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研究(2017年第1輯/總第2輯)
- 曹衛東
- 6字
- 2019-01-04 23:30:08
·經典論繹·
庫爾提烏斯與中世紀拉丁研究
摘要:本文首先指出了庫爾提烏斯的名著《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與同類名著的差別,然后從學術譜系、教學研究等方面分析了庫氏與中世紀拉丁學術的關系。針對歐拉遇到的種種批評,作者評述后認為,庫爾提烏斯的貢獻仍然繼續激發知識的新積累、新綜合與新分析,庫氏預想的人文主義傳統的建構或重構終將到來。
關鍵詞:庫爾提烏斯;中世紀拉丁研究;歐洲文學;語文學
如今,人們習慣把保守原則與創新原則相對立。從這一做法中,我看到的只是混淆概念。沒有創新的保守,跟一味的顛覆一樣,徒勞無益。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1900)等人曾把學術的演變同金字塔的建造聯系起來:學問的石塊單個看來價值不大,堆疊起來卻可以組成金字塔,不管是孤軍奮戰的學者,還是同心協力的學術圈,大家總是努力搜羅這些石塊。然而,這一意象存在缺陷。首先,它難以傳達學術研究的樂趣。就內容而論,它把學者當成了受奴役的以色列人,他們在不懷好意的法老的淫威下,辛苦勞作。其次,它似乎還暗示,勞動者人數越多,訓練越有素,金字塔就建造得越結實越牢靠。不過,對于某個學科,經過幾代專家的努力,即便它的金字塔未見雛形,甚至壽命有限,他們仍可以建造起某些龐大而持久的東西。如果我們非要勾勒學術研究的建筑意象,那么它適合地下環境;很多人一直在忍受地下的生活,他們遠離公眾視線,為我們都不敢保證的宏圖偉業默默耕耘。(我們還可以想到尼采的另一個意象——從未見過陽光而盲目掘土的鼴鼠
)即便是在大眾創作中不時爬上地面的作家,很多也無法構筑比戲劇舞臺更堅實的建筑,須知舞臺看起來牢不可破,可一旦演出結束,便四分五裂或轟然倒塌。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沒有屹立不倒的建筑,畢竟世上出現過難得一遇的思想家,其表達學問和洞見的方式離不開金字塔形態,其著作不但有公眾號召力,而且一經問世就體現出持久的價值。以我所知的中世紀文學領域而論,至少有五本名著在英語世界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問世四十多年后,它們仍然以平裝本形式流通于市。按出版先后順序排列,它們分別是克爾(W. P. Ker, 1855-1923)的《史詩與傳奇——中世紀文學論集》(Epic and Roman: Essays on Medieval Literature, 1908)、基特里奇(George Lyman Kittredge, 1860-1963)的《喬叟及其詩作》(Chaucer and His Poetry, 1915)、沃德爾(Helen Waddell, 1889-1965)的《漫步的學人》(The Wandering Scholars, 1927)、劉易斯(C. S. Lewis, 1898-1963)的《愛的諷喻——中世紀傳統研究》(The Allegory of Love: A Study in Medieval Tradition, 1936)和庫爾提烏斯的《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1948)(以下簡稱《歐拉》)。
在以上幾本書中,庫爾提烏斯的《歐拉》無疑是與眾不同的。第一,顯而易見,此書是唯一一本從外文譯成英文的著作。第二,盡管五本書都關注拉丁素材,但只有《歐拉》以拉丁文學或拉丁化(Latinity or Latinness),作為全書的內容和題目。庫氏強調西歐的拉丁學員與教員所傳播的寫作技法及材料,由此《歐拉》全書不遺余力地嘗試建構拉丁傳統中的中世紀文學與后來歐洲民族文學之統一性的關聯。其創新之處顯見于“拉丁中世紀”這一似乎為作者自創的表述。
我們賦予《歐拉》特殊地位的第三個原因,是圍繞該書及其作者涌現的研究團體[有位學者稱之為“庫氏語文學”(Curtius-Philology)]。由此可見庫爾提烏斯與劉易斯之間截然不同的特征。例如,世人關注劉易斯生平,大多從其創造性和宗教性寫作入手,從他與牛津的朋友圈和學術圈[即所謂的“吉光片羽”(the Inklings)] 的聯系入手,甚至還有人為此深入其個人生活;
而針對庫爾提烏斯及其影響的分析,更主要受其學術成就的推動——不僅有《歐拉》和《歐拉》之前撰寫的論文,而且還有大量有關現代文學的文章。
庫氏的社交生活很難反映在平裝本的著作中,他的個人生活也無法拍成類似《幻境》(The Shadowlands)
的電影——根本就不可能搬上銀幕!
