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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太極”、“理”與“天主”

“太極”一詞出自《周易·系辭上》,但先秦儒學(xué)并不注重對宇宙本體論的闡釋。至宋代,周敦頤著《太極圖說》,朱熹著《太極圖解》,以“太極”為基礎(chǔ)建立了一套較為系統(tǒng)的理論學(xué)說。至于“理”字,雖在先秦典籍中多次出現(xiàn),但并未上升到本體論高度,直到二程、朱熹,才以“理”為中心形成了較為圓融的思想體系。在程朱理學(xué)家看來,“太極”即“理”,是宇宙的本體、本原,也是宇宙的最高主宰。

利瑪竇《天主實義》“解釋世人錯認(rèn)天主”篇在批評“后儒”宋明理學(xué)家時指出,儒家原始經(jīng)典未有“尊奉太極者”的記載,“如太極為上帝、萬物之祖,古圣何隱其說乎?”而天主道理,在儒家經(jīng)書中記載完備。若以“太極”為“理”,那么,此理也無非是“無極而太極”,即依賴奇偶之象的道理,是“虛象”、“虛理”,不能是世界的本原,否則便流入佛、老了。因此,以“太極”為“理”,則此理只能依賴于“物”而存在,不能自成為萬物本原。〔意〕利瑪竇:《解釋世人錯認(rèn)天主》,《天主實義》上卷,光緒二十四年河間勝世堂重印本。在利瑪竇的著述中,程朱理學(xué)所言之“理”的本體含義也被完全否定,他依據(jù)“物之宗品有二,有自立者,有依賴者”,將“理”判為“或在人心,或在事物”的依賴者,既無靈覺,也不能化生萬物。〔意〕利瑪竇:《解釋世人錯認(rèn)天主》,《天主實義》上卷。

意大利人龍華民在明末清初繼利瑪竇任中國耶穌會會長,他雖不贊成利瑪竇的“合儒”策略,不同意以“天”、“上帝”來稱“陡斯”,但在“太極”問題上的態(tài)度則與利瑪竇相同。他說:宋明理學(xué)中所講的“太極”、“理”,在中國人看來,都先于并高于“上帝”、“天主”,而且后者與其他受造物一樣,有生有滅。他認(rèn)為,程朱理學(xué)中的“太極”即“理”,是指一種“原始物質(zhì)”,而絕非一種永恒的精神實體,不具本體意義。〔德〕萊布尼茨:《論中國人的自然科學(xué)(1716)》,見秦家懿編譯《德國哲學(xué)家論中國》,三聯(lián)書店,1993,第77頁。

顯然,利瑪竇、龍華民關(guān)于“太極”、“理”為“虛理”,為“原始物質(zhì)”的說法,并不符合理學(xué)原意。他們對理學(xué)“太極”本體的否定是從西方思維方式、從天主教本位出發(fā)的。

順康之際,楊光先著《不得已》,詆斥西學(xué),攻擊天主教。針對楊的論點,利類思從護教立場出發(fā),于康熙四年(1665)著《不得已辯》予以辯解、反駁。楊光先尊從理本論之說,認(rèn)為理立而氣具,氣具而數(shù)生,數(shù)生而象形。利類思駁斥說:“此本宋儒之唾余也。宋儒指天即理,光先因指理為天,故有生氣數(shù)形象之說。夫理不能生物,亦甚明矣。凡物共有二種:有自立者,亦有倚賴者……夫此自立與倚賴二種,雖相配而行,然必先有自立者,而后有倚賴者。設(shè)無其物,即無其理,是理猶物之倚賴者也。”“若無天地人物神鬼,理尚無從依附,又何能自生物乎?”他沿承利瑪竇的“自立者”、“倚賴者”之說,認(rèn)為“理者法度之謂”,“無人則法亦不設(shè),無物則理亦無名”,理必依賴他物而存在,不能自存自立,更不會化生萬物。〔意〕利類思:《不得已辯》,見楊光先等《不得已(附二種)》,第123~125頁。這里,利類思將程朱理學(xué)中內(nèi)容豐富、具有本體意義的“天理”,僅僅解釋為物之“理”。

衛(wèi)方濟(Francois Noёl, 1651~1729,比利時人)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來華。他對于太極的看法與利瑪竇等沒有原則性不同,也反對把“道”、“無極”、“太極”、“理”上升為本體。他所著教理書《人罪至重》三卷,對此解釋說:


