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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戰爭與愛情
  • 唐德剛
  • 10849字
  • 2019-01-04 22:04:04

“封倉、關閘門、守莊子”

他們四人喘息未定地在大閘門口張望些時,只見門外壕埂和谷場之上,扁擔、籮筐、家貲雜物,遍地皆是,而當初暴動、搶掠的群眾,卻逃得人影全無??墒乔f內未及逃走的零星群眾,卻漸次走到閘門來。手提肩挑,都是大大小小林家的雜物;但是也有深入寶山,空手而返的。

張大隊長所有的二十七名“弟兄”,這時亦漸次回來十二三人,雖然攜回的只剩七八支“癩槍”。兵員損失了一半,槍則丟掉三分之二以上。大家相對,驚險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張大隊長把他們集合在閘門之內,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殘局。

此時聚集在閘門內外,原先的暴動群眾也有十余人。看倉老涂可能就是他們“發性子”時打死的。但是性子發過了,這批農民卻顯得無比善良、誠樸。他們看到拿盒子炮的張大隊長既然對他們毫無報復之心,大家也就聚在閘門內外,互道其驚人故事——彼此都是鄉親,不認識也面熟,所以談得頗有勁頭,很像龍卷風之后,大家齊來料理善后的心境。

“……我們應該怎么辦呢?”張大隊長坐在一張方桌上,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向鄉親發問。

“我看你應該封倉、關閘門、架跳板、裝土雷、守莊子——恐怕還要開香堂、拜大香爐,才能‘守’得住呢!”說這話的是一位坐在那“千斤大炮”的炮車上的中年人。他頭上留著個蓬松的“分裝頭”,微有幾根白發,臉上白得發青,一嘴黃里帶黑的牙齒。他穿著件和他臉色相近——青得發白的藍色大褂,補丁片片,足上穿一雙破布鞋,看來不是個莊稼漢。

在炮車之上他還放著個包袱,里面除被褥枕頭之外還有個搪瓷面盆,他腳底下地上則放著個青花白釉方口夜壺。這夜壺小和尚太熟悉了——那是張老管家的東西。倒這個夜壺也是小和尚每日工作的第一件要事。這個夜壺,他已經倒了四五年之久了。平時他恨死這夜壺,可是這天他對這夜壺倒頗有親切之感。沒有這個老朋友,他每日清晨的工作便失去重心,生命也沒有意義了。

但是小和尚卻不敢把它取回來,因為它顯然已換了主人,屬于“煙撣帚張三”了。小和尚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或應該不應該,把它拿回來,因為張老管家已經死了。

小和尚認識這位“煙撣帚”。他是這一帶農村無人不知的七八個“張三”之一。他的工作是在附近的周家集內一個土膏店兼煙館里當“煙撣帚”。

“煙撣帚”是吃哪行飯的呢?他是農村集鎮上,鴉片煙館里打雜的工人。他們多半是有“癮”而無錢的“癮君子”。無錢買“土膏”,只好在煙館內打雜,分潤點殘羹剩肴的空氣食糧。平時除“煮煙”、“燒煙”、“擦煙槍”、“換燈油”、“捶腿”、“敲背”等專業工作之外,他的經常工作和特有工具便是拿一根脫了毛的雞毛帚,他們叫“撣帚”,在舊客才去、新客方來之時,“撣”去煙榻上的煙灰,好讓新客躺下——這種“服務員”(在那個“服務員”這一現代化的名詞還未發明的年代),就暫以工具為名,叫做“煙撣帚”了。

這種“煙撣帚”在農村里可不是個平凡的人物。第一,他是屬于穿長衫、著布鞋的階層——毛主席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上所說的“打爛傘的”、“穿破鞋的”革命人物,就是他們。第二,他們可能還有些“上等階級”的階級背景,甚至是公子哥兒出身的,多半識得幾個字,甚至一筆滔滔,能說會講。第三,他們因為職業關系,交游廣闊、見多識廣,對江湖、黑道,如數家珍。

據小和尚后來告訴春蘭的故事:這位“煙撣帚張三”后來竟然變成張大隊長的“軍師”、“靈魂”、“諸葛亮”。張對他“言聽計從”,很快地就變成“西山東區”,這塊“三管、三不管”地帶的“一霸”!

