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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語“民族”(нация)概念的內涵及其論爭本文與王浩宇合寫,原載《世界民族》2014年第1期。

俄語中有不少與漢語“民族”概念相關的術語,其中最直接相關的有нация(nation)、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nationality)、народ(people)、народность(narodnost)、этнос(ethnos)等。在上述概念中,除этнос外,其他幾個詞曾長期作為同義詞使用,在含義上差別微小。20世紀20年代以后,隨著斯大林“民族”(нация)定義的廣泛應用,在這幾個詞之間逐漸形成了含義差別。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學界再次圍繞нация的內涵展開了長期的激烈爭論,在當今的俄羅斯已逐漸形成了把нация理解為“公民民族”(гражданскаянация)和“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 “公民民族”的理念源自盧梭以古希臘城邦民主制為參照構建其理想的“政治社會”,即民族國家,后被應用于法國大革命進而影響到整個世界,并成為民族主義的核心內容;“族裔民族”觀念的產生與18~19世紀德國的種族主義及民族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們有關“民族精神”的觀點相關。1944年,漢斯·科恩(Hans Kohn)明確地把民族主義區分為公民民族主義和族裔民主主義,與此相應,民族可被區分為以地緣權利(soil right)為根據的公民民族和以血緣權利(blood right)為根據的族裔民族。在公民民族中,人們因為共同的法律和權利而團結在一起,而不論其族裔血統,民族成員被視為個人,他們自由地、全權地、獨立地在關于自己命運的問題上做決定;相反,族裔民族可被視為族裔群體的延伸。參見成小明《公民身份與民族國家的構建——簡析盧梭的公民民族理念》, 《合肥工業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張淑娟、黃鳳志《“文化民族主義”思想根源探析——以德國文化民族主義為例》, 《世界民族》2006年第6期;黎英亮《論近代法國民族主義的理論蛻變——從公民民族主義到族裔民族主義》, 《世界民族》2004年第4期;等等。兩種內涵并存的話語體系。本文主要擬對 нация一詞的內涵演變及其相關爭論進行論述,以便國內學界同仁了解俄語中“民族”概念使用情況的發展動態。

一 與нация相關的幾個術語

根據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一般工具書對“民族”(нация)等詞語的解釋,上述幾個詞語都作為同義詞使用。如在圣彼得堡1916年出版的《新百科辭典》中解釋:нация“表示以獨特的共同民族意識聯系起來的人們群體,這種民族意識使這些人與其他民族相對照”, “作為民族學和社會學的術語,нация 與 народ,甚至 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 和 народность在其本來的和主要的含義上幾乎作為同義詞使用,彼此間只有微妙得幾乎捕捉不到的色彩差異……”《新百科辭典》第28卷,圣彼得堡,1916,第119頁,轉引自賀國安《勃羅姆列伊的探索——關于“民族體”與“民族社會機體”》, 《民族研究》1991年第1期。對于這一點,蘇聯著名民族學家勃羅姆列伊也曾指出:“在俄語文獻中,наци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народность 這些詞本來是直接作為同義詞使用的,只要看一看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一些俄語詳解辭典,便很容易確信這一點。順便說一下,這一點也反映在列寧的著作(特別是革命前的著作)中。”勃羅姆列伊:《論民族問題概念術語方面的研究》, 《蘇聯民族學》1989年第6期,轉引自賀國安《勃羅姆列伊的探索——關于“民族體”與“民族社會機體”》, 《民族研究》1991年第1期。其他學者也證實列寧總是把наци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народ、народность這幾個詞作為同義詞來使用。最典型的是,列寧在《關于民族問題的提綱》(1913)中寫道:“社會民主黨承認一切民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都有自決權,但決不是說社會民主黨人在每一個別情況下就不對某一民族(нация)的國家分離是否適宜給予單獨的估計。”克留科夫:《重讀列寧——一位民族學者關于當代民族問題的思考》(賀國安、蔡曼華譯自作者手稿), 《世界民族》1988年第5期。亦可見《列寧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59,第237頁。在1919年的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會關于黨綱報告的結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些術語的同義用法:“在民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自決權問題上,問題的本質在于,不同的民族(нация)走著同樣的歷史道路……”;在談到猶太人的地位時,列寧先后稱之為 нация、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народ、народность。克留科夫:《重讀列寧——一位民族學者關于當代民族問題的思考》(賀國安、蔡曼華譯自作者手稿), 《世界民族》1988年第5期。蘇聯學者認為,以前之所以把這些詞作為同義詞使用是因為:“研究民族問題的那部分社會科學在20世紀初還不夠發達,因而許多重要的術語還沒有確定并加以區分;……例如,毫無疑問,在社會民主工黨的民族綱領的基本點即關于民族自決權的提綱中нация一詞包含的正是這種擴大的含義,它包括那些尚未形成為民族(нация)的民族(народ)。”科茲洛夫:《論列寧著作中民族問題的某些方面》,載《蘇聯民族學》1969年第6期,第18頁,轉引自克留科夫《重讀列寧——一位民族學者關于當代民族問題的思考》(賀國安、蔡曼華譯自作者手稿), 《世界民族》1988年第5期。可見,列寧在表述黨的民族問題綱領時對 нация 等概念沒有進行區分。

