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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國際制度競爭的理論契機

隨著中國日益崛起為國際舞臺上的主要角色,中國與作為霸權守成國美國的戰略關系正在成為塑造世界格局基本走向和國際秩序運行特征的核心動力。Avery Goldstein, “First Things First: The Pressing Danger of Crisis Instability in U. S. -China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37, No.4, Spring 2013, p.58.而今天正在加速演進的中美戰略關系既不同于以往的大國戰略關系,也不同于以往的中美戰略關系。它呈現一種全新的形態:一方面兩國在全球范圍內圍繞權力、利益和尊嚴進行著激烈的競爭,但另一方面兩國又在地區安全、經濟發展和氣候變化等諸多議題上進行了豐富的合作,兩國在政治、經濟和社會多個層面的緊密相互依賴的網絡之中。中、美兩國既是主要競爭對手又是深度合作伙伴,這是一種全新的大國關系。理解中美戰略關系所凸顯出的新特點及背后的邏輯,是國際關系理論發展的一個新的增長點,對于正處于理論創新“焦慮”中的中國學界尤其具有特殊而重大的意義。參見李巍、唐健《國際舞臺上的中國角色與中國學者的理論契機》,載《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4期,第40—58頁。過去近十年里,主要由現實主義學者發起的關于中國崛起的諸多研究,都體現了中國學者試圖通過研究自身來創建普遍性理論的努力。目前,這一課題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緊迫。

而中美大國戰略關系的新型特質,在內容上集中體現為國際制度競爭,即兩國的權力競爭主要圍繞控制和塑造國際制度的建設和改革而展開。它較之以往的傳統大國權力競爭有著明顯的進步意義。傳統大國權力競爭往往體現為三個方面,分別是軍事競賽、結盟對抗和意識形態攻訐。這三種競爭形式具有高度的對抗性與零和性。而中美國際制度競爭一方面弱化了傳統大國競爭的對抗色彩與零和性質,中美在展開制度競爭的同時可以繼續保持合作的伙伴關系,而且中美爭奪的伙伴網絡可以相互重疊而非彼此排斥;另一方面它有可能增強國際社會的制度供給,推動國際體系加快從傳統的“叢林世界”向現代的“規則世界”的演變。中國學者唐世平則用從“進攻性現實主義”到“防御性現實主義”和從“米爾斯海默式”的世界到“杰維斯式”的世界的表述闡述了一個類似的國際體系演變路徑,參見Shiping Tang, The Social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Chapter 3。

中美之間正在展現的這一大國關系新形態,提出了一些既有國際關系理論所無法回答也沒有注意到的新問題,從而給國際關系理論的發展帶來新的增長動力。

一 中美戰略關系的歷史演進

大國之間的戰略關系,既是全球實力結構以及國際體系環境塑造的產物,同時也是大國根據國際形勢判斷和國內政治運作主動進行政策選擇的結果。1949年以來,在上述兩大力量的驅動下,中美戰略關系發生了幾次階段性的變化。每次變化都對既有的國際格局和國際秩序產生巨大沖擊。這些變化不僅體現了中國外交主導思想的歷次調整,也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國際關系理論的發展和演變。

第一,中美戰略敵對關系(strategic confrontation)。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中美經歷了大約20年的戰略敵對,主要體現在美國對中國奉行軍事上的包圍、政治上的孤立和經濟上的封鎖,而中國對美國實行軍事上的針鋒相對、意識形態上的尖銳攻擊、政治關系上對蘇聯的“一邊倒”和經濟上的自給自足。50年代的朝鮮戰爭和60年代的越南戰爭,則是雙方戰略敵對關系的高潮體現。中美戰略敵對關系加劇了東西方冷戰格局的形成,并且直接形塑了當時的亞太區域格局。然而,由于這一時期中國尚未成為國際舞臺上的主要角色,中美戰略敵對關系也并非國際體系中的主要矛盾,而是從屬于美蘇冷戰對峙關系,因此,中、美兩國在當時的國際權力結構和意識形態結構之下,都比較缺乏可選擇的政策空間。也有學者探討了國內政治的因素影響了中國的戰略選擇,參見Thomas J. Christensen, Useful Adversaries: Grand Strategy, Domestic Mobilization, and Sino-American Conflict, 1947 - 1958(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此時也正是西方基于權力政治的古典現實主義理論發展的最高峰。喬治·凱南的遏制理論和漢斯·摩根索的人性現實主義主導了人們對當時國際關系特征的理解。喬治·凱南:《美國大外交》,雷建鋒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漢斯·摩根索:《國家間政治》,徐昕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而在中國,由于特殊的政治環境,偉大領袖的個人思想幾乎成為中國判斷國際關系的唯一認識來源,毛澤東的革命激情和斗爭哲學支配了中國對國際事務的理解。中國不僅不存在國際關系理論研究,而且也不存在一個獨立的國際關系研究的學術團體。

第二,中美戰略合作關系(strategic cooperation)。從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中美戰略關系又經歷了驚險的一躍,從戰略敵對迅速演變為戰略上的合作。這種演變既是兩國決策者審時度勢大膽進行政策調整的結果,也是當時國際結構和安全環境變動的產物。中美戰略合作關系形成的首要基礎是中、美兩國在安全上都面臨著蘇聯擴張主義的嚴峻威脅,這使得尼克松和毛澤東這兩位現實主義大師得以迅速拋棄各自的意識形態成見,停止敵對而共同遏制蘇聯的霸權擴張。之后,中國的改革開放更為中美戰略合作增添了經濟利益和意識形態的雙重基礎:中國在經濟上需要美國幫助其實現對外開放和對內改革的國家戰略;美國也因為中國的改變而產生一種理想主義期許,認為中國將在價值觀和制度上向美國靠攏,成為推動整個蘇聯模式引導下的共產主義國家實現“和平演變”的樣板。安全、經濟和意識形態這三重因素的疊加,使中美關系在20世紀80年代經歷了一段難得的“蜜月期”。Thomas J. Christensen, The China Challenge: Shaping the Choices of a Rising Power(New York:W. W. Norton & Company, 2015), p.170.

