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族群交往與宗教共處:2007年北京論壇分論壇文集
- 馬戎
- 11662字
- 2019-01-04 23:31:01
雙重國籍:國民認同的危機抑或更好世界的預兆?——對21世紀國民認同的反思
在過去幾年中,法學界、政治哲學界和政治學界對北美和西歐移民國家“雙重國籍”或“雙重公民身份”的意義進行了大量的討論和研究。尤其是當墨西哥——這一美國移民的首要來源地,包括非法的和合法的——修改其憲法允許加入美國國籍的墨西哥人重新申請獲得墨西哥國籍后,“雙重公民身份”也成為美國政界和新聞界的討論話題。
在其他國家,尤其是德國,雙重國籍已經成為政界和法律界爭論不休的話題。德國的問題主要來源于土耳其的移民及其子女——他們在德國工作,是永久的居住者,卻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或不能獲得該國的公民身份,以致身份處于模糊狀態。他們通往公民身份之路之所以如此艱難,是因為德國不允許雙重公民身份的存在——加入德國國籍就必須放棄之前的公民身份。但是因為各種原因,土耳其移民及其子女們均不愿意這么做,他們還是希望保留土耳其公民身份。荷蘭也被移民勞動者及其子女的雙重公民身份所困擾。然而,在有些國家,比如英國和加拿大,雙重國籍問題根本不會帶來任何困擾,事實上,在這些國家的大量移民及其子女就是雙重國籍擁有者。在美國,雙重國籍已經成為各界人士討論的主要話題,但尚未成為一個政治問題。
在美國或者其他地方,在對雙重公民身份的討論中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立場,他們的爭論主要涉及公民身份、國籍、國民忠誠以及國民認同等方面。持第一派觀點的人從“雙重國籍”或“雙重公民身份”的概念分析入手,認為雙重國籍完全改變了國民認同的概念和意義,不利于移民融入遷入國的社會和政治生活。這派觀點突出地反映了美國的現實,因為移民是否成功地融入美國社會,其本身就是考量其取得社會和政治成功的因素之一。歐洲的前殖民國家同樣迎來了大量的移民,這些被視為與本國不太相關或完全不相關的移民們帶著子女從先前的殖民地遷來這些前殖民國家。在西方自由主義、人道主義、平等人權觀念的影響下,這些前殖民國家逐步認識到,如果這些“外來者”永久地居住下去,那么將他們全面地融入本地社會并進而使其成為這個國家的公民是可以考慮的。在以上幾種情況當中,雙重公民身份被理解為實現全面融合的阻礙,是對國民忠誠原則的威脅。
持另一派觀點的人則認為,雙重公民身份是移民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和可以理解的結果,這一現象為包容多重身份和多重忠誠的美好世界創造了前提,從而有利于消除民族主義和盲目愛國主義,并使各國得以相互包容并存。雙重或多重公民身份,或許就是正在萌生的多國公民或世界公民身份的早期階段,這種多重身份能夠更好地適應一個加速發展和交流便捷的全球化世界。
雙重公民身份之所以能夠成為關注和討論的焦點,是因為在移民活動如此頻繁的今天,持有兩國或更多國家公民身份或國籍的人越來越多;同時,許多國家也放松了對移民的要求,他們不必因為加入新國籍而必須放棄之前的公民身份。在一些國家,公民身份和國籍的意義是有所區別的。但是在美國,二者基本上具有同樣的含義,即每個公民是該國國民,而每個國民也是該國公民。因此,在本文后面的論述中,我沒有對它們進行區分。以加拿大為例,當問及公民身份/國籍時,在1981年的人口普查中,有4%的移民回答自己擁有兩個或更多的公民身份/國籍;到了1996年,這一比例已經上升到12%。當然,這個數字還沒有包括那些擁有雙重公民身份但在填答問卷時未曾意識到這一點的人。
理論上來講,雙重公民身份意味著這個人需要履行兩個國家的公民的義務,并享受兩個國家的保護和公民權利。雙重公民身份在當今世界主要移民國家或地區已日益成為普遍的現象,例如在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英語區以及歐洲的發達國家。