在蘇聯時期,隨著人們對斯大林有關氏族(род)、部落(племя)、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ь)、民族(нация)這幾種人們共同體歷史類型的了解,俄語中的這幾個概念特別是нация和народность的區別逐漸清晰化。

在當代的俄語文獻中,對與 нация 相關的幾個術語 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народ、народность的界定請參見本書《俄語中的族類概念》一文。

二 斯大林及蘇聯時期民族(нация)概念的內涵

俄語中的нация一詞源于拉丁語nationatio在俄語文獻的解釋中屬于一個多義詞,就其民族語義而言,一般表示泛指的“民族”,如在馬林寧編纂的《拉丁文俄語詞典》(1961)中,把該詞解釋為“племя; народность;народ; нация”(部落;部族;人民;民族)。參見蔡富有《斯大林的 нация 定義評析》,《中國社會科學》1986年第1期。,與英語的nation、德語的nation、法語的nation等有著共同的來源。拉丁詞natio最早何時被引入俄文、以нация的面目出現,筆者暫未見到相關考證。根據一些學者的論述,18世紀時нация一詞出現于俄語的政治詞匯中,但早在17世紀下半葉該詞已主要通用于外交領域。在彼得一世執政時(1682~1725)這一術語已牢固地扎根于官方文件、政論作品、報紙、文藝作品、學術論文及私人書信中。在當時,單詞“民族”的含義通常與術語“人民、人們”(народ,люди)的含義完全一致。如那些應該通知歐洲宮廷的俄羅斯官方文件,被有目的地翻譯成不同的語言,比如說德語中單詞“民族”(нация)被譯為die Nation或者das Volk。但是在一些史料中,被記錄使用的術語нация具有狹義階層(階級)的含義。Тишков В. А. 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 и российские 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и// ЭТНИЧЕСКИЕКАТЕГОРИИ И СТАТИСТИКА. http://www.valerytishkov.ru/engine/documents/docu-ment1257.pdf.(季什科夫:《俄羅斯的民族和民族成分》, 《族體種類和統計》, http://www.valerytishkov.ru/engine/documents/document1257.pdf。)也就是說,在20世紀之前這一術語在俄羅斯主要為“人民、人們”的含義,有時也為“階層”(階級)的含義,并沒有形成完全一致的用法。如前所述,列寧也把該詞視為“人民”的同義詞,沒有給它添加特殊的(階段性的或其他的)含義。

眾所周知,1913年斯大林在其《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書中對нация進行了界定。中文里對斯大林民族定義的原譯文是:“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斯大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3,第294頁。實際上,這一經典譯文并沒有完全忠實于原文,對照原文斯大林民族定義的原文為:“Нация—это исторически сложившаяся устойчивая общностьлюдей, возникшая на базе общности языка, территории,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жизни ипсихическогосклада, проявляющегосявобщностикультуры. ”// СталинИ. В. Марксизм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вопрос. Сборник избранных речей и статей. М., 1935. С.6,轉引自Филиппов В. Р. Советская теория этноса. М. : ИнститутАфрики РАН, 2010. С.32。,斯大林的民族定義可直譯為:民族是歷史上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它產生于語言、地域、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心理素質的共同性基礎之上。我國學者金天明也有與筆者類似的看法。金天明:《關于斯大林的民族定義和譯文問題》, 《民族研究》1986年第6期。

