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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族群的離散

以離散與回歸為特征的社會流動性,意味著人需要從一種交流困境的狀態中“解放”出來,例如,布岱需要從封閉的地理環境中解放出來,以投身到更大的交流之中。“解放”,正是“從某種阻礙或阻撓運動的羈絆中獲取自由;是指開始感覺到運動或行動的自由”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第24頁。,由解放帶來的族群離散,迅速瓦解了由封閉地理環境所營造的原有族群交流方式,而心靈的“離散”與“回歸”更是成為鄉愁式交流的誘發劑。

一 外出務工與物質回報

很多布岱都有走出村莊的強烈愿望,務工、讀書、經商、結婚是最為常見的向外流動的離散方式。如何掌握外出流動人口的數據是個很大的難題。但是,在田野調查之時,我們仍能發現,外出務工、經商與結婚(主要是外嫁的情形)的村民為向外流動的主流群體。下文所選用的選民統計也是以此作為主要參考指標。而通過讀書的方式向外流動,歸根結底仍然是在外務工的問題。尤其是,大學畢業的布岱基本上都不回村子里工作,即使他想選擇回鄉創業,也會遭到村里人的反對:“好不容易供你讀完大學,就盼你有出息,怎么還回村里混?”

(一)外出務工的比例分析

市場經濟迫使農村人口急劇向城鎮流動,外出務工或經商成為布岱主動或者被動的選擇。在外出務工或經商的同時,布岱不僅獲得有別于農村的、更加豐厚的物質回報,還可能改變著生活方式與交流方式。外出的布岱也因此與傳統的農村社區脫離,失去對農村社區的交流方式的感知。

為了簡單說明外出布岱的人數比例,我們以一份完整的選民人數統計表為例展開分析。我們以2014年8月份金龍鎮舉行選舉時的統計數為例,見表2。

表2 金龍鎮外出選民基本情況調查表(2014年8月22日)

從統計表中外出選民比例可以看出,各村外出選民占總選民數的比例從最小的7.5%到最大的58%,比例相差幅度非常之大。而在金龍鎮的總選民人數當中,外出選民亦達到了25.6%。這比例不包括總人數當中的非選民的情況。非選民既包括有未到選舉年齡的學生,也包括不符合條件的成年村民,他們外出流動的不確定性非常之大。

參考上述數據,對于外出人口比例無規則分布的解讀,可以從田野調查中的三個主要方面得到實證解釋。

一是外出務工群體的人際關系。表2所反映的外出選民人口都是指離開龍州縣的務工人員,其中80%都是到廣東打工者。在廣東打工,村民比較集中在兩個行業:電子廠和牛仔服裝廠。進入這兩類工廠,村民大多數是以結伴同行的方式過去的,甚至出現十幾個同村人在同一個企業做事的“盛況”。而其他打散工的村民只是少數人。

二是各村屯外出務工的區域有差異。例如,在上述外出務工人口比例較高的村子,村民比較集中到珠江三角洲或者是廣西區內的南寧、崇左等市。外出務工人口偏低的村子,并不是沒有村民外出務工,而是村民習慣于往距離最近的龍州縣城、鄰縣大新等地做事。在統計的時候,往往是以當天是否能往返參加選舉作為一個潛在的考慮因素,亦即是,即使是長期在龍州縣城做工,只要村子有民俗活動或者選舉活動,他們當天就能趕回。因此,這類人并不在村干部填寫的外出人口統計范圍之內。

三是各村屯平日沒有很多農活,大多數村民還是選擇外出,即使是打短工也可以接受。種甘蔗的特點是“種一年,收三年”,也就是說甘蔗種植的第二、第三年只要田間管理就行,勞動量相對少。只有在收割甘蔗的時候,村民才盡量趕回來。這樣的種植特點,讓村民有閑暇時間外出務工或者經商。

(二)物質回報

布岱外出務工的主要目的有三種:一是養家糊口。在村屯里勞作,人均年收入從2000元至8000元不等。僅靠村里的農活肯定收入很低,而且還出現甘蔗款被制糖企業打白條的現象。二是發家致富。這是村民口頭提到最多的一類理由。最早外出打工的村民,掙到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老家村屯里的家庭匯錢,讓家里把房子翻新或者蓋新房。新房子蓋起來,自然引起同村人的羨慕,于是大家紛紛仿效。在村民的評判尺度里,發家致富的第一項指標就是能蓋多大的新房子。三是遷移到新的生活環境。這種環境的改變是指遷移到縣城或者更大的城市里生活、工作。近年來,往城市里遷移的趨勢越來越突出,尤其是家里有孩子需要上學的情形,因而村屯里留下不少空置的新樓房。

