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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里柯:化災禍為藝術

事前已有兇兆。

當時他們已繞過了菲尼斯特雷角,正乘著一股勁風向南航行,這時一群海豚游了過來,繞著三帆戰艦轉。船上的人都擠到船尾和前后甲板的舷邊去看,這些動物能繞著一艘以九到十節節為航速、流速單位,1節=1海里/小時。航速歡快前進的船兜圈子,大家對它們這種本領都大為驚嘆??删驮谒麄冇^賞海豚嬉戲時,傳來了一聲大喊:船上的一個服務生從左舷前端的一個舷窗掉到海里去了。船員鳴槍報警,拋出救生筏,船也停了下來。但這一連串操作完成得笨手笨腳,等到把六人小艇放下來,已經遲了。他們沒能找回救生筏,更不要說那孩子了。他才十五歲,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水性很好,估計多半是爬上了救生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他最后一定是死在了筏子上,死前受盡殘酷至極的煎熬。

這支駛往塞內加爾的探險隊有四艘船:一艘三帆快速戰艦,一艘輕型護衛艦,一艘運輸艦,一艘雙桅橫帆船。艦隊于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七日從??怂箥u起航,共有三百六十五人?,F在艦隊繼續向南前進,卻已少了一人。他們在特內里費島補充了給養,將昂貴的酒、橘子、檸檬、無花果和各式蔬菜搬上船。在這里,他們見識到了當地人有多么墮落:圣克羅伊的女人們站在自家門口,拼命招呼這些法國男人進屋,認定她們丈夫的妒忌自有宗教裁判所的僧人會治療,僧侶們總譴責這種婚姻癲狂,說這是撒旦送來蒙蔽他們的。經過認真思考,船員們認定導致這種行為產生的是南方的太陽,眾所周知,它的力量足以削弱不管是自然的還是道德的束縛。

離開特內里費島,他們向南偏西南方向航行。風力強勁,加上導航失誤,這支小艦隊走散了。三帆戰艦獨自駛過熱帶海域,繞過巴爾巴斯角。它幾乎是貼著海岸航行,有時距離陸地只半個大炮射程。海上礁石遍布,低潮時連雙桅帆船都無法在這片海域航行。繞過了布蘭科角,或者說他們自認為繞過了布蘭科角,他們發現船駛進了一片淺灘。每半個小時,他們就要放下一次測深錘。破曉時,值班的少尉莫代先生坐在一個雞籠子上做定位推算,判斷他們大概是在阿爾金島礁邊緣。他的報告無人理睬。但是,就連那些不懂航海的人現在也看得出,船下的水變色了,船邊能清楚地看到海草,逮到了好多的魚。風平浪靜的,他們卻要擱淺了。測深錘測得現在水深十八英尋,然后沒多久就降到了六英尋。張著帆的戰艦幾乎是立即就傾斜了,又傾斜了一次,再傾斜了一次,然后就停住了。測深繩顯示水深五點六米。

十分不幸,他們觸礁的時候是滿潮,海況也越來越兇險,幾次嘗試讓船脫困都失敗了,船肯定保不住了。因為艦上帶的幾條小艇載不下全體乘員,他們決定造一個筏子,小艇載不了的人員都上筏子,木筏可以拖帶登岸,這樣大家就都能得救了。這個方案設計得很好,但是,正如這群人中的兩位后來證實的那樣,它是畫在一團散沙上的,自私主義的一口氣就把它吹散了。

筏子造好了,而且造得很好,小艇里的位置作了分配,給養也準備好了。黎明時分,底艙進水已達七十厘米,抽水泵也不管用了,于是下達了棄船令。可是周密的計劃很快就被混亂所取代:艇上的位置安排無人理睬,給養隨意擺放、遺棄,或是丟到了水里。筏上人員足額一百五十人:一百二十名軍人,包括軍官,二十九名水手和男乘客,一名女乘客。然而,才上了不到五十個人,這個長二十米寬七米的筏子就向水里沉了將近七十厘米。他們拋掉了先搬上筏的那幾桶面粉,筏子于是又浮了上來。剩下的人爬了上去,它又往下沉。等筏子滿載后,它已經沉下水一米了,且擁擠不堪,上面的人連一步都動不了,筏頭和筏尾的人腰以下都浸在水里。固定不住的面粉桶被海浪推著撞向他們。船上的人給他們扔下來一包二十五磅重的餅干,立刻被水泡成了面糊。

之前定的計劃,是由海軍軍官中的一位來指揮木筏,但他拒絕上筏。早上七點時,起程的命令下達,小小的船隊慢慢離開了被拋棄的戰艦。還有十七個人,或是拒絕離開戰艦,或是躲了起來,于是留在了棄艦上,聽天由命。

木筏由四條小艇拖帶,小艇首尾相連,最前面是一條駁載艇,負責測量水深。當小艇各就各位時,筏子上的人高呼“國王萬歲!”,并在一桿毛瑟槍槍尖上拴了一面小白旗。然而,正是在這筏上的人滿懷希望和期待之時,在尋常的海風里已混入了自私之氣?;蚴浅鲇谒嚼?,或是因為無能、不巧,又似乎有此必要,拖纜一根接一根地被解開了。

離開戰艦還不到兩里格里格為舊時長度單位,約為5公里。,木筏就被拋棄了。筏上的人有葡萄酒,還有少許白蘭地,一些淡水,以及一點點泡了水的餅干。他們沒有指南針,也沒有地圖;由于沒有槳,也沒有舵,沒有辦法控制木筏,也幾乎無法控制筏上的人,海浪涌過,他們被沖得不停地相互碰撞。第一晚,海上起了風暴,筏子被粗暴地顛來拋去,筏上人們的號叫聲混雜著翻滾的浪濤聲。有些人在筏子的排木上拴了繩子,然后緊緊抓牢;所有的人都承受著風浪無情的擊打。到了拂曉,海面上哀號陣陣,人們向上天祈禱,許下許多永遠無法實現的諾言。死亡步步逼近,大家都盡力做好準備。關于那第一晚的情形,怎么想象都不如事實更慘烈。