雙重公民身份的日益普遍化,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人口遷移的急劇增加,以及獲取公民身份的三種途徑之間互相交叉的影響。這三種途徑是:出生地原則,即不問父母國籍,孩子出生在本國即取得本國國籍;血統原則,孩子的國籍必須隨父母雙方或其中一方的國籍;跨國移民后加入新國籍。如果人們從一個承認血統原則的國家遷移到了一個依出生地原則授予公民身份的國家,就意味著,他們的新生嬰兒生下來就具有兩個國家的公民身份。依據兩國各自的法律,該嬰兒或許能保留兩種公民身份直到他長大成人。如果父母遷出的母國允許雙重國籍,在父母歸化的國家也允許雙重國籍,那么這個嬰兒長大后就具有了雙重公民身份。如果再加入其他變量,比如父母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國家,將會使問題進一步復雜化,這些子女將有可能擁有兩個以上的國籍。當然,也有其他一些因素會導致有些人擁有的公民身份數量的增加,比如,根據以色列的“歸國”法,所有返回以色列的人均可自動獲得以色列國籍。也就是說,對那些居住在以色列之外的猶太人而言,一旦回到以色列居住,就可成為以色列公民。德國的情況也大致相同。那些居住在國外的德國人后裔,即使先輩許多世紀之前就遷出了德國,如果他們回到德國并進行申請,都可重新獲得德國公民身份,而且也可以同時保持現居住國的公民身份或國籍。
美國個案
隨著1965年美國新移民法的出臺,以及緊隨而來的大量移民的涌入,美國擁有多重公民身份的人越來越多。作為一個移民國家,美國對多重公民身份及其所導致的一系列問題是再熟悉不過的。隨著過去40年里移民規模的穩定增長,以及許多人口的遷出國允許移民在加入新國籍后可同時保留原有公民身份,新移民法規的出臺,使美國具有多重國籍和多重公民身份狀態的人越來越多。
從表面上看,這種多重身份與人們通常所理解的公民特征是相互抵觸的,尤其是在美國。美國要求其公民只能效忠于這個唯一的主權國家,反過來,美國也有義務保護其公民的權利。從脫離英國獲得獨立開始,貫穿整個19世紀,雙重公民身份或雙重國籍都是美國的一大社會難題。在拿破侖戰爭期間,英國拒絕承認其子民已經加入的美國國籍,要求他們回到歐洲履行英國公民的義務,這就是在英國戰艦上有許多出生在英國的美國士兵的原因。另外一些問題來自19世紀以及20世紀上半葉加入美國國籍的歐洲移民,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些加入美國國籍的公民是否要回到母國軍隊為母國效力也成為一個問題。
直到最近幾十年,一些國際法律師和政府首腦仍然認為,雙重國籍是與民族國家的公民概念相矛盾的。鑒于移民現象在遷入國和遷出國都無法避免,所以,遷入國和遷出國均在法律中明文規定唯一國籍與公民身份的準則。
在1960年代的民權運動之后,美國對雙重國籍和雙重公民身份的官方態度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從1990年開始,美國嚴格的入籍宣誓很顯然已不允許多重忠誠和多重公民身份的存在。以下是誓詞的部分內容:
我在這里鄭重地宣誓,我徹底放棄我對以前所屬任何外國親王、君主、國家或主權之公民資格及忠誠,我將支持及護衛美利堅合眾國的憲法和法律,對抗國內和國外所有的敵人。我將絕對地效忠美國。當法律提出要求時,我愿為保衛美國拿起武器……
一個正式歸化成為美國公民的人,在參加了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移民參加的入籍宣誓儀式后,一般都會迫不及待地跑到最近的移民局去申請一本美國護照。在護照的內封面上有幾行字,可以讓人明顯地感受到對雙重公民身份和雙重忠誠的約束:
公民法。你會在以下幾種情況下喪失你的公民身份:①加入他國國籍,②宣誓效忠于他國,③為他國軍隊服務,④為他國政府服務,⑤在美國海外領事館宣布與美國正式斷絕關系。