不管是被動地“養家糊口”,還是主動地“發家致富” “遷移到新環境”,離散式的社會流動都給布岱帶來了豐厚的物質回報。除了比較偏遠的村屯,今天大部分布岱已經住上鋼筋水泥的新房子,而且擁有了冰箱、摩托車,甚至皮卡車或者小轎車。有的村屯包工頭,如花都村,更是把全村青壯年組織起來承接工程,帶動村屯整體大幅度地提高收入水平。“村村通”電視工程讓村民享受著跟城里人同樣的夜生活方式。交通工具和道路的暢通,村屯里的物質消費出現跟隨城里潮流的趨向。有的年輕人手里已經擁有最新版的蘋果手機……

二 交通工具與通信技術

如果說市場經濟是拉扯布岱外出務工的一只無形大手,那么技術因素則是阻擋布岱交流的眼睛的另一只溫柔大手。一拉—擋、一剛一柔的單向度發力,布岱對族群交流的感知漸行漸遠,人與人的神性交流與詩性交流不再是布岱的生活交往的主流。

(一)交通工具縮短駐留時間

外出務工給村子帶來最直接的影響是經濟收入大幅度提高。村民從外面不僅匯錢回來蓋房子,有的還購置小車,或者買貨車跑運輸。政府在近十年加大邊境道路建設。根據縣交通局提供的數據,龍州縣在2012~2014年期間實際建設公路總里程為938公里數據來源為2015年龍州縣交通局提供。。邊境一帶大部分村屯都開通水泥公路,大大方便村民駕車出行。有的年輕村民甚至表示,南寧離村子只有200多公里,一天都可以跑兩個來回呢。因此,只要有興趣、有閑錢,年輕的村民經常駕車到南寧消費,甚至說南寧的米粉比金龍鎮的米粉便宜、好吃。

對于歌手來說,他們談得最多的是,對歌的客觀條件變化太大。村民擁有汽車之后,交通雖然更加方便,但是彼此駐留、相處的時間卻是更短了。沒有汽車之前的對歌活動,歌手需要走路回家。主人家往往以“路遠”“天黑”為理由挽留歌手、客人和觀眾,然后是興致勃勃地、通宵達旦地對歌。現在的情形是,時間稍晚一點,歌手和觀眾都想回家睡覺。有人曾經笑談交通工具扼殺了對歌!但對于橋儀式、儂峝節,大家又覺得有車就是方便,只要需要辦儀式,抽一天時間趕回來,住上一晚,在儀式結束之后再去工作的地方。

因此,對于布岱而言,族群社區與外界的流動性接觸,與之前相比是大大提速了,離散與回歸的流動性成為族群社區生活的常態。流動性的加快,駐留時間的縮短,族群社區的留守者、返鄉者、外來者之間的人際關系也隨之發生變遷,其結果直接影響到族群交流方式的變化。

(二)手機引發交流隔閡

在日常生活中,直接影響人與人交流的現代技術,發展到21世紀已經是以新媒體為代表的通信技術與大眾傳媒技術。通信產品的市場普及,使得金龍鎮的手機擁有量接近人手一臺,通信話費的廉價套餐誘導歌手之間學會用手機對歌。年輕人時興建立或者參加不同的微信群,在微信群里曬個人照片,或者嘗試做微商。由現代技術引發的一系列繁榮景象,恰恰使布岱逐漸遠離面對面的交流方式。

手機對歌是一種伴隨通信技術發展與通信商業發達而產生的新的對歌形式。甚至坊間傳聞,我國金龍鎮的男歌手與越南的女歌手用手機通話的方式對歌整整兩個小時。當筆者訪談這兩位男歌手關于手機對歌的感受,他們都稱這種手機對歌雖然方便,不用開摩托車到對方家里,但卻是隔靴搔癢,沒有面對面對歌的感覺,原因在于,一是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二是沒有圍觀的聽眾。