對于國際關系理論發展而言,中、美、蘇大三角關系的戰略重組刺激了結構現實主義的興起。不僅如此,中美經濟合作關系的發展、中國的國內改革以及中國開始參與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體系,也給西方以相互依賴、民主和平、國際制度等為核心的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提供了經驗上的重要佐證。中國的外交思想則完成了從“兩個拳頭打人”到“一條線、一大片”的調整,新一代領導核心鄧小平由此做出了“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以及“世界大戰打不起來”的重大判斷。

第三,中美戰略模糊關系(strategic ambiguity)。自20世紀90年代起,由于蘇聯的解體使得中美喪失了安全合作的基礎,而中國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也令美國的理想主義期許走向幻滅,中美進行戰略合作的兩大基礎都已不復存在。蘭普頓用“同床異夢”這個概念形容20世紀90年代的中美關系,參見David Lampton, Same Bed, Different Dreams: Managing U. S. -China Relations, 1989-2000(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但與此同時,日益蓬勃發展的雙邊經濟關系卻使得中、美兩國都從中受益,并被認為是中美關系的“壓艙石”,而在2001年“9 ·11”恐怖襲擊爆發之后,美國進一步發現,它仍然需要在反恐、地區安全等諸多議題上借助中國的力量。中美關系開始進入一個戰略上的模糊期,在這20年里,雙邊關系動蕩起伏,呈現較大的不穩定性。中國學者閻學通用雙方的“假朋友”戰略來解釋這種不穩定性,并且認為中美戰略明確更能促進雙邊關系的穩定性,參見Yan Xuetong, “The Instability of China-US Relations,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 Vo1.3, No.3, 2010, pp.263 -292;中文版參見閻學通《對中美關系不穩定性的分析》,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0年12期,第4—30頁。一方面,中美關系在意識形態、安全利益等方面有著不可回避的矛盾甚至沖突,比如1993年的“銀河號”事件、1996年的臺海危機、1999年的南聯盟炸館事件、2001年的南海撞機事件,就是這些矛盾和沖突的主要體現;這方面富有影響的代表作是理查德·伯恩斯坦、羅斯·芒羅《即將到來的美中沖突》(隋麗君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7)。另一方面,中美在經貿往來和全球治理等方面又有著巨大的合作利益,而且中國正努力融入以美國主導的既有國際制度體系,并不謀求推翻原有的國際秩序。Alastair Iain Johnston, Social States: China in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1980-200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尤為關鍵的是,中美之間仍然存在著較大的實力差距,1999年,有學者發文從經濟、軍事和政治三個方面論證中國稱不上大國,而是個中等國家,參見Gerald Segal, “Does China Matter? ”Foreign Affairs, Vol.78, No.5, September/October 1999, pp.24-36。美國在20世紀90年代憑借信息技術革命成為一個“孤獨的超級大國”,世界呈現單極化的趨勢,Charles Krauthammer, “The Lonely Superpower, ”The New Republic, Vol.205, No.5, July 29, 1991, pp.23-27; Samuel Huntington, “The lonely Superpower, ”Foreign Affairs, Vol.78, No.2, 1999, pp.35-49.這使得中國在戰略上主動選擇“韜光養晦”,不與美國正面競爭,而美國也在“接觸”抑或“遏制”的戰略辯論中最終選擇了前者,并支持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中美在戰略上呈現一種比較模糊的關系形態,不少戰略家對中美做出“非敵非友”的判斷,就是這種戰略模糊關系的體現。新華網:《卡內基民調中美“非敵非友”》, 2013年12月13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3-12/13/c 125851629.htm。

基于身份認同的建構主義和基于全球化發展的全球治理理論成為這一時期國際關系理論發展的主要亮點。這些理論注重國際關系中的社會規范結構而非經濟物質結構,強調觀念、規范和文化在國家行為及利益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呼吁通過各國積極合作來塑造共同利益,攜手應對日益復雜嚴峻的全球性挑戰。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編《治理全球化:權力、權威與全球治理》,曹榮湘、龍虎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中國則在各種國際壓力之下,始終堅持“韜光養晦”的戰略不動搖。就國際關系理論而言,中國語境下的“韜光養晦”為發展中大國審慎運用對外權力、靈活調整外交政策從而取得迅速長遠的進步,提供了大量寶貴的經驗。

第四,中美戰略競爭關系(strategic competition)。以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和2010年中國經濟總量躍居世界第二為分水嶺,中美戰略關系發生了新的階段性變化。隨著中國崛起為全球舞臺上的主要角色,中美的實力差距已經大大縮小。正如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在外交學院的演講中所說:“中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接近世界舞臺的中央。”《王毅部長在外交學院2014級開學典禮上的講話》,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14年9月4日,http://www.fmprc.gov.cn/mfa chn/zyxw 602251/t1187515.shtml。一個全新的國際主要角色的隆重出場對既有國際舞臺的沖擊和影響必將是全方位的。中美關系正在發生重大而深刻的變化:一方面,兩國在政治、經濟、安全乃至價值體系等諸多領域展開日益激烈的競爭,雙方特別是美國開始將中國視為首要競爭者,而中國也愈加感到美國是中國實現諸多國際目標的主要障礙;在學者層面,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在2000年就已經撰文稱中國是美國的競爭者,參見David Shambaugh, “Sino-American Strategic Relations: From Partners to Competitors, ”Survival, Vol.42, No.1, Spring 2000;而在官方層面,美國總統小布什在競選中和上任之初將中國定位為美國的“戰略競爭者”(strategic competitor),但之后很快放棄了這一提法,逐漸改為常務副國務卿羅伯特佐利克在2005年9月21日所提出的“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resposible stake-holder)。中國學者林宏宇分析了美國對中國定位的變化,參見林宏宇《從“戰略競爭者”到“利害相關者”——美國總統選舉政治視角下中美關系再思考》,載《現代國際關系》2006年第1期,第8—12頁。2010年之后,學者使用“戰略競爭”來表述中美關系的越來越多,參見閻學通《歷史的慣性:未來十年的中國與世界》,第一章;朱峰:《中美戰略競爭與東亞安全秩序的未來》,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年第3期,第4—26頁。另一方面,雙方仍然在全球、區域和雙邊層次進行著卓有成效的合作,雙方的相互依賴關系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進一步深化擴大,中美目前不僅沒有進行大國戰爭的潛在欲望,而且雙方都極力避免發生大規模、全方位的沖突和對抗,力求在競爭中維持并增強合作,中美之間在地區安全、經濟發展、環境治理等重大議題上都是重要的合作伙伴。

通過對歷史上的大國關系和中美關系的類型進行梳理和歸納,我們會發現,當前正在逐漸展開的中美戰略競爭關系正在呈現一種新型大國關系的雛形。這種新型模式要求學術界創造一種超越傳統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理解國際關系的新范式。

