?你以為我們就為了這幾塊錢?”背后傳來女人的聲音。
“那你們想要什么?”理文回頭問道。
“要你的人!”
“我?”
“廈門金順記的少爺,可以賣很多錢吧!我想連維材不會舍不得這點錢的。”女人開心地笑起來。
理文兩個手腕被人抓住,一塊布狀的東西從背后蒙上他的眼睛,那布上發出桂花的香氣。
理文的蒙眼布被摘下了。女人就在他眼前,背靠著板墻,坐在一個菜墩子似的低矮臺子上,兩腿伸在前面。理文一直被繩子綁著。不過,這種馬馬虎虎的綁法,并不十分難受。而且他被綁時,偷偷把兩只胳膊伸在前面,一開始就留下了縫隙。當然,他得裝作很難受的樣子。
“你覺得你老爹會出多少錢?”女人問。
“啊呀,這誰知道,或許一個銅板也不拿。”居然能如此沉著地應答,理文自己都感到意外。對方若是為了錢,自己暫時就不會有生命危險,況且父親對幫會十分熟悉,盡管不了解這女人是哪幫哪派,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同某個會黨有聯系。一層一層追尋下去,一定會和已去世的王舉志有關系。王舉志這名字在社會里有著神秘的影響,連維材和他肝膽相照。
“這女人一定不太了解情況!”理文心想。若了解情況,絕對不會把連維材的兒子當作勒索的人質。連維材與會黨的關系雖隱秘,但也必定有人知道。假如父親接受對方的贖金要求,定會探問對方屬于哪個系統。幫會里等級序列極其嚴格,究竟誰綁架了自己,上層又是誰,父親一探聽就知道了。這女人連父親與會黨的關系都不知道,想必只是個很下層的小人物。理文想到這里,一點也不覺得可怕。他覺得這女人很快就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并向他賠禮道歉。
“一個子兒都不出,那你可就沒命了。”
“那也沒有辦法,人反正總要死的。”
“好膽量呀!”
“哪有,我膽小得很,只是想得比較通透而已。這算是我的長處吧。”理文抬頭望了望上方。黑乎乎的屋梁上布滿了蜘蛛網。外面傳來微弱而緩慢的聲音,理文很快就猜到那是什么了。左右兩邊墻壁上沒有窗戶。正面墻壁上一人高的地方,開了一個小小的方孔。方孔太小,窗戶都算不上,但屋里很明亮,想來背后的墻上有窗戶。
“好啦,就住這兒安靜地等你老爹的答復吧。”女人站起身來。
理文把投向屋梁上的目光轉向右邊看去。
“眼睛轉來轉去看什么?任你怎么轉,也不會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的。”女人俯視著理文。理文和剛才女人所坐的地方正好相對。他們都把背靠在后面的墻上,不同的是理文直接坐在地上,而不是那菜墩子似的小臺。
“雖不知是什么地方,不過可以大體估算出方位。”
“估算?”
“離剛才那個樟樹林子不遠,相距六百三十八步。”
“喲,數數了!”
“沒別的事可干。”
“在這兒也沒別的事可做,你打算數什么呢?”
“做什么,我還得好好想想。”
“反正時間有的是。”女人從正面墻壁左角上的門走了出去。
理文聽到關門和上閂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憑他的感覺,想來已有兩刻多鐘,或許更短。這是個好時機。他一直把兩只胳膊撐開著,只要胳膊一縮,繩子就松開些了。自從被帶進這屋子,理文擔心女人會重新捆綁,但敵人沒這樣做。理文放松肩膀,盡量縮緊身子。繩子留下的空隙很大,身子搖晃幾下,右手就能活動了,很快繩子解開。剛才背靠的墻壁上果然有窗戶,沒有格子,可容一人出入。理文把女人坐過的菜墩子木臺豎靠在墻上,從窗口逃出去了。
到底是小嘍啰!理文心想。那捆繩子的是個外行,且這周圍竟連個崗哨也不放。果如理文所料,屋旁是一條河,那單調的聲音便是搖櫓聲。敵人之大意,簡直叫他吃驚。而更讓他吃驚的是,河邊正好系著一只船,船上放著槳。一切就緒。這一帶他雖第一次來,但事先已仔細查看過地圖,早就把地理情況記在腦里。從河寬來看,這應該就是思盤江。
理文操舟的技術十分熟練。“嗨!太蠢了!”到了對岸,也許是緊張情緒消失了,他差點放聲大笑。
