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儒之道:清代學(xué)者關(guān)于儒家之道的探尋、論辯與踐行
- 張昭軍
- 4413字
- 2019-01-05 00:10:00
一 西教、西法一概排斥
清前期,士大夫中極端反對西學(xué)者以楊光先最為典型。他固守程朱理學(xué)教條,對西方文化,無論是西教還是西法,一概予以排斥。
楊光先(1597~1669),字長公,安徽歙縣人。他是清初最大排教案“康熙歷獄”的發(fā)動者。順治后期,他先后撰《摘謬十論》、《辟邪論》、《正國體呈稿》、《選擇議》等,猛烈攻擊湯若望(Joannes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1666,德國人)等傳教人士??滴醭跄?,他又作《請誅邪教狀》、《與許侍御書》等,再度參奏湯若望,并得到鰲拜等輔政大臣的認(rèn)可和支持。湯若望等來華傳教士或被定罪入獄,或被遣送澳門。楊光先則獲膺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之職。從一定意義上說,這場歷獄并非單純的中西歷法之爭,從中西雙方參與者以及他們爭論的內(nèi)容看,也是一場文化論爭,是正統(tǒng)士大夫?qū)ξ鲗W(xué)東漸的過激反應(yīng)。楊光先反對天主教和西洋歷法的專文、呈狀,大都收入他于康熙四年(1665)結(jié)撰的文集《不得已》。他對西學(xué)的反對,除從國家政治安全、科學(xué)技術(shù)層面立論外,以儒家文化尤其是程朱理學(xué)為據(jù)力斥西學(xué),也是其重要方面之一。
其一,基于理學(xué)立場,反對耶穌會士的“合儒”、“補儒”之論,認(rèn)為“合儒”、“補儒”是對儒家學(xué)說的歪曲、篡改。
自利瑪竇以來,來華耶穌會士采取“適應(yīng)”策略,附會、應(yīng)和儒家學(xué)說,將儒家分為“先儒”與“后儒”,極力論證早期儒家學(xué)說與天主教義的一致性,而排斥程朱理學(xué)。這一策略遭到一些中國士大夫的強烈反對。明朝末年,黃貞等在《破邪集》中就曾揭露過天主教從媚儒、竊儒到滅儒的本質(zhì)目的。楊光先繼承黃貞等人的思路,基于儒學(xué)的正統(tǒng)立場,對天主教士及其“合儒”策略予以猛烈抨擊。他坦然聲稱,他之所以排斥西教,乃“為天下古今萬國君臣士庶之祖禰衛(wèi),為古先圣人之圣經(jīng)賢傳衛(wèi),為天下生靈將來之禍亂衛(wèi),非得已也”。
監(jiān)察御史許之漸在京期間曾與傳教士交游,并為天主教徒李祖白《天學(xué)傳概》一書作序。為此,楊光先專門撰寫《與許青嶼侍御書》一文,批評許之漸為李作序,并駁斥奉教人士的“合儒”學(xué)說。
李祖白承襲耶穌會士“合儒”的學(xué)說,以中國人種源自德亞(諾亞)后人,以伏羲為德亞之子孫,以上古儒家典籍所載“天”、“上帝”為天主教之印跡。楊光先則一一反詰說:李祖白“謂我伏羲是天主教之子孫,豈非賣君作子,以父事邪教?”“伏羲是如德亞之苗裔,則五帝三王以至今日之圣君圣師圣臣,皆令其認(rèn)邪教作祖,置盤古三皇親祖宗于何地?”“以‘二典’、‘三謨’、‘六經(jīng)’、‘四書’之‘天’、‘帝’,為受之邪教之學(xué),誣天非圣極已!”引《詩》、《書》、《論語》、《中庸》、《孟子》之言,“謂中夏之圣經(jīng)賢傳,是受邪教之法語微言。祖白之罪,可勝誅乎?”天主教以中國“無先天學(xué),則先圣先賢皆邪教之后學(xué)矣。凡百君子讀至此而不痛哭流涕與之共戴天者,必非人也”。他指出,“合儒”之論從根本上抹殺了中國圣圣相傳的歷史,違背了儒家學(xué)說的道德原則,用心險惡:
