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教”傳統的歷史中介: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的發生
- 鄭煥釗
- 9581字
- 2019-02-19 10:18:22
四
事實上,梁啟超研究已經開展了近100年,關于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研究也經歷了同樣漫長的歷程。早在新文學開展之初,梁啟超的生前,就已經有人對梁啟超與新文學的關系發表看法,如1917年2月25日,錢玄同致信《新青年》主編陳獨秀討論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時,就以敏銳的眼光指出梁啟超在散文文體和文學觀念上的先導作用,他說:“梁任公實為近來創造新文學之一人。雖其政論諸作,因時變遷,不能得國人全體之贊同,即其文章,亦未能盡脫帖括蹊徑,然輸入日本文之句法,以新名詞及俗語入文,視戲曲、小說與論記之文平等(梁先生之作《新民說》、《新羅馬傳奇》、《新中國未來記》,皆用全力為之,未嘗分輕重于其間也),此皆其識力過人處。鄙意論現代文學之革新,必數及梁先生。”
郭延禮在《20世紀中國近代文學研究學術史》中,從時間上將梁啟超的研究史分為20~40年代、50~60年代和80~90年代三個階段。而我以為,加之21世紀10年來研究的迅猛發展,實際上可以結合不同時期特定的研究特征,按照四種研究范式對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意義進行觀照。這四種范式分別為感性范式、階級論范式、實證范式和現代性范式。下文就在郭延禮的基礎上,對四種范式進行歸納和分析。
(一)感性范式
特指20世紀20~40年代,與梁啟超同時代或略晚些的許多人,他們讀著梁啟超的文章長大,對梁啟超所影響的時代也有深切的感受,他們采用回憶、紀念、緬懷的散論方式,憑感覺對梁啟超的先導作用做出經驗性的描述,盡管沒有采用嚴格的學術論文的形式,卻往往發出遠見卓識。我們稱這種范式為感性范式。比如前引錢玄同的例子就是這種范式最早的一個例子。鄭振鐸在梁啟超逝世后所撰的《梁任公先生》一文,是第一篇全面系統總結其生平、評價和學術成就的文章。在談及梁啟超文學影響時,特別推重其散文創作,他說:“他的散文,平心論之,當然不是晶瑩無瑕的珠玉,當然不是最高貴的美文,卻另有他的價值。最大的價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的作風,打倒了所謂懨懨無生氣的桐城古文,使一般的少年們能肆筆自如,暢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與格調的拘束;可以說是前幾年的文體改革的先導?!?img alt="鄭振鐸:《梁任公先生》,《小說月報》20卷2號(1929年2月)。"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6A64D/11228676804598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812181-sSSELZ4DmQpdKe0sj00eU04AOt02u0Te-0-81bb11e725f052c09d75ae4bb1152ec3">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對于梁啟超的先導作用也給予承認,認為他“是想借文學的感化力作手段,而達到其改良中國政治和中國社會的目的”,但“影響所及,也給予文學革命運動以很大的助力”。此一時期,像吳文祺的《新文學概要》(1936)也回應錢玄同的說法,指出梁啟超的文章盡管有很多毛病,但他畢竟是第一個沖破古文藩籬的人,認為他的新文體影響了近30年的文壇,新文學的胚胎孕育于戊戌變法之后,至五四終于呱呱墜地。
而陳炳堃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1937)在列舉了對梁啟超新文體的若干批評后,轉而指出“這種新文體不避俚俗,使古文白話化,使文言白話的距離比較接近,這正是白話文學運動的第一部,也即是文學革命的第一步”。
錢基博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35)將梁啟超列入“新文學”一編,也表明了他對梁啟超新文體與新文學一脈相承的判斷?!翱梢钥闯觯涸?0世紀20~30年代,人們已經普遍認同了梁啟超對新文學的開啟之功和重大影響?!?img alt="郭延禮:《20世紀中國近代文學研究學術史》,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第30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6A64D/11228676804598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812181-sSSELZ4DmQpdKe0sj00eU04AOt02u0Te-0-81bb11e725f052c09d75ae4bb1152ec3">縱觀這一時期,人們主要從梁啟超的“新文體”——或者肯定是情感感染力,如郭沫若、胡適、周作人等,或肯定其文體的淺白通俗,如錢玄同、胡適、鄭振鐸、陳炳堃、錢基博等——這種突破古文藩籬,開拓現代白話文自由表述的角度來肯定梁啟超對于“新文學”的貢獻。