而年輕人利用手機上網,建立與不同群體的聯系方式,像大多數城里人一樣,即使彼此見面,也不忘低頭看手機。按照某位布岱的說法:“沒手機時還看著大家說話,現在都是用手機聯系,人與人隔著一臺機器,距離沒有產生美。”而借助現代通信技術建立的微信群,又是分門別類地將布岱放進不同的社交框架,如業務微群、同學微群等,唯獨缺少的是布岱自己的族群交流的框架,人與人面對面相處的時間縮短,更談不上感受彼此的心情。

三 精神的離散

外出務工引誘著布岱脫離族群,技術因素蒙蔽了交流的雙眼,布岱族群內部的維系關系從弱化到被替代,對族群的認知與認同如“水煮青蛙”式地被淡化,而與外部的交流又無法達到自由的共享,這一切的后果都將導致影響更為深刻的精神離散與交流困境。

(一)脫域:社會流動之后果

布岱族群的社會流動的表象之一,在于族群的成員以個體形式隨機地離散于族群之外,從而造成布岱族群在時空上與族群社區的脫離,在交往與交流上與族群成員的隔離。脫離與隔離都是對布岱族群交流的消解。

1.維系族群的關系被替代

布岱族群時空離散式的社會流動,大體上是以市場經濟對勞動力的需求為指向,從族群的世居村屯流向市場相對集中的縣城與城市。這種隨機的離散不僅造成族群個體的脫域,更重要的是,族群個體之間的關系呈現碎片化,維系族群的小型社會從時空上被瓦解,人際關系逐漸被市場經濟的契約關系所替代。

外出的村民在談到族群里人際關系的轉變時,往往帶著幾分無奈。“離婚,說離就離,好像兩個人同意就可以了,很隨意的。(這)完全不像我們村子里那么莊重。”農LL在講述一段失敗婚姻時談道,“在我們布岱的村子,結婚,生孩子,都要有師父做法事,兩邊親戚、祖宗啊都來見證的,橋儀式啊,很熱鬧,也很莊重。(所以)大家不會輕易離婚的。要不然祖宗不保佑,(死后)誰幫你抬棺材?”

年輕人麻J認為現在的布岱沒有信仰,“他們出去打工,見過世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以前我們不敢砍村子后山的樹,是因為怕遭到鬼、神報復,所以維持著很好的水源。現在那些樹都被砍了好多。(有村民)改種速生桉,見錢眼開。根本都無法跟他們(砍樹人)交流,(結果)村里的水質變差了。如果說是迷信(的說法),(他們)不認同(布岱的觀念)就算了,但都不為我們集體想想,也不害怕我們(族群)集體的力量。沒有了對集體的害怕,現在啥事都難辦了”。

諸如此類的抱怨表明,維系布岱族群人際關系的小型社會,一方面依靠家庭與家族的關系,另一方面則需要以族群交流的共同想象,以超自然“他者”控制族群交流的可能性。社會流動之后的人際關系碎片化,從對超自然“他者”的敬畏,到拒絕敬畏超自然的“他者”,族群交流的神性逐漸隱退,直至消失。

2.無法共享的交流體驗

外出務工、交通工具、通信技術,導致布岱離開族群世居的社會空間,這些僅僅是他們參與社會流動的表面現象。布岱離開族群空間而進入另一種文化的社會,他們或者勤奮工作而得到晉升,或者刻苦學習而得到嘉獎,在努力融入另一種文化的主流社會生活的同時,他們也發現有些記憶里的情感在逐漸消退,而這種記憶里的情感又是無法與族群以外的人分享的。這樣無處訴說的情感,在他們在另一種文化的社會生活中遇到交流挫折時表現得更為強烈。

“在公司里做事,那個頭頭(指領導)比我還小三年,卻一點情面都不講,出點錯就作死地批評我,還要扣工資。不像在我們村里,年輕人哪里會批(評)年紀大的人?(年輕人還要)幫忙(年紀大的人)改正就行了。現在的人很難打交道,都是看你地位,看你身價。(這樣打交道)好心累哦。”在廣東闖蕩近10年的農L抱怨同事關系無法交流。

“我們年輕的時候可以跟陌生人唱歌的。看見有人從村頭走過,只要我們有空、有興趣,就到一塊大石頭上唱歌,問他敢不敢對歌。那時一點都不怕陌生人。現在住城市,還怕小孩被(陌)生人拐呢。”上年紀的黃PL在城里幫女兒帶孩子,充滿著對陌生人的警惕。