首先,中美戰略競爭關系不是敵對戰爭關系。中、美兩國都認為相互間的大規模戰爭甚至沖突是不可接受的,避免雙方走向全面沖突在兩國國內具有廣泛的共識。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提出的建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十四字方針,首要的就是“不沖突、不對抗”。中美關系并沒有發展為一種“大國政治的悲劇”,而且短期內也看不到向這種趨勢變化的明顯跡象。這使得以約翰·米爾斯海默為代表的進攻性現實主義者關于中美必將走向全面沖突的悲觀預言一直沒有得到實踐經驗的佐證。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其次,中美戰略競爭關系也不是冷戰對峙關系。中國沒有試圖發起針對美國的結盟對抗運動,蘇長和認為,歷史上大國關系走向對抗無不先從追求結盟開始,而“結伴不結盟”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外交的一項重要原則,參見蘇長和《“比異”齊飛?——對中美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認識與思考》,載《國際展望》2014年第1期,第30頁。沒有對與自身存在很大不同的美國模式(包括意識形態)進行尖銳攻擊,兩國在經濟交往和社會互動上并非相互封閉隔絕,而是水乳交融。美國雖然加強了與亞太盟國的合作,但并不鼓勵盟國與中國進行持久對抗,美國并沒有堅定地采取對華遏制政策,對中國的人權批評也多為象征性的。有學者認為美國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直采取一種“遏制”加“接觸”的兩面下注的戰略方針,參見周方銀《韜光養晦與兩面下注——中國崛起過程中的中美戰略互動》,載《當代亞太》2011年第5期,第6—26頁。中國反復重申不謀求以一種激進的方式改造既有國際秩序,2015年6月27日,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在世界和平論壇上指出,“中國,將始終是國際秩序的維護者而非挑戰者,是國際秩序的建設者而非破壞者,是國際秩序的貢獻者而非所謂‘搭便車者’。這一點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不會改變”。參見新華網,《王毅:中國是國際和地區秩序的維護者、建設者和貢獻者》, 2015年6月27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5-06/27/c 127958080.htm。而美國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中國在既有體系中追求自己日益增長的利益,而且并不樂見中國的失敗。2016年奧巴馬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訪,參見“The Obama Doctrine: The Atlantic's Exclusive Report on the U. S. President's Hardest Foreign Policy Decisions, ”The Atlantic Website, 2016 - 03 - 10, http://www.theatlantic.com/press-releases/archive/2016/03/the-obama-doc-trine-the-atlantics-exclusive-report-on-presidents-hardest-foreign-policy-decisions/473151/。總之,中美仍然在同一個全球化體系下依照大致相同的基本規則行事。這使得結構現實主義與民主和平論者在解釋中美大國關系時都存在著嚴重不足。

最后,中美戰略競爭關系既不是也不可能發展為一種戰略合作關系。當前,中美之間的結構性矛盾日益凸顯,包括意識形態分歧、安全利益差異以及經貿方面愈加激烈的摩擦。在可見的未來,兩國合作性利益也難以壓倒雙方的諸多分歧:其一,美國尚難接受中國與美國在平等基礎上聯手共治,從而像當初的“歐洲協調”一樣維護現有的世界秩序格局,這是美國不太樂意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提法的重要原因,因為美國政府不愿意承認中國與美國平等大國地位,而中國也無意擔任美國維持世界既有秩序的“小伙伴”;其二,中美之間缺乏一種更加緊要的外部戰略威脅和共同的意識形態基礎,因而也不可能像當初的美英關系和現今的美歐關系一樣,雙方結成親密的戰略合作伙伴。這使得關于全球治理和集體安全的各種自由主義理論也難以完全說明中美關系。

作為一種全新的大國關系形態,當前中美之間一方面具有廣泛深入的雙邊合作和交流,同時對全球治理等重大問題進行及時協調與不同程度的配合;另一方面雙方在多個領域展開日益激烈的競爭,這種競爭并不表現為你死我活的安全威脅或領土殖民,而更多的是在國際事務中以總體和平方式加強競爭。這是一種“自己生存也允許別人生存”的洛克式文化邏輯。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383—384頁。總體上,中美戰略競爭關系體現為兩國在雙邊、區域和全球各個層次,以及政治、經濟和思想等多個領域所展開的對權力地位、物質利益和榮譽尊嚴的爭奪。理查德·內德·勒博甚至認為,國家有時甚至會犧牲財富或者安全來追求自尊,參見理查德·內德·勒博《國家為何而戰》,陳定定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概言之,在中美戰略競爭時代,兩國將保持一種既為戰略競爭對手又是重要合作伙伴的復雜關系:一方面,中美在宏觀戰略層次積極爭奪國際事務的主導權;另一方面,又在各種具體議題領域積極尋求合作和利益共贏。戰略層次的競爭對手和議題層次的合作伙伴,二者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面,共同構成中美大國關系新形態的基本特質。這種高度復雜微妙的關系形態給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和政策研究都提出了新的課題。陳志敏認為,“新型大國關系一定包含競爭關系,認識并承認競爭關系的存在將有助于我們更加務實地看待新型大國關系”。參見陳志敏《新型大國關系的形態分析》,載《國際觀察》2013年第5期,第17頁。它令既有的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在解釋中美關系時顯得捉襟見肘,目前,還沒有既有的理論能夠很好地說明和解釋這種競爭與合作交織并存的新型大國關系,這無疑為中外國際關系學者提供了理論創新的巨大空間。最近一兩年里,關于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研究如雨后春筍,但這些研究大多關注“中美如何建設新型大國關系”,即將關注焦點集中于中、美兩國如何通過主觀政策能動性來實現一種未來愿景。參見達巍《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路徑選擇》,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3年第7期,第59—73頁。與這些研究不同,本書旨在進行一種事實性分析,重點探討當前中美戰略關系在客觀上存在哪些新的要素。

二 塑造新型關系的動力機制

中美大國戰略關系性質的變革,源于國際關系發生了一些根本性的變化。第一,“戰爭恐怖平衡”(balance of war terror)機制抑制了大國戰爭的出現。二戰以后,美蘇相互確保摧毀的“核恐怖平衡”直接遏阻了一場熱戰在兩國之間爆發,從而為國際關系史貢獻出冷戰這一特殊的大國關系形態。在信息化和全球化時代,“核恐怖平衡”機制轉化為更為全面的“戰爭恐怖平衡”,即大國之間不僅僅恐懼“核戰爭”,而且對一般性的戰爭都產生了恐懼,更不用說大國戰爭了。