第二天海上風平浪靜,許多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盡管如此,還是有兩個年輕小伙子和一位面包師,認定終是死路一條,于是與眾人道別,毅然投了海。也是在這一天,筏子上的人開始精神恍惚,出現了第一次幻覺。有的覺得看到了陸地,有的發現有船來救他們了,這些希望都摔碎在礁石間,讓他們愈發絕望。

第二夜比前一夜還要可怕。海上浪濤如山,無數次,木筏幾乎被掀翻。軍官們蜷縮在短短的桅桿下,命令筏上的士兵從一邊挪到另一邊,好抵消海浪的力量。有一幫人,自覺已無生路,于是鑿開一桶酒,試圖徹底丟掉理智,讓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好過點,這一點他們的確成功地做到了,直到后來海水從他們鑿的洞灌進了酒桶,毀了美酒。這無異火上澆油,這幫神志不清的家伙決定要與整個筏同歸于盡,開始破壞捆扎筏子的繩索。于是一場激烈的平叛戰斗在浪濤間、夜幕下展開。秩序最終得以恢復,這條在劫難逃的木筏有了一小時的安寧。到午夜時分,士兵們又暴動起來,操起匕首、佩刀攻擊自己的長官,有些沒有武器,但癲狂至極,直接用牙撕咬,軍官們多處被咬。有人被扔進了海里,有人被亂棍打死,有人被刺死。兩桶紅酒,以及僅剩的淡水被扔下了木筏。暴亂終于被鎮壓下去時,筏上已是亂尸橫陳。

第一次暴動時,參加叛亂的人里有一個叫多米尼克的,是個工匠,被扔下了海。主管工匠的是一位工程師,聽到這個叛變的手下在海里鬼哭狼嚎,于是跳下水去,拽著這混蛋的頭發,把他又拖回了筏子。多米尼克的腦袋之前被刀劈了個大口子,有人摸黑給他包扎了傷口,把這家伙救活了。但剛剛恢復,他就以怨報德,又加入了叛徒們,再次參與暴動。這一次他沒交到好運,也沒得到寬恕,當晚就喪了命。

現在,不幸的幸存者們陷入了譫妄。有的跳下了海,有的呆滯麻木,有的可憐蟲揮舞著軍刀沖向同伴,要求給他一只雞翅膀。那位英勇地拯救過工匠多米尼克的工程師覺得自己是在美麗的意大利平原地區旅游,有位軍官對他說:“我記得我們被船隊拋棄了。不過沒啥可怕的,我剛給總督寫了信,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能獲救了?!鄙裰静磺宓墓こ處熓掷潇o,這樣答道:“您有飛得夠快的信鴿來送這封快信嗎?”

筏子上還剩一桶酒,要供六十人飲用。他們把士兵身上的身份牌收集起來,做成魚鉤,又把一把刺刀掰彎,想要用來抓鯊魚。隨后真來了條鯊魚,咬住刺刀,上下頜狠狠一扭,把刀就又弄直了,然后游走了。

要想讓他們悲慘的生命再延長一點,事實證明有必要依靠一種非常資源了。幾個前晚暴動的幸存者撲到尸體上,從上面砍下肉塊,立刻吞了下去。軍官們大多拒絕吃這樣的肉,不過有一個提議說應該先風干,這樣會更好吃一點。有的試著嚼劍的佩帶、子彈盒,以及帽子的皮邊,但是沒什么好處。有一個水手還打算吃自己的糞便,但最終實在是下不了口。

第三天海面平靜,天氣晴好。人們打起瞌睡來,卻立即開始做噩夢,原本就已因饑渴交加而驚恐不已,夢魘襲來更是雪上加霜。由于剩下的人數不到原先的一半,因此筏子浮上來不少,夜里的暴動倒也有些出乎預料的好處。不過筏子上的人膝蓋以下依然浸在水里,只能站著休息,一個挨著一個,緊緊地擠作一團。第四天早上,他們發現有十二個同伴夜里死了。大家把尸體拋下海,不過留了一具,以備不時之需。下午四點時,一群飛魚越過木筏,在筏子兩端被逮到不少。那天晚上,他們把這些魚清理好,但他們實在太餓,每份魚又實在太少,因此不少人在魚肉里摻了人肉。大家對這樣處理過的肉沒那么抗拒,就連軍官們也開始吃起來。

就是從這天起,大家學會了吃人肉。接下來的一晚,他們又有了新的肉食儲備。有幾個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黑人,前次暴動時保持中立,如今結了伙,計劃要把他們的長官扔下海,然后帶著大家的貴重物品(之前大家都把貴重物品拿了出來,一起放在一個包里,掛在桅桿上),逃上岸去(他們以為陸地近在咫尺)。又一次,災難纏身的木筏上發生了慘烈的戰斗,血流滿筏。等到這第三次暴動被鎮壓下去,木筏上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筏子又浮上來一點。每一個人都是遍體鱗傷,含鹽的海水不斷沖刷傷口,四下一片慘叫哀號。

第七天,有兩個士兵躲在那最后一桶酒后面,在桶上鑿了個小孔,開始拿管子吸酒。事情敗露以后,按照出于必要剛頒布的法律,兩個罪犯被立刻扔下了海。

現在,他們必須要做出一個最可怕的決定。他們清點了人數,發現一共是二十七人。其中十五人還能支撐數日,其余的都身負重傷,而且不少已經神志不清,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在死前的這段時間里,他們必然要繼續消耗大家有限的給養儲備。計算了一下,這些人要喝掉的酒多達三十至四十瓶,而如果只給病員一半的配給,那就等于慢慢地殺死他們。因此,在極為恐怖的絕望的籠罩之下,筏子上進行了一場辯論。最終,十五個身體好的達成共識,為了有存活可能者的共同利益,他們的傷殘伙伴必須被扔下海。三個水手和一名士兵執行了這令人作嘔卻又不得不為的死刑,這些人幾日來接連面對死亡,已是鐵石心腸了。就像靈魂潔凈的人要和不潔的分開一樣,身體好的人要與身體不好的隔離。