“今年運氣不好,想回家找師父做一場儀式。”馬GY辦事遭遇挫折,苦惱地笑了笑,并寄托于超自然“他者”的想象。

……

城市的現代生活確實給外出或者遷移的布岱帶來很多物質的實惠甚至是成功的喜悅,但是,他們還是體驗到兩種文化的差異。在城里打工與生活,布岱同樣“對各種規章制度的接納都顯得訓練有素,他們的工作效率很高,但同時,他們對生活本身的熱情度,卻被降到很低”丁燕:《工廠女孩:另一種生活,另一面中國》,外文出版社,2013,第289頁。。族群的流動性讓布岱接觸與嘗試融入另一種生活,外部的市場經濟教育他們不得不學會攀比、算計、競爭,人與人之間的合作更具功利性,即使是在卡拉OK里唱歌都是充滿著宣泄。族群神性的消退,詩性表達的鈍化,成為身處異鄉的布岱的心病。

(二)族群的精神離散

社會流動不僅造成布岱從族群所生存的場域中時空離散,而且還產生更為深刻的對族群認同的精神離散。

1.離散的群體與離散的概念

此處借用“diaspora(離散)”一詞,“源于希臘語diaspeiro,原意為‘違背神的意愿,必將面臨放逐的危險’”轉引自段穎《diaspora(離散):概念演變與理論解析》, 《民族研究》2013年第2期,第16頁。。后來用于指代與分析“古代的猶太人、希臘人以及其他散居的群體”,從行為擴展到行為所涉及的群體,即“離散的群體”或者“離散者”G. Sheffer, Diaspora Politics: At Home Abroa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36-47.。及至現代,diaspora(離散群體)“一般指離開家園,分散到世界各地的人或族群,或指生活在某一國家中的異域群體”。段穎:《diaspora(離散):概念演變與理論解析》, 《民族研究》2013年第2期,第18頁。正由于diaspora(離散群體)具有跨國的特性,國家的邊界成了離散群體必須跨越的分界線,這種跨越既可能是空間邊界的跨越,也可能是文化邊界的跨越。這是海外針對“離散群體”主題的觀察與研究起點。

1990年以來,隨著移民潮全球性興起,針對diaspora(離散群體)的研究,西方學者逐漸推出實證觀察與研究的豐富成果。霍爾(Hall)最早提出“離散群體的身份認同是那些借助變革與差異化而不斷自我生產與再生產的認同。”S. Hall, “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in J. Rutherford ed. , Identity: Community, Culture, Difference, 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Ltd. , 1990: 235.其后,克利福德(Clifford)認為,“在離散群體的體驗當中,‘此處’與‘彼處’的共存與反目的論的(有時是救世主似的)短暫性構連起來”J. Clifford, “Diasporas”, Cultural Anthropology, 1994, 9(3): 318.,因此,他在文章的最后提出“對于‘離散群體’目前懸而未決的討論與歷史梳理,是打算恢復非西方的,或者是非西方所獨有的全球生活的模式,是從民族國家、全球技術、市場內部對抗它們的不結盟跨國主義的斗爭,也是令人擔憂的共存的對策。”J. Clifford, “Diasporas”, Cultural Anthropology, 1994, 9(3): 328.

而另一批學者則關注diaspora(離散群體)所涉及的文化概念問題。例如,麥克凱昂(McKeown)分析了1842~1949年間華人由于遷徙而離散的過程與特點,在分析過程中認為,作為一系列跨國聯系與情感維系的diaspora(離散)的概念,既有多樣性又具雜糅性,“(它)的許多概念化理論與文化全球化的理論相當類似,充斥著中心點、流動、變遷的關系等詞語”A. McKeown, “Conceptualizing Chinese Diasporas,1842-1949”,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1999, 58(2): 310.,但是,“diaspora的概念被兩種相當不同的想象所牢牢維系:一是作為流放的離散,一是作為多樣性的離散”A. McKeown, “Conceptualizing Chinese Diasporas, 1842-1949”,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1999, 58(2): 311.