而梁啟超的小說理論和其他方面的文學貢獻,在這一時期并不為人們所重。對梁啟超“新文體”的現代文學意義的肯定,正與他們試圖建構“新文學”的歷史合法性具有重要的關系,因為白話文運動與梁啟超散文實踐之間的關聯為他們提供了重要的依據。但是這也限制了對梁啟超整體影響的視野,比如梁啟超影響巨大的小說實踐和理論貢獻,在這一時期的論述中往往沒有像“新文體”一樣獲得共識。而從中我們也可以透析出梁啟超的影響力的真正方面:“新文體”的通俗性和感染力,使得梁啟超的思想輕易地影響了時人,胡適在《我的信仰》中就揭示了梁啟超的文筆對他所造成的震撼:“從當代力量最大的學者梁啟超的通俗文字中,我漸得略知霍布士(Hoblbes)、笛卡爾(Descartes)、盧梭(Rousseau)、邊沁(Benthan)、康德(Kant)、達爾文(Darwin)等諸泰西思想家。梁氏是一個崇拜近代西方文明的人,連續發表了一系列文字,坦然承認中國人以一個民族而言,對于歐洲人所具有的許多良好的特性,感受缺乏;顯著的是注重公共道德,國家思想,愛冒險,私人權利觀念與熱心防其被侵;愛自由,自治能力,結合的本事與組織的努力,注意身體的培養與健康等。就是這幾篇文字猛力把我以我們古舊文明為自足,除戰爭的武器、商業轉運的工具外,沒有什么要向西方求學的這種安樂夢中,震醒出來。它們開了給我,也就好像開了給幾千幾百別的人一樣,對于世界整個的新眼界?!?img alt="[7].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1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6A64D/11228676804598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812181-sSSELZ4DmQpdKe0sj00eU04AOt02u0Te-0-81bb11e725f052c09d75ae4bb1152ec3">毛澤東早期孜孜以念的也是梁啟超“少年強,則中國強”的思想。由此也為我們留下進一步思考的空間:對于梁啟超與中國現代審美話語之間的關系,應該具有一種突破具體文類實踐的視野,應有一種整體性的觀照。而20世紀20~30年代這種感性范式,由于其強烈的“新文學”溯源的傾向,也使得人們對于梁啟超的影響,容易限制在“五四”新文學這一特定的范圍之內,對于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大眾化、革命文學乃至后來的文學活動而言,梁啟超的影響由于對五四新文學的“光亮”而形成了燈下暗影的“盲視”之區。
(二)階級論范式
這是一種產生于20世紀50~60年代特定的政治時期的產物,以階級的屬性來判定學術的性質,從而給學者進行定性,成為這一話語的基本模式。由于梁啟超是近代政治改良運動的倡導者和實踐者,在區分資產階級改良派、革命性和無產階級的階級分析模式下,梁啟超成為資產階級改良派的代表,遭受人們的各種批評。在當時,史學界關于梁啟超的思想體系問題的爭論一度成為焦點,就始終圍繞在改良/革命的敘述框架之下。這一話語模式對于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文學的關系這一論題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60年9月25日佘樹森在《光明日報》發表了《如何在文學上評價梁啟超》一文,他認為只有依據階級分析的方法,結合梁啟超的政治思想和政治活動,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在這一方法的指導下,他將梁啟超的創作分為三個時期:
1.戊戌變法前后(1895~1900)。這一時期梁的文學作品數量上并不豐富,但思想內容大都表現了他的救國救民、改良社會的政治抱負和基于這種抱負而產生的愛國主義和積極樂觀的斗爭精神。
2.由改良主義走向反動的初期(1900~190)。這一時期梁的創作和文學活動既有積極意義和進步的傾向,也有著不小的局限和反動性,這與當時的歷史條件有關,特別是與他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階級本質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3.改良主義的反動后期(1904~1927)。這一時期梁的創作和文學活動,隨著他在政治上的反動性而呈現出暗淡和衰落的狀態,沒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地方。