殘忍地犧牲掉這些人后,最后十五個幸存者把筏上的所有武器都扔下水,只留下一把馬刀,萬一要砍繩子、木頭的話可以用。剩下的儲備夠他們再撐六天。

然后發生了一件小事,每人都按自己的本性作了解讀。一只白蝴蝶,是法國常見的那個品種,翩然飛過他們的頭頂,落在了帆上。對于有些餓瘋了的人來說,這似乎也能抵一點飽。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這來訪者行動輕巧自如,是對下面這群筋疲力盡、幾乎難以動彈的人們的巨大諷刺。還有幾個人認為這只樸素的蝴蝶是個預兆,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和諾亞的鴿子一樣潔白無瑕。就連那些心存疑慮不承認神跡的人,也知道蝴蝶不會遠離陸地,因此一線希望讓他們也振奮起來。

但是陸地沒有出現。在烈日的炙烤下,他們渴得發狂,最后不得不用自己的尿液潤唇。他們用小錫杯接了尿,先放在海水里降溫,然后再喝。有人的杯子被偷了,然后又被悄悄還了回來,不過里面的尿已經沒有了。船上還有一個人,雖然已經饑渴萬分,卻怎么也沒法咽下尿。他們中有個外科醫生,說有些人的尿比其他人的要好下咽一點。他還說,喝尿的一個作用是讓人立即又想撒尿。

一個軍官找到了一顆檸檬,原本想全留給自己的,但其他人的強烈懇求終于讓他避開了自私的兇險。他們還找到了三十瓣大蒜,并因此惹起了更大的爭執,幸好除了那把馬刀,其他的武器都扔掉了,不然可能又已經見血了。有人有兩小瓶洗牙用的酒精,不情不愿地分給大家,舌頭上滴一兩滴,能產生美妙的感覺,有幾秒鐘能讓人忘卻口渴。有幾塊白錫镴,一放進嘴里就會感受到一絲清涼。有一個小的空瓶,以前里面裝的是玫瑰精油,在幸存者中間傳來傳去,大家輪流聞聞它,瓶里留下的香氣讓人得到一絲撫慰。

第十天,有好幾個人一拿到當天那份酒,就計劃灌醉自己,然后自我了斷。其他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勸得他們打消這念頭。這時鯊魚游來繞著木筏轉,而有幾個神志不清的士兵公然下海游泳,就在這些大魚的視線范圍內。有八個人,判定自己離陸地不遠了,于是又造了一個筏子,準備乘它逃生。他們扎了個狹長的東西,帶一根短桅桿,用塊吊床布做帆,不過試航的時候,他們發現這東西脆弱不堪,才意識到他們那雄心魯莽得荒唐,于是放棄了。

這場嚴酷折磨的第十三天,太陽從云層后完全升了起來。這十五個可憐人向上帝做了禱告,然后分發了每人一份酒,這時一位在眺望地平線的步兵上尉驚呼一聲,通報大家他發現遠處有一艘船。人人感謝上蒼,個個狂喜不已。他們把桶箍拉直,在頂端拴上幾塊手帕,他們中的一位爬上桅桿頂,搖動著這些小旗子。大家都盯著地平線上的船,猜測它的動向。有人估計它每分鐘都靠得更近了,有人斷言它是朝反方向航行的。在半個小時里,他們的心懸在希望和恐懼之間。然后那船從海面上消失了。

他們從狂喜跌入失望和哀痛,他們嫉妒死在前面的那些同伴的命運。然后,他們決定睡一覺,在夢中尋求安慰,于是支起一塊布遮擋太陽,大家躺在下面。他們提議把這番歷險記下來,大家都簽上名,然后把它釘在桅桿頂上,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家人和政府看到。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在極其苦痛的回顧中度過。然后,槍炮軍士長想挪到筏子前端去,便起身出了帳篷,這時,他看到了半里格外“阿爾戈斯號”滿帆朝他們駛來。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向大海伸出雙手?!暗镁壤?!”他喊道,“看那艘船靠上來了??!”眾人欣喜若狂,就連負了傷的也努力爬到了筏尾,好更清楚地看著救星靠近。他們互相擁抱,而當看清拯救自己的也是法國同胞時,倍加欣慰。他們揮舞手絹,感謝上天。

“阿爾戈斯號”收帆,靠近木筏右側,在離他們大約二十五米處停下。十五位幸存者被抬上了船,若非獲救,他們中最強壯的也無法再熬四十八小時?!鞍柛晁固枴钡闹笓]官和軍官們以其悉心的照料,重新點燃了他們的生命之火。幸存者中有兩個后來把他們的慘痛經歷寫成了書,下結論說,他們以這種方式獲救,簡直是奇跡,其中上帝之手的痕跡顯而易見。

三帆戰艦的旅程始于一個兇兆,終于一個尾聲。當那個不祥的木筏被放到海上,由小艇簇擁拖帶著離開時,還有十七個人留在了“梅杜薩號”上。既是自愿地被拋棄了,他們立刻著手在戰艦上里里外外搜尋了一番,看還有什么沒被拿走,沒被海水泡壞的。他們找到了餅干、紅酒、白蘭地和熏肉,足夠支撐他們一陣子。一開始艦上一片祥和,因為那些同伴答應了會回來救他們。但是,四十二天過去了,救援人員卻沒有出現,十七人中有十二人于是決定自己上岸。為此,他們取下戰艦上殘存的木料,用結實的繩子綁牢,也造了一個木筏,爬了上去。就像前面的人一樣,他們沒有槳,沒有導航儀器,一張帆簡陋至極。他們帶著不多一點給養,以及殘存的一線希望。但是,許多天之后,一群住在撒哈拉海邊的摩爾人,扎伊德國王的臣民,發現了這個木筏的殘骸,來安達爾報告了消息。人們猜測,這第二個木筏上的人大概是被海怪吃掉了,非洲的海域里,這種海怪多得是。

最后的最后,就好像諷刺似的,這尾聲還有自己的尾聲。戰艦上仍有五人留守。第二個木筏離開后沒幾天,一個當初拒絕上筏的水手也試圖自行登陸。他沒法自己再造出一個木筏,就乘著個雞籠下了海。也許就是當初莫代先生坐過的那個雞籠,他們觸礁的那天早上,他坐在上面測定了戰艦走向毀滅的航線。然而,雞籠沉沒了,那水手在離“梅杜薩號”不到半鏈鏈為海程單位,合200碼。的地方命喪大海。

你該如何化災禍為藝術呢?

