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儒之道:清代學者關(guān)于儒家之道的探尋、論辯與踐行
- 張昭軍
- 3502字
- 2019-01-05 00:10:01
一 駁斥清代漢學家的新義理學說
程朱理學是清代的官方哲學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學術(shù)界具有廣泛影響。一些漢學家在從事考據(jù)的過程中,卻提出了一系列不同于程朱理學的義理學說。有些內(nèi)容與程朱理學明顯抵牾,反宋學色彩濃厚。其中以戴震、凌廷堪的言辭最為激烈。
戴震《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等論著借助疏證理學“理”、“性”、“道”、“仁”等基本范疇,以闡發(fā)個人思想。如在“理”的理解上,他一反程朱理學理本論的說法,認為“氣”才是宇宙的本體:“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謂之道。”由氣本論出發(fā),他反對朱熹的理先氣后之說,主張氣先理后。在道德領(lǐng)域,他明確反對程朱理學的“存理去欲”說,提出“理存乎欲”,主張“體民之情,遂民之欲”。他還尖銳地指出,程朱理學以理為本體,是“借階于老、莊、釋氏”:“《六經(jīng)》、孔孟之言以及傳記群籍,‘理’字多不見”,宋儒“不過就老、莊、釋氏所謂‘真宰’、‘真空’者轉(zhuǎn)之以言夫理”。
戴震的說法博得了洪榜、凌廷堪、焦循、阮元等人的贊同,后者亦多有發(fā)揮。如凌廷堪說:“考《論語》及《大學》皆未嘗有‘理’字,徒因釋氏以理事為法界,遂援之而成此新義。是以宋儒論學,往往理事并稱……宋儒最喜言《學》、《庸》,乃置好惡不論,而歸心釋氏,脫口即理事并稱,體用對舉。不知先王制禮,皆所以節(jié)民之性,好惡其大焉者也,何必舍圣人之言而他求異學乎?”
他否認“四書”含有“理”學體系,認為“圣人之道,一禮而已矣”,
主張“以禮代理”。這些觀點危及程朱理學的根本,嚴重削弱了程朱理學的理論基礎(chǔ)。下面以“理”為例,闡釋宗宋學者對漢學家義理學說的批判。
唐鑒是晚清“理學復(fù)興”的宗主,其《國朝學案小識》揚宋黜漢,對戴震、凌廷堪的反宋學思想橫加批評。他以《孟子》為據(jù)駁斥戴震說:“先生(指戴震)故訓(xùn)之學也,而欲諱其不知義理,特著《孟子字義疏證》,乃至詆程、朱為老為佛,謂理為我所本無,程、朱言性言理也,其視性如人心中有一物,此即老氏之所謂無,佛氏之所謂空,稍變之而為此說,《孟子》無之。然《孟子》有曰:仁義禮智根于心。先生有意匿之乎?抑并此句而忘之乎?大抵考據(jù)訓(xùn)詁,可以明典章制度,不可以窮義理。典章制度,非全無義理,特其外跡耳,特其末節(jié)耳。圣賢工夫,全在明善復(fù)性,以不失乎天之所以予我者。而謂理為我所本無,是何言哉!”唐鑒同時指出,凌廷堪《復(fù)禮》篇以“窮理”二字出于宋儒,“則并夫子《說卦傳》而忘之,亦大可異矣”。
夏炘《讀〈孟子〉》、《與友人論〈孟子字義疏證〉書》等文對戴震的反宋學觀點進行了批駁。他從維護程朱理學的立場出發(fā),認為孔、孟、程、朱一脈相承,理學為嫡傳正宗:“夫孟子傳孔子之道,而程、朱又傳孟子之道者也。程、朱言性言理言敬言誠,言《大學》、《中庸》、《孟子》,言《太極》、《通書》、《西銘》,其有功于儒門與孟子等……近世記丑而博、言偽而辨之徒,忽變門局,倡為實事求是之言,祖漢禰唐,以集矢洛、閩,而悍然不知其非,亦足悲矣。”夏炘指出,評定是非,“但當論理之質(zhì)諸往圣者或合或否,不當論字之見于載籍者名多或寡”。他分析說:“‘理’字萌芽于《系辭》、《孟子》,而實天下之恒言,民間之傳語”,“理也者,萬事萬物當然之則,孔子所謂有物必有則是也”,“《疏證》以自然者為欲,必然者為理,而不肯言當然。夫欲任自然,則無所不至矣;理曰必然,則鮮不以意見當之者;惟求其當然,則知之明而處之當”。所謂“理之當然”,實際上就是儒家的人倫法則。他認為,戴震言“理之必然”而不言“理之當然”,是為了便于逞其個人之私。經(jīng)多方面剖析,夏炘總結(jié)說:“總之,《疏證》一書,專與程、朱為仇。知名物制度不足以難程、朱也,遂進而難以性命;知道德崇隆不能以毀程、朱也,遂進而毀其學術(shù)。程、朱之學術(shù),莫大于辨理、辨欲、辨氣質(zhì)之當變化。一切皆不便于己,于是掃而空之。以理責我者,以為是乃程、朱意見之理也;以欲責我者,以為欲乃人生所不可無,圣人無無欲之說也;以變化氣質(zhì)繩我者,以為氣質(zhì)即天命之性,主敬存理皆宋儒之認本來面目也。”
陜西士人賀瑞麟專門講求程朱理學,他在與友人的書信中也表達了類似看法:“考據(jù)家不喜宋儒言理,謂‘理’字從玉,只是玉之紋理,‘六經(jīng)’無言理者,不知《易》之‘窮理盡性至命’,《孟子》‘理義之悅我心’,‘理’字又只作玉之紋理解乎?私意錮蔽眼前,常讀之書亦竟不知,可嘆也。”從考據(jù)求真的角度,宗宋學者認為漢學家的觀點并不可信。