最后,《歐拉》跟克爾、基特里奇、沃德爾、劉易斯的著作一樣,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仍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但其他書都沒有像《歐拉》那樣,開創了一種研究方法,并直接衍生出難以數計的文章和論著。《歐拉》注重細節,幾近錙銖必較,其每個章節都考察一個主題,作者點到為止,若深究起來,完全可以擴展成一部專著(事實也的確如此)。
即便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文學理論之風、方法論之風橫掃北美人文學科之際,庫爾提烏斯的《歐拉》仍堪稱思想、智慧、知識的寶庫,被飽學之士置于案頭,作查閱或引述之用。1976~1983年,五十本引用量最大的20世紀人文藝術類出版物目錄中,庫氏的鴻篇巨制不僅是圍繞中世紀的唯一論著,而且還是明顯以某個時期為對象的唯一論著[巴赫金的《拉伯雷及其世界》(Mikhail Bakhtin's Rabelais and His World)稍有例外]。《歐拉》排在第十位,前九位分別是庫恩(Thomas S. Kuhn, 1922-1996)的《科學革命的結構》(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的《尤利西斯》(Ulysses)、弗萊(Northrop Frye, 1912-1991)的《批評的解剖》(Anatomy of Criticism)、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的《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喬姆斯基(Noam Chomsky, 1928-)的《句法理論面面觀》(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的《物之序》(Order of Things)、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的《論文字學》(Of Grammatology)、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的《S/Z》以及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的《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
然而,以對中世紀拉丁文學的關注而言,若比較其他同領域的專家,庫爾提烏斯便很難出其右。在本文中,我將考察這一矛盾狀況的根源和本質。為此,我會首先回顧庫氏對當時中世紀拉丁研究的展望,然后介紹《歐拉》德文版和后續譯本問世后評論家的接受情況,最后闡述《歐拉》對近年來中世紀拉丁研究的影響。不過在此之前,我認為有必要梳理庫氏那個年代以及當今中世紀拉丁學專家的素養問題。
“中世紀拉丁學專家”(Medieval Latinist)這個術語,比很多與其相近的同類語都要模糊。譬如,當今學界常用“古典學者”(Classicist)指熱衷古希臘羅馬文化,并由此展開廣泛研究且想得古典學學位的人。古典拉丁學者大多能通過古典學研究項目獲得重要證書,極少有例外;而中世紀拉丁學專家
的情況就不可相提并論了。不少中世紀拉丁學專家,要么是按時間順序追蹤拉丁語言、繼承古典遺產的古典學者,要么是從民族語言與文學系或歷史系平移到拉丁語方向的中世紀研究者。
如果說非得取得中世紀拉丁語專業的學位,或者擔任類似中世紀拉丁語導師的職位,才能成為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那么庫爾提烏斯就擔不起這個稱號。把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限定得如此狹隘,顯然是不合理的,因為如此一來,就會排除該學科的奠基者,以及許許多多為重構和闡釋中世紀拉丁文本而編纂字典、考訂版本、著書立說的學者。
在19世紀初的歐洲與北美,學生正式學習的唯一文學是古典文學,學習時他們要進入古典語文學的語境。整個19世紀,歐洲的民族文學尤其是以中世紀表現形式示人的歐洲民族文學,激發大家沿著語言學線索創立不同的語文學——譬如德國語文學、羅曼語文學和英國語文學。
既然這一文化舉措針對中世紀,那么中世紀拉丁語文學理應居于核心地位;可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頭十年,它才成為獨立的學科。的確,1902年,被學界譽為“中世紀拉丁語文學創始人”的特勞貝(Ludwig Traube, 1861-1907)
,晉升教授;是年,他接受了官方授予的中世紀拉丁學專家之職。
此時,中世紀拉丁語文學已先后成為羅曼語文學與古典語文學的附庸。
即便后來它仍微不足道,并且發展緩慢。
中世紀拉丁學專家,指那些研究創作于中世紀的拉丁文獻的學者;如果忽略了這個不言自明的事實,我們的定義工作就寸步難行。術語含糊不清,勢必導致困難重重,因為“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雖點明了研究者所要研究的素材語言,卻對研究方法語焉不詳。相反,“中世紀拉丁語文學者”(Medieval Latin philologist)這個術語,既指明了研究素材(中世紀拉丁文),又指明了研究方法(語文學)。故“中世紀拉丁學專家”不如“中世紀拉丁語文學者”嚴謹。套用幾何學中老生常談的類比:一個是長方形而非正方形,一個是長方形同時又是正方形。中世紀拉丁語文學者都是中世紀拉丁學專家,但中世紀拉丁學專家不一定都是中世紀拉丁語文學者。
庫爾提烏斯感謝不同學科為理解中世紀所做的貢獻,不過,出于對文學的興趣,他尤其稱贊語文學。例如,1949年庫氏參加了科羅拉多州阿思潘市舉行的歌德兩百周年誕辰大會,會上他評價了美國中世紀研究的發展情況。他指出了三位主要人物——“歷史學家如哈斯金斯(Charles Homer Haskins),語文學家如比森(Charles H. Beeson)、蘭德(Edward Kennard Rand)的工作,加深了世人對中世紀的認識”(《歐拉》第587頁)。庫氏提到兩位語文學家和一位歷史學家,這個比例盡管不一定是有意為之,卻能反映出他的一個假設,即研究中世紀拉丁文本與中世紀文化,必須從語文學入手。換言之,“偶然的事實真理只能借助語文學來獲得。語文學堪稱史學學科的婢女”(《歐拉》第x頁)。
庫爾提烏斯公開表示對“語文學方法”篤信不移,在《歐拉》序言中,他甚至寫道,自己的研究依靠“所有歷史探究方法的基石——語文學”(《歐拉》第x頁)。他譏諷有些人試圖讓文學屈從于藝術:“如果我們從天主教堂中就能掌握‘哥特時期的精髓’,就不必再閱讀但丁了”(《歐拉》第15頁)。在庫氏看來,文本是思想交流的媒介,故占有獨一無二的重要地位;他斷言,沒有語文學的幫助,文本就無法理解。沒有語文學,文學批評不過是紙上談兵,因為它缺少破解“困難”段落的技法(《歐拉》第15頁)。