這是對梁啟超的文學活動所進行的首次分期,但這種分期卻充滿階級決定論的色彩。在佘樹森看來,梁啟超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活動在中國革命發展的過程中,由進步走向反動,過去的一些資產階級學者,他們離開梁啟超所生活的時代及其政治活動,離開他的世界觀,對他的成就做出過分的肯定和夸大,這是不符合事實的。事實上,“對梁啟超改良而非革命派的身份定位,影響了對他文學成就的客觀評價;而階級分析方法的運用,更使得佘樹森的分析評價看起來是那么絕對,甚至有幾分荒誕的意味”。對于這種階級分析方法,在當時也有學者反對,如朱眉叔的《梁啟超與小說界革命》
就開始注意到梁啟超小說理論的貢獻,認為他對小說界革命具有倡導之功。他不同意階級分析決定論或以政治立場來衡量梁啟超的文學活動并給予蓋棺定論,其觀點較為客觀科學。但是這種質疑的聲音在當時較為微弱。王立興于1963年發表的《梁啟超的小說理論與“小說界革命”》一文,重點分析梁啟超的局限,認為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的號召提出后確實推動了當時的小說改良運動,促成小說界一度繁榮,但是由于號召本身有很大程度的軟弱性和不徹底性,這種小說改良運動很快為外國帝國主義的奴化思想和中國封建主義的復古思想的反動同盟所擊敗,因此小說界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革命的變化。這種論述成為當時較為一致的看法。
這一方式隨著特定的政治時期的過去而被人們所拋棄,但是其階級分析的基本思維卻沒有完全消失,在當今專門研究近代文學的權威學者的學術著作中,這種對梁啟超資產階級改良派的身份,及其由之帶來的“軟弱性”“不徹底性”的評價依然充斥其間。如郭延禮自己就在《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史》(第二卷)中認為:“以梁啟超為主將所發動的這次文學革新運動也有明顯的弱點,如同中國資產階級政治上先天的軟弱性一樣,梁啟超在文學革新上也是不徹底的?!?img alt="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第19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6A64D/11228676804598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812181-sSSELZ4DmQpdKe0sj00eU04AOt02u0Te-0-81bb11e725f052c09d75ae4bb1152ec3">張炯等主編的《中華文學通史》第五卷“近現代文學編”第十二章由連燕堂執筆的專論“晚清文學界革命的旗手梁啟超”,在肯定梁啟超的貢獻的同時也同樣指出,“它同資產階級政治革命一樣,有其妥協性和不徹底性的一面,這是由中國資產階級的軟弱性決定的”。這種范式由于著重從梁啟超的局限性的方面進行考察,因之對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就往往停留在其“不徹底”的一面,不管有多少肯定性評價,由于這一尾巴的殘留,在看似辯證的背后,卻是一種認識的“不徹底”,因為梁啟超的“不徹底”和“軟弱”,相對于現代文學的“革命性”而言,其影響的全面性和深刻性必然無法得到客觀的評價。
(三)實證范式
隨著新時期學術對于政治的相對獨立,人們能夠從較為客觀的角度對梁啟超進行研究,這種客觀性主要體現在從歷史和文獻實證的角度,對梁啟超文論話語的學術淵源、文類變革的近代意義從具體的歷史演變的脈絡中進行考證,并能夠結合當時人的反響和評價對其影響進行肯定。由于這一研究方法的實證性和嚴謹性,因此也就有了專門對梁啟超的文學思想進行研究的學術專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連燕堂的《梁啟超與晚清文學革命》和夏曉虹的《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
。連燕堂的《梁啟超與晚清文學革命》是國內最早對梁啟超的“三界革命”進行系統研究的一部專著。該書主體分為四章,分別對梁啟超的“文界革命”與新文體創作、“詩界革命”與詩歌創作、“小說界革命”與小說實驗品,以及戲劇理論與創作進行專門的研究,在很多問題上取得了突破,并在結論上較為持衡,對梁啟超所主導的晚清文學界革命的現代意義進行了確認,認為梁啟超引導的文學界革命對新文化運動有直接的影響,新文學運動的主要倡導者的文學觀念并沒有明顯高于梁啟超之處,他們不過在廣度和深度上有所發展和提高,但并沒有本質的區別。但是,連燕堂得出這種評價的基礎卻在于梁啟超晚清文學革命與新文學運動都屬于資產階級性質這一點上,顯示出階級分析方法的影響。但是這一結論,由于有著實證的研究作為基礎,也顯得較為切合實際。