如今,這一過程已是自動化了的。有核電站爆炸了?新戲一年之內就能搬上倫敦的舞臺。有總統遇刺了?要書還是電影,還是根據電影改寫的書或者根據書改編的電影,隨你挑。戰爭?把小說家們喊來。殘忍的連環謀殺?聽一聽詩人沉重的腳步聲。當然了,我們得弄懂它,弄懂這災禍。要弄懂它,我們就得想象它,因此我們需要想象性的藝術形式。但對這災禍,我們還得證明它的合理性,寬恕它,哪怕是最低限度的。這大自然的狂暴舉動,這人性的癲狂一刻,它為什么會發生?呃,至少它催生了藝術。也許,說到底,災難便是因而生。

他作畫前剃光了頭發,這我們都知道。他剃光頭發,這樣就無法見人,把自己鎖在畫室里,直到完成了這幅杰作才出來。事情就是這樣的嗎?


1816年6月17日,艦隊起航。

1816年7月2日下午,“梅杜薩號”觸礁。

1816年7月17日,木筏上的幸存者獲救。

1817年11月,薩維尼和科雷亞爾出版了關于此次航程的紀實錄。

1818年2月24日,購得作這幅畫用的畫布。

1818年6月28日,畫布被送到另一間大一點的畫室,重新上繃。

1819年7月,畫作完成。


1819年8月28日,一年一度的巴黎美術展覽會開展前三天,路易十八細細賞鑒了這幅畫,《總匯通報》《總匯通報》(Le Moniteur Universel)1789年創辦,法國大革命期間的主要報紙,被作為法國朝廷和政府的機關報。1868年???。稱他對畫家的評語“巧妙得當,既評判了畫作,又鼓勵了畫家”。國王說:“席里柯先生,您的海難絕非災難?!?/p>


一切從事實真相開始。畫家閱讀了薩維尼和科雷亞爾的紀實錄。他去見了他們,仔細詢問他們。他整理出一套事件的筆記匯編。他找到了“梅杜薩號”的木匠(他幸免于難),請他造了一個木筏的縮微模型。他在上面放上小蠟像,代表幸存者。在畫室里,他在自己周圍擺了好些自己畫的斷首殘肢圖,好讓空氣中彌漫起死亡的氣息。最終的作品里,能辨出薩維尼、科雷亞爾和木匠的面孔。(給重現自己慘痛經歷的畫作擺造型,他們心情如何?)

他作畫時十分沉靜,這是賀拉斯·維爾內賀拉斯·維爾內(Horace Vernet, 1789 —1863),法國畫家,擅長描繪戰爭場面和肖像。的學生安托萬·阿方斯·蒙福爾說的。他身體和胳膊看上去像是靜止的,只是臉上微微泛紅顯示著他的專注。他只粗略地打了個底子,就直接在白色的畫布上作畫。只要還有光線,他就一直畫下去。之所以這樣不停不休,也是有其技術原因的:他用的是濃重、快干的油畫顏料,這就意味著一旦開始畫一個部分,當天就得把那個部分畫完。我們知道,他把自己金紅色的鬈發都剃了,意思是“請勿打擾”。不過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畫室里:模特,學生,還有朋友們依然在房子里進進出出,而房子是他與年輕的助手路易-亞歷克西·雅馬爾合用的。他的模特里,有青年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 1798—1863),法國浪漫主義畫家、作家和藝術批評家。代表作有《自由引導人民》《阿爾及利亞女人》《沙爾丹納帕勒斯之死》等。其藝術創作深受席里柯的影響。見本書《德拉克洛瓦》一章。,那具趴著、左臂前伸的死尸就是按他擺的姿勢畫的。

我們先來看看他沒畫什么。他沒有畫:


1)“梅杜薩號”觸礁;

2)拖纜被解開、木筏被拋棄的那一刻;

3)夜間的暴動;

4)不得已的食人行為;

5)出于自保的殺戮;

6)蝴蝶飛來;

7)幸存者浸在齊腰、齊腿,或是齊踝深的水里;

8)獲救的那一瞬間。


換句話說,他的首要考慮并不是要自己的畫:1)有政治意義;2)有象征意義;3)充滿戲劇性;4)令人驚駭;5)激動人心;6)讓人傷感;7)記錄事實;8)明確直白。


注:

1)“梅杜薩號”事件是一場海難,一則新聞,一幅畫,也是一場運動。波拿巴主義派用以向君主主義派發難。戰艦艦長的行為體現了a)?;庶h海軍的無能和腐敗;b)統治階級對下層人民一貫的麻木不仁。畫戰艦觸礁,就是暗指政府這條巨輪擱淺,兩者的相似點十分明顯,這樣的設計太拙劣。

2)薩維尼和科雷亞爾,這兩位海難幸存者、第一部“梅杜薩號”事件實錄的作者,向政府請愿,希望國家能賠償受害人,懲罰致禍的相關軍官。由于沒法在體制內伸張正義,他們便寫了書,訴諸民意這一更大的法庭。科雷亞爾后來做了出版商,也寫政治宣傳手冊。他開了家名為“在梅杜薩殘骸前”的小店,這家店是政治不滿分子的聚集地。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一幅描繪拖纜解開瞬間的畫:高高揚起的斧頭在太陽下寒光閃爍;一個軍官,背對著木筏,漫不經心地解開一個繩結……這真是一幅很不錯的政治宣傳手冊插畫呢。

3)暴動場面,這是席里柯差點就畫了的。現存有好幾張草圖。夜幕、暴雨、怒濤、撕裂的船帆、高舉的刺刀、溺水、肉搏、裸體。這樣有什么不好?最大的不好是,這樣畫的話,看起來就像是低成本西部片中的酒吧混戰,每個人都要摻和一下,你揮一拳,我摔爛一把椅子,他拿酒瓶砸敵人的腦袋,還有人笨手笨腳地抓著枝形吊燈蕩下來。畫面上事件太多。少畫點,表現出的反而會更多。

