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與詩:布岱族群交流的想象與重建
- 何清新
- 3314字
- 2019-01-04 23:53:25
第一節 世居的空間
依據現代傳媒的形象塑造,布岱族群是以其舞臺表演的天琴藝術而聞名于外界。如果循著天琴舞臺化發展的線索回溯至布岱族群的日常生活,人們可以發現布岱其實是一個崇尚族群交流的群體,交流的基礎在于他們的精神信仰和詩性智慧。“苦難出詩人”,布岱族群的傳統交流方式建構在困境與憧憬交替的自然環境與社會交往之中。
一 從聚居到混居
從單一族群的聚居,到多個族群混居的歷史過程,亦即是布岱族群的族群交流變遷史。由于生產力的影響,先民的交流受制于自然環境。而在混居的社會環境,人與人的交流更多體現在族群之間的關系變遷。
(一)布岱族群沿襲的聚居生活
“布岱”為族群自稱,世居的區域為現龍州縣金龍鎮與越南下瑯縣一帶。這個區域的地理環境具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特征。
一是溶洞多。對于人類早期的生活生產而言,溶洞可以為人類提供遮風避雨的庇護場所。布岱族群所居住的金龍鎮地區,歷史上長期稱為“金龍峒”,其中的“峒”既是南方古代少數民族居住地的泛稱,也是對此處地貌特征的描述。布岱先祖居住在溶洞中,家族與家族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的交往就必須走出洞穴,下山找到平坦開闊的地方,因此,古岱字有“”字,原義即“下去”。
二是洼地與谷地多。洼地是一種近似封閉的平地,洼地四周往往是低矮的石頭山或者峰林,雖然雨季可以積水,但積水大多數通過地下溶洞或石頭縫隙排走,因而易澇易旱為其特點。谷地是更大面積的近似包圍的洼地。洼地與谷地為當地各族群賴以生存的種植區域,也是各族群在歷史上長期與外界缺少交流的天然障礙。近十年,由政府大量投資修建的公路,已經解決大部分村屯出行難的問題。
三是泉水與地表徑流多。喀斯特地貌雖然藏不住水,但也帶來泉水與地表徑流,這些水源成為當地族群種植作物的自然依靠。當地傳統的農作物為水稻,改革開放后,布岱逐漸改種甘蔗。種植方式的變遷,對水源的利用也發生改變,由原先的灌溉式轉變為目前的管道滴灌式,這需要農戶投資鋪設網狀管道系統,加大農戶對糖廠企業的貸款依賴。
由于洼地、谷地以及地表徑流的特點,布岱祖先從山洞走下平地后,不得不采取聚居的生活生產方式,圍繞著有限的土地與水源,構建族群生活的社區。在古代交通工具不發達的社會環境中,這樣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也促成布岱族群發展一套族群內部的交流方式,例如婚姻的不落夫家、交往的以歌代言等。人與人的交往,族群與族群的交往,都圍繞著聚居生活的方式展開。
(二)與其他族群混居的社會環境
由于布岱族群所居住的環境為洼地與谷地,因此,歷史上他們還曾在有限的可耕土地上與另一支族群——布儂族群——爭奪生存的空間。經過近800年的歷史變遷,尤其是在新中國民族政策發揮團結各族人民的作用之后,兩個族群基本達成和諧相處的共識,穩定并和平地分布在金龍鎮的各村屯。兩個族群的分布情況見表1。
表1 布岱與布儂族群分布情況

注:1.1982年以后更改的村名、屯名共計15個村128個自然屯。
2.數據采集時間為2014年1月17日至2月5日。采集人:筆者;核對人:農YX、梁LG。
布岱族群除了和布儂族群共處一個地域之外,還與越南岱依族、儂族相往來,因為在歷史上他們都是源于同一族群先祖,語言、習俗相通,族人之間存在婚姻與親戚關系。前文提到的布岱族群內部的歌坡活動,同時也發展成為族群之間的歌坡活動。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1974年,兩國邦交惡化,兩國的族群才嚴格堅守各自的疆界,邊民中斷跨境往來。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在中越兩國恢復和平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兩國邊民重新交往。由于國界線兩側的經濟發展狀況不一,大量越南女性嫁到經濟較為發達的我國邊境線內,跨境家庭構成了新時期的混居模式。
二 歌坡:族群交流的儀式
歌坡是我國壯族各支系(包括布岱族群)共同擁有的族群交流活動形式。越南岱依族、儂族等民族由于與我國壯族為同源族群,因此也流傳有歌坡活動。歌坡,亦即各族群的男男女女在約定時間、地點以對歌方式進行的情感交流。依據當地人的習慣說法,歌坡既指發生對歌活動的空間(如竹林、坡地等),也指對歌活動的行為本身。