夫儒言理,言道,言天,莫不以此為萬物之根本矣。但究其所謂理,所謂道,所謂天,皆歸于虛文而已。蓋自理而言,或謂之天,或謂之性。自道而言,或謂之無極,或謂之太極,或謂之氣化……若夫無極與太極之義,依其論說,要不外理氣兩端。周子以無極太極,與太虛為一。張子以太虛與理、與天為一。然天也,理也,氣也,皆不能自有,則必自他有,則先有其所以然。既先有其所以然,則自不能為萬物太初之根本明矣。如此,則俗儒所稱萬物之大本,雖曰實理,終歸于虛理虛文而已矣。〔比利時〕衛(wèi)方濟:《人罪至重》卷1,同治十二年上海慈母堂刻本。


也就是說,程朱理學(xué)家所說的“太極”、“道”、“天”、“理”、“氣”等不過是“先有其所以然”之“虛理”、“虛文”,而不是本原之“實”。無“實”而名之曰“根本”,不過是認(rèn)無為有罷了。

另一方面,衛(wèi)方濟又重視對“理”的運用和闡發(fā),把“理”界定為天主教的超性之理。他把“理”分為二:一為“性理”,一為“天理”。“性理”指萬物之本質(zhì)屬性,萬物皆有“性理”,“性理”相當(dāng)于理學(xué)中的“物理”。“天理”是指天主賦予人的靈魂(即人神)中的無形道理,為人與神所獨有。他在重釋“天命之謂性”時說:


蓋天理乃天主所賦,銘刻于人之靈性,即天命之謂性也。循此靈性之天理,即敬天主而由正道;悖此靈性之天理,即慢天主而陷于迷路之險也。故孔子云“獲罪于天”者,非獲罪于理,乃獲罪于賦理之天主也。〔比利時〕衛(wèi)方濟:《人罪至重》卷1。


他在辨析天主、天理、人神的關(guān)系時說:


夫天理在人神如何?天理在人神,如令在臣民。何也?天主以天理內(nèi)治人神,猶國君以命令外使臣民,人神一稟天理,即知所自當(dāng)避,所自當(dāng)趨。蓋正理迪乎人神,若日照乎天,燈燃乎夜,眼引乎身。此正理也,非人神也,乃人神之則。神者體也,理者力也,又非天主也,乃天主之事。天主者君也,理者令也。故朱子亦曰:天理,理之所自出也是也。夫理既在天主所出,則為天理,為主命;其在人神所稟,則為正理,為圣光,為絜矩。蓋人之靈神,既用所稟正理之矩,即明于圣惡,辨于邪正,察于淑慝,禽獸潛植,力所不及,故人為萬物之靈,此之謂也。〔比利時〕衛(wèi)方濟:《人罪至重》卷1。


簡單地說,這里的“天理”即天主賦予人的靈魂的道理,它源于天主,為天主所創(chuàng)造,顯然不是世界的本原,而是第二位的。

葡萄牙傳教士郭納爵(Ignatius da Costa, 1599~1666,字德旗)也以“理”來指稱天主教的超性教義。其《燭俗迷篇》專以批駁中國習(xí)俗為事,而其立論的根據(jù)就是“理”。他說:世人難免為俗習(xí)所迷,只有“理”,才能使人免于迷陷,認(rèn)清道俗的正邪。他認(rèn)為,對待各種道俗,不應(yīng)當(dāng)以其源自中國還是西方來判其正邪,而是“特推之以理,而納其正,絕其邪”。這一超越民族特性、具有普遍性的“理”,不是程朱理學(xué)所說的“物理”、“事理”、“倫理”、“義理”,而是指天主教的超性之理。在該文中,他把道俗分為“人俗”、“神俗”兩類,認(rèn)為人俗以禮義為規(guī)矩,神俗以天理為規(guī)矩。這里的“天理”便是指天主教的超性之理:


人俗既因禮義而關(guān)系于人之主張矣,各方之人民依己俗而行,自然之道也。神俗既以天理為本,夫天理既止一,四方之神俗不協(xié)于此天理,非善神俗也。〔葡萄牙〕郭納爵:《燭俗迷篇》,見〔韓〕鄭安德編《明末清初耶穌會思想文獻(xiàn)匯編》第21冊,第12頁。