當煙撣帚和大隊長還在閘門口對話之時,李連發大隊長忽然帶著二十來個伙計回來了。原來他們也是被“槍聲”、“鑼聲”、“喊鬼子聲”嚇跑了的。在黑松林內躲了個把時辰,見山下并無“鬼子”動靜,知道是一場虛驚,所以大家又回來了——沿途還拾回“整籮筐、整籮筐”的莊子里的雜物。

張大隊長見到自家伙計增多,自信心也就大起來。他和李連發商議一陣之后,乃遵照“狗頭軍師張”的建議:“封倉”、“關閘門”。

可是這時莊內還有被踩死、被打死的尸體十來具——包括看倉老涂和兩個偵緝隊里的弟兄,后者是被人“扭槍”時打死的。對于這些尸體的處理,兩位大隊長也接受了“狗頭軍師”的建議,把他們集體運到花園里的“草書房”,“鎖將起來”,以免“被狗吃了”。至于如何安葬,那是他們“尸家”收尸時“自己的事”——因為這些死者包括涂明禮,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室的人”。

這座“草書房”是林家莊主人原先建在花園內中央高坡上的一座“別墅”,它雖然是座竹籬茅舍,可是它的構造和陳設,卻是經過一位法國留學的職業建筑師,文孫的“五姐丈”張三少,精心設計和監工改建的。為著春玩柳絮、夏賞蓮花、秋聞丹桂、冬迎瑞雪,它的設計是兼采巴黎和姑蘇亭苑之長,內廳外苑相隔相通的和諧之美,真是徜徉其中,四季皆宜。

這座別墅原有個乩仙“勾乙夫人”丹書的正式名字叫“知微草堂”??墒乔f中上下,嫌這個正名太麻煩,所以大家都只叫它作“草書房”。如今兩位大隊長率領眾弟兄把十來具死尸運入“草書房”,鎖起來;想不到這“知微草堂”竟然也是個最理想的太平間。

當眾兄弟運尸的工作甫定,原先被“喊鬼子”嚇散了的群眾——尤其是“尸家”和親屬都已漸次回到莊園四周??墒沁@時但見閘門緊閉,莊內沿墻已搭起跳板,守莊者在板上來回巡行,自墻上外窺莊外動靜。林家這三間“大閘門”屋頂之上,和旁門之側原附有“瞭望臺”,自臺上亦可與莊外群眾對話。吃一塹,長一智,不管莊外群眾如何叫囂,兩位大隊長是絕不開門了。要求看尸的死者家屬,也可自花園后長堤徑去“草書房”,不必通過“大閘門”——因為林家的護莊壕溝,原只繞莊三面,花園之后,只有一條小水溝,越水溝之上小板橋,也可徑入園內。但如進入莊內,則必須通過閘門。閘門下閂、上杠,則金城湯池,外人便無法闖入了。有事則墻外訪客自可與墻頭守莊人清晰對話。古人所謂“深溝高壘”、所謂“堅壁清野”、所謂“壁上觀”等等的“壘”和“壁”,正是這個東西。

如今兩位不識之無的“大隊長”,和他們一伙的“狗頭軍師”、“小參謀”等等,在林家莊內,也就干起了中國傳統內戰上的“深溝高壘”、“堅壁清野”的勾當。莊外有警,他們也可逍遙于“跳板”之上,作“壁上觀”了。

昨日的“舊墳”,今日的“新墳”

漸漸地只見草書房附近已人潮洶涌,哭聲一片,草書房之下的萬人冢的尸親,昨日已哭斷肝腸,今日披麻戴孝,仍在圍??藜溃暵勥h近,而草書房內死人的尸親,則更呼號哭叫,慘不忍聞。最慘則是有些農民的家庭,昨日之尸未寒,今日又尸上加尸,一家之內兩遭浩劫,情何以堪?有些衰親嫠婦,禁不起這打擊,已有幾位,在草書房的角落里,懸梁而去。

慘家之一則是涂師奶。不過短短三數小時之前,她還帶著小毛,挑著滿筐粳米、臘肉、皮蛋、香腸,歡天喜地地回到家中。吃完豐盛的“早中飯”之后,正和隔壁的孫二娘談“牌經”呢,忽然有鄉親來告訴她“老涂被人打死了”。涂師奶聞報,笑不可仰。孫二娘也笑;小毛也笑。