(一)歌坡的時間安排
歌坡的時間約定均以農歷為定制依據,是根據當地長久以來形成傳統的固定的圩日而定。由于歌坡的日子均與趕圩貿易的日子相同,當地群眾既可以趕圩貿易,又能聽歌、唱歌,故也稱之為“歌圩”(見附錄2)。更準確地說,“歌圩”屬于當地比較重要的貿易活動與社會活動,而“歌坡”則是發生在歌圩日子與空間里的一項族群交流活動。
歷史上,龍州縣的每個鄉鎮都有歌坡,尤其是金龍鎮、武德鄉、逐卜鄉的歌坡名聲較大,參與的人數較多。歌坡的日期為約定俗成的,但凡當地人都知曉這些重要的日子。金龍鎮規模較大的歌坡有三種日期:一是與正月的儂峝節同時,如正月初八至十四各村屯儂峝節中的歌圩;二是與農歷六月各村屯的“昆那節”同時;三是傳統的特定日子,如農歷三月二十三民建村弄匡屯歌圩、四月十四金龍街歌圩。
(二)歌坡的社會空間
布岱有趕圩的習俗。布岱的趕圩并不僅僅是指到圩市進行買賣貿易,還有是到圩市參與歌坡,亦即參加一項具有交流意義的社會活動。甚至,按照當地商販的說法:“圩日人多,除了賣米粉的掙錢之外,其他生意冇見得好多少。很多人都是來趕歌坡的,聽唱山歌的,不是來買賣的。”
從社會空間而言,歌坡的具體場所相對固定。在白天時間,如果是晴天,歌坡多在圩市村邊的樹林、竹林,要以樹葉、竹葉遮擋陽光為好。如果是陰天,歌坡也可能在圩市村頭沒有樹葉遮陰的田埂上。如果是下雨天,發生歌手無法避雨的情形,歌坡則自動取消。在有些實際案例中,雙方歌手進入狀態較強,從白天唱到天黑仍舍不得離去,歌坡則會轉移到附近人家或者某位歌手的家中,大家匆忙吃過飯后再繼續對唱。這樣熱情的對歌方式,甚至有通宵達旦對唱而令人津津樂道的真實案例。
還有一類屬于臨時形成的對歌活動,它亦具有歌坡的特點。有的村民遇到喜慶日子,如婚嫁、滿月、入新房,可能會出資邀請幾位歌手前來助興。這類對歌除了按風俗唱贊美詞之外,大家都會鼓動歌手按歌坡的方式唱情歌,或者唱敘事長歌。
因此,歌坡廣泛扎根于布岱日常生活的社會空間。這樣的社會空間,既有圩市的公共空間,也有私人家庭的私人社會空間。社會空間的廣泛性為歌坡的重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三 敬神:族群交流的精神內核
如果說歌坡是族群內部或者是族群與族群之間的交流方式,那么,敬神則完全是族群內部的交流方式。依布岱族群的觀念,他們是有著與自己祖先相聯系的神靈。布岱認為,神靈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能夠幫助他們順利地與他者進行交流,幫助他們適應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變遷。
(一)敬畏
布岱族群的觀念存在著三個神靈階層:人類最高神乜積歌與阿積帝、家神“務”、鬼與雞鬼。與之相對應,神靈世界里還設置有十三道江陰府。布岱在個人的人生重大禮俗、族群的重要習俗中都要舉辦嚴肅的敬神儀式。這類族群的敬神儀式為布岱族群與越南岱依族所共有,原因在于這兩支族群都源于同一族群祖先。而混居的布儂族群則沒有相同的神靈。法師被視為代表族群向超自然的“他者”溝通的中介。
布岱注重與神靈溝通的儀式。布岱認為,神靈代表著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他者”,他們只有敞開心扉地向“他者”溝通,才有可能獲得心靈的解脫,獲得“他者”的理解,甚至世俗一點,獲得“他者”的回報。在溝通的過程中,敬畏成為打開與“他者”自由交流的鑰匙。
(二)向善
神靈不僅是布岱族群的族群文化邊界,也是布岱族群在交往與交流當中渴望集體向善的一種祈福方式。在敬神儀式期間,布岱族群帶著敬畏與禁忌而相聚、傾訴與狂歡。對于日常生活中遇到不可解釋的自然現象,或者不可解決的人際關系問題,布岱往往想象著求助于神靈的力量,建立想象中的族群交流通道,與超自然的“他者”虔誠地溝通,以期達到心靈的慰藉。例如,求生育的“求花”儀式、求夫妻平安與孩子健康的橋儀式、求村屯平安的“封村”儀式等,無不帶著向善的觀念,向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他者”進行溝通。
在布岱的思維深處,族群中個體的“我”是借助敬神儀式而融入更大的族群群體,因此“我”也需要以“善”的方式回饋族群(包括家庭)。這在一定程度上含有“輪回”“報應”的意味,但經歷了離散與回歸的波折之后,布岱更加明白,只有自己以“善”的觀念作為引導,才能更樂觀地應對社會變遷所帶來的各種交流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