現存的幾張草圖里,暴動場面被處理得像傳統的末日審判圖,無辜的與有罪的各居一隅,暴徒被打入地獄。這樣的隱喻是有誤導性的。在木筏上,占上風的不是品德,而是力量,沒什么仁慈可言。如果這樣畫,那潛臺詞就是上帝是站在軍官階級那邊的。也許在那個時代他的確如此。

4)西方藝術里很少出現人吃人的場面。因為假道學?不大可能:西方藝術并不避諱展示剜眼,袋子里塞滿人頭,為獻祭切除乳房、行割禮,將人釘死在十字架上。再說,食人是異教徒的習俗,用畫的形式進行譴責是寓教于畫,同時還能悄悄地給觀賞者以刺激。不過,好像總有些主題就是比其他的更受畫家青睞。

席里柯畫過一張筏上食人的草圖。這同類相啖場面中最搶眼的一幕,是一個肌肉健碩的幸存者正抱著一具肌肉健碩的尸體的手肘在啃。這近乎滑稽。要畫這個場面,基調永遠會是個問題。

5)一幅畫是一個瞬間。我們要是看到三個水手和一個士兵從筏子上往海里拋人,我們會覺得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認為受害者已經死了?如果不是的話,是有人害命奪財?時事漫畫家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所開玩笑的背景時,往往會畫上個賣報人站在廣告牌旁,那牌上正好就有相關的新聞標題。換成繪畫,類似的信息就只能靠畫作的題目傳達了:《“梅杜薩號”上的幸存者因補給不足不得不做出犧牲傷員以提高自我存活率之悲慘但必要的決定而飽受良心折磨之悲慘一幕》。呃,這樣大概差不多了。

順便提一下,《梅杜薩之筏》這幅畫,并不叫《梅杜薩之筏》。巴黎美術年展的展品目錄里,這幅畫的名字是Scène de naufrage ——《海難場景》。這樣取名,是謹慎的政治策略?也許。但它同時也清楚地教導觀賞者:這是一幅畫,不是什么觀點主張。

6)蝴蝶飛來的那一幕,想象其他畫家會怎么畫并不太難。但是僅這么聽聽,就感覺它打動人心的方法很粗鄙,不是嗎?而且,就算基調的問題能解決,畫這個場景還有兩大困難。第一,它看起來太假,盡管它的確是真實事件:真實的不一定就令人信服。第二,一只六到七厘米寬的白蝴蝶,停在一個長二十米寬七米的木筏上,怎么處理比例,實在是個難題。

7)如果木筏在水面下,你就不能把它畫出來,人物便都杵在海面上,像一群出水維納斯希臘神話中,愛神阿佛洛狄忒(即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誕生時已是成年女子的模樣,從海中升起。這一場景在西方美術中經常被展現。。更重要的是,若是畫面上沒有木筏,就會導致重大的構圖問題:人若躺下來就會被水淹沒,因此大家都得站著,結果你的畫面上就都是垂直結構,僵硬至極。想要畫得好,那得特別巧妙才行。不如再等等,等到筏子上再死些人,木筏浮上水面,就有了水平面可資利用了。

8)“阿爾戈斯號”派出的救生艇靠近木筏,幸存者們胳膊前伸,攀爬上船,被救的人與救人者之間令人唏噓的狀態對比,精疲力竭與歡欣鼓舞的一幕——毫無疑問,這些都能打動人心。席里柯畫了好幾張展現這獲救一刻的草圖。這肯定會是很震撼的圖景,但是,有那么一點……太直白了。


這些是他沒畫進作品的。

那么,他畫了什么呢?呃,他看上去像是畫了什么?讓我們來重新假設一下,我們現在啥也不知道。我們對法國海軍歷史一無所知,在這樣的情況下細細觀看《海難場景》。我們看到木筏上的幸存者正揮手召喚地平線上一艘小小的船(很難不注意到,遠方那船不比那只蝴蝶大多少)。我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看見救星的那一刻,接下來他們就獲救了。會有這樣的感覺,半是出于人類對喜劇結局的執著偏愛,半是因為在某一個意識層面,我們自問過:若木筏上部分或所有人獲救,我們又哪能知道他們的事呢?

有哪些理由可以支持這個判斷呢?船在地平線上,太陽也在地平線上(盡管看不到它),將天際染成黃色。我們推測這應該是日出,船與太陽一同到來,帶來新的一天,帶來希望和救援,頭頂的烏云(非常黑)即將散去。但是,這會不會其實是日落呢?黎明和黃昏很容易搞混的。如果這是日落,船即將像太陽一樣消失,流落海上的人們面臨的,是同頭頂的烏云一般漆黑絕望的夜,那又如何?我們有些糊涂,于是趕緊去看木筏的帆,想看筏子是在被吹向還是吹離救援者,判斷那兇險的云團是不是即將被吹散。但是畫作并不幫忙——風并不是從畫面下方吹向上方,也不是從上方吹向下方,而是從右邊吹到左邊,至于再往右的情形,畫框把它切掉了,我們也就無從知曉那邊的天氣狀況。我們下不了結論,偏偏就在此時,又冒出了第三種可能:這大概的確是日出,但船卻不是朝這些流落海上的人駛來。如果是這樣,那命運拒絕了所有人,直截了當,冷酷無情:太陽升起,可不是為了你。

鬧著點小脾氣,不情不愿地,無知的眼睛把位子讓給有見識的眼睛。我們把薩維尼和科雷亞爾的記述拿來,比對著看《海難場景》吧。這下就清楚了,席里柯畫的不是最終獲救前看到大船的那一刻:那時的情形不一樣,大船是突然就出現在木筏前方的,人人都興高采烈。不,這是第一次看到海船的時候,“阿爾戈斯號”出現在地平線上,可望而不可即,讓人忐忑了半個小時。對比畫作和著述,我們馬上就發現,當時有個幸存者爬上了桅桿,手里舉著捋直了的桶箍,上面拴著一串手絹,但席里柯沒有畫他,而選擇描繪了一個人站在木桶上,大伙兒扶穩了他,他揮舞著一大塊布的情景??吹接羞@樣的變化,我們細細琢磨一番,然后承認他改得好:現實給他的是一個猴兒上桿的形象,藝術則創造了一個穩固的焦點,和一個額外的垂直結構。

