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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搶了他的女朋友”

話說這三位野心家商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準備了一天。在林家的剩余物資中,選了些“上等金華腿”、“毛尖細茶”、“特產舒席”等等名貴禮品,當天午夜兩位大隊長便帶了兩個伙計,在眾人不知不覺之中,開了水閘門,溜出莊外向梅溪鎮去了。行前他倆囑咐幾位心腹伙計,緊閉莊門,在他倆人回來之前,“省主席來了也不許開門”!萬一鬼子再下鄉時,向“軍師”討“錦囊妙計”。

小和尚告訴李蘭說,他們一去三天,究竟如何見了“王屠戶”,如何拜“老頭子”,他就一無所知了,因為他沒有隨行。據說“拜老頭子”是在幫者最神秘的事,當事人按嚴厲幫規終身守口如瓶。外人不知內情,一切傳聞,均屬于“瞎猜”。小和尚后來回憶說,他只知道張得標拜過山門,回來之后,態度嚴謹、寡言少語,簡直“換了個人”。

最奇怪的,李蘭說,是他二人回來時卻帶了一個名叫“阿七哥”的青年神秘客——據說是個“小屠戶”。阿七并自稱是“林家三奶的‘師兄’”,是“三哥兒的‘把兄弟’”。所以他到林家莊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大堂屋”里去“上香”、“拜大像”。

阿七磕了頭之后,張、李二兄弟也磕了;軍師煙撣帚,當然更跪拜如儀——自此以后,他們三人再也不敢說那“大像”上的老頭子、老太婆,是什么“林家王八蛋的老祖宗”了。至于昭覺寺里那“嬌滴滴的”八位仙女、八只天鵝,他們也就不敢再亂打主意——箭在弦上的一場“西安事變”,乃消滅于無形。

“哎呀!”文孫聽到這故事,真有點大驚失色之概,說,“阿七哥真到過我家嘛?”

“到過了,”李蘭說,“那小屠戶還吹是你的‘把兄弟’呢?!睋钐m回憶,兩位大隊長后來曾陪他上過山,他要去當面向“師妹”報告,“媽媽在鬼子來時是怎樣‘過去的’;師父把‘她老人家’怎樣安葬的”。

小屠戶上昭覺寺時,正值三奶病重,朱三媽怕她受刺激,不許他見“總隊長”,所以他就下山回去了。

“他下山之前,還托朱三媽轉告‘師妹’,并拜候‘文弟’你呢!——牛皮大得很!”李蘭笑著說。

“不是牛皮!”文孫嘆口長氣,說,“他的確是我的‘把兄’,雖然我們并沒有磕過頭!”

“什么?三哥!”李蘭簡直覺得是個晴天霹靂,驚奇地說,“你也加入過幫會?。俊?/p>

“你知道的,”文孫十分自信地說,“我怎會加入‘幫會’呢!?”

“我就是說!”李蘭稍感輕松。

“那是我和阿七的事,與幫會毫無關系?!?/p>

“你這個金鑲玉琢的地主大少爺,”李蘭說,“和一個文盲小屠戶‘拜把’?”

“我很尊敬阿七,”文孫說,“我也搶了他的‘女朋友’。”

“三哥,別胡說八道了,”李蘭不信,但又驚奇地說,“你說小屠戶曾經是小瑩的‘男朋友’?。俊獎e胡說八道了!”

“小瑩沒有告訴過你???”

“四十年來,她說的零零碎碎、古古怪怪的小故事多著呢,哪記得那許多?!?/p>

“我知道小瑩的身世,比你們多得多嘛!”

“那自然嘛,”李說,“你們原是恩愛夫妻嘛。”

“阿七那時愛小瑩,愛到要尋死的程度,”文孫說,“小瑩也說他‘九全十美’,她真有意要嫁他呢——我搶過來了?!?/p>

“別胡說八道了,”李蘭苦笑著說,“你搶過來,那你是‘十全十美’了?!?/p>

“我也是‘九全十美’,”文孫很鄭重地說,“我們兩個‘情敵’,勢均力敵?!?/p>

“別胡說八道了,”李蘭已說了七八個“胡說八道”了,而文孫還在繼續其胡說八道。李蘭又說:“一個知識女青年,會愛上一個文盲,無產階級的小屠戶——尤其在你們那個封建時代???”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林說,“青年人羅曼蒂克嘛!”