從斯大林對民族定義的限定(四個特征缺一不可)及舉例看,1913年時他所定義的民族明顯帶有政治實體(國族)的含義。如斯大林指出:“北美利堅人”是一個民族,又稱“現今的意大利民族是由羅馬人、日耳曼人、伊特剌斯坎人、希臘人、阿拉伯人等等組成的。法蘭西民族是由高盧人、羅馬人、不列顛人、日耳曼人等等組成的……英吉利民族、德意志民族等也是如此,都是由不同的種族和部落的人們組成的”。《斯大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3,第291頁。可見,他在這段話中所列舉的“民族”都是以國家形式出現的政治民族(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нация)或公民民族。斯大林也曾強調:“民族不是普通的歷史范疇,而是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范疇。封建制度消滅和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同時就是人們形成為民族的過程。”《斯大林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3,第300~301頁。也就是說,斯大林民族定義中的“民族”是西歐資本主義上升時代構建民族國家而產生的結果,指的是“現代民族”,而非前資本主義時代的人們共同體。也正因為如此,他把一些尚未發展到資本主義階段的族體稱作“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ъ)。這類“現代民族”是在王朝國家時代,國家通過對國內居民進行強有力的政治整合以及在王朝國家基礎上促成的經濟整合和文化整合的結果,這一過程逐漸塑造出的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最終,民族與國家的二元關系又通過民族與國家融合的方式得到協調,形成了一種以民族對國家認同為基礎的國家形態,并取代了王朝國家。這種全新的國家形態,就是民族國家。周平:《對民族國家的再認識》, 《政治學研究》2009年第4期。因此,“現代民族是 ‘大眾民族’。也就是說,它們適合所有人,當它們把 ‘人’提升到民族意義上時,理論上講,它們包括主權民族特定人口的所有階層。……在現代 ‘大眾民族’里,每一個成員都是公民。……現代民族的外在方面體現在自治與主權概念中。現代民族在與其他民族相連而實施自我管理和自治時,是一個 ‘政治共同體’,無論是在多民族聯邦內部還是在作為其他類型主權國家中的一個民族國家都是如此”。安東尼·D.史密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龔維斌、良警宇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第62~63頁。

可見,斯大林對現代民族的界定有其科學性,他認識到了現代民族在語言、地域和文化等方面的共同性是在前資本主義時期逐漸形成的,而且認識到這些當時還處于萌芽狀態的共同性要素需要在資本主義發展起來以后形成民族市場、經濟和文化中心的條件下才能形成民族。但是,無論出于何種考慮,斯大林在其定義中對政治性、公民性等現代民族最本質特征的忽視,使其民族定義成為了一個難以捉摸的概念。其“難以捉摸”性體現在:一方面,正如郝時遠教授所充分論證的,我們完全可以把斯大林民族定義中的“民族”(нация)理解為民族國家時代的“民族”(nation),即國家民族;郝時遠認為,在斯大林所講的四個特征中,共同的語言就是全國通用語言(或官方語言、國語),共同的地域就是民族國家的領土,共同的經濟生活、經濟上的聯系就是全國統一的經濟體制及其所形成的地區、行業分工和相互間依存的密切聯系(統一市場),共同的心理素質就是認同國家(state)、民族(nation)的自覺意識(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用這樣一種對應關系來分析當代世界的民族國家,認識代表這些民族國家的任何一個民族(nation),如“法蘭西民族”“中華民族”等,它們無疑都具備了上述要素,而且確實是“缺一不可”。參見郝時遠《重讀斯大林民族(нация)定義——讀書筆記之一:斯大林民族定義及其理論來源》, 《世界民族》2003年第1期。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用此定義解釋像俄羅斯族、烏克蘭族這樣一些具體的族裔民族。正因為如此,由于受到對斯大林民族定義理解局限性的影響,蘇聯的學術界實際上把“民族”(нация)看作在社會經濟方面比較發達的“族裔民族”,或勃羅姆列伊所講的“民族社會機體”;在我國的民族識別過程及民族研究中,除郝時遠、馬戎等極少數學者外,馬戎編著《民族社會學——社會學的族群關系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47頁。實際上絕大多數學者也一直把斯大林民族定義中的“民族”解讀為“族裔民族”。