1991年夏曉虹出版《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一書,該書共十章,除去“導言”和“結語”外,主體八章主要探討四個問題:第一,梁啟超從“文學救國”到“情感中心”的文學思想,考察梁啟超前后期文學觀念的差異(第二章);第二,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詩界革命和文界革命的研究,著重考察梁啟超小說、詩歌、新文體與舊形式之間的關系(第三、四、五章);第三,梁啟超文學思想與傳統文學觀念的關系(第六章);第四,梁啟超文學思想的日本影響,分別從梁啟超與日本明治文化、日本明治小說、日本明治散文三方面的關系,考察日本明治時期的社會文化對梁啟超文學思想的形成的影響(第七、八、九章)。夏著從歷史的實證角度,對梁啟超的文學思想進行深入全面的研究,對梁啟超文學觀念的傳統淵源和日本淵源的梳理,更是對此前梁啟超研究的一種重要的突破,此外,對于梁啟超“新文體”“新民體”的關系的具體內涵提出自己的看法,更加符合歷史的事實。該書尤其重視把握其中透露出來的若干文學問題,但是由于歷史實證方法的限制,在理論發揮與闡釋方面沒有進一步展開。夏曉虹的另一部梁啟超研究專著《閱讀梁啟超》
,補充了前著在戲曲和梁啟超的文學批評和研究方法的缺失,對于梁啟超的戲曲革命的過程梳理和梁啟超文學研究方法的歸納,進一步凸顯了梁啟超在世紀之初所具有的重要意義。而在王瑤主編的《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
中,由夏曉虹執筆的第一章《梁啟超的文學史研究》則從梁啟超文學研究的方法的現代性角度,通過其科學精神、文化視角和歷史意識的研究,對他在中國文學研究的現代性過程中的學術史地位進行探討。關愛和的《梁啟超與文學界革命》
則是21世紀以來梁啟超研究的一篇重要的論文,該文也是通過歷史實證的詳細考察,從梁啟超的文學界革命的理論提倡和創作實踐兩個角度,對梁啟超在文學界革命中的意義進行確認,論文認為,“梁啟超以國民啟蒙、國民自新、國民變革為基本目標,以文體革命為觸介點的文學革命思想,蘊含著許多劃時代意義的理論命題并具有極強的可實踐性,因而得到了世紀初文壇的積極響應”。關愛和正是在“積極響應”的層面上,指出以梁啟超為旗手的文學界革命對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壇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喧囂與騷動”,并以之視“文學界革命”為20世紀中國文學自我更新、艱難變革的起點,“梁啟超20世紀初年提倡并實踐的文學界革命,對于后來的五四新文學運動來說,無疑具有篳路藍縷的意義”。
對梁啟超與中國20世紀現代文學關系的研究,從總體上言,主要包括文類研究和淵源研究兩種主要類型。文類研究主要通過梁啟超的小說、散文、詩歌、戲曲四種不同文類的實證研究,考察梁啟超具有的現代文學意義,由于“小說”的地位提升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的理論和實踐也得到人們集中的關注。而梁啟超借道日本引介西方文化以促成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也構成了此一時期人們關注的又一重心。此外,在探討梁啟超文學的現代性意義上,也有一些專論文章,如孔范今的《梁啟超與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就高屋建瓴地論述梁啟超與中國新文學的諸多聯系,他從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標的所歸納的五個特征出發,逐條分析論證了兩次啟蒙思潮之間的內在一致性及其對于文學革命影響的一致性方面,這種一致性包括“進化論”思想、對思想文化進行批判、以國民性批判為啟蒙的中心議題、采取激進主義的歷史態度、啟蒙思潮與文學革命的關系等。梁啟超三界革命的現代性體現在開放的世界視野,文學觀念具有現代性,以小說為中心的現代文體格局等,都是由梁啟超所激烈鼓吹的。因此孔范今認為,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從梁啟超開始。孔范今的這一論證,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此一時期學術觀念的變化,正是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古今演變”“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等新的文學史觀的影響下,人們逐漸意識到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起點不應局限在“五四”,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晚清在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的重要意義的基礎上,梁啟超作為晚清文學界革命的“旗手”,其在中國現代文學的意義也就因此凸顯。這種凸顯,既是因為他在小說中心化的過程中所起到的突出作用,也因為其在文學的世界性的拓展上所具有的開創者之功。