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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現象學》內容提要

胡志明

卡夫卡是20世紀初生活在布拉格的一位猶太裔德語作家。他一生創作的數量并不多,而且生前發表的作品也很少。他去世后,其遺作才為友人整理出版,開始流行,受到世人廣泛關注,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他的聲譽與日俱增。他不僅被認為是西方現代主義的經典作家,西方學界為此產生了專門的“卡夫卡學”,而且在當今后現代的文化語境中,卡夫卡的創作仍然一再獲得高度評價,其潛在的思想和藝術價值至今仍在不斷地獲得重新的發掘和認識。“卡夫卡現象學”以文化研究的方法,把卡夫卡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從與之相關聯的各種文化事物的聯系中,特別是對20世紀西方世界圍繞著“卡夫卡”所產生的諸多文學和文化現象,進行廣泛的考察和研究,以揭示“卡夫卡神話”得以形成的內外機制,并達到對卡夫卡文學所蘊含的深刻的文化價值的重新認知。

卡夫卡文學之所以具有持久的魅力,首先在于他的作品的復雜多義性,而這根源于卡夫卡獨特的思想品格。作為“一個典型的西方猶太人”,卡夫卡盡管從小開始就系統地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教育,深受西方現代文化理性的熏陶,這不僅培育了他叛逆(父親)的思想,也訓練了他以西方語言(德語)寫作的習慣,但是他軀體里流淌的是傳統的猶太文化的血,他最基本的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特別是他的原罪觀,都是根源于猶太民族的宗教文化和生活理性。表面上看,卡夫卡的生活與創作都已經非常西方化,他也由衷地敬慕一些西方的思想家和文學大師,實質上他的情感和思維方式卻一直粘連著猶太屬性,乃至于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理性也具有沉默的特性。西方現代理性與猶太文化傳統是兩種本質上反差極大的文化因素,它們共存于卡夫卡身上,相互間必然會構成內在矛盾的張力,進而形成了卡夫卡思想性格(包括他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特有的悖謬性,并且直接影響著他一生的文學創作。卡夫卡一生始終能夠保持這樣悖謬的思想性格,既是由于他終生都未離開過布拉格,因為這座特殊的中歐城市天然地具有一種“悖謬”的文化精神,可以呵護卡夫卡思想性格的悖謬性;同時也得益于他與自己父親那種糾纏不清的復雜關系,因為卡夫卡與父親間的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悖謬關系,不僅孕育了他的“父親情結”,也幫助他的悖謬性格得以不斷地磨煉和維系;而作為他最根本的生存方式的文學寫作,既直接表現了他矛盾的思想性格,客觀上也起到了維護或固化他這種悖謬思想性格的作用。

一般認為,卡夫卡的文學,包括他的創作和整個生活,都形象而生動地展現了西方20世紀影響最大的存在主義思潮的基本特征,實質上卡夫卡的文學與存在主義思想之間具有根本的差異性。盡管卡夫卡是從丹麥神學哲學家克爾凱郭爾那里接受了“恐懼”的概念,然而,在克爾凱郭爾那里,“恐懼”只是達到上帝信仰的宗教境界,進而獲得人的存在的一個必需的前提條件,而卡夫卡的“恐懼”則直接意味著人的存在本身;盡管卡夫卡與德國思想家尼采一樣,都偏愛于“孤獨”的生存方式,從而都能夠從一種另類的視角,達到對于人的存在的清晰認知,但是與尼采“超人”的視角不同,卡夫卡主要是從“未完成”的人(弱者)的角度出發,故而更能夠切近人的存在的真相;盡管卡夫卡對于“存在”概念的解讀路徑,與存在主義思想大師、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很相似,但他是將“存在”等同于人的生活全部,而并沒有像海德格爾那樣,非要從中標劃出“存在”與“非-存在”的界限;盡管法國存在主義思想家薩特的自由論與卡夫卡的自由觀都散發出一種“原罪”的氣息,但是薩特的“自由”概念最終依然未能徹底擺脫啟蒙主義范疇,并時而會綻放出理想的光彩,而卡夫卡的“自由”則始終都與人的現實生活處境息息相關,且總是顯得沉重而無奈。盡管兩者之間存在著這一系列如此懸殊的差異性,然而人們還是堅持認為,存在主義思想家們用盡了各種措辭卻仍然難以表述清楚的“存在”,卻在卡夫卡文學中獲得了最為精湛而生動的體現。