首先,發動戰爭的政治和經濟成本異常高昂。閻學通:《歷史的慣性》,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第32—33頁。在戰爭高科技化的今天,戰爭愈加體現出資本密集型特征,需要大量的資金作為基礎。據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估算,伊拉克戰爭的經濟成本便高達3萬億美元。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琳達·J.比爾米斯:《三萬億美元的戰爭:伊拉克戰爭的真實成本》,盧昌崇、孟韜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除了經濟成本之外,隨著政治民主化進程的發展,發動一場戰爭還將帶來高昂的國內和國際政治成本。無論在國內還是國際上,政治家在進行戰爭動員時都比以往面臨更多的困難。

其次,以戰爭手段來實現國家目標變得日益困難。過去,發動戰爭的主要目的是實現領土兼并和財富掠奪,而今天,由于國際體系性質的變化,領土兼并已經難以實現,國家可以通過戰爭之外的其他方式特別是科技進步和貿易開放,更加有效地完成財富增長的目標。Richard Rosecrance, The Rise of the Trading State: Commerce and Conquest in the Modern World(Basic Books, 2007).因此,戰爭已非國家實現政治或經濟目標的最有效手段,戰爭不再是大國政治的繼續。

美國在小布什政府時期發動兩場戰爭并很快取得戰場上的勝利,但并未獲得十分顯著的政治和安全上的收益,相反,美國至今仍然深陷“戰爭后時代”的泥潭之中,這使得美國戰略界對于戰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問題進行了深刻反思。從中國方面看,1979年以來中國一直避免通過戰爭來解決國際沖突,包括至關重要的臺灣問題和周邊領土爭端,這既有對戰爭成本的擔心,也有對戰爭有效性的考慮。

由于認識到一場大規模現代化戰爭成本高昂且難有贏家,中、美兩國在安全關系上存在著一種“戰爭恐怖平衡”,雙方均盡力避免任何形式的戰爭在兩國之間發生。不僅如此,美國甚至經常約束盟友,使之不要卷入與中國的軍事沖突。中美雙方乃至整個國際社會都對兩國絕不可發生戰爭特別是大規模戰爭有著極為清晰而堅定的認知。對戰爭的厭惡或者恐懼,使得中美都只能選擇戰爭之外的方式來解決兩國矛盾。國際體系中國家所面臨的安全壓力大大減少,戰爭已不必是“大國之間政治的延續”,這對既有國際關系理論的認知基礎提出了新的挑戰。楊原一直致力于解釋大國無戰爭時代的大國行為邏輯,參見楊原《大國無戰爭時代霸權國與崛起國權力競爭的主要機制》,載《當代亞太》2011年第6期,第5—32頁;楊原:《武力脅迫還是利益交換?——大國無戰爭時代大國提高國際影響力的核心路徑》,載《外交評論》2011年第4期,第96—116頁。那些建立在傳統的大國戰爭基礎上的理論面臨過時。John Mueller, Retreat from Doomsday: The Obsolescence of Major War(New York: Basic Books, 1989); Robert Jervis, “Theories of War in an Era of Leading-Power Peac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96, No.1, pp.1-14.

第二,“復合相互依賴”機制在大國之間創造了巨大的共同利益。羅伯特·基歐漢和約瑟夫·奈最早提出了復合相互依賴如何影響了國際關系這一經典命題,但他們當時的實證檢驗更多集中于美歐關系。羅伯特·基歐漢、約瑟夫·奈:《權力與相互依賴(第3版)》,門洪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如今,這種復合相互依賴不僅在美歐等戰略合作伙伴之間發揮作用,而且開始對中、美這兩個戰略競爭對手的行為產生重大影響。包括經濟、政治和社會等多領域的相互依賴,使得中、美像兩個齒輪一樣緊密咬合在一起,兩國必須按照相同的節奏轉動才能正常運轉,這種關系形態有效抑制了中美競爭行為向惡化發展。

首先,“復合相互依賴”機制在中美之間形成了利益交融格局。這是當今中美關系與當初美蘇關系的根本區別之一。Thomas J. Christensen, The China Challenge: Shaping the Choices of a Rising Power(New York:W. W. Norton & Company, 2015), pp.40-49.冷戰時期,美蘇除了在確保不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方面具有共同利益之外,幾乎處于兩個完全獨立而相互對立的體系。今天,中美之間的“齒輪咬合”使得雙方必須小心維護雙方利益的共贏領域,既表現在雙邊層面上,也表現在全球層面。

在雙邊層面上,中美高度的相互依賴使彼此都相信能從對方的繁榮、和平與穩定中受益。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中國積極配合美國主導的應對危機的國際努力,而不是“落井下石”借機破壞,就是因為美國的經濟復蘇對于拉動中國經濟增長至關重要。同樣,美國也希望看到一個穩定發展而非動蕩不安的中國。

在全球層面上,一個相互依賴的世界與一個彼此隔絕的世界,兩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面臨著眾多的全球公共問題,它對強有力的合作產生巨大需求。在全球安全治理中,中、美兩國都有維護地區穩定的需要,特別在防止核武器擴散、打擊恐怖主義等方面有著重要的共同需求。在全球經濟治理中,中美雖然有一些分歧,但雙方在促進全球經濟增長和繁榮、維護全球經濟和金融穩定方面持有共同的目標。在全球環境治理中,中美都有減少二氧化碳排放、保障環境安全的內在動力。此外,兩國在防止跨國疾病、打擊共同犯罪等非傳統安全領域也具有廣泛的合作利益。

中美“復合相互依賴”所帶來的不單是日益擴大的共同利益,它之所以能夠對國際關系形成持久影響,還在于它消弭了國家對于相對收益的理性算計。許多現實主義者堅持認為,相對收益比絕對收益更加重要,因此,國際體系仍然以沖突為主要特征。對相對收益和絕對收益的爭論,參見羅伯特·鮑威爾《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相對收益和絕對收益》,載大衛·A.鮑德溫主編《新現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肖歡容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第209—233頁。因為大量不同領域、不同層次的共同利益交織在一起,使得任何理性的觀察者都很難判斷究竟哪個國家在相互依賴的國際體系中獲益更多。這會使那些即便極力追求相對收益的國家也很難采取行動破壞相互依賴的體系。具體到中美關系中,我們的確很難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中美復合相互依賴進程來判斷,究竟美國獲益更多還是中國獲益更多。

