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德文化研究(全2冊)
- 谷正氣 龍獻忠 顧問 魏飴
- 5341字
- 2019-02-28 15:10:38
公共文明略論
(1.井岡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吉安343009;
2.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100732)
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日益深入,人們的公共交往日益頻繁,公共生活領域不斷擴大,公共文明已經成為當代社會文明與進步的重要標志之一。為此,如何認識公共生活,建設公共文明,就成為我國面臨的緊迫的理論課題和實踐任務。
一 公共文明的基本內涵
所謂文明(civilization),乃是指與“野蠻”相對的一種狀態,人們一般將其視為人類改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積極成果,如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如果從主體及其行為的影響范圍來劃分,“文明”主要體現為三個層面:個體文明、集群文明和公共文明。
作為人類發展過程中特有的現象,從一定意義上看,自人猿相揖別之時起,文明就開始萌芽了。此時,文明是指人與動物的差別。人所具有的社會稟賦使人脫離動物而成為人,使人具有了人與人之間相差別的個體素質,由此而形成個體文明。當人類發展到一定階段以后,人們組成一定的集群(氏族、團體、階級、國家),具有了社會屬性,由集群所表現出來的進步狀態就是集群文明。
公共文明是公共生活領域中的進步狀態,如良好的公共秩序、整潔的公共衛生、優質的公共服務、規范的公共管理、優美的公共環境、積極的公共參與等。人們的生活領域主要表現為個體生活、集群生活和公共生活。所謂個體生活,即私人生活,是指具體的個體在封閉性、隱私性空間的行為活動,主要是指私人的交往和婚姻家庭生活等。生產力越是落后,私人生活就越是成為人們的主要活動。在落后的生產方式中,人們的道德生活主要聚集在“熟人”之間。個人身上所表現的道德素質、精神狀態就是個體文明,其評價尺度主要是“德性”。所謂集群生活,是指特定的、有組織的、長期的、固定的生活,即在一定組織下依靠規章制度而建立的交往活動,如政治生活、經濟生活、職業生活等。從某種意義上說,集群生活包括哈貝馬斯所說的形成公共意見的領域,或阿倫特所指的由個人行為和實踐所創生的政治生活的共同世界。集群所體現出來的制度取向、管理水準、服務質量就是集群文明,其評價準則主要是“公正”。所謂公共生活,是指非特定的人們在公共場所的生活,這種生活是非特定的、偶然性的、臨時性的,公共生活交織著個體與集群的行為表現,由此而展現的道德狀況和精神風貌就是公共文明,其評價要素主要是“合宜”。公共生活不僅是指相對于個體生活而言的生活,而且它還是相對于集群生活而言的。
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社會的生產方式和人們的生活方式更多地需要公共性的交往來完成,僅僅依靠熟人之間的交往已經不能滿足人們的生存和發展需要,人們的生活圈子不斷由熟悉圈走向陌生圈,由私人性走向集群性,由定向性走向非特定性,由偶然性走向普遍性,“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相互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1]。當然,馬克思恩格斯所講的這種交往還不是我們所說的日常公共生活,而是集群與集群的交往,是特定主體有意識、有組織、有規約的交往。公共文明是隨著個體生活、集群生活與公共生活劃界之后而出現的非特定主體在公共區域之中所表現的秩序狀況。因此,個體文明狀況與集群文明狀況影響著公共文明的狀況,一方面,當個體素質越是具備德性,集群取向越是公正,公共文明則越發突出其合宜性;反之,當個體的修養低下,集群的治理無序,則公共文明便愈加落后。另一方面,當公共文明越是被遮蔽,越是混亂,個體的德行則在該場所越是容易藏匿,集群的治理則更加無力。它們的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個體文明、集群文明與公共文明的關系
與個體文明突出的是個體修養、集群文明突出的是集群的價值取向不同,公共文明反映的是這個社會的普遍個體、社會集群在公共生活中的行為表現、服務意識,它是社會文明的組成部分,甚至是透視一個地區、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明整體狀況的窗口。因為在公共場所見到的陌生人的表現,其實是這個地區、民族、國家文明的真實表現。
二 公共文明的主要特征