庫爾提烏斯似乎承襲了格勒貝爾的思想——視語文學為精確科學,對之尊崇有加,同時視之為獲得真理與理解力之手段。為概括格勒貝爾對自己研究方向的影響,庫氏講述了格師如何引導自己知曉語文學的啟示:“語文學即知識——不過,它是這么一種知識:我在一瞬間就直接把握到的知識。自此以后,每當遇到真正陌生的作品,我就會一再捫心自問:它對這種知識有何貢獻?”。獲此靈感,庫氏極推崇古典語文學——語文學調查中最莊重最精致的分支,同時把它作為中世紀研究的典范。因此,他心悅誠服地援引小施萊格爾(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 1767-1845)的質疑:“要想推動中世紀語文學的發展,就必須將古典語文學的原理運用其中”(pour faire advancer la philology du moyen age, il faut y appliquer les principes de la philology classique
)。
不過,庫爾提烏斯熱衷語文學并不是盲目之舉,也非執意而為。在《歐拉》英譯本序言結尾處,他斷言“語文學不是唯一目的”(《歐拉》第x頁)。有時,他也暗示了語文學的種種不足。自19世紀維拉莫維茨-默倫多夫(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 1848-1931)掀起一場論辯后,置身其中的古典學者壁壘分明。庫爾提烏斯跟尼采一樣,反對維氏;他批評古典語文學關注事實卻忽視了思想。庫爾提烏斯本人喜歡比較與批評,可當有人以定義之名把這些從語文學中排除出去,他就覺得語文學令人反感了。在他看來,抵制集思廣益,不僅是保守的古典語文學的特點,而且也是20世紀中期“新語文學”(Neuphilologie)的特點:“‘新語文學’起點有限,故而所謂拉丁中世紀的關系意涵必定令人匪夷所思。”
在失望之極評價當時的學術機構時,庫氏聲稱,語文學體系與文學研究已經跟1850年的鐵路系統一樣陳舊。
這種落后的事態讓他憂心忡忡,因為他認為,如此會危及“歐洲傳統”的保存,而這被他視為不同學科的學者的神圣使命:“沒有現代化的歐洲文學研究,就不可能考察歐洲傳統。”
庫爾提烏斯的學術訓練及成就,是無法用“中世紀拉丁語文學家”或“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這些字眼來概括的。無論是哪個稱號,都會從語言和時間角度誤指他的領域,因為庫氏站在拉丁文學之上,闡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英國、德國等國的文學;走到中世紀之外,批評那時的當代文學,如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的《玻璃球游戲》(Glasperlenspiel, 1943)、艾略特(T. S. Eliot, 1888-1965)的《荒原》(The Waste Land, 1922)。同樣,類似稱號還會讓人把庫爾提烏斯蓋棺定論為羅曼語言文學專家(Romanist)或羅曼語文學家,并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出于特殊的背景,庫氏更愿意將歐洲文學視為文化連續體(cultural continuum),而古典與中世紀拉丁文本正是保證其統一性的關鍵所在。在《歐拉》英譯本作者序言中,他開門見山地坦言自己學術興趣的核心:“我的研究領域主要是羅曼語言與文學。”(第vii頁)然而,他并沒有為此馬上圈定界限,因為他堅信,要想理解歐洲文學,就必須高屋建瓴地研究:“一旦我們成了羅馬公民(civis Romanus),也便成了歐洲公民。然而,眾多彼此無關的語文學把歐洲文學弄得四分五裂,要實現上述愿望幾無可能。”(《歐拉》第12頁)為此,理想的歐洲文學學人“只需熟知古典與中世紀拉丁語文學以及近代語文學的方法與主題”(《歐拉》第14頁)。
在《歐拉》英譯本序言中,庫爾提烏斯表示,自己的著作“在具體歷史環境的壓力之下一點點完成”(《歐拉》第x頁)。這里,庫氏特別暗示了德國的民族社會主義(National Socialism)及歐洲其他地方的民族主義運動,它們威脅著西方文化統一觀的形成。然而,即便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環境確實極大地影響了庫氏的世界觀,我們仍需指出,《歐拉》既是歷史條件的產物,也是其作者自己思想背景的產物。盡管庫氏本人并不贊成從傳記角度考察學術著作的價值,但我們有充分理由以此考察他與中世紀拉丁學術的關系。
受家庭和早年求學環境的影響,庫爾提烏斯很早就浸淫于中世紀拉丁文學,可他之所以能在中世紀拉丁文學領域打下系統而堅實的基礎,乃得益于羅曼語文學家格勒貝爾的教誨;兩人結識于研討班,后來格氏成為庫爾提烏斯的博士生導師(Doktorvater),兩人的交情達到頂點。格師博聞強識,學富五車,唯有他才能以欣賞的眼光,向自己的羅曼語文學學生傳授有關中世紀拉丁文學的知識。格勒貝爾寫過一套卷帙浩繁的羅曼語文學百科指南;其中一卷名為《六世紀中葉至十四世紀中葉拉丁文學概要》(übersicht über die lateinische Litteratur von der Mitte des VI. Jahrhunderts bis zur Mitte des XIV. Jahrhunderts, 1902)。這本335頁的著作回顧了中世紀拉丁文學——其內容緊湊,條理分明,自首次問世一個多世紀以來,仍是相關領域難以逾越的、不可或缺的扛鼎之作。
從傳承關系講,格勒貝爾是庫爾提烏斯獻身中世紀拉丁文事業的師父,而格勒貝爾的導師埃伯特(Adolf Ebert, 1820-1890)則是庫爾提烏斯的師祖。埃伯特、格勒貝爾、庫爾提烏斯之間存在很多家族相似性,其中之一即堅信身為羅曼語文學家,自己必須關注中世紀拉丁文學史;雖然他們關注中世紀拉丁文的做法引起古典語文學家的聲討或抵制,但三人決心已定,不會動搖。在庫氏對師祖的描寫中,明顯洋溢著推崇中世紀拉丁文文化精神的情懷:“三大要素構成了埃爾貝特輝煌的學術成就:領銜學術團隊,文學史研究方法兼收并蓄的品格,以及涵化中世紀拉丁文獻于羅曼語文學領域。”其中,后一段話還被庫氏用于點評恩師的中世紀拉丁文學方法——庫氏贊譽其“涵化中世紀拉丁文獻于羅曼語文學領域”。
盡管庫爾提烏斯在恩師的紀念文章中感念埃伯特與格勒貝爾對自己的教誨,但在其學術生涯早期,并沒有什么跡象表明他受格師影響,將長期致力于中世紀研究。庫氏完成自己有關古法語文學的博士論文后,花了20多年時間鉆研現代文學。的確,在庫氏20世紀30年代以前發表的著述中,唯有一篇名為《從吉伯特到諾根特》(“Zu Guibert von Nogent”, 1913)的文章,暗示了他對中世紀拉丁文的興趣。然而,若就此認為《歐拉》未經任何準備便橫空出世,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實,早在1936年,庫爾提烏斯就開始發表大量有關中世紀文學作品的論文;1938年,他發表了中世紀研究系列論文的第一篇,而這些文章日后構成《歐拉》的主要框架。我們知道,庫氏此前已20多年未觸碰中世紀,其20世紀30年代末的專業水準肯定不及后來,可即便如此,我們仍很難評估庫爾提烏斯到底怎樣閱讀中世紀拉丁文學,并掌握多少相關知識。