具體地講,在蘇聯的民族研究中,曾根據“族類共同體”以“部落(племя)—部族(народность)—民族(нация)”的演進順序為基本公式,把“民族”解釋為發展程度上最高級別的族體類別。“民族”是處于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發展階段的族類共同體,是族體的最高類型。在這種看法流行的同時,蘇聯有些工具書仍堅持了對 нация 的傳統解釋,如1930年版《小百科全書》、1935年版《俄語詳解辭典》以及1958年版《現代俄語標準辭典》中的有關詞條。參見賀國安《勃羅姆列伊的探索——關于“民族體”與“民族社會機體”》, 《民族研究》1991年第1期。而在蘇聯的學術話語中,學者們把國內的各族區分為“民族”、“部族”和“族群”[этническая(национальная)группа]在俄語中,“族群”(族裔群體或民族群體)一般指的是各類族體的部分,由于遷移、移民、驅逐、邊界變遷等原因從其族體的核心分離了出來,生活在外族環境中,如居住在俄羅斯境內的保加利亞人、希臘人、波蘭人、捷克人、匈牙利人、芬蘭人等被看作族群。等類別。“民族”一般指那些在人口數量上超過10萬并具有自己的加盟共和國或自治共和國的族體。可見,在社會實踐中,蘇聯認定的“民族”與西歐民族-國家(nation-state)中的民族(nation)并不相同,并非整個國家(全蘇聯)層面的全體國民構成的民族,也不是各加盟共和國或自治共和國的全體國民,而是每一個基于自然、歷史形成的具有一定人口規模和建立了政治實體的民族,從本質上講,這些民族仍屬于由一定的血親紐帶聯系著并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歷史文化共同體,即“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

正因為如此,提議在俄羅斯聯邦把“民族”理解為“同一國籍的人”(согражданство,即“公民民族”或“政治民族”或“國族”)內涵的首倡者季什科夫教授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認為,蘇聯曾犯下了嚴重錯誤,即把可作為用于形成和鞏固共同國家認同的隱喻之術語“民族”界定為族裔共同體而非全民共同體,且把“蘇聯民族”不恰當地表述為“新的歷史共同體”。АлександрМеханик. Остроительствероссийскойнации//“Эксперт”,17января2005года. http://www.demoscope.ru/weekly/2005/0187/gazeta025.php.(米哈尼科:《關于俄羅斯民族的建設》, 《評估者》2005年1月17日,http://www.demoscope.ru/weekly/2005/0187/gaze-ta025.php。)季什科夫還指出,在俄羅斯,由于蘇聯時期進行的社會主義式的民族構建將“民族”概念嚴格界定在“族裔民族”的框架內,導致了整個社會民眾,包括學者群體對民族概念認識的僵化。ТишковВ. А. Россиякакнациональноегосударство // Независимаягазета. 1994. 26января,№15, C.1,3.(季什科夫:《俄羅斯是民族國家》, 《獨立報》1994年1月26日。)

可見,在蘇聯,一方面“民族”被看作一個新時期所特有的族體類型(族體發展的高級形式),在把它與之前的族體類型“部族”區分的特征中,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被予以了特別的重視,并賦予以這些民族建立某種政治實體的權利,但同時并沒有把民族與同一國家的人完全等同起來。

1986年,蘇聯學者克留科夫率先發表了批評蘇聯把現代族類共同體按社會發展程度區分為部族和民族的論文,并指出了這種區分的相對性。當時劃分民族和部族參考的指標除經濟發展程度外,還有本族的工人階級、知識分子的比重以及城市化水平等。但這些指標的參考價值是相對的,如哈卡斯族人有自己的自治州,但還是被當作部族,而哈卡斯族人當時在工業、交通和通信等行業中所占的比例(如城市化的綜合水平和工業中工人階級的比例),曾不少于有自己國家的白俄羅斯族人。在這些方面日耳曼人與韃靼人也沒有什么不同。在民族運動高漲的浪潮中,哈卡斯、阿爾泰、阿迪格、卡拉恰伊-切爾克斯等自治州宣布自己為共和國并得到了俄羅斯聯邦政府高層機構的承認。這些決定再次說明了區分民族與部族的相對性。Крюков М. В. Еще раз обисторических типах этнических общностей//Cоветская этнография, №3-1986. http://journal.iea.ras.ru/archive/1980s/1986/Kryukov_1986_3.pdf.(克留科夫:《再論民族共同體的歷史類型》, 《蘇聯民族學》1986年第3期,第63頁。)隨后學者們圍繞此問題特別是“民族”概念展開了持久的討論,有關民族概念的論爭延續至今。

