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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族統治的社會學分析

邁克爾·赫克托(Michael Hechter)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教授,是美國研究族群政治的著名社會學家。出版的著作有:Containing Nationalism(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rinciples of Group Solidarit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Theories of Social Order: A Reader(edited with Christine Horne, Stanford Univ. Press, 2009),其最負盛名的著作是Internal Colonialism: The Celt Fringe in British National Developmen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

盡管在我們的耳邊每天都充斥著有關美國侵占伊拉克的一系列恐怖新聞,但是社會學領域中關于占領政權和外族統治的研究還未見起色。

歷史上出現的外族統治的局面是見多不怪的,直至現代仍是如此。在前現代歐洲的君主專制統治時期,統治者的國別身份從政治意義上來說,并不重要。皇室之間的政治聯姻是保持優勢地緣政治聯盟的最穩定的黏合劑。即使進入民主體制時期,主導的殖民勢力仍然為其外族統治尋求合法化的辯護,聲稱他們為生活在暗無天日環境之下的非洲和亞洲人民帶來了文明與發展。

但這一局面隨著國聯會議在凡爾賽的召開而開始扭轉。民族自決原則,這一法國大革命促成的副產品,在此次會議上成為共識。1948年,“民族自決權”被進一步寫進《聯合國憲章》。接著,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反殖民主義運動開始席卷全球。這種大規模的非殖民主義運動,導致對外族統治所帶來種種負面效果的控訴開始成為一個迅速發展的學術產業。這一產業獲益于大量的經驗事實支持,比如,作為前殖民地的“東南亞四小虎”包括泰國、馬來西亞、印尼和菲律賓。——譯者注以及愛爾蘭的迅速崛起。總而言之,外族統治似乎終將走向覆亡。

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畢竟在現代歷史中并不缺乏外來統治者取得了顯著成就的例子。如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對日本的占領和盟軍對德國的占領,就為這兩個國家在當今世界中的主導地位鋪平了道路。可被視作由外來統治倡導社會復興的“馬歇爾計劃”,被普遍認為是當今美國對外政策的成功典范。據各方面反映,聯合國維和行動已經卓有成效。總部設在布魯塞爾的歐盟,從一定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外族統治。雖然其成效并不明顯,但加入歐盟還是成為從東歐到土耳其的許多國家的執著追求。

很顯然,民族自決并沒有在其他許多地方創造出相似的奇跡。羅伯特·穆加貝(津巴布韋總統)是津巴布韋的正宗本土統治者,然而其國家卻日漸沒落。亞歷山大·盧卡申科(白俄羅斯總統)也不過是以“維護國家主權”為借口,為其以鐵腕統治白俄羅斯尋求辯護。連小學生都知道,盡管在當今世界政壇上,各國領導人基本上是本國人士,但是我們發現有些情況下,外族統治力量的缺失甚至會遭到譴責:比如,西方國家在盧旺達的種族仇殺和達爾富爾的人道主義危機事件中的角色缺失曾遭到廣泛批評。確實,正如費然(Fearon)和拉廷(Laitin)所說,一條可值得提倡的解決之道是:外族統治能夠以新的領土托管方式來解決一些無能政府所導致的種種問題及其對國際秩序所造成的威脅。最近,也有一些分析家指出,殖民主義者為殖民地國家開辟了走向現代制度和現代科技之捷徑,從而為其提供凈收益。基于這些考慮,任何憑空無據的對外族統治的評價都有可能造成誤導。

外族統治的社會學研究所依據的事實存在于歷史之中,確切地說,至少有相當一部分是這樣。有大量的文學作品專注于描述某些特定國家的被侵占的歷史,但是幾乎沒有哪一項研究跨越了國家的層次來對這一歷史予以整體概括。

米切爾(Michel)在1972年就曾遺憾地表示,雖然有很多研究納粹占領法國、荷蘭甚至海峽群島的歷史文獻,但是對于納粹占領歐洲的歷史分析卻是貧乏的。對此并不難理解,一方面,納粹政策是隨著戰爭形勢的進展而隨時隨地在改變的;另一方面,各國對納粹統治的抵抗形式也各不相同。一般而言,在比利時這類多族群、多宗教的國家,組織集體的抵抗力量要比像法國這樣相對同質性的國家難得多。哈比阿里馬納等人就很好地闡述了族群多樣性與公共物品供應短缺的關系。而作為民族起義力量重要來源的聯合抗爭運動,也因時空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之所以很難對占領歷史予以概括,原因在于各國的經驗是復雜的、有爭議的,也是具體的。以加利西亞西班牙西北部一省。——譯者注和烏克蘭從1914年到1918年這段動亂的歷史為例,這兩塊具有宗教、族群、政治多元性的領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遭受著至少兩個帝國——沙皇俄國和奧匈帝國的統治。沖突和動亂遠不止這些,每個帝國體制內部也有其爭端,例如鮑威爾和賴斯聯手與拉姆斯菲爾德和切尼的爭斗就不斷被提及鮑威爾:美國前國務卿;賴斯:美國前國務卿;拉姆斯菲爾德:美國前國防部部長;切尼:美國前任副總統。——譯者注。類似的爭議今天仍可見到,白宮內部在美軍干涉伊朗的問題上就存在種種分歧。

外族統治所牽涉的一系列問題是復雜的、有爭議的、具體的,很難總結出更高層面的經驗教訓。占領政權充滿了復雜性和偶然性,盡管如此,外族統治社會學的建立還是極有可能的,而理解外族統治合法化的條件,則成為其主要任務。