涂家母女原是本村豐衣足食之家,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村中人對涂師奶,原就習慣于報憂不報喜的,更何況涂師奶和小毛,昨天在萬人冢上已空哭一場呢。誰知噩耗卻一個接著一個而來,涂師奶總是不信,并慫恿孫二娘去找“牌搭子”??墒窍@得太逼真了,不由得你不信,還是孫二娘好意,要她叫小毛再去“莊里”看看。小毛也不想去,最后還是媽媽給了她兩塊“狀元紅”,才把她哄去了。

小毛去了大約個把鐘頭,當涂、孫兩婆婆還在一面扎鞋底、一面談“牌經”之時,小毛慘叫著回來了。一見到媽,便撲到媽懷中大哭,說爸爸只剩“半個頭”。這一下晴空霹靂,涂師奶身子向后一仰,連人帶椅子、帶小毛翻倒地上,口角內唾出一堆堆白沫,兩眼張著像死魚的眼一樣。孫二娘著了慌,趕忙拉起小毛,又和小毛一起把涂師奶抬上涼榻;孫二娘又用大碗大碗的溫茶,灌向涂師奶嘴中,只見涂師奶嘴腮顫動,茶流入腹中,突突作響,忽然間,涂師奶把茶噴出,大叫一聲:“怎么得了呀!”接著便手腳飛舞,大哭大叫。

涂師奶這一下可瘋了。她站起來便大哭大叫著向“莊子”跑去。孫二娘和小毛則緊跟在后面,涂師奶自花園后小道直跑到“萬人?!?,再由小毛領著她自人叢中擠入“草書房”,她認識老涂的布鞋和襪子,她揭開老涂尸身上蓋著的蘆席,只見一攤血塊,血塊之上,老涂的半個頭上還掛著一個眼球。涂師奶一下撲到血尸身上,張口慘叫,兩手亂拍。孫二娘和小毛站在她身后,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在嘈雜哭叫的人聲中,忽然聽到有人大叫:“快澆水!快澆水!”頓時濃煙一片,不瞬間,只聽“撲通”一聲,接著“噼啪”不斷,一根火苗,沖天而上,走廊的天花板,亦隨之著火,一時秩序大亂。

起火的原因,是有些尸親在草書房走廊邊焚化香燭紙箔,微風一卷,把幾張著了火的“紙錢”,卷到靠在墻邊的十多張夏日遮陽、冬日防風的蘆席上去。不到幾秒鐘,這個干蘆席便惹起了沖天大火,不可收拾。加以林家這座“知微草堂”,全是杉木、松板和茅草所建,上下無一片磚瓦。地板高出地面二三尺,上下通風,一旦著火,則瞬息便有燎原之勢。

在火焰四射之時,哭叫的尸親則四向奔逃,涂師奶自老涂尸身上爬起,由孫二娘和小毛架著,匆忙逃下臺階。這時風卷火升,燒勢甚猛,熾熱難熬。孫二娘和小毛,正拉著涂師奶跑離火場,涂師奶則回頭大叫:“老涂呀!”這時她忽然轉過身去,掙脫二人的手,一下沖入火場,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火焰一卷,涂師奶已被燒成個光頭,倒入烈火之中。“媽呀——”小毛慘叫一聲,追了上去,卻被孫二娘一把抓住,拖了回來。小毛的頭發已被燒了一部分,和孫二娘跌倒地上在慘叫。

這時火勢正猛,那茅草屋頂塊塊地塌下。農村俗語說,“火要燒得兇,柴要架得空”,這座林家的草書房,下有架空干柴,上有久曬茅草,一旦著火,則火引風生、風卷火烈,這場干柴烈火,真燒得十里可見,日色無光。據事后傳聞,那時投火自焚的除涂師奶之外,還有數人。一位鰥居老爹,膝下唯有一孫;火起之時,他老人家在孫子尸邊,正襟危坐,不數分鐘,他便與孫子俱化了。傳聞中其他故事之慘絕人寰,就無法多敘了。