在《中世紀拉丁文學新史》(“Eine neue Geschichte der mittellateinischen Literatur”, 1947)這篇評論文章中,我們不難看出,庫爾提烏斯對1946年以前的中世紀拉丁文學史,有著敏銳的理解。該文點評了蓋蘭(Joseph de Ghellinck, 1872-1950)的兩本著作,同時結合格勒貝爾的《概要》、馬尼提烏斯(Max Manitius, 1858-1933)的三卷本《中世紀拉丁文學史》(Geschichte der lateinischen Literatur des Mittelalters, 1911-1931)、雷比(F. J. E. Raby, 1888-1966)的一卷本《基督教拉丁詩歌史》(A History of Christian Latin Poetry, 1927)和兩卷本《中世紀世俗拉丁詩歌史》(A History of Secular Latin Poetry in the Middle Ages, 1934)、施特雷克爾(Karl Strecker, 18611945)的簡明《中世紀拉丁文導論》(Einführung in das Mittellatein, Berlin, 1928; 2nd. ed. Berlin, 1929),指出蓋氏著作的文獻地位。在20世紀整個20年代或30年代早期,庫爾提烏斯把這些拓荒者收入各種中世紀拉丁學專家紀念集[譬如1931年9月4日獻給施特雷克爾的《禮物》Ehrengabe)],這著實不可思議,因為一般認為,那時他幾乎是完完全全的現代主義者;不過,考慮到30年代末期庫氏展現出深厚的中世紀拉丁文學功底,那么當他在十年后的1941年為施特雷克爾八十大壽《紀念文集》(Festschrift)撰文(《論中世紀文學的主題》,“Beitr?ge zur Topik der Mittelalterlichen Literatur”),我們也就不足為奇了。庫氏也是拓荒者,這表明他的中世紀拉丁文學學識已經得到大家的認可——這段歐洲文學史,正如他坦言,“僅有屈指可數的專家從事相關研究(即所謂的‘中世紀拉丁語文學’)。在歐洲,可能有十余人”(《歐拉》第13頁)。
在《歐拉》末尾的參考書目概覽中,庫爾提烏斯用兩個段落重申了1946年評論文章的要點。更重要的是,他在《歐拉》英譯本作者序言中,詳細闡述了引導自己走向拉丁中世紀的政治信念與思想靈感。按照庫氏的說法,他撰寫了論辯小冊子《岌岌可危的德國精神》(Deutscher Geist in Gefahr, 1932),以此抨擊“預示納粹統治教育的棄智傾向以及民族主義狂熱”(《歐拉》第vii頁)。為替代棄智傾向以及民族主義狂熱,庫氏尋求一種新的人文主義,以整合從奧古斯丁到但丁的中世紀(《歐拉》第viii頁及第597頁)。他坦言自己對這種新人文主義的憧憬,是受美國人蘭德(Edward Kennard Rand)的《中世紀的奠基人》(Founders of the Middle Ages)之啟發。
像本文這樣的研究,反映的是庫爾提烏斯等人所謂“針對研究者之研究”(Erforschung des Forschers)的過程。在庫氏看來,對學者的學術考察,不僅包括他們發表的著作,還包括他們的教學主張、教學態度以及研究方法。例如,哲學家德羅比施(Mortiz Drobisch, 1802-1896)年事已高方肯退休,發現這一點后,庫氏點評道:“對于‘研究主體之研究’,類似陳述絕非可有可無。”
通過諸如此類的主張,庫爾提烏斯仿佛提請將來研究自己的學者,注意其執教生涯。而這樣的研究結果,也的確有助于勾勒庫氏的中世紀拉丁研究的背景,因為在20世紀30年代,他從研究和教學兩方面,努力夯實自己的中世紀拉丁文學知識。自先后任教于馬爾堡大學(1920~1924)與海德堡大學(1924~1929)后,庫氏又于1929年來到波恩大學,并在那里度過余生。盡管他生前一直開設中世紀文學與現代文學課程,但在他來到波恩不久,在他發表《岌岌可危的德國精神》不久,兩門課程的比例就發生了變化。1932~1933年,庫氏先開設了《中世紀拉丁文學》(Lateinische Literatur des Mittelalters)系列講座,1941年又增加了《中世紀拉丁文練習》(Mittellateinische übungen), 1947~1948年發表了講義式書稿《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
至少有三位作家從截然不同的角度,闡述了庫爾提烏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學術動向,認為那段時間庫氏有明哲保身、消極避世以及精英式的故步自封傾向,令人反感。斯彭德(Stephen Spender, 1909-1995)以為,庫氏從現代語言與文學中抽身而退,非思想上有意為之,實乃政治上迫不得已(“他不得不停止教授法文,轉而拾起中世紀拉丁文”)。施皮策(Leo Spitzer, 1887-1960)指責庫爾提烏斯醞釀了針對戰前移居他國的德國人的仇恨情緒;他甚至用更激烈的措辭,描述自己如何看待庫氏學術興趣的突然轉向:“一位偉大的學者兼批評家,在其晚期著作中摒棄了自己早年的研究,對此我們該作何解釋?這位新歐洲的預言家成了‘重走回頭路的預言家’,成了中世紀歐洲主義的歷史學家;美學兼文化批評家成了語文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直覺主義與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現象學的信徒,成了‘新實證主義者’?顯而易見,從政治角度來解釋(在納粹政權統治下,從歐洲視角看待文化問題是很危險的),恐怕過于膚淺;庫爾提烏斯的轉變始于內在心理。德國思想把自身置于極易受情感左右的非理性主義,這會誘發像希特勒主義(Hitlerism)的棄智運動;而早在1932年,庫氏就已意識到德國思想的‘危機’。于是,這位時間管理好手轉向‘可靠的語文學’,轉向中世紀語文學;在那里,思想的清醒與節制達到最佳狀態。因此,在開始屠殺庶民前,像庫爾提烏斯這樣的貴族頭腦退縮到德國的拉丁歷史之中,退縮到一個棘手的題材……也就不足為奇了。”
施皮策在分析《歐拉》成書動機時,有一點源于他抨擊庫爾提烏斯消極避世:“棄智運動波及我們前,庫爾提烏斯已經找到了逃避的辦法——他讓自己徘徊于歷史的墓地之中,而這段歷史直至18世紀仍生機勃勃(這正是庫氏眼中中世紀與現代的分界線)。”或許是機緣巧合,多年后,姚斯(Hans Robert Jauss, 1921-1997)指責《歐拉》“使語文學在希特勒時代退居到歷史的墓穴中”