公共生活超越了私人生活的界限,便具有了空間的開放性和時間的隨意性——它開放給任何一個意愿進入該場所的人,任何進入該場所的人僅僅與進入該場所的人構成一種暫時性的關系。公共生活的這些特征決定著公共文明的以下特征。
其一,行為主體的非特定性,即行為主體可以是一定公共場所的任何人。與私人交往、家庭生活是由特定主體與特定對象的生活不同,也與職業生活是由確定的主體在特定的行業生活不同,公共生活是在一定公共場所的非特定主體組成的臨時性生活。在家庭生活中,行為主體和家庭環境是特定的,而且一定程度上是比較穩定的,家庭成員因血緣而成為一個有著諸多利益相關性的“整體”;在職業生活中,行為主體和交往對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比較固定的,相互之間比較熟知,有一定互信的基礎,行業和工作環境也是比較穩定的。而在公共生活中,非特定的行為者彼此之間都是陌生的面孔。行為主體和交往對象之間具有極大的偶然性,都是非特定的,彼此互相不了解,公共環境也是非常廣泛和陌生的,在這種生活中,行為者可以是需要該場所的任何人群,他們不分性別、種族、籍貫、年齡。“我”所知道的“他者”只是與場所有關的人群,而不是“我”所熟悉的對象。
場所的確定性和進入場所的行為主體的非確定性決定著公共文明是由任意主體來建構的。維系公共文明所需要的社會公共生活準則,其適用范圍主要是公共場所,人們在這個范圍內的身份是由場所的性質所賦予的,而不是由原來的職業、身份或地位所決定的。由于在這樣的場所,人們之間的關系是由場所性質決定的,是最一般的關系,而不是經濟關系、政治關系和階級關系,因此,道德調節的對象也就是同處于這種場所的任一主體。與其說公共文明是主體的需要,不如說是場所的需要,是由場所與生俱來的性質決定進入該場所的規則需要來確立的。
其二,行為者身份的平等性,即在公共生活中,“我”與“他者”都是這個場所的一個平等成員。人們所具有的職業角色、社會身份、政治地位、經濟狀況、學識水平,在這里都是隱匿和遮蔽的,這一特點使人與人之間的本來區別被“懸置”。在醫院,面對醫生的都是患者;在公園,面對管理員的都是游客;在圖書館,面對圖書管理員的都是讀者;在公共交通車上,面對司乘人員的都是乘客;在劇院,面對檢票員的都是觀眾……彼此之間不管任何身份,都需要遵守這些場所建立正常公共秩序所需要的某些規則,否則,不管是哪個階級、哪個黨派、哪個行業,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都無法在這樣的場所得以按其本來的性質生活,公共秩序必然受到影響而無法維持。人們的身份差異在這里無足輕重,所有進入這個場所的人都是平等的,公共生活規則對于進場者一視同仁。
在公共場所,這種平等性體現在權利與義務的對等性上,任何一方的言行都不能損害另一方或多方的公共權益或合法權益,也就是說,公共生活不僅僅是為“我”的生活,也是為“他者”的生活,權利與義務是一致的。這一點與私人生活有很大不同,私人生活不強調權利與義務的一致性,父母與子女之間,由于身份的不平等,角色的責任內涵不相同,存在著“奉獻”、“犧牲”等高尚的道德生活,即使私人生活也可能涉及家人或親屬的權益,但畢竟是在屬于“我”的私人空間,其影響也是在有血緣的私人關系圈中,屬于個體道德和家庭道德所規范的領域,也就是說,私人生活不強調對“他者”權益的尊重和維護。但是,這并不表明私人生活可以不顧及對他人、對社會所造成的影響,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每個人都應該具備起碼的“公德心”或“責任感”,因為私人生活或多或少會涉及公共領域。既然人們需要一個屬于“我”的私人生活,那就在享有這份權利的同時,也將其影響適當地控制在私人領域。
其三,公共規則的簡易性。作為公共生活準則的公共文明是一種低層次的道德要求,反映的是社會公共生活中人們共同相處、彼此交往的最一般的關系,維持必不可少的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這是人的行為與動物的行為最起碼的分界。這種公共生活規則是千百年來逐步積淀下來的、為公共生活所必需的、最簡單、最起碼的生活規范。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它最簡單、最起碼的公共生活規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僅肯定了公共生活規則的真實存在,而且也揭示了它的主要特點。馬克思稱之為應當成為各民族之間關系中至高無上準則的“那種簡單的道德和正義的準則”[2],恩格斯說它是“用來調節人對人的關系的簡單原則”[3],列寧把它叫作“起碼的公共生活規則”[4]247或“公共生活的簡單的基本規則”[4]259。這些論斷說明,人類公共生活規則是自人類社會產生以來隨著共同生活的發展逐漸積累起來和流傳下來的,反映了人類維持公共生活秩序的愿望和要求。它是評價一個合格的社會成員在道德上的起碼標準,也是對一個合格的社會成員在道德上的一般要求。