從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理論探討看,一些學者認為,把某個群體認定為“民族”,為提高其地位至民族的國家水平(成為加盟共和國)或者民族區域的水平(在一些加盟共和國成為自治共和國)提供了可能性。因為正是把民族理解為族類共同體的高級形式,特別是在蘇共的綱領性文件中民族被賦予“民族自決權”之后,這一術語還具有了政治的色彩。在蘇聯及俄羅斯聯邦各共和國的民族運動中,各民族正是以這一權利為依據掀起了脫離蘇聯和俄羅斯聯邦的浪潮,增加了國家解體的危險性。在當時的情況下,“公民民族”思想的提出,實際上有著維護國家統一和嘗試削弱民族或者其精英希冀擁有自己盡可能大的或完全獨立的國家的意圖。

正是在這次討論過程中,季什科夫和他的很多同事建議對民族概念進行重新界定,賦予民族“公民的”而不是“族裔的”內涵,即把原來的民族概念當作“同一國籍的人”(“公民民族”“政治民族”)來看待。這一路徑的依據是,整個國際實踐和很多現代國家都在政治共同體和公民共同體的含義上使用術語“民族”;另外,在俄語中нация這一詞語有時也使用于國家政治層面,如俄文中的聯合國(Организация ОбъединенныхНаций)、國家安全(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безопасность)、國民收入(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доход)等詞組中的“國家”“國家的”就是“民族”“民族的”一詞,在這種情況下“民族”與“國家”是同義詞。實際上,在一些俄語詞典中“國家”也是нация一詞的第二個詞義Ожегов С. И.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М. : Русский язык, 1982. С.350.(奧熱戈夫:《俄語詞典》,莫斯科:俄語出版社,1982,第350頁。)。因此,季什科夫等關于重新看待民族概念、將其作為公民的而不是族裔內涵的建議,是對原有術語體系的巨大挑戰,被認為是一種戰略性的轉變。

三 蘇聯解體后圍繞нация的論爭:“族裔民族”還是“公民民族”?

在季什科夫提出要“忘記”нация原有的內涵,而是把它理解為“同一國籍的人”即“公民民族”之后,并不是所有的人支持這一認識。在中央、各共和國都有這一路徑的支持者和反對者。無論是來自哲學家、國家法專家(государствовед)還是來自族體理論傳統研究領域中的民族學家的批判至今仍存在。

很多國家法專家和哲學家堅持把民族作為族類共同體高級形式的原有認識,認為民族建立在經濟聯系、地域和語言的統一、文化和心理特殊性基礎之上,形成于資本主義時期。這一觀點的贊同者認為,保存民族的國家性是解決民族問題的民主方式。Арутюнян Ю. В. Этносоциология, М. : АспектПресс, 1999. С.29.(阿魯秋尼揚:《民族社會學》,莫斯科:新聞出版社,1999,第29頁。)

1994年4月時任俄聯邦委員會副主席的阿布杜拉基波夫(Р. Г.Абдулатипов)在給葉利欽總統寫信匯報有關制定民族政策綱領的相關情況時寫道:“來自莫斯科的一些學者建議用什么 ‘同一國籍的人’代替民族……俄羅斯已經很久不是 ‘民族志學原生體’(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ая прото-плазма)……一些 ‘顧問’繼續推動您把聯邦建設成這樣一種模式,在其中找不到針對民族、有關其特殊利益的位置。在族際關系中,我們的不幸全然不是因為俄羅斯聯邦包括共和國和其他自治實體,就像一些人對此所全面闡述過的。……族民(народы)猜測著學者們這類討論的邏輯:俄羅斯需要車臣、圖瓦、卡爾梅克,但不需要車臣人、楚瓦什人、圖瓦人、卡爾梅克人。”Абдулатипов Р. Россия на пороге XXI века. Состояние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 федеративногоустройства. М. : Славян. диалог, 1996. С.232-233.(布杜拉基波夫:《臨近21紀的俄羅斯:聯邦體制的狀況和前景》,莫斯科,1996,第232~233頁。)

不僅是命名民族共和國的精英,還有不少早就在中央研究民族問題的專家表達了類似的想法。如巴戈拉莫夫(Э. А. Баграмов)、陀孝卡(Ж.Т. Тощенко)等表示捍衛術語“民族”傳統的含義。Баграмов Э. А. Нация как согражданство?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1994.15 марта.Тощенко Ж. Т. Концепция опятъ не состояласъ//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1996.4 июня.(巴戈拉莫夫:《民族作為同一國籍的人?》, 《獨立報》1994年3月15日;陀孝卡:《觀點再次不成立》, 《獨立報》1996年6月4日。)