,由此施皮策的批評再次浮出水面,且更有失偏頗。這里的比喻并不恰當;若有哪本中世紀論著缺少宗教情懷,若有哪本文學史論著著力表現歷史的延續與活力,那這本書就是《歐拉》。此其一。其二,該比喻的言外之意是說庫爾提烏斯膽小如鼠,畏首畏尾,但這也不恰當。盡管二戰的恐懼逐漸煙消云散,仍有很多人欽佩庫氏敢于發表《岌岌可危的德國精神》,闡述自己的主張;認為他雖然躲在自己的墓穴中,但也好過像姚斯那樣加入黨衛軍(Waffen-SS)。在20世紀40年代,如果當時有更多人退居到庫氏的生機勃勃的地下世界,那么歐洲就會成為全然不同的地方。
我們不妨把庫爾提烏斯走進中世紀的做法,看作他試圖憑借文學史來提高對世界的認識,這樣的解釋就少了幾分冷嘲熱諷的味道:1913~1933年,庫氏將法德問題視為重中之重;1933年至離世前,他一直努力說服世人,整個歐洲怎樣擁有成型于拉丁中世紀的共同文化。在他看來,治愈普法戰爭與一戰留下的創傷固然重要,但證明歐洲文化同根生[庫氏認為這是首要的文學文化(literary culture)] 更迫在眉睫;為了消減二戰引發的民族矛盾,這位羅曼語文學教授可用的辦法寥寥無幾,而完成上述證明無疑是其中最合適的。
在《歐拉》開篇,庫爾提烏斯引用了舍勒《知識形式與社會》(Wissensformen und die Gesellschaft, 1926)中的一段話。這段話強調大眾民主會危及推動科學與哲學發展的“相對‘少數的精英’”(《歐拉》第3頁)。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庫氏認為,歐洲文化在文學方面的成就(其他領域亦然)得益于這些精英。考察一下庫氏身邊學術團體成員對《歐拉》的反應,將大有裨益。具體說來,我們有必要考察評論家對《歐拉》的德文初版,對其英法等語種譯本的接受情況。這些評論家如何看待庫氏的語文學觀念、對歐洲文學的界定、主題學方法以及全書的組織架構,這其實決定了當代人對《歐拉》的態度。
很少有評論家認為,庫爾提烏斯涉水中世紀拉丁語文學是不務正業。不過,中世紀拉丁語文學家萊曼(Paul Lehmann, 1884-1964)是個例外;當他稱庫氏為“波恩的羅曼語言文學專家”(der Bonner Romanist),實際上暗示庫氏的非科班身份值得注意。萊曼一方面把庫氏看作門外漢,另一方面倒爽快地承認,這位波恩的學者雖逾越了羅曼語文學的邊界,可此君所言,乃自己及其他中世紀拉丁學專家所未言。另一位覺得庫爾提烏斯“不務正業”的評論家是維奈(Gustavo Vinay, 1912-1993)。維氏自封為中世紀拉丁學團體代言人,他向自己的中世紀拉丁研究同人表示,《歐拉》無足輕重:“這位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雖充滿魅力,可仍讓人失望。”(il mediolatinista, invece che incantato, resta deluso)
為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維奈指出,像庫爾提烏斯那樣的研究,缺乏充分的文本證據。他解釋道,很多中世紀拉丁文本要么從未編訂過,要么需要重新修訂,故僅根據有限可用文本給出判斷,就無異于“學者的期期艾艾”(balbettamenti scolastici)。欠發達領域不該進行綜合性工作,該觀點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只有研究者進入了這些研究領域后,才能開展基礎性工作。唯表明中世紀拉丁文學亟待后人編訂或重新修訂,現如今的中世紀拉丁學家方不會受困于缺少初本書和定本書的窘境——因為短缺,我們迫不得已,從作者手稿或米涅的《拉丁教父大全》(Patrologia Latina)中尋找重要的散文和詩歌作品;因為短缺,我們想方設法建立各種數據庫,利用數字化的十六七世紀的印刷品,為世人提供基本的文本,盡管它們出人意料地不一致。
還有很多評論家欽佩庫爾提烏斯的語文學內容廣博,可以引出多種研究的可能,相比之下,維奈顯得形單影只。譬如,拉丁文專家沙蒂永(F. Chatillon)就震撼于庫爾提烏斯在《歐拉》中所完成的統一。對于研究方法,他熱情洋溢地稱贊《歐拉》運用了“自信豐富、引人入勝的語文學”(ces pages d'une philologie si s?re d'elle, si riche, si captivante)。另一位拉丁文專家普雷奧(J. G. Préaux)相信,《歐拉》堪稱民族文學研究的里程碑,因為它向世人表明,深諳古典語文學方法與范疇,不斷接觸中世紀拉丁作家的作品都有助于這方面的研究。
正因為庫爾提烏斯堅信采用精確語文學大有裨益,評論家很快就批評道,他所接受的方法缺乏語文學的嚴苛。故而韋爾利(Max Wehrli, 19091998)發難道,庫氏引用榮格的原型理論,闡釋“年邁的孩子”主題與圣母崇拜,其做法并沒有一以貫之,而且也不是語文學方法。
同樣,克里斯特勒(Paul Oskar Kristeller, 1905-1999)也指責庫氏不遺余力地批判克羅齊、布爾達赫(Burdach)、耶格爾(Jaeger)、存在主義,卻不加分辨地接受心理分析和湯因比。
語文學只是《歐拉》擺在評論家面前的一個并不迫切的問題;他們對《歐拉》的語文學成就的態度,也反映出他們對全書的態度:一方面擊節嘆賞,欽佩不已,另一方面又質疑其視野、學識、方法、架構等前后不一或不夠宏大。《歐拉》是一部鴻篇巨制,很多評論家相信它呈現了西方文學的全景,因此覺得有責任去尋找視野上的不足之處。按照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 1892-1957)的說法,此書與其說是文學研究論著,不如說是修辭史或文學教育論著。他的觀點也可從庫爾提烏斯那里得到佐證——后者將《歐拉》描述為“新修辭”。如果庫氏把此書命名為《拉丁中世紀的歐洲文學中的古典修辭學》(Classical Rhetoric in the European Literature of the Latin Middle Ages),雖然讀者可能沒有那么多,但亦可避免他人對其“文學觀有失偏頗”的指責。總而言之,早期評論家批評庫氏注重希臘羅馬的書面修辭,卻罔顧非希羅文化;還有人指責他忽視了宗教和流行元素,而這些元素賦予歐洲文學很多獨一無二的特征,并且通過中世紀拉丁文被記載和傳播。
《歐拉》評論家常談到一個主題——《歐拉》乃“集大成之作”(summa)。這個說法倒甚為有趣,一來由于庫爾提烏斯對阿奎那的簡評,二來由于他似乎對中世紀的宗教維度興致索然。很多人都發現,庫氏并不關心“基本的基督教現象”,并且他能在“仿佛不存在中世紀教會”的情況下寫作。
馬爾基爾(María Rosa Lida de Malkiel)吃驚地表示,庫氏研究歐洲文化統一,竟然沒有為《圣經》專辟章節
,沙蒂永則驚訝于庫氏沒有嚴肅對待教父傳統:他指出,關注猿喻的讀者比關注哲羅姆或奧古斯丁的還多!