這場火一直燒了一天一夜,火焰始熄,然余燼猶在,時在初夏,熾熱難當,臭味四溢,不能接近。死人親屬,只在四周圍繞哭祭。數日之后,眾人始能撥灰尋尸——小毛和舅舅也持著農具去撥灰找爹娘尸體,不用說灰內涂家夫婦骨肉全無,甚至連牙齒也很難找到幾顆。

當文孫聽到他祖宅中的“知微草堂”(后被文孫爸爸改回老名字又叫“蘆坡草堂”)如此結局時,不禁深深嘆息,因為這座草房子卻是它的原始劃則師、文孫的三表哥、五姐丈,一生最得意,也是他一生學歷中唯一的一件藝術結晶。

五姐丈張叔雅原是個才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中、法文基礎均是第一流。他在法國留學時,學的便是“庭園設計”。他的一則藝兼中西的庭園設計,曾在巴黎得過首獎。北伐完成之后,他懷著滿腔熱血,趕回祖國,滿希望為新中國的公園、私宅的改進,一展所長;誰知國內內戰連年,黨棍官僚又俗不可耐,無處足容真才實學之士。他失望之余,乃憑一塊“留學生”的招牌,在一所大學教了兩年課,雖深受學生愛戴,終嫌紙上談兵,抑郁之下乃得了肺疾,還鄉住在岳家的花園之內養病。他嫌這花園“太俗”,剛好岳家亦有意改建,他乃借養疴之暇,挖空心思、盡展所學,以最低建筑費用為林家設計了這座別墅——真是大材小用,殺雞焉用牛刀。但是叔雅卻認為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件精心得意的“庭園設計”。

遺賢在野,國家政制不上軌道,像張某這樣的建筑師是徹底地糟蹋了。對他的岳家而言,也只是花點錢,滿足“姑爺”的一點心意而已。老實說,這件高雅、精美的藝術品,對他們林家上下“老爺”“奶奶們”來說,也只是對牛彈琴而已——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尤其是在一個落后的社會里,它是徹底地浪費了,浪費成一個人民自相殘殺的火葬場!

“五姐夫婦地下有知,不知對此作何感想?”文孫嘆息著說出他個人的感慨。

“你五姐他們已過去了嗎?”李蘭驚奇地發問。

文孫說張叔雅以后棄學從商,做顏料進出口。這生意又被抗戰弄破了產,在上海潦倒不堪??箲鹉┠辏羁置儡姶笈e轟炸上海,乃挈眷屬返鄉暫避,誰知在通過敵軍關卡、走向自由區時被日本憲兵逮捕了。未經任何問話,日兵便把他推入“狗欄”。五姐站在狗欄鐵絲網之外,親眼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另一群無辜難民四五人,在慘叫聲中,被幾條日本狼狗活活咬死了。五姐折返上海之后,從此胡言亂語,精神失常,在抗戰勝利的爆竹聲中,她也就與世長辭了。

在林家的“草書房”被焚之后的第三天,實在因為天熱,奇臭難當。林家莊內張、李二大隊長,乃開了通花園的水閘門,發動莊內莊外的鄉親伙計數十人在花園內四處挖土堆到火葬場上去,終于在原有的“萬人冢”之外,另堆了一座群葬的大墳。這兩座大冢,相距咫尺。一個是昨天才建的“舊墳”,一個則是今日增筑的“新墳”——“舊墳”里埋的是日寇屠殺的烈士;“新墳”內所埋的則是國人自相殘殺的“冤魂”。兩兩相對,同垂千古!

煙榻上的“隆中對策”

可是這時自我閉關在林家莊中的張、李二大隊長,又意欲何為呢?林文孫對他這個“老家”的興亡,還有著濃厚的興趣。李蘭說,根據小和尚的觀察,這兩位大隊長已成了“切了頭的蒼蠅”,完全沒有主張了,其后“餿主意”則出自煙撣帚一人,而煙撣帚最早和最主要的興趣,則不在“守莊子”——他的注意力則集中于“云土”之上。煙撣帚知道林家莊中,藏有本縣最好的“云土”;那云土比他所服務的“土膏店”中最好的“土膏”,還要好上十倍!他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原來這是他的專業知識,他是有第一手資料的。本年年初,林家莊莊主招待了一位貴賓向老師,而這貴賓精于吞云吐霧。林家雖有此好“土”,但林家主仆上下卻沒個抽“大煙”的專業人才,不知如何“燒煙”、“煮煙”、“熬煙”,所以便把他請來幫忙。煙撣帚幫忙之余,當然也可順手牽點羊了。

