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母親的奮爭

  • 湯姆叔叔的小屋
  • (美)斯陀夫人
  • 9376字
  • 2018-08-30 09:51:07

當伊麗莎轉(zhuǎn)身邁步離開湯姆叔叔的小屋時,要想找到一個比她更加孑然一身、更加凄凄慘慘的人,簡直是無法想象的。

丈夫受到蹂躪,遭遇危險,孩子也前途未卜,這一切都交織在她的心頭。在離開自己一生當中唯一的家,以及失去自己敬愛的主的保佑中所冒的風險,使她思緒混亂,手足無措。此外,告別自己所熟悉的環(huán)境——自己長大成人的地方,往昔玩耍于其下的樹木,還有在那些歡樂歲月里,傍晚依偎在年輕丈夫身旁,多次漫步的叢林——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明朗而冷冽的星光下責備著她,質(zhì)問:你離開這樣的家打算何往?

然而,母愛勝于一切。面臨可怕的危險,它一變而成為狂熱。孩子已經(jīng)不小了,本來可以跟在她身邊自己走路。平素里,她只要拉著孩子的手就行了。然而,此刻,只要一想到讓孩子離開自己的懷抱,她就不寒而栗,于是雙手抖動著,把孩子緊緊抱在胸前,一面疾速向前趕路。

腳下鋪滿霜雪的地面吱吱作響。聽到這聲音,她不由顫抖起來。每片飄動的樹葉,每一搖曳的陰影,都嚇得她面無血色,加快了步伐。她仿佛平添了不少力量,連孩子的體重也輕得像一片羽毛,她內(nèi)心好生奇怪。每一次懼怕的顫抖,都好似增加了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催促自己不斷向前。同時,那蒼白的嘴唇又不斷地向上蒼祈禱:“愿主保佑,愿主拯救我們!”

列位為人母者,假如明天早晨,一個奴販要把你的哈利或者威利奪走,假如你已經(jīng)見過那人,聽說契約已經(jīng)簽字畫押交付出去,而你只有從半夜到凌晨這段時間可以逃走,那么,你能走多么快呢?在短短的幾個鐘頭之內(nèi),你懷里抱著小寶貝,他的腦袋睡在你的肩頭,柔嫩的小胳膊信賴地摟著你的脖子,那么,你能走多少英里地呢?

孩子睡著了。起初,新奇和驚訝讓他無法入睡,可是媽媽卻連忙制止他,讓他不要出聲,不要喘氣太粗,并且讓他放心,只要他不出聲,她就肯定能救他,于是他靜靜地摟著她的脖子。只是到了后來,他昏昏欲睡時,才問:

“媽,我不用醒著,對嗎?”

“不用,寶貝,想睡就睡好了。”

“可是,媽,要是睡著了,你不會讓他帶走我吧?”

“哪能啊!但愿上帝保佑我!”母親的臉色越發(fā)蒼白,但黑色大眼睛卻越發(fā)炯炯有神了。

“保證不會吧,媽?”

“保證不會。”母親說。說話的聲音使他十分吃驚,因為,那聲音仿佛不是她的聲音,而是附體神明的聲音,孩子困倦的小腦袋一下子貼在肩頭上,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那雙溫暖胳膊的觸摸,以及吹到她脖子上的輕輕的呼吸,給她的行動增添了多少活力和勁頭啊!睡夢中信賴她的孩子,每碰她一下,每動彈一下,仿佛都像電流一樣,把力量灌輸進體內(nèi)。心靈對肉體的制約是莊嚴至上的,它在一段時期之內(nèi),能使靈與肉堅不可摧,使筋肉硬如鋼鐵,使弱者變?yōu)閺娬摺?