然而,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盡管法律明文禁止在外國軍隊服務或以各種形式表達對其他國家的忠誠,美國最高法院開始擴大被壓迫的美國少數族裔以及歸化公民的權力,但國會仍然對此事保持沉默。最高法院表示,以上行為雖然不符合入籍宣誓的要求,但也不成為撤銷公民身份的基礎。在實際操作中,美國政府也接受了這一事實:對那些同時保留母國公民身份的美國公民來說,他們在母國的選舉中投票,為母國政府或在母國軍隊服務等行為,均不會造成其美國公民身份的喪失。
1990年,當南斯拉夫和蘇聯解體時,許多美國人——我們之所以這么稱呼他們,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美國居住很久,并獲得了美國公民身份——原本屬于這些解體的國家,他們回到了其出生地的這些新國家擔任高職——如愛沙尼亞總統,但同時仍然保持美國公民身份。時任美國國務卿的貝克曾發送電報給世界各地的美國領事館,反復強調美國之所以對“雙重公民身份”心存芥蒂是因為它可能造成各種問題。但是美國政府也料想到了,會有很多美國公民即使取得了其他國家的公民身份或參加了其他國家的入籍宣誓儀式,仍想繼續保留美國的公民身份。
美國對雙重公民身份的包容,是和那些遷出國移民政策的重大調整相呼應的。那些之前聲明如果有人歸化其他國家,就要喪失本國公民權的國家,都已經在法律上或在實際操作中做出了改變,允許許多歸化美國的移民保留原來的國籍,同時享受母國許多公民權,包括選舉權或為政府服務。
在遷出國的政策調整中,墨西哥把新的移民政策納入憲法這一舉措可能是最具歷史意義的。這一美國移民的首要來源地,已經向美國輸送了150萬人口,包括合法的和非法的,如果再將他們的孩子考慮進去,這一數字將更大。
意義何在?
我在前文中也指出過,人們對這些變化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其中一派的觀點指出雙重國籍對美國社會整合和國家忠誠的意義,認為隨著一代代外國人成功地歸化美國社會,他們也將成為對美國歷史有價值的組成部分,這已經成為美國的主流觀點。這些居于主流的學者們在詮釋美國認同或美國特性(盡管其意義很含糊,但這是最常用來形容美國人的名詞)的時候,堅持認為美國人并不是一個族群,而是一群堅守相同信念和理想的人的總稱。或許,就像“英國人”、“法國人”或“德國人”被定義為一個族群一樣,“美國人”也許正在形成一個族群,而我們對此已經無法否認。也許與其說美國人是因為有相同的來源、語言或祖源而被定義為一個族群,還不如說“美國人”之所以成為一個族群,乃是因為他們懷有共同的信念和理想。但是隨著越來越多雙重國籍人士的出現,這個過程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在這里要提到兩個領袖人物,一個是斯坦利·蘭抒恩,另一個是塞繆爾·亨廷頓。這兩位杰出的政治學家敲響了研究雙重公民身份對美國意義的警鐘。蘭抒恩寫了大量具有煽動性的文章,由移民研究中心出版,最主要的一篇文章的題目是《雙重公民身份和美國國民認同》,醞釀于“9·11”期間,發表于2001年10月。后來他從這一關注出發,進一步引申開來,形成了一本書并于2005年發表,書名為“50%的美國人:恐怖襲擊時代的移民與國民認同”(The 50% American: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an Age of Terror)
。在2004年出版的《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書中,著名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也對他所關注的雙重公民身份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該書對美國歸化移民尤其是墨西哥移民當中國家忠誠與認同日益弱化的趨勢發出了警告。