這位貴賓的全名叫向愷然,著有《江湖奇俠傳》十來本,筆名“平江不肖生”,是個大大的名人,至少是林家莊附近婦孺皆知的。他原在國民黨軍隊某部榮任“少將參議”。但是軍中只許拿“快槍”;拿“煙槍”多少有點不便。他早聞林家之名,羨其“上料云土”,才托名察訪“風水”、精研“命理”,來投府拜望的。林家自遜清末葉便有接待江湖的傳統,何況是大名鼎鼎的“平江不肖生”呢?所以向參議在林府一住逾月,遲遲不忍離去。

向參議本有“劍俠”之風,一向是疏財仗義的??墒撬麑Α霸仆痢眳s分厘不讓,錙銖必較。林家送幾兩幾錢幾分幾厘,他都用天秤戥過才交張三去熬;而熬煙時,向參議也是寸步不離的,張三很難下手。

但是最令張三痛恨入骨的,則是另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張三”——“屎嘴張三”。這個屎嘴張三,原與“煙撣帚張三”屬于一個階級在林家同吃“下客飯”的??墒沁@次向老師來了,“煙撣帚”還在繼續吃其“下客飯”,而“屎嘴”卻升吃“上客飯”了。向老師最恭敬“屎嘴”——有幾次主人不在,向還請他坐“首座”呢。

最令“煙撣帚”既妒又羨的則是在向老師推薦之下,“屎嘴”竟然和“五姑爺”張崇直(叔雅)同席,猜拳、吃酒。其實張崇直也是個“張三”,只是他的“張三”之下,多了個“少”字,就不與“煙撣帚”和“屎嘴”同列了。

煙撣帚最恨“屎嘴張三”,恨他既不抽煙,卻日夜和向老師躺“對榻”,兩眼瞅著煙撣帚如貓看耗子一樣。不特此也,煙撣帚如稍有動靜,他那張“屎嘴”,馬上會直言無隱地當眾說出,連個小“煙泡”也不放過。終使煙撣帚在林府辛勤逾月,還是無法“過癮”,嘴內淡出鳥來。這次聽說林家“開倉放賑”,他便飛奔而來,其志不在老涂之“倉房”,他首先搜尋的卻是張老管家的臥室——他原先追隨向老師“領云土”的地方??墒巧细F碧落下黃泉,最后只搞到一把夜壺和少許雜物,那“用斗量、論斤秤”的“黑金”,則半兩也未找到。

誰知時來運轉,這次說動張、李二大隊長,閉關自守,自己也被關在花果山內,居然當起軍師諸葛亮來了,但是在提供“錦囊妙計”之前,找“云土”實是第一要務,否則一切均屬空談了。

煙撣帚知道小和尚知其所在,小和尚也直言無隱,他二人乃結伴走上林家書房背后的小佛堂,在觀音大士之側一個裝佛經的書柜之內,不但找出二十多斤價值千元的“云土”來,書柜之內還有“金鑲玉刻”的全套行頭,槍燈俱全——這套行頭,向老師還無福享受呢!

張三取了一整包云土、全套煙具,另加煮煙“銅鍋”,和小和尚便在書房之后的“小廚房”內煮起鴉片來。如何煮得恰到好處,那就憑經驗、靠本領了。張三爺心胸寬大,有技必傳,絕不像江湖賣技的,遇事“留兩手”,他把全套本領都毫無保留地“傳”給小和尚了。自此以后,不用說“煙撣帚張三”,升等為“張三爺”,小和尚也變成張三爺的煙撣帚了。

當晚張三爺便在花廳之內,炕床之上,鋪回虎皮,搬掉炕幾,一燈明滅地吞云吐霧起來。張三爺告訴小和尚說,“三爺有‘翹胯癮’”。他叫小煙撣帚把地下的兩個“搭腳凳”,重疊起來,放在他煙榻之上,他“翹”起“胯”子來,架于凳子之上,腿高頭低,然后吞吐起來,才能大過其癮。

不用說張三爺今晚是大過其癮了,其過癮之樂,實非我輩無“癮”的作者、讀者這般俗人所能想象于萬一。張三爺一輩子沒有過過這樣的癮,過足了,張三得意忘形,并叫小和尚來唱個“過癮”歌。他左手執煙槍、右手拿茶壺,唱道:

一口煙,吃下肚,還不怎樣??;

二口煙,吃下肚,肚子里,

嘰嘰咕咕地響!