不過,我們也別太急著給自己塞背景知識。讓鬧脾氣的無知眼睛再回來,把問題再還給它。別管天氣了,從木筏上的人物身上,我們能推測出點什么?不如先來清點一下人數吧。筏子上一共有二十人,兩個在熱切地揮手,一個在熱切地遙指,兩個伸出雙手在急切地祈求,還有一個穩穩地撐住木桶上揮手的那位:有六人滿懷希望,相信能得救。另外有五人(兩個俯臥,三個仰臥),看樣子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奄奄一息,還有一個胡須花白的老者,背對著眾人遙望的“阿爾戈斯號”,看姿勢是在哀悼:有六人不抱希望,不信能得救。在這之間(從空間以及情緒上看),還有八人:一個一邊伸手求救,一邊支撐著別人;三個看著那些召喚大船的人,一臉淡漠,不置可否;一個看著招手的人們,表情痛楚不安;兩個側著身子的,一個在看浪來,一個在看浪去;還有一個在畫布最暗、破損最嚴重處,雙手抱頭(狠狠地摳著自己的頭皮?)。六比六比八,沒有壓倒性多數。

(二十個人?有見識的眼睛提出質疑。薩維尼和科雷亞爾說了,只有十五個幸存者。所以那五個看上去有可能只是昏過去了的人其實都已經死了?大概吧。那么那場大淘汰呢?十五個身體好的幸存者不是把他們那十二個傷殘的同伴推進海里去了嗎?席里柯從海底撈了幾個回來幫自己構圖。那么,“希望對絕望”的公投里,死者那幾票是不是就不算了?嚴格來講,是不該算。但在判斷畫作傳達的情緒時,沒法排除。)

因此結構達到了平衡,六個滿懷希望,六個沮喪絕望,八個未置可否。我們瞇著眼睛,無知的和有見識的,視線在畫上游走,漸漸偏離畫中明顯的焦點(木桶上揮手的人),愈來愈被左前方那個哀痛的人所吸引,他是畫中唯一一個面向我們的人。他的膝上枕著一個年輕人,我們剛才做過算術了,這個人肯定已死。老人背對著木筏上所有的活人:從他的姿勢看,他悲痛、絕望、認了命。他的花白胡子,以及遮住脖子的紅布,都愈發讓他在這群人中顯得突出。他看上去好像來自另一個時代、另一種畫風——或許是普桑普桑(Nicolas Poussin, 1594—1665),法國畫家,被認為是17世紀最偉大的法國藝術家、法國繪畫中古典主義傳統的開拓者。其代表作有《阿爾卡迪亞的牧人》《階梯上的圣母》等。的哪位長老,迷了路。(胡說八道,有見識的眼睛呵斥道。普桑?如果一定要講,明明是蓋蘭蓋蘭(Pierre-Narcisse Guérin, 1774—1833),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代表作有《馬爾庫·塞克斯圖斯歸來》等。席里柯曾在他的畫室學習。和格羅格羅(Antoine-Jean Gros, 1771—1835),法國畫家,是浪漫主義發展中的重要人物。得到拿破侖接見,被任命為軍事題材的官方畫家。代表作有《拿破侖在阿爾科橋上》《拿破侖在埃勞戰場上》等。。至于那死去的“兒子”——蓋蘭、吉羅代吉羅代(Anne-Louis Girodet, 1767—1824),法國畫家,代表作為《阿塔拉的下葬》。還有普呂東普呂東(Pierre-Paul Prud'hon, 1758—1823),法國畫家,擅于創作神話題材作品和肖像畫,代表作有《約瑟芬皇后像》《誘拐普賽克》等。雜糅到一塊兒了吧。)這個“父親”在做什么?a)哀悼膝上的亡者(他的兒子?他的伙伴?);b)意識到他們永遠不可能得救;c)在想就算他們能獲救,也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他懷里的人已經死了。(順便說一說,有見識的眼睛這么說道,孤陋寡聞可真吃虧。比方說,這對父子其實隱晦地表現了食人場景,這你可永遠猜不到吧?他們第一次成對出現,是在僅存的那張席里柯所畫食人場景草圖中。而當年,任何有文化的人看到這一場景,都肯定會聯想到但丁筆下的烏格利諾伯爵,他被囚禁在比薩“餓塔”里,身邊躺著自己那些餓死的孩子,悲痛不已——然后他把他們吃掉了烏格利諾的故事可參見但丁《神曲》中《地獄》的第三十三篇。。現在你懂了吧?)

不管我們認為老人在想什么,現在他的存在都與木桶上揮手的那人有著同樣的分量。根據這一平衡力量,我們推測出:這幅畫表現的,是第一次看見“阿爾戈斯號”這一過程的中點。船出現在視野中已有一刻鐘,還將再待上十五分鐘。有的人相信它正朝他們駛來,有的人不確定,正在觀望事態發展,有的——包括木筏上最睿智的那位——知道它是在離他們遠去,自己不會得救。這個人物鼓動我們將《海難場景》看作是在描繪希望遭到嘲弄。

那些在一八一九年巴黎美術年展的墻上看到席里柯這幅畫的人,幾乎無一不知眼前的是“梅杜薩之筏”上的幸存者,無人不曉地平線上的船的確救起了他們(即使不是在第一次就這樣做了),大家也都知道這次塞內加爾之行是一樁重大政治丑聞。但這幅始終能為人津津樂道的畫,是在其背后的故事已被遺忘后,依然生機勃勃、歷久彌新的那種畫。宗教會腐朽,但神像長存;故事會被遺忘,但展現它的畫面依然引人注目(笑到最后的是無知的眼睛——這太讓有見識的眼睛難堪了)。今天我們再品《海難場景》時,心中對于格·迪魯瓦·德·肖馬雷這個遠征隊指揮官,對那個委任他為指揮官的部長,或者那個拒絕上筏擔任船長的海軍軍官、那些解開拖纜的水手、那些叛亂的士兵,已不再懷有很多義憤。(實際上,經過歷史的洗刷,我們對誰都有同情心。那些士兵們的殘暴難道不是戰爭經歷所致?那軍官難道不是自幼嬌寵教養的受害者?我們難道敢保證,自己在類似的情況下能英勇高尚嗎?)時間把這一故事化成了圖形、色彩、情感。我們是現代人,是缺乏背景知識的人,我們通過想象重塑這個故事。我們是隨著泛黃的天空一起積極樂觀,還是同花白胡子的老人一同悲哀絕望?還是說,到了最后,我們兩種版本都信?眼睛可以從一種情緒、一種解讀輕松地跳到另一種:畫家當初是不是特意這么設計的?

