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儒之道:清代學者關于儒家之道的探尋、論辯與踐行
- 張昭軍
- 2919字
- 2019-01-05 00:10:01
二 指摘漢學家的治學原則和方法
清代漢學的學術宗旨,借用錢大昕和阮元的兩句話可做概括。錢大昕在為戴震作傳時說:漢學“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尋義理,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阮元序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則稱:“我朝儒學篤實,務為其難,務求其是”,“兩漢經學所以當尊行者,為其去圣賢最近,而二氏之說尚未起也”。
擇其要者而言,清代漢學以“實事求是”和“由訓詁明義理”為治學原則和方法,尊崇漢儒,好古務博,重視考據。
清代漢學的治學原則和方法,雖是針對宋、明以來的空疏學風而發,卻具有反宋學傾向。比如,凌廷堪曾持“實事求是”之說攻擊宋學:“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理義之學是也。”漢學家對宋學的排斥與批判,引起了宗宋學者的不滿。晚清時期,宗宋學者對漢學的指導原則和理論方法進行了針鋒相對的還擊。
“實事求是”之說,自清代漢學家重新揭橥以來有著廣泛影響,因此成為宗宋學者集矢的重點。曾國藩在師從唐鑒之初,對漢學多有微詞。道光二十五年(1846)底,他在為唐鑒《國朝學案小識》作跋時寫道,朱熹“即物窮理云者,古昔圣賢共由之軌”,后世不以為然,喜為新說,以至“每變一說則生一蔽”,漢學家的“實事求是”說就是其中之一:“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為浩博。惠定宇、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名目自高,詆毀日月,亦變而蔽也。”賀瑞麟指出,漢儒講“實事求是”雖好,然比朱熹的“即物窮理”卻稍遜一籌,至于清儒講“實事求是”,則僅得漢儒末節:“漢儒專講訓詁,更不十分照管義理,所說實事求是,亦自不錯,然無朱子即物窮理工夫,又何以得其是耶?程、朱亦是依訓詁說經,然必以義理通之,所以極為的當。至本朝考據家宗實事求是之說,何嘗有差,但只討論得許多粗跡、名物、器數,更不向義理上講究,所以不免支離破碎,此漢學、宋學之所以異。”
他認為“實事求是”有各是其是的弊端,而“即物窮理”非但不是虛理,反而較“實事求是”更為征實:“實事求是或未免各是其是,而于事物當然之理容有差者。若即物窮理則實事自在其中,亦即所以為行地也。”
朱一新認為,清代漢學家講實事求是,輕視大義,或別立宗旨,有割裂圣道之嫌。他指出:“不知宗旨不可與言學術……漢儒謂之‘大義’,宋儒謂之‘宗旨’,其揆一也。”“必博考宋、元、明、國初儒者之說,證以漢儒所傳之微言大義而無不合,始可望見圣賢之門庭。漢儒所謂實事求是者,蓋亦于微言大義求之,非如近人之所謂實事求是也。”
對漢學家而言,由文字音訓以明經達道既有方法論意義,又是思維模式和治學原則。夏炯、唐鑒、方宗誠等人站在理學立場上對漢學家的“由訓詁明義理”思想進行了抨擊。
夏炯指出,戴震“謂訓詁明則古經明,古經明而我心同然之理乃因以明。一時所稱好學之士承其議論,無不謂由聲音文字而后通訓詁,由訓詁而后通義理。豈知訓詁、義理卓然兩截,《爾雅》《釋詁》、《釋言》、《釋訓》惟如切如磋數句釋詩詞,于義理有闡發,其余不過詮釋字面,于義理何涉?……蓋義理雖具于古經,而欲深明其旨,洞悉其淵源,斷非讀宋儒之書無從入手,漢儒只能解其字義、考其篇章句讀,其于道茫乎未聞也。”夏炯判訓詁、義理為兩截,認為由訓詁而通義理之說根本不通。唐鑒承認文字有明道之功,但“不能自為之”,必須以“四書”、“五經”、程朱學說為宗尚,否則便迷失了目標和宗旨。他指出:“夫文字者,人情之所由達,至道之所由明,是非不得而淆疑,信不得而亂者也。故用之于名物則名物著,用之于象數則象數昭,用之于治體則二帝三王卓為典型,用之于學術則前圣后賢直接統紀,此皆文字為之。然而文字正不能自為之也,‘五經’、‘四子書’尚矣,周、程、張、朱等遺書尚矣,其他或史或傳皆各有所發明,亦多人間不可少之文字。”
劉蓉在論述義理與考據的關系時指出,義理之學高明廣大,“其高可至于圣賢,最下亦不失為善人君子”,漢學家專事考據而“不惟正鵠之求,則且彎弓終日而莫知的之所向,況望其有一中之得哉?”