我所主張的核心假設是:如果外族統治能夠提供公平的和有效率的政府,它就能夠被合法化。赫克特對此有詳細的分析。以下簡單地舉兩個例子來說明。

第一個例子來自13世紀的熱那亞共和國,在那里,本族統治者主動將外族統治融入其治理結構。像意大利其他城邦一樣,13世紀的熱那亞宗派沖突不斷。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描述了兩個家庭所代表的家族/宗派在意大利維羅納城邦的沖突。為了化解各宗派之間的沖突與對立,熱那亞引進了雇傭執政官制度(podesteria)。在羅馬帝國任命的官員去世之后,熱那亞政府立刻就雇用一個外族人士,安排他去擔任這一職務。這一制度的采用,盡管會面臨可能的外部威脅,但熱那亞通過相關的制度設計使外族的執政官保持了最大限度的中立并將其權力最小化。執政官的主要任務,就是消除各宗派間的矛盾沖突,維持社會秩序,發展城邦經濟。

執政官(the podestà)由非熱那亞貴族擔任,任期一年。在任職期間,他可自帶20名士兵、兩個法官和一些仆人。任期結束之后,執政官及其隨從都必須離開熱那亞,并且在規定的期限內不能返回。行政職位不實行世襲制。如果在任期間沒有發生國內戰爭,那么執政官可獲得豐厚的工資和獎金。

執政官由議會(議會成員是以地理單元為基礎而選舉出來的)選舉產生,以避免其與某一宗派合作對付另一宗派。執政官的三代直系親屬均不允許和熱那亞人有社會交往,不允許在熱那亞購置個人財產、結婚或為自己或他人謀求任何商業利益。為防止執政官與某一宗派成員私交過密,在永久性住房建成之前,執政官必須住在郊外。

此外,執政官還兼管經濟,以限制某一宗派挪用資金來增加內部軍事力量。這個制度持續了150年,可想而知,當初的設計確實非常成功。在滿足這些特別嚴格的條件的情況下,民選出來的外來統治者能夠比較容易地獲得合法性。

第二個例子來自19~20世紀的中國——外部力量給當時的中國社會施加了強大的壓力。中國近代海關成立于1854年,一直到1950年,海關均由英國人所把持。大清帝國同熱那亞共和國一樣,也面臨著外國列強的威脅。幾個世紀以來,大清帝國依靠有效的文官體系來控制各省區的地方官員,以此維持其統治,這一點很像法國的君主專制體系。在19世紀上半葉,西方列強急切地為其制造的商品尋求出口市場,積極追求與中國的自由貿易。中國主要是自給自足的經濟,外國商品很難找到市場。然而,這一切隨著英國鴉片的輸入而改變。大清帝國流失了大量白花花的銀子,國力大減。廣東社會秩序的解體,向帝國主義和清政府敲響了警鐘。

在鴉片戰爭中清政府軍事抗爭的失敗,導致其簽訂了一系列喪權辱國的條約。中國近代海關管理權的喪失就是這一系列條約的副產品,西方列強通過操縱這一機構征收海外貿易的稅收。之后,海關的管理范圍進一步擴大到公共服務領域,包括國內海關管理、郵政管理、港口和水運管理、天氣報告以及查緝走私,繪制長江流域和中國海岸線地圖,維持某些地區的治安,貸款協商、匯率改革以及金融和經濟管理,海關甚至發展了自己的軍事力量。海關成為當時清政府最有效率的機構之一,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1912年。

在上述兩個例子中,外族統治均持續了很久。這說明外族統治在這些地方至少已獲得某種程度上的合法性。

與其說外族統治者一開始就想勵精圖治,還不如說是純粹的利益動機使然。在利益的誘惑下,外族統治者會努力維持政府公平和有效地運行,從而為其統治謀求合法性;而當本國統治者意識到“合作”的管理成本會更少時,他們也會予以配合。熱那亞設立雇傭執政官制度,通過執政官這一中介來維持共和國的社會秩序。同樣地,外國列強之所以通過海關管理扶持搖搖欲墜的清政權,也正是為了通過“口岸協定”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這反過來又激勵著在中國海關任職的外籍(英國)稅務總長去施行公平和有效的管理。

換而言之,公平有效的統治是憑靠善用本地中間人來實現的。以現代史上最殘酷的軍事占領——納粹對西歐的侵占為例。羅伯特·帕克通(Robert Paxton)對此有詳細的論述。他說,當希特勒占領法國的時候,希特勒希望最大化地減少軍事占領的開支。1940年12月,當對抗英國的“海獅計劃”被無限期中止后,他并沒有在法國駐扎相應數量的軍事力量。大批青壯年德國士兵在1941年夏季的俄羅斯前線喪生,在法國只剩下60個警衛營(其中有3萬~4萬名老兵,大多不適合作戰)。

本國人民對外族統治者的憎恨,必然導致外族統治者的統治成本要比本國統治者更加高昂。那么,如何減少這一附加的成本?答案就在于那些愿意和外族統治者一起統治本國的中間人。合作的必要性就在于,和他們的殖民對象(包括中間人)一樣,占領政權總希望以最少的成本來進行統治,而獲得中間人的合作,則是建立占領政權的先決條件,因為秩序的維持必然需要他們。因此,外族統治者并不會愚蠢到削減中間人在本國的統治權力。

概而言之,早在準備在伊拉克建立一個臨時政府之前,美國就應該明智地預料到外來統治者所可能遭遇的困境。

(陽妙艷 譯,馬戎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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