三口煙,吃下肚,好比、好比

觀音老母,站在云頭上啊——

……

從張三這支小調里,人們就可想象出癮君子們,癮過足了,正如觀音大士“站在云頭上”飄飄然之樂也。

張三爺飄飄然之后,問小和尚有什么可吃的。小和尚告以廚房之內尚有些殘羹剩肴,是大隊長們吃剩了的。對一個鴉片鬼,“吃”是沒什么重要的。他趕去胡亂吃了些酒肉,但是卻忠告二位大隊長以后應在“花廳”里吃——廚房之內只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吃的。大隊長吃飯要自知“身份”。他這席話,二位“領導”也頗覺有理。

飯后,兩位大隊長和小和尚都一齊到花廳在張三的煙榻之側坐下“閑談”——大家要想出點今后怎么辦的主意來。在這場非正式的會議之中,主講人就只有張三爺一人了。

張三爺一榻橫陳,左手持“槍”、右手持“簽”,胯子架得比頭高,謙虛地說:“俺張三只能做軍師,非主帥之材?!爆F在他們二張一李應該是“桃園三結義”同生共死。張得標既然當過兵,現在又是“大隊長”,又“富于春秋”,就應該“扎寨稱王”,當“主帥”。張得標惶恐地說,他不能當“主帥”,因為昭覺寺山上還有林三奶是“總隊長”呢。

“哼!林三奶,”三爺冷笑,說,“這些丫頭,只能做做‘壓寨夫人’吧!哼,總隊長……”

李連發接著說:“她們是蔣委員長派的呢!”

“二弟,我告訴你,”軍師用那根細長的鐵“煙簽”指指李連發的鼻子說,“你搞了人,搞了槍,坐鎮一方,蔣委員長招了安,放你做總司令呢!哼,總隊長……”他又補充說:“聽說那里有七八個美女。咱們弟兄伙將來搞大了,各討一個做‘堂客’!”

軍師這番話雖近乎癡人說夢,但是這“夢話”倒真的打動了兩位草莽英雄——真的,梁山上一百單八條好漢,哪一個是“蔣委員長派的”呢?所以大家愈談愈投機。

“但是這林家莊,總是我們少奶的家嘛!”小和尚聽著有點不平,因為他畢竟是“少奶”和“三哥”的心腹、“小尾巴”也。

“小屁精,你懂得什么?替我燒壺茶去!”煙撣帚罵了小和尚一句,又繼續說,“三百年來這個莊子,換過幾姓了?他們林家那些王八老祖宗,還不是當年‘遍地黃花開’,娘的,‘下江蘇’‘招安’來的……以后這林家莊,應當換個名字叫‘張家寨’了……”

軍師這席話,說得那有心當“寨主”的人,直是點頭。他也催促小和尚到大廚房去替大家泡壺茶——小和尚雖然小,將來長大了,“大家見財有份”。

把“總隊長”擄來做“堂客”

張三罵小和尚的話,小和尚那時并未聽懂。至于他們三人商談的內容,他也只一知半解。不過小和尚是林家內宅里長大的,對林家有深厚的感情,聽到張三罵林家“那些王八蛋老祖宗”,他覺得很刺耳。但他從未聽人說過這種話,所以同時也覺得很新鮮?,F在看到這兩位大隊長對“煙撣帚”都如此信服,小和尚對張三也不敢抗命。

他去燒了開水,又自賬房內找出些“銀針”、“雀舌”一類的“細”茶,又摸出一聽“大前門”和一些桃酥、烘糕、狀元紅等果點,用紅盤子,捧入花廳。眾人一見大喜,把“小參謀”大人夸獎一番,然后抽名煙、喝細茶、品美點、談女人——這些都是這三位鄉下哥哥一輩子都未嘗有過的享受,若非“遍地黃花開”,這種高級享受,哪里輪到他們呢?所以三人喜上眉梢,干脆談他個通宵。