她趕著路,農(nóng)莊的邊界、樹叢和樹林,紛紛從她身旁掠過。然而,她繼續(xù)朝前走著,熟悉的景物一一別她而去,直到天光放亮,顯出一片紅暈,她沒有放慢速度,沒有停住腳步。她來到了開闊的大道上,一切熟悉景物的痕跡,都拋在了好幾英里之外。

她曾跟著太太到離俄亥俄河不遠的小T莊走過親戚,因此熟悉這一帶道路。到那里去,越過俄亥俄河逃走,是她倉促之中制訂的出逃計劃的初步輪廓,至于以后怎么樣,只好寄希望于上帝了。

人們唯獨在心情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下,感覺才變得十分機敏,似乎帶來了某種靈感。當大道上開始有車馬來往的時候,伊麗莎意識到,自己急匆匆的步伐和心慌意亂的神情,會惹起人們對她的議論和懷疑。于是,她把孩子放在地上,整了整衣帽,又繼續(xù)趕路。步伐的快慢,與她認為能夠不露痕跡相一致。在小包袱里,放著一些餅干和蘋果,她就把蘋果當作加快孩子步伐的辦法:把蘋果滾到面前幾碼遠的地方,孩子就會使盡全身力氣追趕。由于不斷使用這個計策,他們又走了好幾英里。

不久,他們來到一塊茂密的森林地帶,中間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汩汩地流淌著穿過森林。這時,孩子嚷著肚子餓了,她就跟孩子跨過籬笆,在一塊擋住大道視線的碩大巖石后面坐下來,從小包袱里取出孩子的早飯。孩子見她不吃,感到好生納悶和沮喪,于是,摟著她的脖子,把餅干硬往她嘴里塞。她不禁感情起伏,好像什么東西哽住了喉嚨。

“不,不,哈利寶貝!你不安全,媽媽咽不下去。我們得趕路……趕路,一直趕到河邊。”于是,她又急忙來到大道上,仍然克制著自己不緊不慢、平靜安詳?shù)爻白摺?

離開人們熟識她的家鄉(xiāng)鄰里已有好多英里了。她心里想,萬一碰上熟人,謝爾比一家盡人皆知的慈善,本身就是一張避免嫌疑的護身符,人們不可能懷疑她是逃出來的。再說,她膚色白皙,如果不仔細端詳,人們不會知道她的黑人家世,孩子也長得很白,所以就更容易不顯山、不露水地逃出去。

中午時分,她就在這種推斷之下,在一家整潔的農(nóng)舍前面停下來歇歇腳,同時給孩子和自己買些午飯吃。由于離開家鄉(xiāng)遙遠了,危險性隨之減少,那緊張到極點的神經(jīng)也松弛下來,頓時她覺得饑腸轆轆,疲憊不堪。

那喜歡嘮叨而又心腸和善的農(nóng)婦,見到有人到家來聊聊,仿佛十分高興,不假思索地相信了伊麗莎的說法。伊麗莎說,她“還要走一段路,到朋友那兒住一個禮拜”。——伊麗莎心里想,這些話要完全是真的該多好!

太陽落山前一個鐘頭,伊麗莎走進了俄亥俄河邊的T莊。她身上勞累,腳掌酸痛,但心里依然十分堅強。第一眼就是要看一看俄亥俄河,它像約旦一樣,橫亙在自己和彼岸自由的迦南之間。

時值早春,河水漲滿,波濤洶涌,污濁的河水上面,大塊的浮冰笨拙地來來回回打著旋兒。由于肯塔基州這邊的河岸地勢不同一般,陸地緩緩下降,一直伸展到河水深處,因此,大量的冰塊在這里受阻滯留起來,繞過河灣的狹窄水道滿是冰塊,錯落交疊,成了阻礙順流而下冰塊的臨時屏障,而這些冰塊又積聚起來,形成了一座起伏不定的大浮橋,蓋住了整個河面,幾乎延伸到俄亥俄州的河岸。