8a)他差一點就這么畫了:有兩幅一八一八年繪制的油彩試稿,從構圖看,比任何一幅初稿草圖都接近最終的定稿,但與之大不相同的是,這里,人們翹首以盼的船離木筏要近得多。我們能看清它的輪廓,船帆,桅桿。它以側面示人,在畫布的最右端,橫穿畫上地平線讓人痛苦的航程才剛剛開始。很明顯,它此時還未注意到木筏的存在。這兩幅初稿讓人感覺更有動感、更主動:我們覺得,筏上的人那樣拼命地揮手,也許再過幾分鐘就會有效果了。這幅畫不是停在一個瞬間,它將自己推向下一時刻,問著這樣的問題:船會不會一直駛出畫布而看不到木筏?相比之下,《海難場景》的最終版本沒這么積極主動,并未如此明確地提出問題。在那幅畫里,向船揮手召喚更像是一場徒勞,幸存者們是生是死,全靠運氣,那風險看上去要可怕得多。他們獲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在畫室里待了八個月。差不多也是這個時期,他畫了幅自畫像,畫里的他盯著我們,眼神陰郁,透出幾分不信任,畫家們面對鏡子時,往往都是這副表情。我們心虛,覺得他這是對我們表示不滿,但實際上那不滿十有八九是沖著畫中人去的。他蓄著短須,一頂帶流蘇的希臘便帽罩住剪短了的頭發(我們只聽說他剛開始作畫時剃了頭,但八個月里頭發可要長不少呢:他后來一共又剃了幾次?)。他看上去就像個海盜,足夠果敢足夠兇猛,能拿得下、登得上他這龐然的《海難場景》之船。順便提一下,他用的畫刷,大小很出人意料。根據他的宏偉風格,蒙福爾推測席里柯用的是極大的畫刷,但實際上,和其他畫家相比,他用的畫刷并不大。小畫刷,以及濃重、快干的顏料。

我們一定要記住創作中的他。通常,我們會忍不住想把一件事系統化,把八個月濃縮成一幅成品畫和一系列草圖,但我們一定要忍住不這樣做。他個子挺高,強壯修長,雙腿十分健美,有人曾說,這雙腿與他那幅《柏布賽馬》正中在制服馬匹的那個年輕人的兩條腿可有一比。他站在《海難場景》的畫布前,精神高度集中,需要絕對安靜:椅子的一點擦刮聲,都能弄斷眼睛與筆尖之間那根隱形的連線。這些大型人物像,他都是直接畫在畫布上的,先前只大致畫了一個輪廓打底。創作進程過半時,這幅畫看起來就像是一排雕像掛在白墻上。

我們一定要記住關在畫室里的他,創作中的他,動態的他,會犯錯誤的他。如今我們知道了他這八個月的最終成果是什么,我們就覺得,能走到這一步,實屬必然。我們先看到的是這幅杰作,然后再通過那些被舍棄了的構想、差點就入選了的設計往回追溯。然而,對于他來說,那些被舍棄了的構想一開始卻是令人振奮的。我們一開始就覺得理所當然的,他要到最后才能看到。對于我們來說,這樣的結果是注定的,但對他來說卻并非如此。走到最終這一步,其間有鋌而走險,有僥幸發現,甚至還有蒙混過關,這些我們都應該考慮進去,都應該體諒。我們只能拿語言解釋這作品,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努力忘掉語言。我們是可以把一幅畫描述為一系列決定,從1)標到8a),但我們必須明白,這些只不過是情感的注釋罷了。我們不能忘記,人是會神經緊張、情緒波動的。畫家才不是輕輕松松順流而下、行云流水般就抵達最終畫面那灑滿陽光的池塘:他是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在浪來潮往中努力保持前進方向。

忠實于事實,一開始要這樣,的確沒錯,但是一旦創作走上正軌,兩相權衡,就要忠實于藝術了。事件的發展根本不是畫上的那樣,人數也不對;食人行為沒出現,改以文學典故暗示了;那對父子還勉勉強強算是有據可考,木桶那里那組人則純粹是無中生有。木筏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像是要迎接哪位承受能力較差、容易反胃的君主來進行國事訪問似的:人肉碎片都被仔細地清理掉,大家的頭發都和畫家新買的畫筆一樣油亮順滑。

隨著席里柯漸漸確定構圖,表現形式逐漸上升為主要問題。他調焦、裁剪、校正,把地平線抬高又壓低(如果木桶上揮手的人在地平線以下,整個木筏就只能黯然地被海水吞沒;如果他突破地平線,那看上去又像是在激起希望)。席里柯把周圍的海和天都裁掉了,把我們直接甩在筏子上,才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他拉大了木筏上的人與救援船之間的距離。他調整了畫中人物的姿勢。畫中的主要人物有那么多都背對觀賞者,這樣的情況有多常見?

說到他們的背,那真是肌肉發達,健美得很吶。這讓我們感到難為情,但我們不應該難為情。幼稚的問題實際上往往是核心問題。所以,來吧,我們問出來吧:為什么幸存者們看起來這么健康?席里柯找到了“梅杜薩號”的木匠,請他造了木筏的比例模型,這一做法讓我們欽佩贊嘆……但是……如果他都費了那么大的勁要把木筏畫準,為什么不也這樣對待木筏上的人呢?我們能理解他為什么要把揮手的人改成獨立的垂直結構,為什么要多加幾具尸體來加強畫面構圖。但為什么所有人,包括那些尸體在內,看上去都這么肌肉飽滿,這么……健康?創口呢?傷疤呢?憔悴呢?惡疾呢?這些可是喝過自己的尿,啃過自己帽上的皮料,吃過自己同伴的人。十五個幸存者里,有五個獲救后并沒能熬多久。那么,為什么他們個個看起來都好像剛上過健身課一樣?