這些規則不需要作高深的論證,人們就可以明白,執行起來也不復雜,這就是公共文明的簡易性,即簡單易行。乘車坐船,排隊等候,遵守先后次序不“加塞”,見了老人要讓座;影劇院里不吸煙不打鬧不喧嘩;聽報告時不接打電話不說話;不踐踏不攀折花草樹木,等等。對這些要求,婦孺皆知,成年人更是不費勁就能夠做到。由于公共文明的內容具體,道理明了,可操作性強,無須復雜的意志活動就可以發動行為,因此,它被認為是最基本的個人素質,也被看作是一個社會文明狀況的基本標識。但是,“應該做到”并不等于“能夠做到”。公共文明要求人們對他人、對社會、對自然有一定的責任感,特別是“公共空間的責任感”,否則,即使是這些簡單易行的行為規則,人們也做不到。人們常見的隨地吐痰、亂扔垃圾、亂穿馬路、亂闖紅燈、車輛亂停亂放、乘車亂擁亂擠、公共場所高聲喧嘩、寵物隨地便溺、踐踏公共綠地、不文明用廁、在旅游景點亂刻亂畫等現象,說明了公共文明的規則雖然簡易,卻并非人人“可為”。因此,一方面,由于守護公共文明規則的簡易性,它易知易行,容易內化為個體的行為習慣,而化作了一個人行為習慣的公共規則執行起來不需要什么強大的利益驅動,就能自覺地遵守;另一方面,由于守護公共文明規則的簡易性,它又容易被忽視和被破壞,人們幾乎在一念之間就會“忘記”公共場所需要德性才能守護,才能建構公共文明。
三 公共文明建設的路徑
維系公共文明的公共規則主要依賴于人們的自覺、輿論的力量和傳統的慣性。從表現形式上看,公共規則的要求有成文的和不成文的兩種類型。成文的,如各種場所的法規、公約、規則、須知等;不成文的,有各種風俗、習慣、傳統等。不管是哪一種類型,都是對生活在公共場所里的人們的一種約束力量,誰違反了都毫無例外地要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同時也應受到個人道德良心的自我譴責。從性質上看,有的公共規則的要求,如交通規則,既具有道德性質,又具有法律性質,它的貫徹實施既靠社會輿論力量的作用,又靠法律強制力量的作用;有的公共規則則是人們在長期工作、學習、生活中形成的,主要依靠個人道德良心實施,如給老人、孕婦讓座,攙扶盲人過街等。
但是,為什么這樣一種普遍性、簡易性和群眾性的公共規則容易成為易碎品?其內在原因在于公共意識薄弱。在我國,長期以來,家國同構的生活方式使得國家制度把家族意志包含在國家倫理之中,家族制度又把個體意志包容在家族倫理之中,具有強烈的血緣色彩的家族制度成為道德維系的“平臺”。個體生活與集群生活(家族是縮小了的國家,國家是放大了的家族)占據了人們生活的全部空間,取代了公共生活,公共生活與個體生活、集群生活之間完全沒有界限,公共生活所具有的開放性、透明性消失在個體生活的封閉性、隱秘性之中。這樣一來,公共時空本應具備的公共利益意識、公共責任意識、公共價值意識和公共倫理意識便很難生成。人們在道德生活中只問“此舉于我何利害”, “此舉于我家族何利害”, “此舉于皇權何利害”,而不管那些與己無關的規則如何存在。道德規范一旦超越私人領域和熟人社會,其作用便被消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在當代社會,公共生活越來越擴大,而人們的公共意識卻發育遲緩,二者之間的張力必然使公共文明遭遇失落。
其外在原因是道德評價機制的弱化,監督的空場。道德的維系需要依靠外在的輿論監督和合理的評價機制,公共生活規則也是這樣。當代公共文明之所以屢屢缺失,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評價機制的松散、弱化,監督的空場,即守矩者難以受到合理的鼓勵,違規者不會受到嚴厲的譴責。面對公共場所的各路陌生人,人們對他人的行為舉止不做評價,也不會因為這種道德冷漠而自我譴責,但沒有道德評價的善行惡舉卻難以在合理的輿論氛圍中尋找到自己的正確方向,善不受賞、惡不受懲推動著惡的張揚、善的塞滯。而在熟人社會,懲惡揚善的評價機制基本得到建立,人們或為善或為惡總是受到一定的監督。這就是為什么在公共場所會形成惡多善少、惡漲善失的暈圈現象,為什么相同的行為主體在不同的生活領域可能會表現出不同的文明程度,特別是在公共領域會表現出與私人生活領域截然不同的道德水準的原因所在。
由此可見,改善公共文明,首在培育公共意識,次在健全評價機制,強化監督制約。
參考文獻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76.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07.
[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99.
[4] 列寧選集:第3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原載《武陵學刊》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