這次通宵之談的重心,還是以落實張三的意見為主。張三認為這是個“改朝換代”、“三不管”、“遍地黃花開”的“年頭”。誰有槍、有人,誰就是“一方之王”、“一國之尊”。

張三舉例說:當年俺鳳陽府朱洪武起兵打韃子時,有位軍師朱升便勸他“廣積糧,高筑墻,緩稱王”。現在俺三人結義,“三廷齊備”。倉中有糧數百擔;有林家莊的高墻,日本鬼子也打不下;我們又不要稱王,只想搞“個把總司令”——這樣發展下去,將來張得標不愁不做個“張洪武”。只是時代不同了,朱軍師那九個字似嫌不夠,所以他要再加六個字:“要有人,要有槍”。但是這六個字在張三看來真是舉手之勞。第一,現在正是“青黃不接”之時,遍處是饑民,正是“招兵”最好的時候。第二,國民黨軍隊新敗之后,遺槍遍野,帶槍的散兵游勇,也遍地都是。以米換槍、以槍招兵,組織三兩百人,只是旦夕間事。現在西山東區的草莽英雄,無不在找槍找人,在三不管地帶,割地稱王。

“你看那個狗肏的‘煙猴子張三’,”軍師張三把白玉雕花的煙槍一揮說,“他煙也不刨了,帶了十來支槍,也當起他媽的‘支隊長’了。前兩天還在嚷著要收他媽的‘田畝捐’呢!笑話不笑話???”

“煙猴子張三”是他們四個人都認識的。他在周家集的雜貨店內“刨旱煙”。這種刨旱煙的“煙猴子”是中國舊社會里唯一有“罷工”能力的一種有組織的技工。他們上至宜昌、下至吳淞,長江各口,同業同行,一氣相連。如果“資方”不識大體,開罪了他們,幫主一聲令下,則長江流域、千里沃壤中的千萬煙民,臉上倒掛的兩煙囪,都無煙可冒。一旦官府追查是非,縱是督撫司道,也得讓他三分;小雇主、小商人,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可是在非罷工狀態下,這種“煙猴子”只是社會最下層的“賤民”。如今“遍地黃花開”,連“他媽的煙猴子張三”也當起“支隊長”來,并且要“征收田畝捐”,豈不是“他媽的笑話”!?

“可是‘煙猴子張三’,在幫、在理啊!”小和尚聽著插了一句嘴。

“哎!這小家伙倒還懂點江湖呢!”張三驚訝地說。其實小和尚懂個屁“江湖”。他更不懂啥叫“在幫在禮”或“在幫在理”,他只是聽別人說的罷了。

“煙猴子張三不但在幫在理,他輩分還不低呢?!睆埲^續說下去。

“他是‘延’字輩。”李連發也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是‘慶’字輩,是不是?”張三用煙簽點一點李的胸脯,李點點頭。

“你是什么輩呢?”張大隊長聽得有點茫然,因而也向張三問了個茫然的問題。

“抽大煙不能在理哎!”小和尚接一句。

“小家伙講對了?!睆埲龑擂蔚匦σ恍Α?/p>

根據煙撣帚張三在土膏店中搞了十來年“口述歷史”所知,他們西山區這一幫,自祖師爺“寧王”以后,已有十五輩之多。這前后十六輩的輩分是:“洪荒載福、武德滋彰、天錫純嘏、延慶開祥”。祖師爺自己雖忠孝雙全,但是死于非命,所以是“荒”字輩。當今西山東區和大江兩岸,是“延”字輩“當浪”?,F在“遍地黃花開”的,除散兵游勇、土豪劣紳之外,就是他們“延”字輩弟兄了。但是按幫規,兄弟有手足之情,鬩于墻而外御其侮,“不作興大魚吃小魚”。大家應平等團結、抗日鋤奸。

但據張三的觀察,像“煙猴子”那些“延”字輩弟兄“單搞”,也搞不大。“聚眾不能稱王,招安、受編也當不了連長?!焙我怨誓??張三說,他們雖有“人”、有“槍”,但是沒“糧”、沒“墻”。