庫爾提烏斯看重在中世紀發展為希羅修辭的文學技法與套路,至于這種修辭的影響力從何時何處開始式微,他并不在意。庫氏默認,只有12世紀頭十年以后的拉丁文,才是真正的中世紀拉丁文,這使他招致非議。我們不難看出,他對前幾個世紀心存偏見:“中世紀思想與表達方式,到1050年左右才變得富于創造性”(《歐拉》第589頁),“1109年逝世的圣安瑟倫,是中世紀第一位獨創思想家”(《歐拉》第590頁)。在《熱愛學習,渴求上帝——修士文化研究》(The Love of Learning and the Desire for God: A Study of Monastic Culture)中,勒克萊爾(Jean Leclercq, 1911-1993)動情地分析了修士的閱讀、寫作、思考習慣,但庫氏對這一模式并無好感,無怪乎他不喜歡早期中世紀。庫氏不待見修士的習慣,遭到瓊斯(Charles W. Jones, 1905-1989)公開發難;而韋爾內(André Vernet)也因此建議,《歐拉》可以參照布呂納(Edgar de Bruyne)的《中世紀美學研究》(études d'esthétiques médiévales)來修改。
基督教并非《歐拉》忽略的唯一的文化大問題。像“他者”(the Other)、“多樣性”(diversity)、“邊緣性”(marginality)等當今學術界流行語,都無一例外地被排除在外,不少評論家都注意到了該事實。譬如,瓊斯就遺憾地表示,《歐拉》應該關注凱爾特文學、日耳曼文學、拜占庭文學、希伯來文學
;萊曼則要求庫爾提烏斯或其他學者增加連續性現象的特例,以及希臘-東方文化與日耳曼文化的影響
;席洛考爾(Arno Schirokauer, 18991954)批評庫氏忽略了歐洲以外的影響,并指出論述俗語文學的章節,應該考察斯堪的納維亞文學、英國文學和德國文學
;楚姆托爾(Paul Zumthor, 1915-1994)發現,庫氏忽視了中世紀文化中的非希羅元素,同時低估了各類墨洛溫文化之間的差異,且夸大了歐洲文化統一性的命題。
上述四位評論家言外之意,似乎批評《歐拉》具有濃厚的地方主義色彩——一種對日耳曼文化統治的時代與地方尤其缺乏關注的濃厚的地方主義。馬爾基爾發現了《歐拉》的矛盾之處:一方面洋溢著地方主義色彩,另一方面又執著于歐洲統一。
大多數評論家比她走得更遠,他們并不理會庫爾提烏斯聲明的寫作目的,卻責備他沒有考慮歐洲中世紀文學所有傳統中的主要詩歌。從這個角度看,書中的缺漏[像《貝奧武夫》(Beowulf)、《救世主》(Heliand)、《希爾德布蘭特之歌》(Hildbrandslied)或《尼伯龍根的指環》(Nibelungenlied)等史詩,只字未提] 與比例失調[艾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只引用了兩次,而克雷蒂安(Chrétien)卻引用了八次] 的確觸目驚心。庫氏堅信,“所有所謂的民族文學中,德國文學最不適合作為歐洲文學的研究切入點和觀察地”,這話聽著仿佛振聾發聵的沖鋒號(《歐拉》第12頁)。德國文學與文化專家以及德語專家迅速指出,庫氏論述俗語文學的章節開篇,避開了德國文學,盡管他本人完全有資格漂亮地談論該話題
;另外,《歐拉》讓人感覺,俗語文學缺乏生命力,沒有哪種形式不是衍生的。
還有兩位評論家提到,庫爾提烏斯系統回避或壓制德國文化,不僅局限于中世紀德國文學,甚至包括現代德國學術。他們痛苦地發現,《歐拉》開始質疑浪漫主義時代語文學家的聲譽[如大格林(Jakob Grimm, 17851863)和烏蘭(Ludwig Uhland, 1787-1862)];同時,他們還認為主題學方法是極端反浪漫主義的。兩人想必非常遺憾地看到,庫氏其實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他指出:“親愛的神圣的羅馬……選擇了我這個德裔羅馬人。通往羅馬的道路必須穿過中世紀,對我來講,這也是我意識中古老的層面。因此,便有了……二十二篇中世紀研究論文……當然,我無法表達出它們背后最深層的觀念,因為它們從骨子里跟條頓人格格不入。”
正如上文批評文字所言,庫爾提烏斯對歐洲文學的界定并不完美,而其中的瑕疵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庫氏的文學分析方法的局限。盡管多數評論家都稱贊《歐拉》的價值,但接著他們就會質疑庫氏把主題學方法用于文學,其最終價值或作用究竟幾何。他們擔心,庫氏強調主題之普遍性,會阻礙讀者正確欣賞每部藝術作品中的獨特與單一之處。此外,他們還認為,過度依賴主題學方法研究連續性,反而會更加看輕歷時變化與文學非連續性。萊曼甚至建議庫爾提烏斯再寫一本論非連續性的著作。
萊曼的提議已經得到響應,第一次見于德龍克(Peter Dronke)的《中世紀的詩歌單一性》(Poetic Individuality in the Middle Ages, Oxford, 1970; 2nd ed, London, 1986),第二次見于姚斯的《中世紀拉丁文學的古代性與現代性》(Alterit?t und Modernit?t der mittelalterlichen Literatur, Munich, 1977)(作者贊成非連續性,反對連續性)。