電視公司拍以集中營為背景的紀實劇時,我們的眼睛——無知的和有見識的——總是被那些身穿睡衣睡褲的群眾演員所吸引。盡管他們剃了頭發,弓著背,指甲油也都洗掉了,卻都暗暗散發著無盡活力。我們看著屏幕里他們排著隊,領一份被看守輕蔑地啐了一口的粥,心里卻能想象出他們在餐車里大吃大喝的樣子。難道《海難場景》預示了這一反常現象?若是涉及其他一些畫家,我們也許真要停下來琢磨一下是不是這么一回事。但這是席里柯,壓根不必考慮這種可能:他是專門描繪瘋子、死尸和斬下的頭顱的畫家,有一次在大街上碰到一位得了黃疸、皮膚蠟黃的朋友,他特地把人家攔了下來,告訴這人他看起來有多英俊。這樣的畫家,才不會不忍畫已走到生命盡頭的肉體呢。

那么,下面這幅他沒有畫的畫,我們來想象一下——《海難場景》,重選演員,專挑餓得形銷骨立的??蓍碌娜怏w,流膿的傷口,深陷的兩腮:這樣的細節可以輕而易舉地令我們心生憐憫。我們眼里會涌出淚水,和畫布上的海水一起,兩種咸水相得益彰。但是,這樣太草率了:畫作這是在過于明目張膽地左右我們。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的海難者和那只蝴蝶對我們感情的影響力是一樣的,前者輕易地讓我們感到凄涼,后者輕易地讓我們得到安慰。這一招使起來不難。

但席里柯想要的反應可不是簡簡單單的憐憫和憤慨——當然了,這類感情可能也會順帶著產生,就像載了個搭順風車的。盡管選擇了這樣一個題材,《海難場景》卻充滿了力量和活力。木筏上的人體就同海浪一般:大海的力量在他們身下也在他們體內涌動。如果照實把他們畫得奄奄一息,那他們就只是浪濤上的點點浮沫,不是正式的主流。這么說,是因為我們的視線被沖著——不是被緩緩引向,也不是被勸導,而是被海浪推著——爬上揮手人這個浪尖,落進絕望老者這個波谷,再橫穿至右前方那具斜躺著連接大海的尸體那兒,被其導入真正的海浪間。正是因為這些人體足夠強健,能夠傳導這樣的力量,這幅畫作才能令我們釋放那些潛藏心底、更深切的情感,讓我們在情感的浪潮間穿行,滿懷期待又萬念俱灰,興高采烈又驚慌失措、聽天由命。

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幅畫已經悄悄甩開了歷史的船錨。它已經不是《海難場景》,更不是《梅杜薩之筏》了。我們不僅僅是在想象發生在那個在劫難逃的筏子上的種種慘烈苦難;我們也不僅僅是變成了受難者。是他們變成了我們。而這幅畫的奧秘就在于它的力量模式。再看一遍吧:看那些向著塵埃般救援船伸出雙臂的背影,看那些力量勃發的后背將狂風卷起的滔天水柱繼續放大。積蓄起如此的力量——結果又是如何呢?從構圖上看,畫中的澎湃激蕩并沒有得到回應,正如大部分人類情感都得不到回應一樣——我們的情感,不僅僅是希望,任何難以承受的渴望都是如此:野心、仇恨、愛(尤其是愛),它們能得其所哉,這樣的情況太少了啊!我們的揮手召喚是多么無力,天是多么陰沉,浪是多么巨大。我們都漂流海上,掙扎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向某處大聲呼救,卻永遠不會有誰來拯救我們。災禍化為了藝術,但這可不是一個消減衰退的過程。它是解放,是擴展,是闡釋。災禍化為了藝術:說到底,本該如此啊。

對《海難場景》的三種反應:


a)巴黎美術年展的評論家抱怨說,雖然他們算是對畫作中的事件挺熟悉,但單從畫里沒法確定受難者都是哪國人,悲劇發生在什么地區,以及這事情發生在哪一天。當然了,畫的意義本就在于此。

b)一八五五年,對于將近四十年前,自己首次看到逐漸成稿的《梅杜薩之筏》時的反應,德拉克洛瓦是這樣回憶的:“它給我的震撼太大了,出了畫室,我撒腿狂奔,像個瘋子似的一直跑回了我住的普朗什大街,那在城郊圣熱爾曼區的最頂頭。”

c)席里柯臨終前,聽到有人提起這幅畫,回答道:“呸,一幅小插畫而已。”


這就是這幅畫了——木筏上令人飽受煎熬的一刻,由藝術接手、改造、辯護,成為一幅蓄勢待發、深沉厚重的畫面,然后涂了清漆、加了畫框、上了光,掛在一家著名的美術館即盧浮宮。里展示我們人類的生存狀況,大功告成,一錘定音,永世不移。事情就是這樣了嗎?其實不是。人會死,木筏會腐朽,藝術作品也不例外。席里柯畫作的情感結構,那希望與絕望間的搖擺不定,是由顏料來鞏固、深化的:木筏上有些地方明暗對比極其強烈,亮的地方明快耀眼,暗的地方漆黑一片。為了讓陰影部分能暗之又暗,席里柯用了大量瀝青,以追求他希望的那種暗而微亮的效果。然而,瀝青的化學成分不穩定,因此從路易十八品賞畫作的那刻起,畫作表面就在緩慢地、無法挽回地、不可避免地腐爛。福樓拜說過,“我們剛來到世上,身上就有東西開始脫落”。杰作完成了,但它并沒有停下來:它繼續行進,走下坡路。席里柯研究界的一流專家證實,這幅畫“現在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毀了”。說不定,如果他們檢查一下畫框,還能在里面找到蛀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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