“再羅曼蒂克,在你們那時代都不可能!”李蘭斬釘截鐵地說,“縱使在我們解放后的‘四個輪子、一把刀’的時代,都不大可能,我決不信……”

“什么‘四個輪子、一把刀’呢?”文孫不解其意,請李場長解釋。

李場長解釋說,解放后有四大行業,為農村女孩子“選擇對象”時所喜愛。那四項行業是:醫生、軍人、司機和屠戶。所以有首順口溜,叫做:

 

白衣大士,紅旗飄,

四個輪子,一把刀。

 

文孫聽后大笑,說李蘭她們這個“把鬼變成人的新社會”,搞的是“唯物主義”;在他那個“把人變成鬼的舊社會”,搞的是“唯心主義”。所以小瑩那個心頭充滿“羅曼蒂克”思想的女知青,真考慮過嫁給那位“九全十美”的文盲、小屠戶。

“別胡說八道了!”李蘭又重復一次。

“不信你有機會去問問小瑩,”文孫說,“將來有機會,我們也可‘三曹對案’。”

“怎么會有這回事呢?”李蘭還是不信,但口氣已放松多了。

“那個吃人的舊社會!”文孫說了,又嘆了一口有真誠感慨的氣,說,“李場長,在那個環境里,你如是小瑩,你也會作如是想的?!?/p>

“究竟是怎么回事嘛?”李蘭似乎是被說服了,他要文孫說點“大綱節目”來。

“九全十美”的“一把刀”

文孫說,小瑩祖籍是梅溪鎮,但她卻出生于大都市??箲痖_始那年她父親死了,隨寡母返梅溪逃難。那年小瑩十八歲,長得如花似玉。因而她寡母孤雛一回到梅溪,就變成當地流氓、地痞、小官僚、小軍官、鄉鎮干部、小地主、小惡霸等等“獵艷”的對象。有的企圖恃財誘奸,有的竟白晝橫加污辱,有的則午夜逾窗登床行強。當地下流的士紳,則試圖介紹小瑩為有錢有勢的做“側室”、做“偏房”、做“姘頭”或“姨太太”。最不堪的則是當地因過軍頻繁而生意興隆的妓院,亦派人前來招攬,餌以重利,要小瑩進“堂子”。

小瑩母女單門獨戶,身無余財,承受不了饑寒和攪不完的性騷擾;而流氓、地痞、鄉鎮干部,又一氣相通,小瑩縱使當街受辱,亦投訴無門。而最令小瑩傷心的,則是一向視她為掌珠的親生母親,受不了饑寒交迫,竟然也時動鬻女療饑的邪念——一個十八歲的美艷少女,被迫浮沉于這樣一個罪惡的人海之內,真是永無翻身之日,想到“洪洞縣內沒有一個好人”!

因此在回到父母之鄉不到六個月的時光,小瑩精神承擔不了,竟至三度自殺未遂。當她第二度自殺被救之時,她是決心不再活下去了,可是與她同街坊的“殺豬王屠戶”,實在看不下去,他乃帶了兩個徒弟,真的拔刀相助,總算把一些流氓、地痞、色狼和政府社會中的一批衣冠禽獸的邪氣,壓了一壓,使小瑩鼓起勇氣再活下去?!鞍⑵吒纭北闶钱敃r王屠戶的兩個徒弟之一。小瑩母女感激王師傅仗義相助之恩,乃由小瑩叩頭,經王屠戶收為“義女”;王屠戶的兩個徒弟,自然也就是小瑩的“師兄”了。

阿七那時才二十歲,長得一表人才,跟師父練得一身“武當派”好武藝。為人誠實善良,不煙不酒。心田忠厚,溢于言表。跟當地那些什么“干訓團”出身的“鄉鎮干部”、胡作非為的流氓地痞和一些寡廉鮮恥的軍政商學各界里的衣冠禽獸相比,簡直是垃圾堆里的一顆明珠。

小瑩認為阿七基本上是個“十全十美”的農村青年,不幸他生在一個貧農之家,上不起學,父親只好把他找個師父,學點“一把刀”的手藝,好自食其力。他未讀過一天書,二十歲了,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文盲,所以小瑩說他“九全十美”。

自從認識這位十八歲的“師妹”之后,這位二十歲的青年對小瑩也真的是視如“掌上明珠”——吹也舍不得吹一下,抹也舍不得抹一下。他對她的“寵”和“愛”——最真誠的寵和愛,處處流露無遺——本來嘛,談過“你死我做和尚”的戀愛的看官們,應該都有此經驗:真正的愛情,本不需要寫“妹妹我愛你”的情書,更不需要“跪在石榴裙下”。

阿七那默默無言的真情實意,竟然深深地打動了這位寂寞少女的芳心,使她自己意志里,發生無限的矛盾。她自問:“愛情”是有“條件”的嗎?“知識”、“教育”、“了解”難道都是“愛情”的“條件”嗎?那么“金錢”、“地位”、“名利”等等,是不是“條件”呢?這位竟然三度企圖自殺、她朋友所說的“外柔內剛”的少女,內心中終于否定了愛情上附帶的一切條件——她那寂寞的冰心,終于被那無言而熾熱的愛火所融化了。但是可憐那憐愛之心太切而自卑之感過重的阿七哥,哪里知道姑娘心事呢?——他始終不敢造次,做一點露骨的表示。也是上蒼以萬物為芻狗罷,小瑩的愛他,也就愛在他那純真誠摯的脈脈無言。

最后,當小瑩女扮男裝于月黑風高的深夜,偷偷離開梅溪鎮時,“干爹”叫武藝高強的阿七,懷利刃相送。等到天亮,小瑩已安全了,保鏢要回去復命,阿七始對師妹說出一個衷心的要求——唯一的一次“要求”,最初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他要她叫他“死”。