卡夫卡作品中對人們文學影響最為顯著的思想內容之一,就是他在自己的小說里集中描繪了現實社會中各類弱勢群體的生活形態。卡夫卡在他的小說作品中,非常生動地描寫了一系列“弱者”的形象。他在長篇小說《美國》中所描寫的主人公卡爾·羅斯曼是一個典型的“被放逐的人”,小說通過對主人公幾度被迫或自我放逐的描寫,不僅揭示了“自由”與“放逐”的本質聯系,更形象地展現了西方現代人尷尬的生存困境;卡夫卡在他的三部著名短篇小說中,通過對三個懷有深刻“父親情結”的兒子心甘情愿地接受父親懲罰的過程的描寫,尖銳地揭示出現代人其實都是“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兒子”的生存真相;通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卡夫卡在《地洞》中所描寫的那個作為“地下人后代”的鼠類動物,其實正是現實生活中無數的生活于驚恐狀態之中的弱勢群體的真實寫照;卡夫卡在著名的長篇小說《訴訟》和《城堡》中所描寫的兩個同名為“K”的主人公,盡管他們生存的方式與追逐的目標各不相同,但實質上他們都屬于“永遠等待審判的被告”,即永遠不可能真實地掌握自己的生活命運;卡夫卡創作中有不少作品都是動物主題,其主角或是動物,或是變形的人,這些形象其實都是“未完成的人”,他們都以一種異樣的形態展示了現代人真實的生活狀況。卡夫卡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方式,生動地繪制了一幅概括現代人生存狀態的“弱者”生存圖。

卡夫卡小說思想內容上獲得巨大成功的另一方面,就是他對現代社會中的威權政治和官僚政治等社會現象進行了生動的描繪,異常犀利地揭露了現代社會政治現實的荒誕本質,而且他的作品客觀上也具有某種政治預言性。卡夫卡一生的小說創作中始終存在著一個既對兒子擁有絕對權威,又疊合著上帝影像的“父親”形象,由此表達了作家對于人類文化中普遍存在的威權政治現象的概括與展示:威權政治產生于父權制文化,現在已經蔓延滲透到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并且已浸潤于每個人的骨髓之中。卡夫卡小說中父親形象存在形態的日趨隱匿和虛化,表現了卡夫卡從自己的個人生存體驗中所獲得的對于威權政治文化的獨特理解。《在流放地》是卡夫卡的一個很獨特的小說,它通過關于現代人生存狀況“難受性”體驗的形象表現,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政治預言功能:既是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預言,又是關于后來發生在許多國家的極權主義政治的預言,同時也是對于當代國際政治生活中所出現的一些不受任何制約的強權政治現象的預言。卡夫卡作品中所出現的“辦公室形象”,其實是一個極妙的關于現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官僚政治的圖形學,卡夫卡結合自己辦公室工作的生活體驗,深刻地領悟了現代社會官僚政治所具有的人類學的文化實質,即它其實是一種在現代技術理性統制下的現代人普遍的生存狀態;并且強調指出,現代人的生活實質上可以被形象地描述為是一種接受與反抗“辦公室化”的悖謬的過程。所以卡夫卡也就能夠在自己的三部長篇小說中,賦予了極為無詩意的“辦公室”以一種極為詩意的形象。

米蘭·昆德拉認為,卡夫卡文學具有“美學革命的徹底性”。卡夫卡的小說盡管描寫細節具有嚴酷的真實性,然而它卻不是“再現”的現實主義文學,同時它與表現主義文學也有本質的差異。卡夫卡從自身的非文學化文學觀出發,創作了一種“變形”的文學。米蘭·昆德拉把歐洲近現代小說史的發展劃分為三個時段,以卡夫卡為代表的一批中歐小說家開創的現代小說發展的“第三時”,其根本特征在卡夫卡小說中主要表現為:在內容主題上直接表現了對“人類存在”的偉大質詢;在小說藝術上則充分地體現了小說文化最根本的“自由”精神。盡管都屬于“第三時”小說的范疇,深受卡夫卡影響的昆德拉的小說發展出了“復調的對照”的藝術,而卡夫卡小說在藝術上最顯著的特征是他做到了“夢與真實的混合”。如果說,昆德拉充分地發揮了小說藝術“智慧”的本質,從而成功地創作出一系列探索型的小說,那么卡夫卡則看到了小說家其實要比常人更弱小,所以他強調小說創作在于表達小說家“恐懼”的生存體驗。卡夫卡所創作的是一種體驗型小說。卡夫卡與昆德拉小說美學觀的差異,根源于他們對于人的存在具有不同的理解。然而,盡管卡夫卡的小說以“恐懼”為其典型的美學特征,昆德拉小說則表現出“智慧”的特點,但是他們確實同屬于“第三時”的小說,他們的小說各自迥異的美學品格,共同演繹了現代小說文化最根本的自由品質。

就其自身的藝術特征而言,卡夫卡小說美學的“變形”,主要體現為他所采用的是一種另類的話語方式,從而在小說中構造起一種另類的審美語境。卡夫卡所創作的重要小說,幾乎都采用了一種“拋入式”的開頭,常常以一種平淡無奇的語調敘述了一個災難性事變,從而把主人公與讀者一道拋入一種非常的審美語境中。他在敘事中運用了一種空間化的敘事時間,即把敘事人的敘事時間、人物正在經歷的故事時間、與讀者看作品的閱讀時間,以一種相近的節奏同步推進,從而誘使讀者感受到一種現場性的空間感;同時他又以一種復合式的敘事視角,把敘事人與人物自身這兩種矢向根本悖反的視角混合在一起,從而營造出一種夢魘感的氛圍。卡夫卡小說的敘事語式則是主觀與客觀相混雜的,既讓作為旁觀者的敘事人視角的敘述飽含情感色彩,又讓人物自身視角的敘述更多地采用虛擬語態,從而表現出客觀化傾向。如此主客觀錯置的敘事語式,與空間化的敘事時間和復合式的敘事視角交織為一體,必然構成了一種“變形的”話語方式,而這顯然根源于卡夫卡獨有的那種“滑動反論式”的審美思維方式。