伊麗莎站了一會兒,考慮著這一不利的形勢,心里立即明白,平日的擺渡想必已經(jīng)受阻,于是,轉(zhuǎn)身踅進岸邊的一家客棧,想打聽打聽情況。

老板娘正在爐火旁煎炸燉煮,為晚飯做種種準備。伊麗莎甜美而凄婉的說話聲吸引了她,于是手里拿著叉子,停下了活計。

“有什么事?”她問。

“這會兒,有沒有擺渡或小船載人過河到B村去?”伊麗莎問道。

“自然沒有!”那女人說,“船兒都停止擺渡啦。”

伊麗莎沮喪失望的神情打動了那女人,她于是好奇地說道:

“你興許是想過河吧?有什么人病了?你看起來著急得什么似的。”

“我有個孩子病得厲害,”伊麗莎說,“是昨天夜里才聽說的。今天我走了不少路,一心想趕到渡口。”

“咳,這真不走運,”那女人的母親般的同情心已給大大喚起,“我真替你揪心。索羅門!”她沖著窗戶朝后面的小屋高叫一聲。一個男人,身上裹著皮圍裙,手上臟兮兮的,應聲出現(xiàn)在門口。

“我說,索爾,”女人說,“今兒夜里,那個家伙是不是想把那些桶運過河去?”

“他說想試試,要是沒有什么危險的話。”男人說。

“有個人住得離這兒不遠,要是他膽子大,今兒夜里想把一些貨運過河去。今晚他來吃飯,你坐下等等吧。這小家伙多討人喜歡!”女人說著,遞給哈利一塊蛋糕。

然而,精疲力竭的哈利卻困倦得哭起來。“可憐的孩子,他不習慣趕路,我催他催得很厲害。”伊麗莎說。

“那好,把他抱到這屋里去吧。”女人說,隨手打開了一間臥室的門。臥室里,擺著一張舒適的床,伊麗莎把疲憊的孩子放到床上,攥著他的兩手,一直到他沉沉睡去。而對于她,卻絕談不上休息。一想到后面有人追趕,就像心里升起了一團火,催促她繼續(xù)往前趕路。她眼里流露出期待的神色,死死地盯著陰郁的奔騰河水,是河水把她同自由分隔開來。

講到這里,我們暫且按下不表,想追溯一下人們追趕她的情形。

謝爾比太太雖然滿口答應趕忙端上午飯,然而正如剛才的情形一樣,我們很快明白,買賣需要雙方敲定。因此,黑利盡管聽見已經(jīng)明明白白吩咐下去,而且有五六個孩童向克露嬸嬸通報了消息,可是,這位德高望重的掌廚,鼻子里只是生硬地哼了幾聲,搖了幾下腦袋,仍然以非比尋常的慢條斯理、瑣瑣碎碎的方式,操作每一道工序。

好生奇怪的是,仆人們中間普遍產(chǎn)生了一種印象,認為耽誤點時間,太太也不會特別怪罪。這樣,微妙的情況出現(xiàn)了:意外事故頻頻發(fā)生,推遲了備飯的進程。一個倒霉的家伙故意打翻了肉汁,于是不得不小心翼翼、正經(jīng)八百地重熬肉汁。克露嬸嬸固執(zhí)地、一絲不茍地觀察火候,攪動肉汁。但凡有人提醒她快一點,她就待理不理地說,她“可不愿意為了幫著捉人,就把不熟的肉汁端到飯桌上去”。有的人把水弄灑了,就得再到井泉打水;還有的冷不防把黃油倒在了礙事的地方。時不時地,讓人忍俊不禁的消息傳到廚房里,說“黑利老爺神不守舍,在椅子上怎么也坐不住,只是在窗前和門廊里大搖大擺,來回走動”。

“他活該!”克露嬸嬸慷慨義憤,“總有一天,他會落個更糟的下場,要是他不改邪歸正的話。等他的老爺[1]傳喚他時,那才叫他露臉哩!”