渡過思盤江,一直往北走就行了。金田村離此還有十來里地。不,渡過思盤江就已到金田村境內了,只是村中心尚在十里外。廟宇一般都坐落在村中心,理文半路上遇到個上了年紀的農夫,慎重起見,他又向農夫打聽了一下。不出所料,三界祖廟建在民房聚集的地方。周圍民房過于破舊,石砌的廟宇顯得格外壯觀,一眼便可辨認。已是黃昏,廟前還沒人影。理文站在廟門前深吸一口氣。
門柱上有一副對聯:
心妙闊從天引到一渠清水
道真閑似鶴放開九陌紅塵
理文正在琢磨意思,背后突然有人說道:“黎塘橋壞了,真糟糕!”理文吃了一驚。這聲音像極了剛才那女人。理文回頭一看,果真是她!他慌忙說出暗語:“木頭橋……容易壞……”
“太失禮了,請見諒。事關重大,雖是連老先生的公子,但究竟是怎樣的人,還是要經一番證實的。”洪秀全說罷,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連理文。
理文感覺自己的嘴唇在抽搐,但他馬上蓋上一層微笑。從潯江渡頭開始,一切都是戲。女人、商人、鏢客,都是演員。
“你是從對面墻壁窗眼里看到的吧?”理文問。
洪秀全嘴巴撇成八字形,板著臉點點頭。理文好像是在回敬洪秀全,也凝視著他的臉,那張不可思議的臉,精悍的表情同某種神經質奇妙地交雜在一起,使人覺得他不可捉摸。
理文臉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驗人可不應單方面進行,我也想驗驗呢。畢竟談的是大事,應慎重又慎重。”
“要驗我嗎?”洪秀全道。他仍不改剛才那副表情。
“對。”
“你要怎么做?”
“我就問幾個問題。”
“請!”
“我聽說過您做夢的事。想問那個夢。想聽您親口說說那個夢。”
洪秀全閉上眼睛。屋子空曠,現在只剩連理文和洪秀全。剛才那些奇妙的客串演員無影無蹤。
“是的,那個夢。”理文重復了一遍。
經歷了朱次琦講學和傳教士說教后,洪秀全第三次參加府試,卻仍舊落榜了。他到廣州應試時身體已不適,得知落第的消息后,病情更加嚴重,高燒不退,路也走不動。廣州離花縣不遠,洪秀全病狀又極異常,大夫說他怕是性命難保了。洪家于是派人到廣州,將昏迷不醒的洪秀全裝進轎子抬回了花縣,反正是死,不如死在家里。除父母外,洪秀全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姐姐辛英和妹妹宣嬌晝夜服侍。洪秀全陰歷二月在廣州發病,后來太平天國把二月二日定為“報爺節”。在太平天國術語中,“爺”就是耶和華,他們將此次發病視為上帝給予洪秀全光榮使命的開端。三月初一,子時,據說洪秀全夢里上了天,上帝告訴他,妖魔迷惑世人,命他同妖魔斗爭,將其驅逐。
“那我就仔細說說吧。”洪秀全道,“我朦朦朧朧感覺到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我想他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接我的。于是,我把爹娘、哥嫂和妻子叫到床前,道了不孝之罪,然后跟他們告別。不一會兒,天使來了,我坐上轎子,從東方大道升了天。天門兩邊有眾多美麗的女子夾道迎我。我走進天堂,那里金碧輝煌,跟凡俗世界完全不一樣。”洪秀全閉著眼睛,平淡地說著,沒有抑揚頓挫,或許他已經沉浸在了夢里的情景中,“接著來了許多身穿龍袍、頭戴尖帽的人,多得數不清,他們剖開了我的肚子。”
“肚子?”
“對,他們給我換了五臟六腑。然后天母來了,她說:‘我的孩子,你在下界弄臟了身體,母親要給你在天河里洗干凈,然后去見天父。’于是,天母給我洗凈身子,把我帶到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
“天父上主皇上帝是什么樣子的呢?”
“頭上戴著高冠,金黃色的胡須垂至腹前,身穿黑色龍袍,兩手在膝間,端坐在那里。我跪在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他悲傷地對我道:‘地上的人沒一個不是我生養的,我給所有人食物、衣服和幸福,天地萬物都是我創造的。可是,他們都失去了本性,沒有人敬畏我。他們為妖魔所惑,把我給予的東西奉獻給妖魔,就好像妖魔在養活他們似的。他們不知自己被妖魔所控制和加害。我對此感到痛恨,也感到憐憫。’”
“天父這么說的?”