其次,“復合相互依賴”機制增加了中美沖突的成本,所謂“打斷骨頭連著筋”、“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等中國俗語就是這種關系的體現,從而有望將任何潛在的重大沖突都遏制在萌芽狀態。因為任何一個國家在大國戰爭中都不會成為贏家。Carl Kaysen, “Is War Obsolete? ”International Security 1990(14), No.4, pp.42 -64; John Mueller, Retreat from Doomsday: The Obsolescence of Major Power War(NY: Basic Books, 1998).中美“復合相互依賴”是一種全球化背景下的相互依賴,它體現在政治安全、生產鏈條、經貿流通、金融網絡、生態環境、人員往來等多個維度,若割斷中美之間的“復合相互依賴”,不僅會嚴重損害兩國各自的利益,還將危及全球許多國家的正常生存。對于全球跨國生產網絡的分析,可參見Stephen G. Brooks, Producing Security: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Globalization, and the Changing Calculus of Conflict, Princeton: Pri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不僅如此,“復合相互依賴”雖不能消除依賴方的矛盾和沖突,但可以防止它們“撕破臉”,并使對方因為投鼠忌器而難以采取破釜沉舟的決心來打擊對方。

最后,“復合相互依賴”機制帶來的另外一個重要影響,就是中美都必須生活在一個強大的制度和規則網絡之中。國際事務的復雜性使得規則和制度須臾不可缺少,而國際制度之所以重要,很大程度在于它提供了可重復的博弈平臺,從而增加了承諾的可信性。“復合相互依賴”一方面確保中美始終處于同一制度體系之下,而不像當年美蘇那樣主導著兩個相互對立的體系;另一方面它又約束著中美對彼此的行為,使其具有更大的可預期性。例如,中美建交以來,兩國在政治、經濟、軍事和人文等多個方面已經建立了上百個交流合作機制,不但有助于增強雙方的戰略互信,還在日常交流中不斷促進雙方的彼此理解和共同認知。有學者認為,這些交流機制的建立,本身就是“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具有萌芽性質的表現”。趙曉春:《未來中美關系和國際秩序的可能性描繪》,載《人民論壇》2013年第11期,第10頁。

第三,“科技創新制勝”機制改變了國際關系的零和博弈特征,使得國際競爭的形式發生了重大變化。國際沖突和戰爭的三大驅動力——對權力、財富和尊嚴的競爭——在科技創新日新月異的年代,都已經改變了形式。在傳統國際關系中,軍事力量和戰爭能力是決定權力地位、財富分配和榮譽尊嚴的主要方式,而在創新制勝時代,國家更愿意通過科技創新來謀求權力、財富和尊嚴,大國競爭的方式已經由以戰爭為終極表現形式的“硬競爭”轉化為以創新力比拼為根本表現形式的“軟競爭”。中國總理李克強曾經在北京大學指出,“創新是推動國家發展和社會進步的不竭動力。當今世界各國的競爭,實際上是創新的競爭”。參見李克強《深化教育改革激發更大活力 貫徹創新戰略贏得發展未來》,新華社,2016年4月17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4/17/c 1118646760.htm。

首先,對新技術的控制和壟斷成為國際權力的重要來源,科技競爭成為國家爭奪權力的重要表現形式。傳統意義上的權力往往在國內體現為對暴力的壟斷,在國際層面則體現為擁有及使用暴力的強大能力與優勢地位。然而,科技的不斷進步改變了權力的獲取方式,使得國家更愿意通過謀求科技優勢來獲取權力,當代大國均傾向于憑借技術壟斷而非強力攻擊對方來增強權力地位。

其次,科技創新導致全球財富總量迅速提高,改變了國際財富分配的零和機制。在人類歷史上相當長時間里,人類創造財富的能力十分有限,財富的增量很小。如何分配固有的財富成為人類政治生活的主題。不僅如此,創造財富的主要方式就是增加人力和資源投入,因此,對人口、領土和資源的爭奪成為國際戰爭的核心動力,無論遠古的部落戰爭,還是封建時代的兼并與掠奪戰爭,抑或近代的殖民戰爭和民族戰爭,都反映著財富爭奪的根本訴求。即便是中世紀的宗教戰爭也被認為是打著宗教信仰的旗幟行財富掠奪之實。工業革命之后,隨著全球自由市場的形成,科技進步日益成為財富增長的首要來源,從而改變了財富獲得及在國家間分配的機制。一方面,人類創造財富的能力不斷增強,國家之間可以通過科技更有效地增加自身財富,而掠奪性戰爭則顯得愈加得不償失;另一方面,科技也削弱了人類創造財富時對人力、資源和土地的依賴,從而緩解了國家間圍繞土地、資源等展開的零和競爭壓力,也削弱了國家對于領土、人口、資源等傳統要素的偏好。總之,科技創新使人類走出了“馬爾薩斯陷阱”,擺脫因為財富爭奪所產生的零和博弈。

最后,科技創新能力逐漸成為國家獲得榮譽尊嚴的關鍵手段。在國際社會受人尊重的國家已經不再是那些黷武好戰的強權國家,而是擁有強大科技創新能力和更加公平高效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制度的國家。例如,新加坡、韓國、日本以及北歐等資源稀缺國家依靠科技和制度創新,均實現了經濟上的巨大成功;而一些擁有豐富資源的國家,如許多中東國家、俄羅斯以及部分拉美國家,則長期陷入“資源詛咒”中難以自拔。參見Richard Rosecrance, The Rise of the Virtual States: Wealth and Power in the Coming Century(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這就相當于,在傳統社會,孔武有力的男人得到欣賞,而在現代社會,優雅智慧的男人更受歡迎。

總之,過去幾十年的科技進步使大國競爭的形式不斷“軟化”,以創新力為核心的科技競爭正在取代以軍備為核心的武力競爭,為防止中美關系走向圍繞權力、財富和尊嚴進行的零和博弈乃至惡性沖突創造了新的契機。競爭形式“軟化”使得傳統現實主義的理論基礎——安全的稀缺性遭到重大挑戰,在一個領土征服不斷遠去的時期,國家的安全盡管仍然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脅,但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稀缺。領土和安全威脅已經不再成為很多國家的頭號戰略目標。生存問題對于很多國家而言,已經解決,威脅生存的不再是國外威脅,而是內部的發展。這促使安全的內容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傳統領土安全的地位正在下降,以發展為表現形式的非傳統安全的地位正在全面上升。

無論熱戰還是冷戰,歷史上大國之間總體上都呈沖突和敵對關系。然而,在“戰爭恐怖平衡”、“復合相互依賴”和“科技創新制勝”這三大機制的驅動下,中美關系有可能逐步減少甚至突破現實主義者所稱的不可調和的結構性矛盾,從而使兩國展現出一種和平的戰略競爭關系。簡言之,“戰爭恐怖平衡”使雙方害怕惡性沖突,“復合相互依賴”機制使雙方不愿發生惡性沖突,而“科技創新制勝”機制使雙方國不需要發生惡性沖突。這種新型的大國關系形態給面臨“終結”危機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又提出了新的考驗,2013年9月,《歐洲國際關系雜志》推出了一組以“國際關系理論的終結”為主題的特刊,針對國際關系中“主義”和學派的辯論越來越少,而理論檢驗類文章越來越多的情況進行了自我反思,其中有代表性的文章參見Tim Dunne, Lene Hansen, and Colin Wight, “The End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19, No.3, 2013, pp.405-425; Chris Brown, “The Poverty of Grand Theory,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19, No.3, 2013, pp.483-497。從而為新理論的登場提供了宏觀的時代背景。