“那他就夠受的了,定準是。”小杰克說。

“他罪有應得!”克露嬸嬸語帶嚴峻,“他傷人心傷得太多了——我告訴你們大伙兒說!”她說著停下活計,手里拿起一把豎起來的叉子,“這就跟喬治少爺念的《啟示錄》說的一樣:屈死的魂兒在圣壇下喊冤!祈求主為他們報仇!——主終究會聽見他們說的話,一定會的。”

克露嬸嬸在廚房里備受尊重,人們張著嘴聽她說話。這會兒,午飯已經(jīng)基本端過去,整個房里的人空閑下來,能夠跟她聊聊,聽聽她的議論了。

“這種人就得叫他永遠烈火燒身,定準是,對不對?”安迪說。

“但愿我能見到,一定能見到。”小杰克說。

“孩子們!”一個聲音讓大伙兒嚇了一跳。原來是湯姆叔叔。他早就進來了,正站在門口聽大伙說話。

“孩子們,”他說,“恐怕連你們自己也不明白在說什么吧,‘永遠’是個叫人害怕的字眼兒,孩子們。可不敢想這種字眼兒。你們不該用這些話來咒什么人。”

“除了這些人販子,我們別的誰也不咒。”安迪說,“任何人都不能不這樣咒他們,他們壞透了。”

“老天爺不是也大聲咒他們嗎?”克露嬸嬸說,“他們把吃奶的孩子從媽媽懷里搶走賣掉,可小不點們哭叫著,抓住媽媽的衣服不放——難道不是他們把孩子搶走賣掉嗎?難道不是他們弄得人家夫妻離散嗎?”克露嬸嬸說著放出了悲聲,“這是要人的命呀!他們這么干,有一丁點善心嗎?他們還不是心安理得,又喝酒又抽煙嗎?天哪!要是魔鬼不對付這些人,那要他干什么用?”克露嬸嬸用花格子圍裙捂住臉,好不傷心地抽泣起來。

“《圣經(jīng)》上說,要替污辱你的人祈禱。”湯姆說。

“替他們祈禱?”克露嬸嬸說,“天哪!這太不近人情啦!替他們祈禱我辦不到!”

“這么做是出于天性,克露,人的天性強大,”湯姆說,“可是主的恩澤更強大無邊。再者說啦,你也該想想,干這種勾當?shù)目蓱z蟲,他們靈魂的處境有多么可怕——克露,你該感謝上帝,你跟這些人不一樣。我敢說,我寧愿讓人賣一萬回,也不愿意跟那些可憐蟲一樣,去贖那些沒完沒了的罪。”

“我也很樂意,”杰克說,“天哪!我們是能夠看到他們贖罪的,對不,安迪?”

安迪聳聳肩膀,吹一聲口哨表示默認。

“我很高興,今天上午老爺沒有出門,他本來想出門的,”湯姆說,“要是出了門,就比賣我更傷自己的心,是這樣。也許,他出門對他來說順理成章,可那就叫我難過死了,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可是,我見到老爺,所以這會兒,我有點愿意順從主的意志了。老爺身不由己呀,他做得對。不過,我擔心自己走了以后,局面有些不好收拾。不能指著老爺像我那樣到處查看查看,事事都有精神應付。小伙子們用意都不錯,可也太粗心。這叫我放心不下。”

這時鈴聲響起來,招呼湯姆到客廳去。

“湯姆,”老爺和善地說,“我想讓你明白,我給這位紳士立了字據(jù),如果他找你,你不在場,就要罰我一千塊錢。今天,他想照料別的事去,一整天就歸你自己支配了。愿意到哪里都行,湯姆。”

“謝謝您,老爺。”湯姆說。

“你給我小心點,”奴販說,“可別玩黑鬼子的把戲,騙你家老爺。因為,要是你不待在這兒,我就會讓他一文不剩。要是當初聽我的話,你們什么人他就不該相信——簡直滑得像泥鰍!”