薩伽魯西阿諾(Tsagarousianou)嘗試從“族性”“流動性”“遷移”這些概念里分離出“離散”的定義R. Tsagarousianou, “Rethinking the concept of diaspora: mobility, connectivity and communication in a globalized world”, Westminster Paper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e, 2004, 1(1): 52-65.,他認為離散的概念“存在于‘跨國的情形’,指稱人類、思想、產品等錯綜復雜的多向流動——包括文化的流動和物質的流動,牽涉互動、協商與交換等形式,涵蓋文化涵化、文化創新的過程,涉及排斥的網絡與對抗排斥的抗爭,以及需要建構的相應的參照體系”。R. Tsagarousianou, “Rethinking the concept of diaspora: mobility, connectivity and communication in a globalizedworld”, Westminster Paper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e, 2004, 1(1): 64.

科恩(R. Cohen)對全球不同的離散群體按歷史事件的維度進行了研究歸類,如源于早期猶太人遷移的古典概念、非洲人與亞美尼亞人的受害型離散、印度人與英國人之間勞工與宗主的契約型離散、華人與黎巴嫩人的貿易與商業型離散、猶太復國者與錫克教信徒的家園型離散、大西洋黑人與孟買誘惑的去領土化型離散,以及全球化時代的遷移型離散。他認為“離散承擔著某種極其重要的社會角色。離散者縫合了個人與社會之間、當地與全球之間、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所存在的缺口”。R. Cohen, Global Diasporas: An Introduction, 2nd ed. , London: Routledge,2008: 174.

從離散的群體,到離散的概念,我們可以發現,“離散”研究主題的前置條件之一是種族之間的問題。

2.離散的傳播學視角:族群的精神離散

然而,“離散”對于本土的布岱而言,更強調的是他們對于自己族群的精神上的離散,而且這種精神的離散更致命,它會“水煮青蛙”般逐步瓦解族群的認同基礎,使人完全喪失了族群交流的自由而掉入現代性的陷阱當中。

實踐表明,社會流動的加劇與常態化,在相當程度上造成人與人、族群與族群交流的碎片化、陌生化。現代化過程中的在場與脫域,都確實影響著人與人、族群與族群交流的共同情感。彼德斯在20世紀末就發出“交流的無奈”(speaking into the air)的嘆息,交流失敗的原因之一是現代生活導致人的不在場。“人不在場的情況比如書信、電話和電子郵件,如卡夫卡所知,成為產生幽靈的溫床。……我們首先擔憂的,不應該是符號的不同意義,而是關愛鄰居和異類時遇到的障礙。”彼德斯:《交流的無奈》,何道寬譯,華夏出版社,2003,第253頁。而且“觸摸和時間,這兩個我們可以共享但不能夠再生的東西,是我們真誠的唯一保證”彼德斯:《交流的無奈》,何道寬譯,華夏出版社,2003,第254頁。

“除了其制度性反思之外,時空的重組加之抽離化機制(這是一種把社會關系從特定場所的控制中解脫出來,并通過寬廣的時空距離而對之加以重新組合的機制)的拓展,這一深刻過程也是現代社會生活的特征。”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現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趙旭東、方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第2~3頁。

當布岱從族群的社區離散到城市的社區,融入市場經濟所營造的原子化的個人交往,人與人的群體關系按時空關系重組,群體的精神內核讓位于目的性。而且,社會流動的加劇,時空關系的重組更具有不確定性和多變性,人與人交流面臨著新的精神離散的交流問題。

(三)交流的困境

人與人交流是否真的能達成自由交流的狀態,這成為跨文化傳播研究的學者們關注的焦點之一。由交通工具縮短面對面的駐留時間、通信技術締造的媒介文化、離散式社會流動帶來的“現代性”問題,三者直接地刺激國內少數族群或者跨境族群產生交流的焦慮與無奈。

1.交流的精神性與自由性

現代性給布岱族群帶來的第一個重大變化在于交通工具與媒介文化。交通工具與媒介文化如出一轍,在物質層面極大地滿足了我們的欲望,但是卻模糊甚至是忽視了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精神性與自由性。對于“這些新媒體技術如何加速模糊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分界線”V. Kaul, “Are New Media Democratic? ”, Global Media Journal, 2012, 5(1): 1.的問題,“比較悲觀的結論在于,我們所進入的世界……不再是確保自由的世界……除非我們意識到賽博空間的這種反民主的潛在性,我們將可能沉睡于從自由變為控制的變化過程之中。”V. Kaul, “Are New Media Democratic? ”, Global Media Journal, 2012, 5(1): 11.而產生這種變化過程,“是人自己所建立的制度出了問題,某種可怕的惡性循環,把人變成了機器動物、經濟動物、享樂動物,唯獨不是‘天地間那個大無畏的人’”丁燕:《工廠女孩:另一種生活,另一面中國》,外文出版社,2013,第289頁。