三 現實制度主義的新型世界

中美正在展現的新型大國關系形態正在推動國際體系發生一場深遠的變革,這給知識的創新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新要求。在中國長期的政界-學界互動中,往往是政界率先提出一些新的概念和政策思想,然后由學者來進行論證。學界不僅處于一種后知后覺的狀態而且往往被定位于去解釋官方政策。這造成的一個后果是,一旦官方拋出某個新提法或者發起某個新議程,學者的“研究”便很快“一擁而上”;而一旦官方不再使用某個提法,學者便又很快“棄若敝屣”,迅速“改換門庭”。這種政學關系說明了中國學界缺乏基本的獨立性,他們高度依附于官方話語,而不能實現思想上的“斷奶”。這是中國國際關系研究始終難有理論創新的根本性制度原因。

21世紀初,中國逐漸形成了一個有獨立話語體系和獨立研究議程的學術群體,這個群體與政策保持著一種守望的距離。這個學術群體的形成,外加中國崛起為世界主要角色的現實機遇,給中國提供了難得的理論契機。面對中美戰略關系的新型特征所帶來的國際體系的變革,中國學者正在試圖給出一些回答,這些初步的理論回應可能預示著中國學者在理論領域的群體性貢獻。中國學者在國際關系宏觀理論上,所做出的主要學術貢獻,請參見秦亞青《關系與過程: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文化建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閻學通:《世界權力的轉移:政治領導與戰略競爭》,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Shiping Tang, The Social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實際上已經遠遠超越了一個政策性概念,而是體現為一個更加一般的學術和理論命題,即作為一個全新的崛起大國,中國會以怎樣的行為方式與國際其他行為體特別是國際體系的守成大國進行戰略層次的互動。

站在這些巨人的肩膀上,筆者觀察到,伴隨著國際體系的權力轉移,中美戰略關系的核心內容是圍繞國際新制度的建立和國際舊制度的改革所展開的主導權競爭。中美之間無論是圍繞權力的爭奪,還是圍繞利益的競爭,抑或是圍繞尊嚴的捍衛,都不主要表現為以軍事競賽和結盟對抗為核心手段的“硬競爭”,而是日益表現為國際制度競爭的新形式。圍繞規則制定和伙伴爭取而展開的國際制度競爭,是中美關系區別于以往的大國關系形態的新型因素。

所謂國際制度競爭體現為兩種形式:一是制度內競爭(intra-institutional competition),就是制度內的主要成員國圍繞該制度體系的主導權展開的競爭,包括對國際制度的解釋權、控制權,以及圍繞國際制度的維持與改革所產生的競爭。二是制度外競爭,或稱制度間競爭(inter-institutional competition),就是通過建立新的制度體系來與原有的制度體系進行競爭。類似的闡述參見趙洋《中美制度競爭分析——以“一帶一路”為例》,載《當代亞太》2006年第2期,第33頁。本書所說的國際制度競爭同時包含上述兩個方面的含義,但主要指第二個方面,即制度間競爭。而國際制度競爭又包括兩個方面的具體內容:一是圍繞規則制定展開的競爭,規則是國際制度的基礎,領導國在特定的國際制度框架下競爭規則設計的主導權;二是圍繞伙伴爭奪展開的競爭,制度成員國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伙伴關系,制度領導國要想新建或者捍衛一種國際制度,必須得到伙伴國的支持。

大國領導的國際制度競爭是國際關系史上的全新現象,這是新理論誕生的現實基礎。美國是二戰之后國際制度體系的締造者和守衛者。作為美國長期的戰略對手,雖然蘇聯一直在軍事和政治上與美國展開激烈的競爭,但它一直自絕于美國領導的國際制度體系,而且蘇聯一直依靠其傳統的軍事力量和意識形態紐帶來強化自身的同盟陣營,進而與美國進行冷戰對抗,蘇聯自身沒有形成成熟的國際制度戰略,也沒有對美國領導的國際制度體系進行強有力的挑戰,美蘇的冷戰競爭是高度傳統的,即依靠軍事和盟友。作為美國的戰略盟友,日本和德國在美國的制度體系內實現崛起,并且成為美國領導的制度體系的合作伙伴,他們由于在安全上的依賴,同時也是既有制度體系的參與者和受益者;作為利益攸關方,他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挑戰美國的國際制度體系。德國只是通過歐洲一體化的區域制度建設有限地建立了一個區域性的制度體系,但這個區域性的制度體系最開始是為了和美國共同應對蘇聯挑戰的安全需要,而且得到美國的支持和認可。而日本除了建立了與美國共同發揮主導作用的亞洲開發銀行之外,在漫長的時間里,連在東亞建立區域性制度體系的目標都沒有實現。

與蘇聯、德國和日本都大為不同,中國是二戰以來唯一有能力也有意愿而且也有切實的行為去挑戰美國領導的國際制度體系的國家,這使得既有國際制度體系的壟斷地位被打破了,國際制度之間出現了競爭關系。中國的國際制度戰略充滿了新的特點,一方面中國是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體系的最重要的參與者和貢獻者,另一方面中國又是諸多新的國際制度的發起者和創建者。

中國曾經是美國領導的國際制度體系的造反者和抗議者,但從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以后,中國開始改弦易轍,成為國際制度體系的融入者,這種融入是有選擇的,但也是痛苦的。這種融入戰略讓中國獲得了巨大的好處,并在近40年之后,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重新成為國際舞臺的主要角色。但是隨著中國實力的成長和利益的拓展,中國在既有的國際制度體系下開始感受到諸多不適和不安。以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為分水嶺,中國開始強調對國際舊制度體系的改革從而帶來制度內競爭,同時創建國際新制度帶來制度間競爭,這一新的國際制度姿態最先表現在國際經濟領域特別是國際金融領域,正是在金融領域,美國的危機暴露了既有制度體系的不合法。