“老爺,”湯姆身子站得筆直,“當年老太太把您放到我懷里,那時我剛八歲,您一歲。‘喏,’老太太說,‘這是你少爺,要照顧好他。’眼下,我只想問問您,老爺,我對您說話不算數(shù)過嗎?違背過您的意愿嗎?特別是從我信了基督以后?”

謝爾比先生十分感動,眼里現(xiàn)出了淚花。

“好幫工,”他說,“救世主可以證明,你說的都是實話。但凡有辦法,別人用世界上全部財富來買你,我也不賣。”

“我是個信奉基督的女人,”謝爾比太太說,“你放心,一旦想什么辦法湊齊了錢,我就立刻贖回你來。”“先生,”她沖黑利說,“好好記下把他賣給誰,告訴我一聲。”

“天,這件事倒辦得到。”奴販說,“一年以后,我把他弄回來再賣給你,貨也損耗不了多少。”

“那時我跟你做這筆生意,還讓你有利可圖。”謝爾比太太說。

“那敢情好,”奴販說,“反正什么對我都一樣。要是買賣好做,往北販運也好,往南販運也成。我只是謀個生路,你明白,太太。大家都是這樣,我看。”

謝爾比先生和太太見奴販套近乎,這么放肆,兩人又羞又怒,然而又都明白,非得克制自己的怒氣不可。黑利越是利欲熏心、無情無義得不可造就,謝爾比太太越是怕他抓住伊麗莎和孩子,而且她想用盡婦人的手法來耽誤他的用心,自然也就越大。于是,她嫻雅地笑著表示同意他的看法,熟絡(luò)地攀談起來,竭盡全力讓時光在不知不覺中虛度過去。

兩點鐘的時候,山姆和安迪牽著馬來到馬樁那里。一上午的奔跑,顯然使他們精神為之大振,精力愈益充沛。

山姆剛剛吃過飯加了油,熱情洋溢,殷勤備至。黑利走到他們面前時,他正耀武揚威地跟安迪夸海口,說這次追拿顯然能大獲全勝,因為他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

“你們家老爺不養(yǎng)狗吧,我看。”黑利正想上馬的時候,若有所思地問。

“多的是,”山姆得意起來,“那是布魯諾,可能叫喚哩!另外,我們黑人,差不多人人都養(yǎng)一條這樣那樣的小狗。”

“去去!”黑利說,接著又對方才說的狗罵了一些別的話。見此,山姆嘴里嘟囔起來:

“罵它們啥用都不頂。”

“可是你們家老爺養(yǎng)狗并不是為了追拿黑鬼子。他不養(yǎng)那類狗,這我一清二楚。”

山姆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裝出一副認認真真又極為混沌無知的樣子。

“俺們的狗在周圍聞起東西,鼻子可尖著哩。雖然沒有演練過,我看它們就是那類狗。要是您領(lǐng)過頭,它們差不多啥事都會干,都是好狗。過來,布魯諾。”他高聲吶喊,朝那條走路蹣跚的紐芬蘭狗呼哨一聲。布魯諾吠叫著垂頭奔他們而來。

“你真該死!”黑利罵著跨上馬,“走,快上馬,這會兒。”

山姆應聲滾上馬鞍,一面在安迪上馬的當兒,機敏地胳肢他一下。安迪大笑起來,黑利異常惱火,甩起馬鞭抽了他一鞭子。

“你真叫人奇怪,安迪,”山姆說,滿臉的嚴肅認真,“安迪,這事不是鬧著玩的,可別當成兒戲。這幫不了老爺?shù)拿Α!?

“我想抄直路趕到河邊,”他們走到莊園邊界時,黑利不容異議地說,“我摸透了所有黑人的招數(shù)——他們總是通過地下[2]逃跑。”

“沒錯,”山姆說,“說的是這么回事。黑利老爺可真猜中了。不過,到河邊有兩條路:一條土路,一條大道。老爺?shù)囊馑际亲吣臈l?”