現在他們這二張一李的“三結義”,有“糧”、有“墻”,便不愁沒“人”、沒“槍”。他們所需要的只是個“高輩分”“嘏字輩”。有此便可在西山一帶,“大魚吃小魚”,把“延字輩”的小魚統統吃掉,然后占“山頭”、“扎寨稱王”。稱王之后,進可以“打江山”、“當皇帝”;退可受“招安”,當“總司令”。

張三這一說,把“三弟”張得標說得心花怒放,他忙問怎樣能搞個“嘏”字輩當當呢。

“那你得‘拜’個‘純’字輩的‘大香爐’做‘老頭子’呢!”張三說。

根據張三在土膏店中調查研究的結果,西山區只有一個“純字輩”,姓王;他祖先原是“鏢師”,所以“輩分”特別高。這姓王的近在七十里外的梅溪鎮當屠戶。他因為輩分太高,收徒弟可能攪亂“大局”,所以他平時不收徒弟,但是現在“遍地黃花開”、“亂草出蛇”,他今日如收徒弟,或可有穩定“大局”之功。他為此而破例“開山”,也未可知。大家不妨先去磕頭燒香,萬一“王屠戶”答應開山門,那就“大局定矣”了。

他們弟兄三人商量了一夜,最后決定由張得標備“豬頭三牲”暨錦帳被褥、雞鴨鵝魚等厚禮去親謁“王屠戶”,如蒙“大香爐”恩準收為“弟子”,他們就可以首先把“延字輩”弟兄們的武裝“一網打盡”。然后“布告天下”,招收所有散兵游勇、土豪劣紳,“納入帳下”。其后便以昭覺寺為“聚義堂”,設寨把關——這樣便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了。

“那你把那些蔣委員長派的姑娘,放哪里去呢?”李大隊長不免憂心地問一聲。

“咱們弟兄三人分一分嘛?!睆埲f。

“我們幫規,‘犯奸犯淫’是首惡?。 ?/p>

“操你屁股,什么首惡?”張三噴向老李一頭的大煙,使老李咳嗽不止,然后又說,“老票,你討過老婆沒有?”老票說他未討過。

“咱們三個王老五,討幾個女學生做老婆睡覺,犯什么奸?犯什么淫?”說著他自煙榻上坐起,面對面問老票,同時把鐵煙簽揮舞不停,使老票直是退讓。

“大哥說的話也有道理,”張得標說,“我們就命中注定討大腳婆子嗎?”說了這句話之后,張得標便想起昭覺寺里那八朵蓮花,那八只天鵝。現經張三爺提醒了,“天鵝肉也并不是吃不得的”。張大隊長也為之飄飄然。

“操屁股的老票,”張三又罵了老票一句,問道,“今晚把嬌滴滴的三奶送到你懷里,你不操???你不操!?”

煙撣帚張三是看過全面打扮、綾羅綢緞、花枝招展、“嬌滴滴”“三少奶奶”的——那才是個把月前的事。當“三哥兒”帶了“新三奶”回莊探望,這位手握“中饋”大權的新主婦,曾經招呼“許朝奉”和“楊師傅”備“四海六盅”,開“整壇花雕”慰勞全莊“水旱伙計”。煙撣帚是這一帶消息最靈通、最有名的“張趕上”——凡林家莊有喜慶喪葬的酒食,他總會實時“趕上”,百不缺一。

那次當盛裝的新主婦在鄭奶奶、曹小姐、楊師奶和春蘭簇擁之下,手持金杯,含笑向眾人勸酒時,她那副美艷儀容、芬芳氣息,直使這個王老五、鴉片鬼的張三,把大半杯花雕倒入自己的領子里去了——那也是這個饞人,貪酒食而“不知肉味”的第一遭。晚間回家之后,在破床之上,正不知下流地“自戕”了多少次。今晚他不是在罵老票,而是他自己在想入非非。

當他們三人煙霧橫飛,談得興高采烈之時,小和尚實在困得要死,但他沒有打盹,因為他們三人討論的問題太有刺激性了。在十來年后,小和尚自蘇聯留學歸來,他還和愛人提起這一晚的經驗,說他們三人在討論發動個小型的“西安事變”,要把“主帥”、“總隊長”擄回來做“堂客”呢!

文孫聽后為之大笑,把嘴內的“東方紅”都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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