曾國藩、朱一新等雖“一宗宋儒,兼采漢學”,卻也認為戴震等人的說法太過偏激,不合道理。曾國藩說:“自乾隆中葉以來,世有所謂漢學云者,起自一二博聞之士,稽核名物,頗拾先賢之遺而補其闕。久之,風氣日敝,學者漸以非毀宋儒為能,至取孔、孟書中心、性、仁、義之字,一切變更舊訓(xùn),以與朱子相攻難。”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對《孟子字義疏證》作了較為深刻的批判。他指出:“夫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天以五常之理賦人,故《樂記》謂之天理。義之用多端,而莫大于君臣。故天澤之分,必不可逾義理之學。宋儒以之為教,孔、孟曷嘗不以為教?漢學家惟惡言理,故與宋儒為仇。”
“存理去欲”之說可上溯至《禮記》的《樂記》篇,朱一新以此立論,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對方的空疏之處。他還在按語中較為詳細地就戴震、凌廷堪等人的理欲之辨、“以禮代理”等說法的弊病進行了針砭,認為他們雖以“復(fù)禮”相標榜,實際上并不明禮之本原,也沒有弄清理與禮的關(guān)系:“先王本理以制禮,以禁慝也。有禮斯有樂,以導(dǎo)和也。古樂既亡,禮亦為文飾之具。宋儒因亟以理明之,又恐人矜持拘苦,而屢以從容樂易導(dǎo)之。今讀其遺書,以理為教,實多以禮為教。所不同于三代者,特其沿革耳。此與圣門教人之方有何不合?而戴東原則曰程、朱憑在己之意見,而執(zhí)之曰理,以禍斯民,且謂圣人以體民情、遂民欲為得理。夫圣賢正恐人之誤于意見,故有窮理之功。東原乃認意見為理,何其言理之粗?體民情固也。遂民欲而亦謂之理,何其言理之悖?欲仁,欲也;欲利,亦欲也。使徒求遂其欲而不以理義為閑,將人皆縱其欲而滔滔不返,不幾于率獸食人乎!乃謂宋儒以理殺人,死矣!更無可救矣!疾首蹙額,若不可一朝居而必求自放于禮法之外者。茍以此為教,恐五季之禍,其不復(fù)見于今者幾希。誠不意儒者日治三《禮》,而竟不求諸制禮之本原也。”
他在回答弟子的“禮學”即“理學”、“知執(zhí)禮者,涵養(yǎng)之方也”等問題時又進一步評論說:“執(zhí)禮多著于事物,宋儒之所謂‘主敬’,則多指‘存心’而言……理實一貫,未有心存抑畏而威儀不攝者,故言禮可,言理亦可,特微顯之別耳。近儒遽執(zhí)此以攻宋儒,謂‘主敬’非圣學之旨,誤矣。”
夏炯早年研習漢學,30歲后轉(zhuǎn)宗程朱理學,對漢學家抨擊理學的做法不以為然。他的《書〈禮經(jīng)釋例〉后》運用考據(jù)手法駁斥凌廷堪所云《論語》言禮不言理之說,指出:
夫“天理”二字,雖始見于《樂記》,《樂記》亦古經(jīng)之遺。《論語》雖無“理”字,然所謂復(fù)禮者,即復(fù)其天理也。所謂非禮勿視、聽、言、動者,即非理勿視、聽、言、動也。禮為理之節(jié)文,故言禮即是言理,其言博文約禮,亦即此理。惟《詩》、《書》執(zhí)禮及興詩立禮則專指禮儀之禮,一取其義,一指其名,各有所當也。若謂‘理’字為《論語》所未言,至宋儒始詳言之,遂持為援儒入釋之左券,則言性始見于《湯誥》,言學始見于《說命》,言仁始見于《虺誥》,將謂仁與性與學,堯、舜、禹相承不聞有此,則其所謂危微精一執(zhí)中之理,亦與仁、性、學絕不相干涉,可乎?
他認為,“理”乃孔學本有之義,《論語》中“禮為理之節(jié)文,故言禮即是言理”,復(fù)禮就是復(fù)其天理,凌氏“復(fù)禮”之論“牽強附會,于道茫然無得也”,《復(fù)禮》三篇詆毀宋儒,實是欺人自欺之作。
程朱理學因其代表人物曾出入釋、老而備受漢學家的指責,晚清理學家為駁斥陽儒陰釋的說法,努力從學理上予以說明。桐城儒生方宗誠明確指出,程、朱之“理”與佛、老之“理”有根本不同:“蓋堯、舜、孔、孟、程、朱之所謂性與心,二而一者也;佛、老之所謂心與性,離而去之者也。堯、舜、孔、孟、程、朱之所謂性,即天理之具于吾心者是也;所謂心,即存此理明此理者是也。佛氏以理為障,而必空之以識,心以覺為心體,以靈為心用……所具之天理則頑然無知。”程朱理學又稱新儒學,盡管它在理論思辨、修養(yǎng)功夫等方面接受了佛、老之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但就其性質(zhì)而言依然屬于儒家。應(yīng)當說,宗理學者的辯護有其合理之處。
從中國思想發(fā)展的長河看,戴震等人所提出的新義理學說是對程朱理學的反動,利于人的個性解放,有其積極意義。但應(yīng)注意的是,晚清宗宋學者對漢學家的批判,尤其是對“理”字來源的辨證,確也在某種程度上指出了漢學家義理學說的缺陷,這對后人處理思想創(chuàng)新與學術(shù)求真的關(guān)系不乏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