這一問題引起了更多的當紅作家和新聞評論家的關注。他們寫作了大量的研究專著、論文和新聞評論。其中,約翰·芬特(John Fonte)為移民研究中心寫了一篇題為《雙重忠誠:移民改革和愛國同化的挑戰》的論文
;專欄作家喬治亞·安·格耶(Georgie Ann Geyer)出版了一本書,書名為《不再有美國人:美國公民身份的終結》(Americans No More: The Death of American Citizenship)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比較零散的新聞評論。
那些提出應限制移民進入美國的人們仍在繼續關注這個問題。最近,一個居住在美國的墨西哥人提到了一件我聞所未聞的事情,“2003年,當美國侵占伊拉克時,墨西哥政府試圖利用這一戰機。墨西哥政府宣布了對在美國軍隊服務的墨西哥公民(或者具有墨西哥血統的士兵)以及參與同薩達姆·侯賽因談判釋放美國戰囚的墨西哥公民的一項調查數據”。這有可能是一個捏造的故事——我不敢擔保它的真實性。眾所周知,伊拉克戰爭中根本就沒有美國戰俘,但它提醒了我們雙重公民身份的復雜性,這也是為什么美國和其他國家一直對此持反對態度。
除了蘭抒恩、亨廷頓以及我所提及的其他作者所指出的問題之外,雙重公民身份在美國尚未成為主要社會問題。
在另外一個方面,也有人將這種發展視為后國家時代、世界主義或世界公民時代的前兆。當一個人不再屬于某一個特定的國家,他就不再擁有排他性的唯一身份,也不再為自己的公民身份投入全部的情感。
對這一趨勢還存在各種不同的理解。有些政治哲學家認為,在當今的世界,有些國家為本國公民提供大量的社會利益,有些國家則提供很少或者基本不提供。因此,前一種國家很容易吸引后一種國家的國民,而前一種國家則采取極其嚴格的手段來阻止移民獲得“準入”。他們認為這種強調國籍唯一性和排他性公民身份的做法是自私的。艾倫恩·布勞伊姆阿德(Irene Bloemraad)(加州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譯者注)就曾寫道:“許多學者認為,在今天全球化世界的語境里,傳統的公民身份概念是狹隘的和偏執的。約瑟夫·卡倫認為,西方自由民主主義國家的公民身份是‘封建特權的現代等價物——極大影響了個體人生機遇的先賦地位’。”有些人把雙重公民身份視為一個更美好的和更新的世界的不可避免的伴生物。讓我們再次引用布勞伊姆阿德的話,“舊觀念里的國家主權”反對進步的通信和運輸,反對國際準則的傳播,反對全球經濟的發展,尤其反對大量的國際遷移。這幾乎成為一個笑柄,正是全球化的后果引導學者們去尋找新的路徑來理解公民身份,也因此產生了跨國界歸屬和后國家成員資格等理論。
這些理論的發展趨勢在歐洲尤其明顯,因為這里的愛國主義或者說盲目的愛國主義并沒有美國的那么明顯;而且一些新的提法(比如歐洲聯盟)是受新創立的法律所支持的,這也減弱了已經過時的民族國家公民身份的聲音。更有甚者,許多社會學家也為此呼吁。亞斯敏·索伊薩爾(Yasmin Soysal)的《公民身份的限制:歐洲移民和后國家成員資格》(Limits of Citizenship: Migrants and Postnational Membership in Europe)就表明了這個立場。社會學家史蒂芬·卡斯爾斯(Stephen Castles)也以同樣的思路寫道:
……將公民身份建立在單一的民族國家成員資格上已不再合適了,因為民族國家的形式本身已經受到嚴重侵蝕。因此,需要建立一種新的理解公民身份的路徑——它必須考慮到集體認同,也必須考慮到有許多民族已不再歸屬于一個社會。
引用政治學家大衛·雅各布森(David Jacobson)的觀點:
顯然,民族國家合法性的基礎正在消逝……而傳統觀念并不能理解這樣的人群。那些接受了國際法規(international legal codes)的國家必須借此來對待這些跨國界活動者,而這些活動者也借助這些國際法規向相關國家提出要求。……這些國際法規……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開始流行。