但是由于在探及中國文學現代轉型上,將“五四”新文學視為中國文學現代性的主要標準,同時通過以“五四”來反推晚清的意義,而這種研究又建立在實證的文類研究的角度,這就導致對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整體影響,如后來的革命文學,大眾文學等,缺乏必要的注意和觀照,這同時影響到對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本質的把握,以及對于梁啟超所具有的“現代性”因素的真正理解,因為只有聯系到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整體性,或者主流特征,才能更加深入全面地理解梁啟超所具有的意義。換句話說,只有透過對梁啟超文學啟蒙思想的內在結構的個性把握,才能為我們檢視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內在結構提供新的視野。而實證性的研究方法,它所具有的客觀真實性的優點自難以抹殺,但是正如上述對發生學和發源學的辨析中所看到,實證研究也具有其對于觀念發生發展過程把握不周的弊端。它更無法對于一種長時段的內在邏輯的發生和影響進行探討,無疑這就限制了對梁啟超文學啟蒙思想意義的思考??追督褡⒁獾絻纱挝膶W思潮之間在啟蒙上的一致性,這一認識極富啟發性,但是他由“五四”反推晚清文學現代性的做法,卻不能不說正是上述問題的一種體現。
(四)現代性范式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現代性理論和視野的進入,西方現代性理論也成為研究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的一種占有主導性的學術資源;海外華人學者立于西方理論的前沿,對中國文學現代性研究的視角隨著中外學術交流的增強,也被國內學者所模仿和借鑒。這種以現代性理論為研究立場、方法和視野,對中國文學現代性進行考察的研究方式也就是現代性范式。作為“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梁啟超的現代性意義在各種各樣的現代性話語之下被重新加以考察,這就構成當今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關系研究的一種最具熱點的研究范式。
首先,西方社會理論中關于啟蒙現代性和審美現代性的兩種現代性的沖突理論,由于梁啟超文學思想的強烈的政治色彩與政治啟蒙現代性的關聯,而對梁啟超研究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楊曉明的博士學位論文《梁啟超文論的現代性闡釋》是對梁啟超的文學思想與現代性關系進行研究的最早的一部專著。在該書中,楊曉明透過啟蒙與審美兩種現代性的視角,將梁啟超文論思想定位為啟蒙現代性思想,著重抓住其理性精神與梁啟超學術態度、科學精神與梁啟超文論中的科學方法、進化史觀與梁啟超文學史論、中西文化觀于梁啟超的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研究四個角度,來探討梁啟超文論現代性的具體內涵,并進一步探討梁啟超“三界革命”的啟蒙現代性特征,透過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的沖突,來思考梁啟超的文論思想在這兩種現代性之間的沖撞與調整。楊著結論透過梁啟超對“五四”文學革命的直接影響、對20世紀主流文學思想的奠基、對啟蒙現代性的反思與審美現代性的超前意義,以及對現代學術規范的獨特貢獻四個方面確立了梁啟超文論思想的世紀性意義。余虹在《革命·審美·解構——20世紀中國文學理論的現代性和后現代性》中以梁啟超和王國維分別代表晚清文學革命的兩種現代性立場,認為梁啟超是工具主義與政治現代性,而王國維則為自主主義與審美現代性。余虹指出,“由于梁氏的‘三界革命’強調文學的群治工具性,因此它不同于個體自然主義的異端詩文論;由于它強調文學為現代政治革命服務,并要求以歐西之道取代孔孟之道以更新文學的內容,以通俗之文藝更新文學的形式,從而徹底更替‘文以載道’的具體內涵,因此它又不同于原教旨主義的儒家詩文論。正是這一差異使梁氏‘三界革命’區別于晚清詩文革新運動,成為20世紀文學革命的先聲”。
陳佑松的《主體性與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緣起》
則借助于美國學者列奧·斯特勞斯的《現代性的三次浪潮》中以主體性的建構、曲折和消解的觀念,來建構主體性與中國文學性現代性緣起的關系。在其中,他認為王國維、梁啟超和魯迅分別代表中國文學主體性建構、曲折和消解的三個不同階段,在主體性的探討中,又融入審美現代性和啟蒙現代性的視野,同樣將王國維置于審美現代性,而將梁啟超置于啟蒙現代性。由于將主體性視為文學現代性的內在價值,因此對梁啟超的啟蒙現代性對于主體性的“曲折”也就相應地持消極的態度。這一視野在諸多的學位論文中受到模仿,深化了人們對于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的內在復雜性和緊張性的理解,但是這一模式往往視啟蒙與審美相互沖突,從而以此宰割中國審美現代性內在的政治性動機,故意忽視審美與政治在中國現代審美話語中的深刻關聯,沒有注意到啟蒙與審美的內在一致性。