其實,海德格爾更早地注意到西方工業革命語境中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現代技術影響著人與人交流的命運,“現代技術的本質是‘框架’”,而“‘框架’指強迫性的聚集,這種聚集強迫人,對人提出挑戰,要他用勒令的方式,將現實揭示為‘定位—儲備’”海德格爾著《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郜元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第105~106頁。。現代技術的框架消解了人與人交流的美感,導致交流中人性的異化,因此,他借助荷爾德林的詩發出“詩人的天職是還鄉”的感嘆:“惟有這樣的人方可還鄉,他早已而且許久以來一直在他鄉流浪,備嘗漫游的艱辛,現在又歸根返本。因為他在異鄉異地已經領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還鄉時得以有足夠豐富的閱歷。”海德格爾著《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郜元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第69頁。對于海德格爾而言,鄉村生活更能代表人與人交往的本真。鄉村生活并不是孤獨的個人生活,而是小型社會的生活。在小型社會里生活的人們更容易找到彼處之間的共同價值。

2.交流的本真性

現代性給布岱族群帶來的第二個重大變化是社會流動性,心靈的“離散”與“回歸”成為鄉愁的誘發劑。大部分布岱都有外出謀生的經歷。外部的市場經濟讓布岱不得不學會攀比、算計、競爭。在遭遇失利、孤獨的時候無人聆聽歌聲,返鄉成為短暫的慰藉甚至是傾訴與狂歡。社會流動性還給族群帶來了媒介文化,包括外來的媒介文化與自發生產的媒介文化。族群逐漸學會了如何迎合外來媒介文化的眼光,把族群里最漂亮的姑娘作為符號展示給族外的世界,如舞臺上穿著民族服裝的天琴表演和廣場舞表演。自發生產的媒介文化,類似于貴州西部方言苗語影像的草根媒介生產一樣張琪:《草根媒介:社會轉型中的抗拒性身份建構——對貴州西部方言苗語影像的案例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2012,第120~122頁。,總算給自己的族群建構了一點兒模糊的身份。

鮑曼(Zygmunt Bauman)“用流動性來對現代性進行合適類比”,認為流動性的力量“已經從社會共處的宏觀層次轉移到微觀層次”,因而提出了“解放、個體性、時間/空間、勞動、共同體”五個概念。鮑曼著《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第3~12頁。在共同體的概念當中,他提出了“衣帽間式的共同體”和“表演會式的共同體”,其中表演會式的共同體“是打破平日離群索居的單調生活的場合,并且像所有的表演活動一樣,能讓他們發泄被壓抑的力量,并能讓尋歡作樂者,更好地去忍受在嬉鬧時刻結束之后他們必須回到的日常工作”鮑曼著《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第310~312頁。。共享一種空間共同體,“意味著外部世界的某一部分同樣處在每一個伙伴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并且包含著與他們有關、他們共同感興趣的客體”阿爾弗雷德·許茨著《社會實在問題》,霍桂桓、索昕譯,華夏出版社,2001,第43頁。。亦即是說,針對本書觀察的對象,面對面的關系才是族群共同體日常交往的最基本形式,而面對面的傳統的族群生活,是維持具有共同價值并且交流在場的小型社會的一種可能性。

無論是交通工具的扼殺與媒介文化的控制,還是社會的流動與心靈的離散,它們都是雙刃劍,它們不僅給布岱帶來社會流動的機遇、媒介呈現的新身份、物質消費的富足、交流空間的拓展,與此同時也破壞著布岱傳統的族群交流的精神性、自由性與本真性,造成族群神性的消退,詩性交往的鈍化,誘導族群的文化體系走向塌陷,造成個體成員碎片化生存而呈現交流的焦慮與無奈。更甚者,對神性與詩性的淡忘甚至遺失,導致布岱族群交流陷入無計可施的困境,人性變得岌岌可危。因此,布岱族群在重建族群交流的過程之時,不僅要揭示現實矛盾,而且要尋找失落的人性需要,拾起讓人棲居的詩意,而不是粉飾和諧或者贊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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