公民,這一附屬于某一特定國家的特定政治個體,似乎即將被某種意義上的世界人所代替。他們擁有普世的權利,不論他或她居住于哪塊政治領土上,都能夠在國際協議中尋求保護。這樣,我們就可以為達爾富爾的人民或者任何其他受壓迫的群體伸張正義:通過國際輿論導向,由國際機構或國家機構來操作,承認和實現他們的權利。
皮埃爾·馬農(Pierre Manent)對這一發展趨勢進行了詳細的分析,他認為,“人類”的概念開始替代“公民”。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隨之而來的國際組織的發展,世界各地的經濟和科技聯系的日益密切,使“人類”的概念日益突出,因為我們都深信大家是“世界的公民”。由此可以構建一個沒有邊界的世界。當人類最終走向統一時,國家,這一地域性的狹隘概念,帶著它陳舊的、荒謬的或許偶爾還是邪惡的特性將注定消失。
以上的討論主要還是局限于社會學界和政治學界,但是這些關于公民身份的爭論偶爾也擴散到了其他領域。瑪莎·納思邦(Martha Nussbaum)曾寫過一篇為世界主義或世界公民辯護的文章,后來,在此基礎上,她寫作了《熱愛祖國?》(For Love of Country? Boston: Beacon Press, 2002)一書。該書引起了許多評論,其中既有支持的意見,也有反對的聲音。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 197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譯者注)撰寫的《認同和暴力:命運的幻覺》(Identity and Violence: The Illusion of Destiny, New York: W. W. Norton, 2006)一書中有些部分的寫作也受到了此書的啟發。阿馬蒂亞·森在擔任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院長和美國大學教授的同時,還保留了印度的公民身份,而且他以自己的多重身份為榮。這種現象在學術界和國際商務界并不罕見,但這并不是學界或政界敲響警鐘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越來越多的普通大眾也開始具有多重公民身份。就如我所指出的,這種警告在美國最為明顯,雖然它常常被非法移民或滯留者所引起的潛在政治問題所掩蓋。
雙重公民身份,國民認同,以及忠誠問題
當我們跨入21世紀時,全球化所帶來的通信、知識以及旅游的便捷使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方便。但與此同時,日益增加的移民現象、大量難民的盲目流動等問題也越來越困擾我們。皮特·A.斯楚克(Peter A. Schuck),一個專門研究移民和公民身份問題的敏銳的分析家,在1998年曾經寫道:“國會接受雙重公民身份,這只是時間的遲早而已。”當我在2002年首次涉足這一問題時,我曾寫道:“很顯然,這是一個令人關注但尚未得到充分陳述的領域,它所造成的不便已經被人們感知。而隨著論點的更加清晰和成形,一個范圍更大的辯論也將接踵而至。”
在該書的封底,我們指出為處理雙重公民身份這一議題所做的最實質性的努力,“在德國和美國,與移民政治議題相關聯的雙重國籍已經成為最具分歧意見的問題之一”。
如我所說,這個問題在德國還有接受移民的其他國家確實已經成為問題。在美國,盡管對移民問題的爭論已經達到了高峰,但仍然沒有能夠促成新移民法的出爐。盡管在“9·11”恐怖主義襲擊之后,一些來自不同文化傳統國度的美國人的政治忠誠已遭到懷疑,但是雙重國籍仍然沒有成為美國關注的主要問題。在美國和移民政治議題相關的主要問題,還是非法移民和滯留者,這一人群的規模已達120萬人。那些具有雙重國籍的公民及其子女屬于合法移民,他們還沒有造成問題。