安迪聽見說這一新的地形情況,頗感意外,茫然抬頭望著山姆,可是隨即又附和山姆的說法,起勁地重申的確有兩條路。

“自然是這樣,”山姆說,“我倒想伊麗莎會走土路,這條路人們很少走。”

黑利為人老謀深算,生性多疑,害怕受騙上當,聽了對于情況的這種分析,很是舉棋不定。

“你們這兩個家伙沒一句他媽的實話!”他思忖了一會兒,深思熟慮地說。

說這話時,他那副沉思默想的腔調(diào),使安迪大為解頤。于是落在了后面一點,樂得前仰后合,顯然顧不上從馬上摔下來的危險了。山姆則若無其事,臉上現(xiàn)出極為悲切嚴肅的神情。

“當然,”山姆說,“老爺可以按自己的意思辦。要是老爺覺得好,那就走大道——這對我們沒什么兩樣。細想起來,這會兒我倒覺得走大道最好、最好。”

“她當然要走僻靜一點的路。”黑利自言自語地說,沒有理會山姆的話。

“這也難說,”山姆說,“女人家難以捉摸。她們干的事你壓根兒想不到,往往跟人們想的恰恰不一樣。女人生性相反,要是你認為她們走了這條路,事實上卻走了另一條路,那就定準能捉住她們。現(xiàn)在,我私下認為,伊麗莎走了土路,所以我看我們最好走大道。”

這番關(guān)于女人共同屬性的妙論,似乎根本沒有使黑利產(chǎn)生要走大道的想法,反而斷然宣布要走土路,還向山姆打聽,土路離他們有多遠。

“前面就是,”山姆說,他沖安迪眨了眨靠近安迪腦袋這邊的眼睛,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過,這件事我細想過了,很清楚,我們不該走這條路。我從來沒走過。路太僻靜,萬一迷了路——我們會怎樣,只有主才曉得。”

“無論怎么說,”黑利說,“我是要走這條路的。”

“哦,我想起來了。記得聽人們說,在小河附近,這條路都有籬笆擋著,對不對,安迪?”

安迪不敢確定,他只是“聽說過”這條路,可從來沒走過。簡而言之,他不能完全隨聲附和。

黑利慣于在大大小小謊話之間,做出其可能性的權(quán)衡判斷,仍然認為以走上述土路為佳。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察覺到,就山姆來說,起初提到土路,并非出于情愿,后來想到不愿意連累伊麗莎,山姆心慌意亂之中,又拼命編造出謊言,勸他改變主意。

因此,當山姆指出土路時,黑利就一頭直奔土路而去,后面跟著山姆和安迪。

實際上,這條路是以前修的,原是通向河邊的通衢,后來鋪設(shè)了新的大道,土路便廢棄多年不用了。騎行大約一個鐘頭的光景,土路還是暢通無阻的,此后,路面便受到座座農(nóng)莊和形形色色籬笆的阻隔。山姆對此了如指掌——事實上,這條路已經(jīng)封閉多年了,連安迪也沒聽說過。因此,一路之上,山姆帶著一副盡職盡責、恭順從命的神情,只是間或抱怨一聲,大叫著說:“路太不平了,會硌杰麗的蹄子的。”

“你們給我放老實點,”黑利說,“我都看透了你們。隨你們怎么瞎鬧,我也決不會不走這條路——還是給我閉嘴的好!”