祖白之為書也,盡我大清而如德亞之矣,盡我大清及古先圣帝、圣師、圣臣而邪教苗裔之矣,盡我歷代先圣之圣經(jīng)賢傳而邪教緒余之矣,豈止于妄而已哉!實欲挾大清之人,盡叛大清而從邪教,是率天下無君無父也。
針對耶穌會士附會早期儒學(xué)經(jīng)典,以“六經(jīng)”中之“天”、“上帝”為“天主”(即拉丁文Deus,音譯為“陡斯”,“天主”為當(dāng)時專門創(chuàng)造的詞匯)。他反駁說,儒家經(jīng)籍稱天為“上帝”源于尊天之意,非謂天之上有一“天主”、“上帝”也:
凡此皆稱上帝,以尊天也,非天自天而上帝自上帝也。讀書者毋以辭害意焉。今謂天為上帝之役使,不識古先圣人何以稱人君為天子,而以役使之、賤比之為君之父哉?以父人君之天,為役使之賤,無怪乎令皈其教者,必毀天地君親師之牌位而不供奉也。不尊天地,以其無頭腹手足,踏踐污穢而賤之也;不尊君,以其為役使者之子而輕之也;不尊親,以耶穌之無父也。天地君親尚如此,又何有于師哉!此宣圣父木主之所以遭其毀也。乾坤俱汩,五倫盡廢,非天主教之圣人學(xué)問斷不至此!
也就是說,耶穌會士“合儒”的實質(zhì)是要以天主教的“圣人學(xué)問”毀棄儒家學(xué)說,盡廢綱常名教。
其二,堅持程朱理學(xué)的理本論和生成論,認(rèn)為宇宙萬物的主宰是“太極”、“天理”而非天主,宇宙是“由陰陽二氣結(jié)撰而成,非有所造之者”,以此駁斥天主教的創(chuàng)世說,否定天主存在。
天主教以天主為創(chuàng)造世界萬物的超性至上神靈。來華傳教士采取“合儒”策略,但主要是以天主教義附會先秦儒學(xué),而對“后儒”尤其是程朱理學(xué)家所標(biāo)榜的理本論則持排斥態(tài)度。對此,楊光先據(jù)“天理”學(xué)說對天主教義力加駁斥。
他在《辟邪論》上篇中先引利瑪竇(Matthoeus Ricci)、湯若望等的說法:“天不能自成其為天,如萬有之不能自成其為萬有,必有造之者而后成。天主為萬有之初有,其有無元而為萬有元,超形與聲,不落見聞,乃從實無造成實有?!薄疤鞛橛惺?,天主為無始,有始生于無始,故稱天主焉。”然后加以批評說:
夫天二氣之所結(jié)撰而成,非有所造而成者也。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時行而物生,二氣之良能也。天設(shè)為天主之所造,則天亦塊然無知之物矣,焉能生萬有哉?天主雖神,實二氣中之一氣,以二氣中之一氣,而謂能造生萬有之二氣,于理通乎?無始之名,竊吾儒無極而生太極之說。無極生太極,言理而不言事;茍以事言,則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論則涉于誕矣。夫子之“不語怪力亂神”,正為此也。而所謂無始者,無其始也。有無始,則必有生無始者之無無始;有生無始者之無無始,則必又有生無無始者之無無無始。溯而上之,曷有窮極?而無始亦不得名天主矣。誤以無始為天主,則天主屬無而不得言有。真以耶穌為天主,則天主亦人中之人,更不得名天主也。