評論家稱贊《歐拉》是一本實用的參考書,“對于一切在歐洲文學的形式和主題的研究之中自然產生的實質性的歷史問題”而言,確實不乏參考價值。盡管《歐拉》可能會激起不少東施效顰者一味機械地搜羅主題實例,但評論家仍將《歐拉》視為信息的寶庫
,教師可以在教學過程中將其作為學術訓練之用。
跟很多鴻篇巨制一樣,《歐拉》也鮮有讀者從頭到尾全部讀完。在某封信中,庫爾提烏斯已經預料到:“我感覺沒幾個人有耐心能讀完全書,大多數不過是走馬觀花。然而,讀者恐怕不得不按部就班地讀下來,這樣才能把握我的寫作目的。”即便那些從頭到尾細讀全書的讀者,有時仍不免困惑于《歐拉》的組織架構原則。奧爾巴赫評論道,“此書的組織架構……不太容易把握”;克里斯特勒指出,《歐拉》缺乏體系;席洛考爾坦言,“邏輯結構力量松散,近乎目錄的羅列”;維奈則批評《歐拉》結構無序,恣意而為。
《歐拉》時常出現于《藝術與人文學科引用目錄》(Arts & Humanities Citation Index)中,這表明,自問世40多年來,它一直是中世紀論著中聲譽甚隆的一本。不過,它的影響力在不同的文學研究領域或不同地區,并非始終如一。據我觀察,中世紀拉丁文學研究者竟然都對《歐拉》閉口不談。比朔夫(Bernhard Bischoff)的《羅曼古代與西方中世紀古文字學》(Pal?ographie des r?mischen Altertums und des abendl?ndischen Mittelalters)未收入《歐拉》,這不足為奇;可《十與十一世紀拉丁詩歌》(Lateinische Dichtungen des X. und XI. Jahrhunderts. Festgabe für Walther Bulst zum 80. Geburtstag)
,或奧納弗爾斯(Alf ?nnerfors)的《中世紀拉丁語文學》(Mittellateinische Philologie. Beitr?ge zur Erforschung der mittelalterlichen Latinit?t)
中,對其也只字未提,那就值得我們注意了。顯然,當朗戈施(Karl Langosch)在自己的《拉丁中世紀語言與文學導論》(Lateinisches Mittelalter: Einleitung in Sprache und Literatur)里提及《歐拉》時格外小心,他警告說:“此書是一部既不完全又不均勻的修辭和辭格的匯編——基督教主題闕如;投給古代傳統的目光太強大,而指向中世紀獨特品格的目光太微弱,以至于歐洲被公式化,被視為修辭學的拉丁文學。”
當然,中世紀拉丁學專家有意忽視或輕視《歐拉》的現象并不普遍。舉兩個例子。瑟韋爾菲(Josef Sz?vérffy, 1920-)在自己的《拉丁中世紀的世俗詩》(Weltliche Dichtungen des Lateinischen Mittelalters)中,就用開篇幾乎一整頁介紹庫爾提烏斯的中世紀概念。在更嚴苛的語境下,馬丁(Janet Martin)稱贊庫氏的工作幫助我們理解中世紀文風:“近五十年間發表的最重要的中世紀文風論著,或許就是庫爾提烏斯的《歐拉》。通過說明中世紀主流寫作的修辭取向,該書有理有據地糾正了過去的一個看法,即中世紀文學是尚未開化的、自然而為的產物。”
自1970年以來,有三本重要的中世紀拉丁文化論著開誠布公地表達了對《歐拉》的敬意——它們的名字顯然與其遙相呼應。德龍克給自己設定的使命截然不同于庫爾提烏斯,但從其著作題目《中世紀拉丁文與歐洲愛情詩的興起》(Medieval Latin and the Rise of the European LoveLyric)看,讀者仍情不自禁地將其與《歐拉》加以比較。他的另一部著作《中世紀詩歌的單一性——1000~1150年詩歌的新起點》(Poetic Individuality in the Middle Ages: New Departures in Poetry, 1000-1150),雖題目與《歐拉》并不完全一致,卻旨在彌補庫氏過分專注中世紀拉丁詩歌主題性(或者說典型性)的缺憾。
最后一本是伯爾希恩(Walter Berschin)的《希臘字母與拉丁中世紀——從哲羅姆到庫薩的尼古拉》(Greek Letters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From Jerome to Nicolas of Cusa)。盡管同英文標題相比,該書原德文標題(Griechisch-lateinisches Mittelalter. Von Hieronymus zu Nikolaus von Kues)聽起來似乎不像仿《歐拉》之作,可其譯者在譯序中正確地將其與《歐拉》相比較。他指出,“算上庫爾提烏斯的研究,伯爾希恩的著作完成了中世紀西方古代傳統的‘希臘—羅馬拼圖’……兩本書不乏共同之處——作者視野開闊,統領全局,對一手、二手研究素材的掌握令人嘆為觀止。”
有三類著述最有可能論及《歐拉》。第一類主要探討《歐拉》中涉及或論述的某個主題的著述。這類書籍的作者往往坦言自己受《歐拉》的影響,他們會在考察主題之初的段落或注釋中引用《歐拉》,或者隨后偶爾引用一下,但不會向其表達特別的敬意。第二類旨在考察中世紀文學基本理論的著述。當然,這類書籍里有大量的批評文字和修改意見,畢竟《歐拉》問世40多年來,學術界發生了很大變化。第三類研究庫爾提烏斯及其影響中世紀拉丁學專家的著述,比如伯爾希恩編選的論文集,比如戈德曼(Peter Godman)為新版英譯本所作的學術后記。