而在貿易領域,美國則表現出對既有國際貿易制度的不滿。由于美國的傳統制造業正在不斷走向衰落,服務業和金融業逐漸成為其支柱產業,美國認為以世界貿易組織(WTO)為核心的既有貿易制度體系已經不能滿足自身的利益需要。為此,美國開始不斷冷落WTO框架下的全球多邊談判,積極謀求在區域層次締造國際貿易新制度,即通過加快推動自貿區談判,來建立對美國有利的一整套國際商業新規則,以彰顯美國的競爭優勢。歸結起來,中美在國際經濟領域的制度競爭,由貿易領域的美攻中守和金融領域的中攻美守共同構成。

正是這一新發現,刺激筆者在折中主義的基礎上提出一種全新的理論體系——現實制度主義——來說明中美國際制度競爭的表現形式,解釋中美國際制度競爭形成的原因,分析中美國際制度競爭的政治后果。

中國和美國之間正在興起的國際制度競爭正在成為兩國戰略關系的主導性現象,而這種制度競爭最早體現在經濟領域,并且逐漸從經濟領域擴散到政治領域。無獨有偶,著名的制度主義者羅伯特·基歐漢于2015年9月14日在中國外交學院發表演講指出,由于中國的崛起導致國際體系中出現了“競爭性的多邊主義”,而這種競爭的多邊主義分為“體制轉換”和“機制創造”兩種類型。作為后來有濃重現實主義色彩的自由主義學者,基歐漢闡述的“競爭性多邊主義”與筆者關于國際制度競爭的觀察有高度共鳴之處。對于基歐漢的演講,參見羅伯特·基歐漢《競爭的多邊主義與中國的崛起》,載《外交評論》2015年第6期,第11—17頁。它給學術界提出了若干個新的理論問題,從而成為理論創新的源泉。第一,中美戰略競爭為何以國際制度競爭的形式表現出來,這種國際制度競爭的驅動力是什么?第二,中美國際制度競爭的實質內容是什么,在不同領域表現出什么樣的攻守態勢?第三,中美國際制度競爭會帶來什么樣的國際后果,它對國際治理和全球秩序構成何種影響?

既有的國際關系理論都是建立在大國傳統戰略關系的基礎上,缺乏對中美這一新型戰略關系形態的描述和說明,自然也無法回答上述問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國際制度正在替代武力征服和軍事壓力成為大國運作權力、滿足利益和實現尊嚴的最為關鍵的和可行的形式。現實主義往往戀戀不舍于傳統的權力形式,不愿意正視現實世界的變化;而自由主義又往往對于國際制度寄予理想主義的期待,不愿意正視國際制度的權力面孔。首先,這種并非基于結盟對抗的戰略關系,使得傳統的現實主義難以有效解釋中美關系。傳統的現實主義以結盟和安全困境作為核心研究主題,但現實情況是,中美并沒有陷入一種深度的安全困境之中,中美都不認為彼此要威脅對方的生存安全,以至于雙方需要通過結盟來進行勢力的角逐。

但另一方面,自由主義無法說明日益加劇的中美權力競爭,尤其是無法說明在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后,中國開始逐漸調整過去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體系的基本戰略方向,開始“改制”和“建制”的努力,并且謀求成為一個國際制度領導國。

現實世界的變化是社會科學理論創新的根本動力。中美呈現的以國際制度競爭為本質內容的大國關系新形態給既有的國際關系理論帶來了挑戰。兩者之間的鴻溝需要新的理論的登場,本書提出的現實制度主義就是在這一學術背景下誕生的。不僅如此,在既有的主流國際關系理論譜系中,中國學者很少成為進行理論創造的主角。而從中美新型戰略關系的互動實踐中所抽象出來的現實制度主義理論,專門用于解釋和說明中國和美國兩個大國在全球化和相互依賴的新時代,所呈現出來的一些新特征。

在現實制度主義的世界里,國際制度內部的成員國是基于合作共贏的伙伴關系,它不同于現實主義理論所重點闡述的基于軍事對抗基礎上的盟友關系;與此同時,國際制度內部的伙伴成員也有等級之分,強國是國際制度的領導者,而弱國是國際制度的追隨者,所以現實制度主義也不同于自由主義對國際制度的理想化描述,國際制度的背后仍然有權力在發揮作用。國際制度由制度領導國創建和維持。

現實制度主義認為,當今國際社會正在逐漸從“叢林世界”向“規則世界”進化,一個由大國所主導的日益強大的規則體系被內嵌于國際體系之中,這導致國際體系中權力政治的表現形式正在發生深刻變化,圍繞規則制定和伙伴爭取所展開的國際制度競爭取代圍繞安全困境所展開的聯盟對抗,成為大國權力政治的嶄新內容。韓非子曾言,“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 韓非子:《韓非子·五蠹》,北京:中華書局,2007。那么“未來戰于制度”。

具體而言,現實制度主義所闡述的新世界有以下三個基本特征。

第一,以應對“安全困境”和備戰為目的的結盟對抗和軍備競賽不再是大國權力政治的主導性內容。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多數新興國家都堅持不結盟的政策,這成為推動國際體系轉型的重大力量。冷戰結束后,新增的軍事聯盟條約非常有限,美國的傳統聯盟關系雖然由于慣性的作用依然存在,但都面臨著不同程度的松弛。