當最高法院裁決入籍誓詞內容以及美國護照上的要求可以有所不同時,國會對此采取了默認態度;當美國移民的主要來源地墨西哥修改了憲法,允許在墨西哥出生的美國公民及其子女申請并獲得墨西哥國籍時,國會還是持默認態度。盡管移民最后的一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國家問題,雙重公民身份還是沒有引起公眾和政界足夠的關注。
蘭抒恩、亨廷頓和其他作者所發出的警告是一個偽命題嗎?他們在這場論戰中失敗了嗎?或者說美國人接受了后國家的或跨越國界的忠誠和認同,他們在期待新世界的來臨,作為一國公民只是他們的忠誠和認同的一部分,他們也可以同時認同或忠誠于其他國家?因此,雙重公民身份還沒有成為美國的問題。我認為這種理解并不恰當。
雙重公民身份之所以沒有成為一個主要的政治問題,是因為那些發出的警告已經超越了它的可能性和潛在結果,而不是以真實或可觀察到的結果呈現的。墨西哥裔美國人雖然在墨西哥憲法修改之后可以獲得墨西哥國籍,但他們并沒有這么做。很少有墨西哥裔美國人去墨西哥領事館要求成為合法的墨西哥公民。“一個沒有顯現的重要問題”(dog that didn't bark),冉德·漢森(Randall Hansen)在2002年以這么一個標題來形容英國的雙重國籍問題。那時我認為時機尚未成熟。但是,這個問題在“9·11”事件之后變得更為突出、更為重要。恐怖分子很可能就是那些之前經過鄭重宣誓歸化入籍的人。
整個雙重公民身份的問題,說到底,還是一個關乎認同和忠誠的問題:一個人的自我歸屬對象是哪里,他愿意為誰獻身。這個問題在2001年的“9·11”事件之后得到了重塑。這個忠誠問題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可能是致命的,因為一個人的真實忠誠對象很可能被他的正式公民身份堂而皇之地掩蓋或掩飾。最終,問題變成了一個并不限于雙重公民身份的簡單問題,而是關乎公民身份隱含意義的問題,即這一身份對于國家的公民、歸化入籍的公民還有永久的居住者,究竟意味著什么。
公民身份主要包括兩層非常不同的含義:其一是法律身份,其二是情感依附,而且我們假設這種情感依附會伴隨著公民身份。在“9 ·11”之后,隨著國家安全問題日益突出,這個問題也就變成:一個人的公民身份在什么程度上會關聯到他的情感歸屬?如果合法的公民身份給予一些人某種特權,但是并不是具有公民身份的任何個人都像我們假設的那樣隨之對國家產生忠誠,那么,當敵人精心計劃移民來到西方國家,從而對美國展開破壞性的襲擊,造成主要移民國家特別是美國的經濟動蕩和安全威脅,合法的公民身份豈不變成他們的優勢?
這是西方國家,而不僅僅是美國,必須面對的兩難困境。恐怖分子的行為告訴我們,他們既然可以在倫敦和馬德里造成混亂,也可能在歐洲的任何其他地方造成混亂。這些混亂可以由攻擊目標國家境內的外國公民、雙重國籍公民、歸化公民或本地出生的公民來完成。
公民的合法身份,并沒有像后民族國家公民身份或世界主義的提倡者所期待的那樣變得無關緊要,它開始成為分析那些恐怖襲擊者的背景資料。一個人會因獲得了公民身份而不去實施恐怖主義襲擊嗎?這在美國已經成為一個非常大的政治問題。什么電話可以被竊聽,什么交談可以被錄音,什么證據可以被呈送法庭,已經成為與公民身份糾纏在一起的議題。誰可以經由何種安全措施進入這個國家,這些問題也因公民身份變得更加復雜化了。西歐的公民不需要簽證就可以進入美國,但那些源自其他國家的已歸化美國甚至在美國出生的公民們不是也同樣享有這一特權嗎?正是法國公民的身份允許恐怖主義者穆塞維(Moussaoui)不需簽證就進入了美國(不是說申請簽證的程序能夠阻止他入境,但至少會對他的行動多設置一個障礙),然后被訓練如何駕駛飛機去撞擊五角大樓。同樣,也正是因為他具有法國公民身份,法國政府表示他將受到死刑懲罰,而死刑在歐洲大部分國家已經廢除。但是,除了他具有法國公民的身份證,穆塞維真的是一個法國人或者歐洲人嗎?