他認為漢學家不明義理,惟埋首考據,如同無的放矢。方宗誠則以本末來形容義理與考據的關系:“通經博古之士,搜奇索賾,爭以著述名于時,然多濡染西河毛氏之習,好攻詆程、朱,排屏義理之學。雖其考證名物象數訓詁音韻之間,亦多有補前賢所未逮者,而逐末忘本,搜尋微文碎義,而昧于道德性命之大原,略于經綸匡濟之實用,號為經學,而于圣人作經明道立教之旨反晦焉。細之蒐而遺其巨,花之摘而棄其實,豈非蔽與?”
他認為漢學考據“細之蒐而遺其巨”,如同摘花棄實,舍本取末。朱一新曾較全面地就訓詁、明經與求道的關系作了評論。他認為,文字有明道之功,但不能喧賓奪主,舍道而言文:“近人以訓詁為門徑,此特文字之門徑耳。圣賢道寓于文,不通訓詁不可以治經,即不可以明道。然因文以求道,則訓詁皆博文之資。畔道以言文,則訓詁乃誤人之具。”
像唐鑒、劉蓉、方宗誠、朱一新等人這樣以道器、本末范疇來評價義理與考據關系者在宗宋學者中具有普遍性。
漢學家認為愈近古而愈確信,又每以考據自負,指責宋學空疏。晚清時期,宗宋學者對漢學崇尚考據、好古務博的學術特點提出了尖銳批評。陜西學者李元春指出,并非凡古皆是,也并非考據能解決一切問題,其中有諸多不可考不可據者,考據“斷不如朱子說理為真”:
考據者右漢學而左朱子,彼謂漢儒近古,其所講說者皆有傳授。夫近孔子而解經者孰如《春秋》之三傳,然盟蔑盟昧,其地各異,尹氏君氏,其人云訛,此類疑竇猶不可勝數,何論漢儒?吾嘗思之,生數千年之下欲講明于數千載之前,圣人已遠,簡編多缺,兼以偽書日出,將一一而考其實,有可據必有不可據其據者,有可通必有不可通。有不可據不可通是終不能盡考其實也。故斷不如朱子說理之為真。嗟乎!朱子豈不知考據者哉,但不如今人考據之鑿耳。詆朱子者以為所見無幾,甚者擊之無完膚,直若斥為千古罪人。吾以為彼真千古罪人也。
針對漢學家指責宋學空疏,李元春則辯護說,程朱理學左心學而右漢學,體用兼備,不偏不倚,是義理與考據結合的典范,而漢學本為矯明末心學空疏而生,卻矯枉過正,走上了支離破碎的歧途。他在讀戴大昌《駁〈四書改錯〉》后說道:
宗陸、王者喜頓悟簡潔,而譏朱子為支離。不知朱子非支離也,今考據家則多支離矣。然讀書惟窮理與考典,典有不可不知者,非詳考何以明,特考之而不盡可考,則必以理明之。理學家每不究心典故,惟朱子為博洽。抑豈迥無疏脫,乃考據者或指其失,至毛西河作《四書改錯》直如唾罵,擊朱子無完膚,頗取朱子所不用者而反用之以相剌,且本暗于理,亦欲效顰妄言。
宗宋學者對漢學的這些批判有助于深化對漢學、宋學的認識。一方面,宗宋學者從維護程朱道統出發,他們所依據的理論、所闡發的道理基本上是沿用前人成說,體現了晚清時期宋學的保守性。另一方面,這些批評從治學原則和方法上立論,揭示了漢學與宋學的不同,并在一定程度上擊中了漢學的弊端,這對于區分漢學與宋學的異同,評判考據學的得失,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