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讀劇小札
讀劇小札
起解前大段反二黃前面蘇三和崇公道有幾句對白,蘇三說:“如此老伯前去打點(diǎn)行李,待我辭別獄神,也好趲路。”有些演員把“辭別獄神”改成了“待我辭別辭別”,實(shí)在沒有必要。原來的念白,讓我們知道監(jiān)獄里有一尊獄神,犯人起解前要拜別獄神,這是規(guī)矩。這可以使后來的觀眾了解一點(diǎn)監(jiān)獄的情況,這個細(xì)節(jié)是很真實(shí)的。而且蘇三的唱詞是向獄神的禱告,這樣蘇三此時的思想情緒,她的憂慮和希望,也才有個傾訴的對象。改成“辭別辭別”,跟誰辭別?跟同監(jiān)的難友?但唱詞不像和難友的交流。
去掉獄神,想必因?yàn)檫@是迷信。怎么會是迷信呢?獄神是客觀存在。這出戲并未渲染神的靈驗(yàn),不是宣傳迷信。五十年代改戲,往往有這種簡單化的做法,一提到神、鬼,就一刀切掉,結(jié)果是損傷了生活的真實(shí)。
起解唱詞好像有點(diǎn)前后矛盾。“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已經(jīng)離了洪洞縣了,怎么又來在大街前呢?前面唱過“離了洪洞縣”了,后面怎么又唱“低頭出了洪洞縣境”?只能這樣解釋:“離了洪洞縣”是離了洪洞縣衙,“低頭出了洪洞縣境”是出了洪洞縣城。大街是十字街,這樣蘇三才能跪在當(dāng)街,求人帶信給王金龍。出了城,來往的人少了,崇公道才能給蘇三把刑枷去掉。這是合理的。洪洞縣在太原南面,蘇三、崇公道出的是洪洞縣北門。我曾到洪洞縣看過(假定蘇三故事是出在洪洞縣的),地理方向大致不錯。
流水板唱詞有兩句:“人言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很多人不解所謂。這里不是洛陽,也沒有花。這是羅隱的詩。蘇三唱此,只是說不湊巧而已。羅隱詩很通俗,蘇三讀過或唱過,即景生情,移用成句,是有可能的。
西皮慢板第三四句的唱詞原來是“想當(dāng)初在院中纏頭似錦”改成了“艱苦受盡”。“纏頭似錦”和“罪衣罪裙”是今昔對比。“艱苦受盡”和“罪衣罪裙”在意思上是一順邊。改戲的人大概以為凡是妓女,都是很“艱苦”的,但是玉堂春是身價很高的名妓呀!或者以為蘇三不應(yīng)該留戀過去的生活,她應(yīng)該控訴舊社會!
《玉堂春》(“三堂會審”)是一場非常別致的戲。京劇編劇有兩大忌諱。一是把演過的情節(jié)再唱一遍,行話叫做“倒糞”;一是沒有動作,光是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唱。《玉堂春》敢冒不韙,知難而進(jìn)。蘇三把過去的事情從頭至尾歷數(shù)了一遍。唱詞層次非常清楚。唱腔和唱詞情緒非常吻合。這場戲運(yùn)用了西皮的全部板式,起伏跌宕,有疾有徐,極為動聽。《玉堂春》和《四郎探母》的唱腔是京劇唱腔的兩大杰作。蘇三的外部動作不多,但是內(nèi)心活動很豐富。整場戲就是一個人跪在下面唱,三個問官坐在上面聽,但是四個人都隨時在交流,一絲不懈。這樣的處理,在全世界的戲劇中實(shí)為僅見。戲曲十分重視演員和觀眾的交流。這場戲有一個聰明的調(diào)度——“臉朝外跪”。本來朝上回話,哪有背向問官的道理呢?這是為了使觀眾聽得真鑿,看得清楚。這跟《四郎探母》的“打坐向前”是一個道理。無緣無故的,叫丫環(huán)打坐向前干什么?
《玉堂春》有兩句白和唱:“頭一個開懷是哪一個?”——“十六歲開懷是那王……王公子。”有人把“開懷”改成了“結(jié)交”。這是干什么?“開懷”是妓院里的行話,也并不“牙磣”。下面還有兩句唱“顧不得腌臜懷中抱,在神案底下敘敘舊情”。一個演員唱這出戲,把這兩句刪掉了,想是因?yàn)檫@是黃色。一個妓女這樣表達(dá)感情,是很自然的。只要演唱得不過于繪形繪色,我看沒有什么不可以。
《玉堂春》是誰改的?可能是朱熹。
兩個差人受田倫之命到信陽州道臺衙門顧讀處下書行賄,住在宋士杰店中。宋士杰偷拆了書信,套寫在衣襟之上。第二天早晨,差人起來,跟宋士杰說:“跟您借一樣?xùn)|西。”宋士杰接口就說:“敢莫是壇子?”舊時行賄,不能大明大白把銀子送去,多是把銀子放在酒壇里,裝著送的是酒,好遮人耳目。這一套,宋士杰門兒清,所以立即就問:“敢莫是壇子?”這一細(xì)節(jié),表現(xiàn)出宋士杰對官場積弊了如指掌,是個成了精的老吏。兩個差人回了一句:“你倒是老在行!”這里,差人應(yīng)該有點(diǎn)表演,先表現(xiàn)出驚愕,再表現(xiàn)心照不宣。宋士杰微微一笑。這樣這個細(xì)節(jié)才突出。通常演出,差人無表情,只是平平說過。這樣這個細(xì)節(jié)就“兀禿”了。演差人的兩個丑角大概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劇作者表現(xiàn)宋士杰的性格的這一小小閑筆也就被觀眾忽略了,可惜!
顧讀的師爺上場念了一副對子:“清早起來冷颼颼,吃了泡飯熱呵呵。”許多演師爺?shù)某蠼茄輪T只是隨師傅照葫蘆畫瓢地念,不知念的是什么。師爺是紹興人,念的是紹興話。早上起來吃泡飯,這也很有紹興特點(diǎn)。師爺拿走田倫賄賂顧讀的銀子,唱了兩句:“三百兩銀子到我手,管他丟官不丟官!”曲調(diào)是紹興高調(diào)。從前上海有個專演師爺?shù)某螅@兩句紹興味很足。這位演員在下場前還有幾句念白:“我拿了銀子回家去買霉干菜去哉!”霉干菜是紹興特產(chǎn),上海人多知道,所以聽了都大笑。北京觀眾無此反應(yīng)。
從前唱丑的都要會說幾種方言。比如《蕩湖船》是要念蘇白的。后來唱丑的大都不會了。只有《打砂鍋》還念山西話,《野豬林》里的解差說山東話。丑應(yīng)該會說幾個省的方言,否則叫什么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