康熙年間,以白晉為代表的索隱派為緩和禮儀紛爭,他們以前人的“合儒”策略為基礎(chǔ)又有所前進(jìn)。利瑪竇等早期耶穌會士溝通天主教與儒學(xué),主要以先秦儒學(xué)為同構(gòu)點,而對“后儒”的理學(xué)命題則據(jù)天主教義予以批駁。索隱派成員較之更為大膽,他們從天主教立場來闡釋理學(xué)與天主教的同一性,凡不同之處則對理學(xué)予以曲解、附會。如,白晉以康熙《日講》中對“易有太極,是生兩極”的解釋為例論證說,“太極”即“主宰之理”,也就是“造物主”、天主。


《日講》:太極,謂至極無上。以主宰萬化之理言,易固生生不已,變化無端矣。然必有至一不變之理主宰于中,以為生生之本,太極是也。〔法〕白晉:《古今敬天鑒》,見〔韓〕鄭安德編《明末清初耶穌會思想文獻(xiàn)匯編》第19冊,第25頁。


顯然,《日講》以“太極”、“理”為宇宙的本原,這是程朱理學(xué)宗奉者對于宇宙本體的一貫解釋。然而在白晉看來,“太極”“不變之理”至靈、至一、至能、至明、至神,無所不能,無所不在,與天主沒有不同。


考天主《圣經(jīng)》,造物主所化之類無數(shù),然盡于有靈、無靈。能明理不能明理,乃萬物萬靈二等而已。萬物萬形之妙,一一皆合于造物主,所懷至靈至一不變當(dāng)然之理,而明顯其造者之無極而太極之能、至明至神之德……而由此可見之形像,至于明通所無形像無可見造物主自為無極而太極之能。萬靈所屬至神至靈至一不變之理,真為萬物萬靈根本主宰。〔法〕白晉:《古今敬天鑒》,見〔韓〕鄭安德編《明末清初耶穌會思想文獻(xiàn)匯編》第19冊,第25頁。


實際上,經(jīng)此詮釋,“太極”、“理”已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在利瑪竇等人看來,不能與天主教義溝通的“理”是“后儒”之“理”,也就是程朱理學(xué)本來意義上的“理”。而白晉所言之“理”,已是被他賦予至靈、至一、至能等屬性的“理”,也就是天主。

白晉將至神、至靈、至一、不變等天主的屬性加諸“理”的身上,使“理”具有了相當(dāng)于天主的身份。這是他的闡釋不同于郭納爵、衛(wèi)方濟的地方。但與此同時,他的“理”又具有多重含義。如他在《古今敬天鑒》中說:


人生之初,原秉天理。后因自染于欲,乃仁不仁,善不善,公私二道分焉。

天理、天命、天道,上主原畀之于人,以成其性,須臾不可離忽。

上主所聞之道乃自然率性之天理,至此惟一。〔法〕白晉:《古今敬天鑒》,見〔韓〕鄭安德編《明末清初耶穌會思想文獻(xiàn)匯編》第19冊,第31、49、86頁。


這里的“天理”又是天主的教義,與郭、衛(wèi)所指沒有大的差別。

從天主教方面說,清代前期,郭納爵、衛(wèi)方濟、白晉等對程朱理學(xué)的核心范疇“太極”、“天理”的闡釋雖與利瑪竇不同,但其本質(zhì)仍沒有超出利瑪竇的“合儒”策略。利瑪竇從先秦古籍中找出“上帝”、“天”等概念,按照天主教的要求加以改造,使其與天主對應(yīng);白晉等則對程朱理學(xué)中的“理”重加闡釋,使之具有天主教義的內(nèi)涵,甚至直接賦予天主的意義。

從程朱理學(xué)方面說,來華傳教士對“太極”、“理”無論是拒斥,還是附會,都沒有從理論根源上給予清楚說明。或者說,他們既不能把握理學(xué)的本體理論,也不能很好地認(rèn)識理學(xué)的倫理本質(zhì),更不能較準(zhǔn)確地理解理學(xué)家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和理想境界,而是只能從天主教出發(fā)作想當(dāng)然地闡釋,妄圖強行把中國文化納入西方文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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