楊光先否定天主為最高主宰,進(jìn)而否定天主的存在,是與他對程朱理學(xué)的認(rèn)同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程朱理學(xué)中,“天”具有多重含義,不僅指自然的蒼穹之天,還指本體、本然之天,也就是“天理”。他對天主教的反駁,正是以此為立論基礎(chǔ)。
其三,以儒家學(xué)說直接攻擊天主教義。天主教義與程朱理學(xué)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種思想學(xué)說體系。楊光先除反駁天主教對儒學(xué)的附會、歪曲外,還直接就其所了解的一部分天主教義予以抨擊。
在楊光先看來,天主教的圣主降生故事、天堂地獄說、救贖理論等教義,都與儒家道德倫理相違,不合孔、孟、程、朱之道。他以儒家的綱常名教為評判準(zhǔn)則,借助圣主降生故事對天主教橫加誣蔑。他說:“男女媾精,萬物化生,人道之常經(jīng)也。有父有母,人子不失之辱,有母無父,人子反失之榮?!币d之母瑪利亞有夫約瑟卻說耶穌不由父生,既生耶穌卻說童身未壞,實為“無夫之女”;耶穌“有母而無父”,實為“無父之鬼”;“世間惟禽獸知母而不知父”,天主教徒尊無父之子為圣人,“耶穌之師弟禽獸之不若矣”。針對天主教的天堂地獄說,楊光先指出,“天主乃一邀人媚事之小人爾”,“彼教則哀求耶穌之母子,即赦其罪而升之于天堂”,反之則墮入地獄。對于耶穌降生救世的種種神跡,楊光先也以為悖逆情理,不可思議:
天主造人,當(dāng)造盛德至善之人,以為人類之初祖,猶恐后人之不善繼述。何造一驕傲為惡之亞當(dāng),致子孫世世受禍?是造人之人貽謀先不臧矣。天主下生救之,宜興禮樂,行仁義,以登天下之人于春臺,其或庶幾;乃不識其大而好行小惠,惟以瘳人之疾、生人之死、履?;檬?、天堂地獄為事,不但不能救其云礽,而身且陷于大戮,造天之主如是哉!
很顯然,他以“盛德至善”要求祖先,以“興禮樂,行仁義”評價“天主”,都是源自儒學(xué)立場。
其四,執(zhí)夷夏觀念攻擊采西洋歷法不合名分,不符禮儀。
《不得已》中直接指摘湯若望新法的文章主要有順治末年的《摘謬十論》、《正國體呈稿》、《中星說》、《選擇議》,康熙初年的《孽鏡》、《見界總星圖》、《合朔初虧時刻辨》、《日食天象驗》等。綜觀這些文章,楊光先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在科學(xué)技術(shù)上論證中西歷法的高下,而是固守華夷大防,捍衛(wèi)圣學(xué)道統(tǒng)。
楊光先恪守儒家的正統(tǒng)觀點,認(rèn)為歷法事關(guān)圣人之道的存續(xù),不是技藝層面的問題。他在《中星說》中指出:
孔子之所以為圣人者,以其祖述堯、舜也。考其祖述之績,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而已。圣而至于孔子,無以復(fù)加矣。而羲和訂正星房虛昴之中星,乃《堯典》之所記載,孔子之所祖述。若望一旦革而易之,是堯、舜載籍之謬,孔子祖述之非。若望是而孔子非,孔子將不得為圣人乎?