“是的,一字不差,就是這么說的。別的能忘,這可忘不了。”
“之后呢?”
“天父上主皇上帝給了我一顆金璽和一把云中雪劍,要我用它們斬妖除魔。‘要和天使齊心協力,在三十三天各處戰斗,把跟隨妖魔的兄弟姐妹全部捉住,帶回天上。對妖魔頭頭、妖魔子孫絕不能手軟,要把他們全部鏟除。’天父從高處給我指出妖魔惑人為害的真相,還教給我作戰的方法。天父身旁還有個中年男人,他有時對作戰方法提出建議,不知為何,我竟稱他天兄。”
“他是耶穌基督吧?”
“是的。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天上竟有我的父兄。”
“那你的夢是怎么醒來的呢?”
“天父要我到下界去。我想待在天堂,天父生氣了,他說:‘你不去下界,下界的人怎能從妖魔迷惑中覺醒,升到天堂來呢?在下界把該做的事做完后,再升天和大家一起享受安樂不好嗎?’天父和天兄把我送回凡界。分別時,天父寫了‘天王大道君王全’七個字,要我在名字中取一個‘全’字。”
“原來如此。”
洪秀全這一輩,名字中都有個“仁”字,他的兩個哥哥是仁發、仁達,族兄弟有仁政、仁玕。洪秀全名叫仁坤。另外,他還根據五行學說起了個別名叫火秀,夢到天父在天堂中對他說的那些話以后,他就自稱秀全。
“夢到這里就醒了。父母和哥哥一直待在我床邊。我跟他們說天父命朕為天子,統治天下萬國人民。”
“大家都大吃一驚吧!”
“朕”這字在春秋戰國時用于一般人的第一人稱,和“我”同義。直到秦始皇禁止皇帝以外的人使用這個字。兒子從夢中醒來,竟自稱“朕”,父母當然大為驚慌。要是被外人聽到,會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是大吃了一驚,他們認為我是惡鬼附身,還把巫師請來,鬧了場笑話。”洪秀全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理文把全部神經都集中在兩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洪秀全。
“這人的精神到底正不正常呀?會不會像十二年前他父親所擔心的那樣,神經有點錯亂?”理文心想,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洪秀全臉上有一絲不正常的痕跡,“這人恐怕真的升了天,見了天父和天兄。”
“在這以前,你讀過《勸世良言》嗎?”
“隨便翻了翻,不能說讀過。”
“只是隨便翻了翻?”
“是的。真正讀它,是在六年后。當時我整理書架,發現了這本滿是灰塵的書。讀后大吃一驚,天父在我夢中所說的話,竟和這書中的內容完全一樣。我這才知天父是耶和華,天兄是耶穌基督。”
“是六年之后呀……”理文小聲自言自語。洪秀全說他沒讀過,不過有可能他隨便翻翻之際,已將書中內容刻進潛意識中,只是他自己未曾察覺罷了。當然,理文并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勸世良言》是基督教的入門讀物,作者梁發是一名華僑,在馬六甲當排字工。他是英國傳教士威廉·密隆的弟子,密隆則是被逐出天主教會的新教徒。理文為了見洪秀全,在廣州弄到了這本書并看了一遍。他把書中的內容跟剛才洪秀全的話對比了一下,發現洪秀全的夢,道教味道比基督教更濃厚——金璽和寶劍完全是道教的東西。天父、天兄能勉強跟基督教聯系起來,這也許是《勸世良言》所留下的殘影吧。
“六年,相隔這么長時間最恰當。若只做那個夢而不讀那本書,我恐怕就不會確信那是天父的命令。若只讀那書,不做這四十天長夢,我想我也就不會信奉基督教。”
發燒發了四十天!理文心想,這四十天,一定會產生種種幻想。偶然夢見一老一少,使他確信那就是耶和華和基督。
這時,房門打開,進來個年輕人。
“我不是吩咐過,在我談話時,不準任何人進來!”洪秀全斥責那年輕人。
“接到緊急消息!”年輕人跪在那兒。
“緊急消息?”
“花縣的消息,已平安分娩。”
“啊!已經出生了!”洪秀全從椅上站起。
“是男孩。”
“是嗎?”他那張一直毫無變化的臉,這時依稀有了笑容。
這一年的十月初九,陽歷十一月二十三日,妻子賴氏在花縣生了個男孩,取名天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