與此同時,還有至少兩個原因讓我們悲從中來。第一個原因是,中世紀拉丁學專家很少主動探討中世紀文學研究該何去何從。正因為如此,才有人走出中世紀拉丁語文學的狹隘實證主義,寫出視野宏闊的《歐拉》。多么心酸的諷刺!至于事情何以至此,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很多中世紀拉丁學專家善剖析不善綜合(幸運的是,英倫三島的拉丁文學研究倒有一些例外),他們并沒心思去探究俗語文學與作為其源頭的大眾文化。眾所周知,很多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都以古典語文學標準衡量自己和自己的研究領域。他們無法確定中世紀拉丁語文學在古典語文學的比照下居于何種地位,有著何種成就;故而他們一門心思地鉆研技法,希冀借此超越古典語文學家。
越來越不關注中世紀非拉丁文化,這讓中世紀拉丁學專家如今與公眾漸行漸遠。歐洲文化在大學創辦過程中的核心地位(當然,大學本身就是徹頭徹尾的歐洲組織)已經遭到挑戰,尤其是在美國。即便在歐洲,以文學正典為據的高雅文化的神圣特質,亦逐漸遇到質疑,因為很多國家試圖讓學術服務于經濟技術競爭力,同時滿足糾纏不休的少數族裔的文化需求。要想使中世紀拉丁文依然活躍在物質論、特殊論(particularism)、民族優越論的時代,其支持者就必須強調自己所獲技能的價值(能敏銳抓住某些源自遙遠文化的復雜詞匯的細微之處,這樣的本領完全可以用到象牙塔外的很多地方);同時,還得強調自己竭盡全力通過文獻(很多用拉丁文書寫)來研究歐洲中世紀。
從本質上講,中世紀拉丁學專家相對輕視《歐拉》,這毫無疑問,只是該事實也反映了他們逃避更大問題的傾向。歸根結底,中世紀拉丁研究領域的誕生,歸功于浪漫主義時期的諸位學者(如格林兄弟),他們的高標準并未使其在追求民族目標與道德目標的過程中脫離公眾。不過大體而言,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這一領域的制度化,中世紀拉丁學專家雖嘗試將其置于更廣泛的語境(不管是否有意普及它)中,但世人已經不買賬了。
第二個原因則是第一個的必然結果:如果中世紀拉丁學專家不能率先對《歐拉》有所回應,那么這就意味著他們把這份遺產拱手讓給其他中世紀學者或中世紀研究以外的文學研究者。正如理查茲(Earl Jeffrey Richards)正確指出,“庫爾提烏斯的著作在比較文學學者當中得到最熱烈的響應”。
若世人把庫爾提烏斯視為傳統的封印,想必他會黯然傷神,但不會吃驚不已。他已經見到了不祥之兆,并將其部分歸因于美國實力的崛起。紐約一家報紙上刊登了古典語言學習班的入學信息,庫氏在冷靜評價其內容時指出:
1949年12月,《紐約客》報道,要從當時當地884000名高級中學學生之中選取9000人學習拉丁古文,而選取14人(男生女生各7人)學習希臘古文,同時選取5000人學習希伯來古文,也接觸當時1929種活的外語。這個數字極為令人震驚。他們將獲得大學畢業證書和美國古典語文學的專業證書。《泰晤士文學副刊》言簡意賅地評論說:人文教育的復興,在美國不啻是一場“災難”。但這種發展在歐洲以相當緩慢的節奏進行。這是一種不得不被承認并不得不被把握的歷史進程——因而,仍然不便明說的是:個體生命情感是否對悲苦、怨憤、孤獨的情感,以及一種對理想主義做出反應?它的力量被高估,其最好的結果也只不過是:全體高中畢業生將贏得研修古典語言的機會。因此,也不妨說,什么也沒有改變。
有一種文化獨立意識在當代美國涌動,與此對應的是以一種歷史思維方式將歐洲文化理解為美國文化的前史。至此,其必然后果,是歐洲精神之復雜隱微結構在當代視野之中煙消云散。
庫爾提烏斯尊崇的人文主義業已衰微,而新世界(或非歐洲世界——我們非常有必要強調他引用的統計資料中的猶太人)一統天下,不過是衰微過程之中的一個因素。另一個是哲學的霸權(哲學是庫氏深不以為然的學科)。茲援引《歐拉》結尾處的一段話:“我試圖指出,人文主義傳統時常受到哲學的攻擊。面對重重阻力,它可能出現嚴重倒退。許多跡象表明,我們再次遭遇哲學家、存在主義者(existentialists)或者其他人的襲擊。”(《歐拉》第592頁)
有人認為,庫爾提烏斯寫作《歐拉》之后的1/4世紀里,他所描述的抵抗哲學之戰已經一敗涂地。例如,萬斯(Eugene Vance)指出,作為語文學闡述方式之一,庫氏的“歷史主題”觀念不過是為了撫慰“中世紀學者和非中世紀學者,他們正經歷二戰時期歐洲文化危機所引發的苦悶”。隨著局勢漸趨明朗,萬斯也堅信,語文學家孜孜以求的“原初范式”(originary paradigm),為語言學和符號學所啟發的更精致的模式所取代。
有些學術領域的情況可能亦然。不過,在中世紀拉丁研究中,斗爭尚未結束,因為“原初范式”只是被補充、擴充,沒有被取代。故庫爾提烏斯的貢獻仍然繼續激發著知識的新積累、新綜合與新分析。無論如何,庫氏預想的人文主義傳統的建構或重構終將到來,盡管它會發生許多質變;過去的文學太豐富,太迷人,太發人深省,太神秘莫測,我們不可能棄之不顧,即便這需要我們極盡所能,開闊眼界。只要我們珍視歷史,石質金字塔就會長存;語言金字塔也會升高。如果拋棄歷史,那么連象形文字我們恐怕都留守不住。我們將失去過往人性的豐碑,果真如此,連我們自己的人性都將隨風而逝。
(作者單位:美國耶魯大學;譯者單位:深圳市福田區綠洲國際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