其次,正如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將時空觀的變化視為現代性的重要表現,伯曼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中,也將現代性視為一種全新的現代男女的體驗。將現代性理解為一種新的體驗方式的產生,這對于理解文學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無疑是打開了一扇大門。鑒于梁啟超在中國現代時間、空間、和感性視野上所具有的特殊體驗,人們也就因此拓展了對梁啟超的現代性意義的認識。唐小兵的博士學位論文《全球空間和現代性的民族話語:梁啟超歷史思想研究》就試圖通過對梁啟超的歷史意識的研究,重新考察世紀之交的中國現代民族國家話語的出現,更為具體地說,通過重構梁啟超歷史觀念的變化,揭示全球空間既是由梁啟超對于現代性的呼喚而被激發的,同時也最終導致了他的批判性的重新定義。唐小兵以一種空間性或者一種具有決定性的空間組織和關系的模式,提供了一種分析梁啟超歷史思想的闡釋框架。他既注意到梁啟超對于西方現代性的追求,又注意到梁啟超對這種追求的反思,從而萌發出一種“人類學”的空間觀,這種既追求又反思的過程,正反映出梁啟超對于現代性的獨特認識。李歐梵在2004年北大的學術講演中,也將梁啟超的現代性意義擴大到對現代性的時空觀的發生上,在題為《晚清文化、文學與現代性》的講演中,他就將梁啟超視為中國現代“古”和“今”兩分法的發生者,這不僅是因為梁啟超是新的歷史觀的建立者,還是對于中國國家新的風貌的想象。
王一川則將梁啟超的詩界革命視為全球東擴所引發的本土詩學動員,全球化體驗引發了詩人的語言表達需要,無意識中以漢語詩歌革命的方式為全球化在中國的東擴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而羅義華的博士學位論文《論梁啟超的“流質性”與轉型期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品格》
則從梁啟超的“流質易變”的性格出發,借助于“流動的現代性”的理論,將梁啟超這種“流質易變”理解為轉型期中國所具有的普遍特征,從而通過對梁啟超在政治和文化上的這種流變性的研究,來思考中國轉型期文化現代性的問題。然而,對梁啟超體驗方式的現代性的理解,在于以集體性話語形式為中心的中國現代審美話語中,要建立這種關聯并非易事。因為這種現代性體驗話語,首先必須建立在20世紀中國文學具有類似于西方現代性的基礎之上,但是這一前提卻仍需要進一步的澄清。
最后,與全球化的現代性相關的是本土現代性思路的興起,這一思路往往被置于文論失語癥和民族詩學建構的角度來進行。一方面,對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的重視,正蘊含著這一立場,論者質疑中國現代文論失語的說法,試圖在中國現代的文論實踐中,探尋傳統性與現代性融合創構的新的典范;另一方面,是對于當今文化現實的關懷,反思當代西方文論的知識缺陷和現有知識體系的弊端,試圖在中國現代美學的發展歷程中,尋找具有當代意義的美學范例。梁啟超后期的美學思想,就被置于雙重語境中被重新發現。如金雅的《梁啟超美學思想研究》是第一本對梁啟超美學思想進行體系化研究的專著。該書通過對梁啟超美學思想的邏輯脈絡,美學思想的四大范疇(“趣味”“情感”“力”“移人”),文藝思想和藝術美論等角度,探討梁啟超美學思想的體系和價值。該書認為,梁啟超美學思想具有體系性,從表面上看,盡管前后期美學思想在具體問題上變化較大,但在內在理論基點和邏輯聯系上卻有著一貫性,梁啟超思想中的“體系性”和“變異性”正構成梁啟超美學思想的基本特征,從總體上言,梁啟超建立了一個以“趣味”為核心,以“情感”為基石,以“力”為中介,以“移人”為目標的趣味主義人生論美學思想體系。方紅梅的《梁啟超趣味論研究》
將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作為主體進行研究,注重挖掘“趣味”在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中的意義,從藝術到人生的意義設定,入“生命之奧”的情感陶冶,“仁者不憂”的境界提升,“無所為而為”的生活表達等角度,探討“趣味”在梁啟超美學思想中的意義、方式、境界、實踐等問題。這就構成梁啟超審美話語現代性的一種重要思路。對梁啟超美學思想的研究,旨在建立中國現代美學思想的“現代傳統”,把握傳統文化現代轉型的活力,但是由于梁啟超后期美學思想長期湮沒無聞,這種研究對于完整把握梁啟超的現代意義,無疑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如果放在梁啟超與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發生這一問題之下,則不如梁啟超早期的文學思想更具有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