“那就照老爺?shù)囊馑嫁k吧。”山姆沮喪而又恭順地說,同時又極為怪模怪樣地朝安迪眨著眼睛,把安迪逗得直樂,連肚子都快樂炸了。

山姆興致極好,宣稱要十分機警地觀察,一會兒大聲叫嚷,說在遠處高坡頂上,他望見了“一頂女人帽子”,一會兒又對安迪高叫,說:“下面凹地上,不是伊麗莎才怪哩!”山姆總是在路面崎嶇不平的地方大呼小叫,這樣,突然的加速往往使大家特別難受,弄得個黑利手忙腳亂。

如此騎行了一個鐘頭的工夫,整個隊伍人喊馬嘶、迤邐向下,來到一個大農(nóng)莊的谷倉空場上。這里,闃無人跡,人們都在田里忙著,然而明明白白,谷倉不偏不倚擋住了土路,顯然,前面的去路已毫無疑問地告一段落。

“這我不是告訴過老爺嗎?”山姆帶著無辜而受到傷害的神情,說,“一位外地紳士,怎能指望比土生土長的人更了解這一帶地形呢?”

“你這個渾蛋!”黑利說,“你原來什么都知道。”

“我告訴過您我了解,可您不相信!我給老爺說過,路給封了,有籬笆擋著,我認為走不通——安迪聽我說來著。”

這確鑿無疑,無須爭論。倒霉的黑利只得盡其優(yōu)雅大度,咽下這口窩囊氣。然后三人掉頭向右,擇路朝大道行進。

由于種種延誤,這支人馬來到鄉(xiāng)村酒館時,伊麗莎已讓孩子睡了大約三刻鐘的光景。這時,她正站在窗前,朝另一個方向張望;山姆眼尖,一下子看到她的身影。黑利和安迪在山姆后邊兩碼遠的地方跟著。緊急關(guān)頭,山姆假裝風吹掉了帽子,用他特有的腔調(diào)大叫一聲,伊麗莎立即驚醒,突然抽身回去;全部人馬迅速從窗前掠過,轉(zhuǎn)彎奔向前門。

對于伊麗莎,這真是千鈞系于一發(fā)的時刻。房間里,有一側(cè)門通向河邊,她抱起孩子,躍下臺階,直奔大河。正當她的身影隱沒在河堤下面的當兒,奴販完全看清了她,于是翻身下馬,高叫山姆和安迪,像獵狗逐鹿般,一路追去。頭腦茫然的剎那間,她仿佛足不點地,轉(zhuǎn)眼來到水邊。黑利等人已經(jīng)逼近,只見她尖叫一聲,飛身而起,越過岸邊混濁湍流,落在旁邊冰塊上。那力量仿佛是生死攸關(guān)時刻得自神靈的力量。除非對于瘋狂和絕望的人,否則這拼命的一躍是誰也無法做到的,黑利、山姆和安迪見她這種光景,都本能地高叫著舉起手來。

她飛身落腳的碩大冰塊,泛著綠色,一接觸到伊麗莎的體重,隨即吱吱尖叫不停。不過,她在上面稍一逗留,便狂呼著,拼命使盡全身力氣,不斷躍上別的冰塊——趔趄著,騰挪著,滑跌著,然后又凌空騰起。鞋子不見了,腳上的襪子割破了,每一步都浸著殷殷血跡;但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最后仿佛在夢幻之中依稀瞥見俄亥俄州一側(cè)的河岸,一個男人協(xié)助她來到岸上。

“哦,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那人發(fā)誓賭咒地說。

伊麗莎聽出了男人的聲音,認出了他的面孔。他在離她老家不遠的地方,經(jīng)營著一個農(nóng)場。

“哦,西莫斯先生!救救我——救我一命——把我藏起來吧!”伊麗莎說。

“噢,出了什么事?”男人說,“哦,這不是謝爾比家的丫頭嗎?”

“我孩子——這個男孩——他把他給賣了。那就是他老爺,”她說,用手指著肯塔基州河岸,“喏,西莫斯先生,你也有個男孩!”