當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看見《紐約時報》(2007年7月5日)上有這么一則報道:“八名策劃爆炸案的嫌疑犯在丹麥被逮捕”,其中“六名嫌疑犯是丹麥公民,但他們有阿富汗、巴基斯坦、索馬里或土耳其背景”。
那些指出這些人具有雙重公民身份的人找出了討論問題的目標,但他們沒有加以清楚地論述。正式的雙重公民身份并不意味著什么,真正的中心議題應該是忠誠和認同:個人如何理解自身與國家、宗教、族群的關系,將其視作朋友抑或敵人。而忠誠問題正是蘭抒恩和亨廷頓的核心關注點,這也就是他們為什么要提出雙重公民身份的問題。亨廷頓不無憂慮地問道“我們到底是誰?”而蘭抒恩則擔心地提到“50%的美國人”(只有一半是美國人)。但通過對雙重國籍的討論來提出這種潛在和相關議題的關注,未免太過粗略。大衛·胡令格(David Hollinger)在《代達羅斯》(Daedalus)雜志上發表了一篇主題為“認同”的文章,講述了他們所指稱的“社會團結問題”。“社會團結問題”,他寫道:
……不管任何時候,人們都有能力問自己,我們是誰?(我們是誰,恰恰是亨廷頓的書名,然而胡令格以不同的方式做出了回答。)“我們”的問題并不是個新問題,但它現在卻在十分緊急的情況下被提出來……每個群體和土地、制度之間都有一種專有的關系——比如現在英國和荷蘭以及其他傳統的歐洲民族共同面臨著移民問題……懷疑這些新來者是否會改變“我們”的含義……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促使我們去設想,在21世紀最大的問題是社會團結問題,也就是情感依附的問題。
這是一個很好的解答。許多墨西哥人加入美國軍隊戰死疆場,他們可能是雙重國籍的公民,或許根本還不是美國的公民,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為美國軍隊服役。舉一個成為公民所帶來的最極端的后果,以入籍儀式的誓詞為例——拿起武器為國家服務,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但在一般情況下,不管有沒有雙重國籍都不會出現這種結果。很多想成為美國公民的人愿意加入美國軍隊,因為這可能使他們的入籍之路變得容易,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會使他們自動成為雙重國籍公民。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加入一支軍隊參與危險的軍事沖突,可以反映出一個人的歸屬感,也就是一個人所能感受到的“社會團結”。畢竟在參戰期間,他們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險。然而,伊拉克戰爭中有許多雙重國籍公民,但他們的社會團結感并沒有受此影響。
在雙重公民身份和雙重國籍的爭論中,已經加入了太多的可能性和擔心,而不是從現實出發。雙重公民身份對個人行動究竟會造成什么后果,這個問題幾乎很少有人研究。所以即使堅持這個問題重要性的人,在最后也沒提出法律整改的辦法。他們爭論,與其修改法律,還不如讓我們退守到早期的實踐中去——通過開展英語項目、愛國主義教育、美國化運動,慢慢灌輸忠誠和社會團結,以及理想公民的必備素質。批評家則要求建立更加嚴格的美國歷史知識考試,作為入籍的前提條件,等等。我們在其他國家如英國和荷蘭看到,對于成為正式公民的要求做了許多建議、修改和補充,盡管動作很小,但這些做法有可能加強社會團結感。
結論
最后,那些自視為國家核心公民的人,當發現身邊有些合法公民同時還具有他國國籍和公民身份時,難免會感到奇怪和不安。作為民族國家的獨特身份,公民身份和國籍更多地意味著和國家的情感關聯,而不僅僅是簡單的法律關系。借用洛奇·布魯貝克(Roger Brubaker)的初始區分,不管我們將公民身份理解為族群歸屬,還是對共和國的忠誠和團結,當兩種或更多的國家認同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如土耳其裔德國人、摩洛哥裔荷蘭人、巴基斯坦裔英國人等,尤其當這兩個國家在文化、宗教、風俗等方面相差甚遠時,我們期待這些持有雙重或多重國籍的人能夠具有更加全身心的和穩健的國民認同。
皮埃爾·馬農曾經思考過在國家意義之上的公民身份內涵。以歐洲這一更大的政治實體為例,樂觀者們相信這種類型的公民身份意味著一個有效的國際人權世界即將來臨。但他卻從相反的角度來強調民族國家在現存政治中的合法性和有效性。有這么一種朦朧而脆弱的想法:世界公民的概念依賴于個體在一個世界共同體中的權利,這種權利以公共輿論的形式存在,而不是以一種聲稱能夠保護全體公民的權利的保護力量而存在。引用一個見多識廣的評論家的話,政治的必備條件,“是馬農所指稱的實體,也就是聚集在共同實質團體中可識別的有邊界的群體。政治關系需要‘民族’,即一群有共同領土、習俗、宗教預設、祖先,以及對政府原則的信仰、記憶和體驗,尤其是有過斗爭和流血的體驗的人群”。
在這里,馬農附和盧梭(Rousseau)說道:
如此看來,當擁抱全人類時,人類的感情很容易蒸發并淡化。……我們有必要約束和限制我們的興趣和激情,以使這種感情變得積極主動。……我們希望人類充滿道德關懷嗎?那么讓他們先去熱愛自己的祖國吧。但是如果祖國對他們而言和陌生人毫無區別,祖國并不能為他們提供什么,他們又如何去熱愛祖國?