卡夫卡小說藝術“變形”的美學特征,還表現為其作品大多采用了一種超寓言的擬寓言結構。卡夫卡酷愛寓言藝術,深諳寓言藝術的精髓,在一生的創作生涯里,他不僅經常寫作一些小寓言故事,還有意無意地把寓言藝術的一些基本元素融入其小說創作中,所以他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常常會表現出寓言般的類型化和符號化特征,小說的故事結構大多顯得既單一又單純,他經常遵奉寓言藝術真實、樸實和忠實的寫作原則來描繪小說形象。卡夫卡小說因此呈現明顯的寓言化特征。他早期創作的小說,主要采用了一種擬寓言的藝術結構;第二個時期他所創作的小說,則經常在整體擬寓言的故事框架中,又直接嵌入一個既是自足性的,又與整個小說相照應的寓言小故事;卡夫卡最后階段創作的小說,不僅其表層的故事形象層面就是以寓言的形態出現的,且故事中的每個小單元本身也可以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寓言。卡夫卡中后期小說中存在的多個寓言單元之間形成的是一種互相照應又互相闡釋、互相對又互相消解的復雜關系,這便從根本上取締了其作為寓言作品之根本特征的形而上的寓意指向性功能,從而使卡夫卡小說的擬寓言結構達到對于寓言藝術的超越,進而成為一種“無”意味的形式:它們本身并不再指向某種特定的寓意,卻使得整個小說本身客觀上成了關于現代人生存狀況的最大的“寓言”。

卡夫卡盡管被公認為是現代主義文學的經典作家,然而他卻深受一些后現代經典作家的青睞,而且他與日俱增的影響也大大地超越了文學范疇,已經成了后現代文化語境中的一個時尚的話題。猶太裔德國作家本雅明很早就看出卡夫卡文學的重要價值,他在卡夫卡十周年祭的時候所寫的《卡夫卡》一文,認為應當以一種“撒播”式的方式,才能夠解讀卡夫卡作品的深刻寓意,因為卡夫卡文學所繪制的是一種“橢圓”形的世界圖像,其中所采用的是一種雙重性的聚焦視點:卡夫卡所描寫的是現代人的生存體驗,卻運用了猶太民族傳統的神秘體驗方式來進行細節描寫。所以在現代讀者眼里,大家所熟悉的生活現象都已經發生變形,卡夫卡的作品也因此產生了獨特的寓言功能。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思想家阿多諾提出的“否定辯證法”頗有后現代意味,他從“非同一性”思想出發,高度評價了卡夫卡所運用的嚴格地忠實于文本客觀性的“斟字酌句”的書寫法則,認為它導致卡夫卡文本客觀上產生了一種否定性功能,其效應足以與后現代的解構主義相媲美。法國著名的從事欲望政治哲學研究的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德勒茲曾專門寫作了《卡夫卡:走向少數族文學》一書,來闡述卡夫卡文學客觀上所具有的革命性的后現代思想價值。他認為卡夫卡的創作代表了一種與高度轄域化(體制化)的主流語言相抵觸的少數族的弱勢群體的聲音,因為卡夫卡總是以社會中的弱者或邊緣人為主角,并且竭力地傾聽、放大他們的聲音。這是一種具有游牧性質的少數族文學,可以對現代國家機器高強度、高密度的社會化編碼來進行一種抵消性的解域化。作為少數族文學的典范,卡夫卡小說在藝術上具有一種“塊莖學”的美學特征:其結構形態是“塊莖”狀的,其書寫手法是描繪性的,其存在形態具有“斷裂”的特征,其創作行為屬于體驗型的。法國解構主義思想家德里達也非常敬重卡夫卡,他認為卡夫卡作品之所以難以理解,是因為作家運用了一種“省略”的手法,即卡夫卡在作品中總是“漫不經心”地添加一些具有離題或插筆特征的文學元素,“既推進之,又撤回之”,從而導致讀者審美思維的斷路,阻止了讀者輕易地親近它,使人強烈地感受到卡夫卡文本的不可讀性。而當人們在“本源和譜系動力學”的驅動下,為了進入卡夫卡文學世界而不得不重新調整思維模式的時候,卡夫卡文學實際上也就(對統制著讀者心理結構的主流文化)產生了解構的效應。德里達由此充分地肯定了卡夫卡文學所具有的解構的文化功能。其實卡夫卡并不曾想要進行后現代式的解構,他只是在不斷地“省略”或消解自己所寫下的文本,包括他的臨終遺囑,就是對自己一生的“大文本”進行了徹底的省略或消解。這純粹是一種“自我性解構”。它不僅為人們閱讀卡夫卡文本開放出無限的闡釋空間,而且對于現行的體制性文化的解構,顯然是要比后現代的解構主義更具有顛覆性。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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