在有關術語“民族”使用的討論中,哲學、國家法、社會學領域的專家更傾向經常使用政治實踐的論據,民族學學者則更多地關注蘇聯的學術傳統。民族學家科茲洛夫(В. И. Козлов)寫道:至少在20世紀,單詞нация和由它派生的национальность的使用,在俄語中通常用于族裔的含義,與是否具有國家無關。這反映在大量的著作中,并進入了數千萬人們的心靈。Козлов В. И. Национализм и этнический нигилизм. 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 1996. №6. С.98,104.(科茲洛夫:《民族主義和民族虛無主義》, 《自由思想》1996年第6期,第98、104頁。)

關于如何理解“民族”的討論,還走出了科學院機構和中央的學術中心。如在韃靼斯坦最積極和建設性地討論了這一理論問題。時任韃靼斯坦總統的國家顧問哈基穆(Р. С. Хаким)不同于本共和國的其他人,曾準備接受把術語民族作為“同一國籍的人”來理解。Хаким Р. С. Сумерки империи. К вопросу о нации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е. Казань. 1993. С.30-32.(哈基穆:《帝國的黃昏:關于民族和國家的問題》,喀山,1993,第30~32頁。)

目前,無論是在中央還是在地方,已有不少學者和政界人士轉向在“同一國籍的人”的意義上使用概念民族,但是從原蘇聯范圍內發表的大多數論著看,更多的人仍然在傳統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在“同一國籍的人”含義上使用“民族”概念的首倡者季什科夫明白,在原有含義上使用該術語有著深厚的情感基礎,并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因此不能用任何禁止的法令取消它。季什科夫寫道:“沒有人禁止共和國的領袖們或者文化團體的積極分子甚至專家們在族裔的含義上使用術語 ‘民族’,但聯邦政府為了公民民族建設的進程有義務留出一些理論空間,否則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存在。”Тишков В. А. Этнолония и политика. М. : Наука, 2005. С.63.(季什科夫:《民族學和政治》,莫斯科:科學出版社,2005,第63頁。)

四 新時期俄羅斯官方話語中“民族”(нация)概念內涵的重構

自季什科夫等提出把“民族”理解為“同一國籍的人”即“公民民族”的內涵后,雖然一些人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有不少反對的聲音,但這一思想得到了高層領導的重視和支持,如普京、梅德韋杰夫曾在很多場合發表的演講中以“公民民族”的含義使用“民族”一詞。普京在2000年的就職演說中曾提道:我們擁有共同的祖國,我們是一個民族。2004年2月普京在切博克薩雷市談到族際關系、宗教間關系時指出:“早在蘇聯時期我們就講統一的共同體——蘇聯人民的問題,并為此建立了一定的基礎。我認為,今天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講俄羅斯人民(российский народ)是統一的民族(единая нация)。我個人認為,正是這種統一的精神將我們聯系在一起。我們的前輩付出艱苦的努力正是為了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這種統一。這就是我們的歷史以及我們今天的現實。”Президент В. В. Путин на рабочей встрече по вопросам меж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имежконфессиональ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вг. Чебоксары5февраля2004года. Российскаягазета,6 февраля2004г.(普京:《2004年2月5日在切博克薩雷市有關族際關系、宗教間關系問題工作會談時的講話》, 《俄羅斯報》2004年2月6日。)2008年6月28日,梅德韋杰夫總統在漢特-曼西斯克出席第5屆芬蘭-烏戈爾族民國際會議時指出:“俄羅斯民族的歷史發展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建立于精神財富及族裔文化和多信仰環境的保持之上,建立于居住在同一國家內的160多個族民多個世紀和平共處的經驗之上。因此,俄羅斯民族的統一經受住了眾多的考驗。”ИзвыступленияПрезидентаД. А. Медведева28июня2008г. приоткрытииVВсемирногоконгресса финно - угорских народов в Ханты - Мансийске. http://www.admhmao.ru/obsved/Znam sob/27_06_08/priv1.htm.(《梅德韋杰夫總統于2008年6月28日出席第5屆芬蘭-烏戈爾族民國際會議的講話》, http://www.admhmao.ru/obsved/Znam_sob/27_06_08/priv1.html。)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在2012年頒布的重要官方文件《2025年前俄羅斯聯邦國家民族政策戰略》中,十分明確地賦予“民族”(нация)以“公民民族”的內涵,并把俄聯邦“多民族的人民”(многонациональныйнарод)1993年12月12日經全民公決通過的《俄羅斯聯邦憲法》第1章第3條第1款明確規定:俄羅斯聯邦主權的體現者和權力的唯一源泉是其多民族的人民。參見 Конституция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М. : проспект,2005, с. 3。明確界定為“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而在指稱國內的各族時使用“族民”(народы)一詞,并界定為族裔共同體(этническиеобщности),同時把“強化俄聯邦多民族人民(俄羅斯民族)共同的公民意識和精神同一性”作為該時期內戰略的首要目標。俄羅斯聯邦信息分析雜志CEHATOP, http://www.minnation.senat.org/Strategiya -2025.html。