族群歸屬,在我們考慮和感受公民身份的歷史過程中,是一種初始和首要的感情依附,這種歸屬使一個人成為合格的公民候選人。它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視為社會團結的保證。在美國也是如此,雖然大多數民族中的“共和派”(republican)堅持認為,公民身份在原則上僅僅獲得了政治效忠,但是,族群(或者范圍再大一點——種族)因素在獲取公民身份時所受到的限制已經盛行了一個半世紀:美利堅合眾國將公民身份限制為美國人所認為的那些既優秀又有親屬關系的種族(白種人)。經過一次內戰后,美國將公民權利擴展到了黑人;再經過一次世界大戰,美國才根除了所有種族限制。在那個時候,對原初感情的聯結已經完全被丟棄了,對此我們也表示贊成,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稱作文化依附(cultural affiliation)的要求。在對彼此熟識及情感(fellow-feeling)的基礎意義方面,這與當初的族群性條件并沒有多少差別。
成為一國公民的必要條件包括:必須懂得英語(或荷蘭語、德語),了解該國的歷史,了解它的核心價值觀。這些方面的測驗最近得到加強。在一些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電影里,提及了關于“美國人”的測試,如果一個士兵對棒球不夠了解,那么他很有可能不是美國人,而是經過偽裝的德國人。判斷一個人是不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一個最簡單的測試,就是以文化考量來代替種族或族群的考量。
在簡單和原始的年代,簡單地以族群和種族歸屬特性足以判定一個人是否適宜成為一個民族國家(nation)的成員,但判定的標準現在已經被政治和文化歸屬的要求所代替,同時判定的標準開始呈現——也必須呈現——某種程度上的“族群”色彩(“ethnic”coloring)。所以,僅僅以政治的原則來判定一個人是否是美國人(或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夠的,甚至是虛假的。確實,要在法律上成為一個美國人,所要求的僅僅是遵守政治的原則(及具備英語知識等)就行了,但真實的要求現在已經變成某種具有族群性的東西。“美國人”這個稱呼,在感情基調上,正像“法國人”“德國人”“英國人”那樣已成為一個“族群”術語,盡管我們越來越傾向于將“美國人”這一稱呼的對象擴展到講帶有口音的共同語言,以及那些非白人種族群體。從這種意義上,亨廷頓指對了矛頭,盡管他沒有詳細說明族群性究竟包含了什么。也是因為這一點,有些人把雙重公民身份或多重公民身份的擴展視為新型世界公民的預兆,盡管國家認同因為人口遷移和文化變遷而有所改變。又或許人們錯誤地估計了國家認同的力量以及由活躍的雙重公民身份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困擾。隨著宗教極端勢力的死灰復燃——以“9·11”的攻擊展現出借用西方科技的優勢力量來襲擊西方的潛在能量,這種困擾日益增長。公民身份和國籍暗含著一種合法的身份狀態,它提供了權益和保護,同時也是一種情感依附。然而,我們現在看到了二者之間的分離,而前者能夠在后者的誘導下造成危害。我們由此也就理解了為什么雙重公民身份——當它顯示出可能的分離力量時——會制造不安。
(陽妙艷 譯,馬戎 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