康熙七年(1668),楊光先所主持的傳統(tǒng)歷法在實際測量中連連失敗,但其衛(wèi)道之心不泯。他向康熙帝辯解時說:
臣監(jiān)之歷法,乃堯、舜相傳之法也?;噬纤?,乃堯、舜相傳之位也。皇上所承之統(tǒng),乃堯、舜相傳之統(tǒng)也。皇上頒行之歷,應(yīng)用堯、舜之歷。皇上事事皆法堯、舜,豈獨于歷有不然哉?今南懷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堯、舜之圣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南懷仁欲毀堯、舜相傳之儀器,以改西洋之儀器……使堯、舜之儀器可毀,則堯、舜以來之詩書禮樂、文章制度,皆可毀矣。此其人只可稱制器精巧之工匠,而不貫穿于圣賢之道理;只知說無根之天話,而不知合理數(shù)之精微。若用其人,臣未見其可也。
他個人也坦然承認(rèn),與其說他在與西洋人爭歷法,不如說是在翼圣道:“予以歷法關(guān)一代之大經(jīng),歷理關(guān)圣賢之學(xué)問,不幸而被邪教所擯絕,而弗疾聲大呼為之救正,豈不大負(fù)圣門?故向以歷之法辟之?!?img alt="楊光先:《孽鏡》,《不得已》卷下,《不得已(附二種)》,第5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9857B/11064903903468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966268-oJOZ6rSomkYJXZ7ePZ1J9bkYAAJHgImZ-0-7eb5eec93940fba7599e55b9251adf91">為了保持華夷的界限,免于因夷變夏,楊光先甚至聲稱:“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img alt="楊光先:《日食天象驗》,《不得已》卷下,《不得已(附二種)》,第75、7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9857B/11064903903468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966268-oJOZ6rSomkYJXZ7ePZ1J9bkYAAJHgImZ-0-7eb5eec93940fba7599e55b9251adf91">顯然,他的極端排外與他尊奉孔孟之道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在清代前期的中西文化交流中,科學(xué)與宗教雜匯在一起。湯若望為清廷制訂新歷,意在傳教。對此,楊光先洞若觀火,敏銳地認(rèn)識到西方科學(xué)與宗教之間的聯(lián)系。他明確指出:來華耶穌會士“假以修歷為名,陰行邪教”。“新法之妄,其病根起于彼教之輿圖。謂覆載之內(nèi)萬國之大地,總?cè)缫粓A球,上下四旁布列國土,虛懸于太空之內(nèi)。故有上國人之足心,與下國人足心相對之論?!?img alt="楊光先:《孽鏡》,《不得已》卷下,《不得已(附二種)》,第5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9857B/11064903903468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966268-oJOZ6rSomkYJXZ7ePZ1J9bkYAAJHgImZ-0-7eb5eec93940fba7599e55b9251adf91">這樣,反對西法就與排斥西教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歷法之爭演化成中西文化之爭。
楊光先的排外言論在當(dāng)時具有代表性。作為正統(tǒng)的士大夫,作為程朱理學(xué)的捍衛(wèi)者,維持世道人心、排除邪教妖言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楊光先一生以讀書衛(wèi)道為志,他在康熙四年(1665)所上的《四叩閽辭疏》中更是表現(xiàn)出舍生取義的氣概:“臣素以理學(xué)自信,豈畏一死?”“臣所告邪教,是為往古來今明人倫,為朝廷百姓除隱禍,非有私怨而與之訟也?!彼踔翀孕牛骸疤煜潞笫辣赜行舫加忻魅藗悾鹗W(xué),辟邪教之功,臣死猶生。”楊光先去世后,公開贊之者不乏其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錢綺在為《不得已》作跋時稱,楊光先“實為本朝第一有識有膽人,其書亦為第一有關(guān)名教、有功圣學(xué)、有濟(jì)民生之書”,“正人心,息邪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
對于楊光先排斥西學(xué)的言論,不能簡單地以保守排外論定。從《不得已》看,他對西歷、西教都有一定認(rèn)識,尤其是對天主教義的批駁,抓住了天主教義與儒家學(xué)說的根本差異,說明他對天主教義書籍做過認(rèn)真研究。楊光先對西方文化的排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清初部分士大夫階層對西學(xué)東漸的態(tài)度,反映了中西文化交流之初,以基督神學(xué)為信仰的西方文化與以程朱理學(xué)為核心的儒家文化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