目前,俄羅斯已明確將公民民族建設視為政府和社會的一項長期工程,為此政府還專門設立了“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網站,發行《俄羅斯民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я)雜志,為社會各界人士探討建設俄羅斯公民民族的思想搭建平臺。學術界也不時舉辦各類學術會議,進行專題研究,為這一思想的推行提供理論指導。公民民族的觀念已逐漸被大多數的政治界精英所接受,也已逐漸滲透到俄羅斯大眾的意識之中。

實際上,在國際上長久以來就存在對民族的上述兩種理解:一種源自把民族作為公民民族(政治民族)的西歐式的理解現代意義及政治意義上的民族,是相當晚近才出現的。如根據《新英文詞典》的記載,在1908年之前,“民族”的意義跟所謂族群單位幾乎是重合的,不過之后則愈來愈強調民族“作為一政治實體及獨立主權的涵義”。參見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17頁。,另一種是奧地利馬克思主義者觀點中的文化民族如奧地利社會民主黨人、民族理論家鮑威爾認為:“民族就是那些在共同命運的基礎上形成了共同性格的人們的全部總和。”就是說,鮑威爾把民族界定為以共同文化的特殊形式出現的性格共同體,在他看來,民族的決定性的基礎乃是共同的文化。Бауэр О.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вопрос и социал - демократия. СПб., 1909. С.2.轉引自 ФилипповВ. Р. : советская теорияэтноса. М. : ИнститутАфрикиРАН,2010. С.14。(鮑威爾:《民族問題和社會民主黨》,圣彼得堡,1909,第2頁,轉引自菲力巴夫《蘇聯的族體理論》,莫斯科:俄羅斯科學院北洲研究所,2010,第14頁。)(культурная нация,即族裔民族)。這兩種理解一直都并存于現代國家的范圍內,它們的使用并不相互排斥。前者產生于法國并傳播到英語中,目前在國際上“民族”主要地被看作國家的構成物,即同一國籍的人;但同時,還存在另一種傳統,把民族作為文化共同體,這一傳統產生于東歐并傳播到蘇聯,現在亞洲及非洲的一些國家也這樣理解民族,甚至在歐洲也有它的擁護者。這就是說,對詞語“民族”的使用有兩種不同的傳統——民族作為族群和民族作為一個國家的公民一直是并存的。正因為如此,才引起了很多的混淆。目前,在民族概念的界定難以達成共識并面臨困境的情況下,國際學術界出現了對民族從全景式界定向類型化界定的轉向,如出現了人種民族與公民民族、國家民族與文化民族、政治民族與文化民族、現代民族與傳統民族等,而俄羅斯學界有關“公民民族”(гражданская нация)與“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的區分,實際上是對“民族”(нация)概念內涵爭持不下的一種妥協,這種類型化處理,不僅使нация這一原有詞語在這兩個術語中得以保留,而且還使其內涵明晰化,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對民族概念內涵爭持不下的困局。

總之,在圍繞術語“民族”討論的過程中,在俄羅斯的學術及政治話語中逐漸形成了把民族作為公民共同體和把民族作為族裔共同體并用的局面。與此同時,兩個新術語“公民民族”(гражданская нация)和“族裔民族”(этнонация)在俄語中也廣泛傳播開來。但從原蘇聯范圍內發表的論著看,在傳統意義上使用民族概念的人至今仍占多數,因此要完全把“民族”的內涵從族裔民族轉向公民民族,還需要經歷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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