“是,我也有。”男人一邊說,一邊粗魯卻又善意地把她拖上陡峭的河堤,“再說,你是個勇敢的女人。無論在什么場合,見到這樣的人我都喜歡。”

來到堤岸上以后,男人停下腳步。

“我真愿意幫你的忙,”男人說,“不過,我沒有什么地方藏你,充其量只是讓你到那邊去,”說話時指著一座高大的白房子。那房子孤零零的,遠離村中的大街。“到那兒去吧。他們都是好人,只會幫助你,什么危險都沒有——他們就是干這個的。”

“愿主保佑你!”伊麗莎誠懇地說。

“別這樣,千萬別這樣,”男人說,“我所做的算不了什么。”

“噢,先生,你一定不會告訴別人吧!”

“那怎么能,姑娘?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當然不會。”男人說,“去吧,去吧,當個懂事可信的姑娘。你還沒得到自由,但我要想方設(shè)法讓你一定得到。”

伊麗莎把孩子抱到懷里,堅定疾速地走了。男人駐足目送著她。

“這會兒,也許謝爾比覺得這是件最不近鄰里情誼的事,可叫我能怎么辦?要是他抓住那出逃的姑娘,歡迎他一報還一報。一個人后面有狗追著,上氣不接下氣,拼命想逃出去,這叫我看不下去。再說啦,我有什么理由追拿人家的人?這我干不出。”

這位可憐的、異教徒式的肯塔基老人如此這般地說著。他沒有受過憲法權(quán)利和義務(wù)的教誨,因此誤入了歧途,行事仿佛基督徒似的。然而,倘或他地位頗高,又受到頗多開導的話,那定然是不會允許他這么做的。

黑利站在那里,心懷極端的驚異目睹了這一場面。及至伊麗莎在堤岸上消逝時,他才回過頭來,茫然而又詢問般望著山姆和安迪。

“這一手干得還真不賴。”山姆說。

“這丫頭片子準是魔附身了,我看!”黑利說,“她跳躍時,多么像只野貓!”

“得,得,”山姆搔著腦袋說,“我們要是不想這樣過河,還得望老爺高抬貴手。可別以為這么過河我心里勁頭十足,絕不是這樣!”山姆隨著發(fā)出了沙啞的竊笑聲。

“你還跟我笑!”奴販怒吼一聲。

“愿主保佑您,老爺,我是沒法子不笑哇!”山姆說,心里長期禁錮的歡樂一發(fā)而不可收,“她看起來真怪,又蹦又跳,冰塊吱嘎吱嘎地響。只聽聽她弄出的聲音吧:撲通、咔嚓、嘩啦幾聲,隨著又跳起來了!天哪,她跳得太妙了!”山姆和安迪笑得眼淚淌下了面頰。

“看我收拾得你們不哭才怪!”奴販說著揮動馬鞭,朝他們頭上抽去。

山姆和安迪兩人躲著鞭子,呼喊著跑上堤岸,趁黑利還沒追上來,翻身上馬。

“再見吧,老爺!”山姆一本正經(jīng),“我看太太一定很擔心杰麗。黑利老爺這會兒用不著我們啦。要是今兒夜里,我們騎著馬穿過伊麗莎走過的浮橋,太太肯定不愿聽這話。”說罷,滑稽地捅了捅安迪的肋骨,后邊跟著安迪,策馬飛馳而去——風中隱約傳來他們放聲大笑的余音。

注釋

[1] 此處指上帝。

[2] 指當時美國廢除黑奴制之前,協(xié)助黑人潛逃的地下組織所建立的秘密通道。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巴嘎旗| 定南县| 依安县| 洪泽县| 丹凤县| 建阳市| 太原市| 邢台县| 禹城市| 门头沟区| 云阳县| 同江市| 平定县| 古浪县| 邢台市| 旅游| 望都县| 西青区| 丘北县| 彰化市| 克什克腾旗| 股票| 香港 | 平罗县| 康马县| 宁河县| 灌云县| 崇州市| 綦江县| 红桥区| 莱州市| 长葛市| 榕江县| 潮州市| 工布江达县| 斗六市| 阿瓦提县| 林口县| 谷城县| 定日县| 双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