在傳統現實主義者眼中,國際體系是一個“人人為戰”的“叢林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安全是高度稀缺的,在嚴峻的“安全困境”之中,Robert Jervis, “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World Politics, Vol.30, No.2, January 1978, pp.167-174;通過結盟和軍事競賽來維護安全是國家的核心戰略目標和行為動力,復雜的結盟關系和緊張的備戰或熱戰狀態是國際關系的主題。Kenneth N.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Boston, McGraw-Hill, 1979); John J. Mearsheimer,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New York: Norton, 2001); Stephen Van Evera, Causes of War: Power and the Roots of Conflict(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9);Stephen M. Walt, The Origins of Alliance(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0).中國的傳統現實主義者大都仍然堅持聯盟政治才是國際關系的常態,甚至認為中國需要放棄不結盟政策,以適應現實主義的國際關系世界,其代表人物是閻學通,參見閻學通《中國爭奪道義制高點需結交盟友》,載《國際先驅導報》2011年12月5日。而現實制度主義認為,由于上述三大機制的作用,國際體系中的安全并不像傳統現實主義所描繪的那樣稀缺。在一個領土征服不斷遠去的時期,國家的安全盡管仍然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脅,但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稀缺。生存問題對于絕大多數國家而言已經基本解決,國家生存的威脅更多不再是外部的同類國家,而是內部的發展困境。二戰以后特別是冷戰結束以來,國家的數量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多,而且大量的中小國家在國際體系的競爭中表現得富有活力,并且生存得富有尊嚴。Richard Rosecrance, The Rise of Trading State: Commence and Conquest in the Modern World, New York: Basic Books, 1986.導致國家崩潰、政權更迭的核心原因大多并非外部強權的攻擊,而是國家治理的失敗。在21世紀里,人類最大的安全威脅就是恐怖主義,而恐怖主義源自國家治理的失敗,它從本質上是一個社會發展問題,靠武力無法根除恐怖主義。參見Sebastian Mallaby, “The Reluctant Imperialist: Terrorism, Failed States, and the Case for American Empire,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02。這意味著相比于歷史上以往任何時期,國家安全問題的緊要性正在下降,相反經濟發展和社會治理問題正在上升為日益重要的世界政治問題,這也導致過去以“大國安全競爭”為基本特征的世界政治正在逐漸向“全球治理的時代”轉變。詹姆斯·羅斯瑙是全球治理的最積極的擁躉者,他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就預言21世紀是一個全球治理的世界,參見James N. Rosenau, “Governan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Global Governance, Vol.1, No.1(Winter 1995), pp.13-43。雖然大國軍備擴張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存在,但與其說這種軍備擴張是為了應對外部安全威脅的需要,倒不如說是為了迎合國內的特殊利益集團和民族主義情緒。在美國由艾森豪威爾總統在告別演講中提出的“軍工復合體”一直就是美國外交政策中最有影響力的利益集團,美國軍工復合體通常容易夸大來自外部的安全威脅,進而游說政府增加軍事開支。對于軍工復合體的研究,參見Steven Rosen, Testing the Theory of the 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Lanham, Lexington Books, 1973)。

第二,大國之間日益呈現的深度相互依賴,帶來了大量的共同治理問題,這使得伙伴“互助”正在取代軍事“自助”成為國際關系的常態,在伙伴合作基礎上所形成的制度關系也因此替代針對第三方的結盟關系成為國際政治中最主要的關系形態。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將構建全球伙伴關系網絡作為中國大國外交的重要新特點,參見王毅《構建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大國關系》,載《國際問題研究》2015年第3期,第4頁。

在現實制度主義的世界里,大國之間更多的是“利害攸關”的伙伴關系(partnership),在各種具體領域展開合作,領導國際社會應對相互依賴的世界里所出現的共同挑戰,進而實現聯合治理。筆者因此認為,羅伯特·佐利克在擔任美國常務副國務卿時對中美關系所做的“利害攸關方”(stakeholder)的定位是非常精彩的,參見Robert B. Zoellick, “Whither China: From Membership to Responsibility? ”Remarks to the National Committee o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Relations, presented in New York City, September 21, 2005。而伙伴合作關系的發展需要國際制度來加以規范,在伙伴關系基礎上所形成的國際制度成為國際治理的核心平臺甚至主體,這使得國際制度取代國際聯盟成為國際關系的壓倒性現象。

國際制度與國際聯盟的區別在于,國際制度致力于建立規則,這種規則體系甚至對領導國本身也構成約束,而且國際制度致力于提供公共服務,國際制度成員之間的關系是伙伴關系,致力于在具體議題領域擴大共同利益的合作,而且伙伴關系是基于網絡而存在的,具有高度的靈活性,而且伙伴關系本身不具備排他性;而國際聯盟致力于約定彼此的安全保證義務,共同對抗第三方,它是一種非此即彼的關系,盟友關系必然存在選邊站隊的抉擇,一個國家不可能和兩個敵對國家同時結盟。比如在冷戰的20世紀50—60年代,中國要么選擇“一邊倒”,要么選擇“兩個拳頭打人”;而印度等廣大發展中國家則在美蘇之間保持中立,并因此發起了“不結盟”運動。不過也有學者論證了“兩面結盟”的案例的存在,參見曹瑋、楊原《盟國的敵人還是盟國?——古代朝鮮半島國家“兩面結盟”之謎》,載《當代亞太》2015年第5期,第49—87頁。可以說,國際制度為內部成員合作而生,而聯盟的目標是為了對抗外部敵人。雖然聯盟可能會降低內部成員的沖突和促進內部成員的合作,但這只是聯盟副產品,聯盟的首要目標是集結軍事力量來反對共同的敵人。參見Glenn H. Snyder, Alliance Politics(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p.4。因此,現實制度主義的世界是一個以伙伴網絡和規則體系為核心的世界。對于伙伴和盟友的區別,參見門洪華、劉笑陽《中國伙伴關系戰略評估與展望》,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2期,第68頁。左希迎提醒筆者注意聯盟與制度的關聯性,他指出,如果考察二戰后的國際制度,很多是在軍事聯盟的基礎之上產生的,后面才慢慢擴大到其他非聯盟成員國。

第三,大國權力政治并沒有退出國際舞臺,大國圍繞國際制度的締造和改革所展開的各種博弈正在成為當前國際關系的核心問題,國際制度競爭取代國際結盟對抗成為大國權力政治的最新表現形式,而國際制度競爭帶來國際制度的興起與衰朽。

在現實制度主義的世界里,國際制度內部的伙伴成員也有等級之分,強國是國際制度的領導者,而弱國是國際制度的參與者和追隨者,所以現實制度主義也不同于自由主義對國際制度的理想化描述,國際制度運行的背后仍然有權力在起作用,領導國在國際制度的創建和維持中發揮特殊重要的作用。現實制度主義對領導國的強調,受益于中國學者閻學通的道義現實主義。道義現實主義將國際體系中的國家類型分為“主導國”、“崛起國”、“地區大國”、“小國”四種類型,主導國是指在一個獨立的國際體系中具有主導體系事務實力的國家,不必然為全球性主導國,這與本文中的制度主導國類似,參見閻學通《道義現實主義的國際關系理論》,載《國際問題研究》2014年第5期,第119頁。國際制度競爭的實質是領導國爭奪對國際行為規則的控制權和爭取合作伙伴擴大自身“朋友圈”,進而提升自身的權力、利益和尊嚴。無論是制度間競爭還是制度內競爭,它們都直接導致了國際體系中各種制度的興起與衰朽。

總之,現實制度主義強調國際體系的性質在新的時代所發生的根本性變化,它不認為當前的國際體系被千年不變的規律所支配;通常而言,現實主義者尤其強調國際體系的基本規律千年不變,參見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p.227-228。相反,現實制度主義認為,國際體系性質的變化意味著國際關系的傳統理論需要大規模的重新評估。“結伴”和“立規”日益成為大國在國際體系中外交行為的主要方式,這導致圍繞國際制度的創建、維系和改革所展開的競爭行為,成為大國關系新形態的重要表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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