小瑩著了慌,她抱住阿七的腰,把頭埋在阿七哥懷內,慟哭一陣,把阿七的破衣哭濕一大片,然后向阿七哀求著說:“七哥,何必呢?我們都還年輕,天長地久嘛……你死了,今后哪個保護我呢……”小瑩哭得很傷心。阿七沒有哭,但也擦擦鼻涕和眼角,就回去了。

后來文孫和小瑩訂婚時,小瑩把這故事,說給文孫聽。文孫深為阿七的純真所感動。他著人把阿七請來,并為他做了一件“花緞絲棉袍”,在訂婚喜筵上,以小瑩的堂哥身份,作為女方家長代表之一。

筵后,文孫和小瑩攜手送阿七哥到城外相別,互道珍重之時,阿七向他二人所說的還是那句老話——他囑咐“文弟和瑩妹”,他是個鄉下人,不能替他二人做多少事,但是以后他二人如需要,要有人去“死”的事,就請告訴他。他這番臨別祝詞,說得小瑩泣不成聲;文孫也為之眼淚汪汪。

文孫相信阿七這話是真誠的。他告訴李蘭說:“中國古代歷史上,有所謂‘死士’,真不是司馬遷在‘胡扯’!”

所以文孫對他這位誠摯的“把兄”,十分敬重,數十年不忘。

阿七哥的話,不是在“吹?!?!

另一個“九全十美”的三角

“為什么小瑩也說你是‘九全十美’呢?”李蘭說,“我看她對你真是‘死而后已’,癡情癡得四十年如一日……”說著李蘭又深深嘆口氣,“……存亡不知,四十年如一日,結果還是什么‘九全十美’!……”李蘭浩嘆不置。

文孫說,就因為他缺少了這“一全”,才注定了他二人“四十年的悲劇”!

“我看你那時是‘十全十美’了——人品、容貌、財錢、學問……你缺哪‘一全’呢?”李蘭說著笑一笑。

文孫嘆口氣,搖搖頭,又苦笑一下說:“她說我‘沒有階級意識’……她那時篤信‘馬列’、迷信‘馬列’嘛!”

“這倒也是真的,”李蘭也嘆口氣,說,“四十年來我也未看到對‘主義’的信仰,篤信到像田軍那樣的。你那時也的確是不知‘民間疾苦’、沒有‘階級意識’呢。”

“我對小瑩說,馬列書籍我可以看,主義我也可以信仰,階級意識我也可以培養嘛……”文孫回憶出四十年前他對女友,為愛情而遷就的一片誠心。但是他說,小瑩認為“階級意識”是出于“實際生活的體驗”,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式的可以矯揉造作“培養出來”的。沒有“階級意識”,“馬列經典”是看不懂的,所以我在尋求真理的“革命道路上”,是生了先天性的無可醫治的“絕癥”——所以搞了四十年,還是個“九全十美”。

“這倒也是真的。”李蘭又嘆口氣。

文孫又回憶說,他那時也曾勸過小瑩,要她轉學到“臨中”來,手續都弄好了,而小瑩不肯。她說她原很羨慕同學們有錢進“臨中”;她失學了,進“政宣”演話劇。但是既進“政宣”之后,她思想就完全轉變了,她認為“臨中”同學,都是不知道真理的“糊涂蟲”。只有她們上過政宣政治大課的才見到了“光明”,認識了“真理”。她要為真理奮斗到底,“救國之外,還要救民——救民比救國更重要”。

“她那時既然懷孕了,你們為什么不正式結婚呢?雙宿雙飛,二人一道逃難一切問題不都解決了嗎!”

“我們是預備三八年夏季在我家結婚,爸媽和她媽都預備回來主婚……否則她也不會懷孕的——結婚后,如果小孩子早出來了一兩個月,我和小瑩都會賴皮說‘孩子不足月’……”文孫厚著臉皮說出他二人四十年前不可告人的鬼胎子。其實李場長知道他二人的底細,不過不愿重提使博士難堪罷了。

文孫又說,他們那時都“眼皮太淺了”,自己騙自己,說什么“臺兒莊大捷已帶來‘最后勝利’”!

抗戰既然已經“勝利”了,文孫就勸小瑩脫離“政宣”——此后不升學便回莊子做“少奶奶”。小瑩“外柔內剛”,她不干嘛。她說抗戰勝利只是“民族革命”勝利了?!半A級革命”如果不徹底,“民族革命”就失去意義,所以臺兒莊之后,她還要留在“政宣”之內,繼續為“階級革命”之勝利而努力。

文孫覺得她女友的話,確實有點道理,所以也未勉強她退出“政宣”——去為“愛情”犧牲“真理”、停止“革命”。但是文孫說來似乎也有點悔恨。那時小瑩對他的愛情,也是她無法犧牲的。文孫要另作堅持,小瑩也就不那么倔強到底的。但是文孫太愛她了,也太寵她了,同時也被她的“真理”說服了——一念之差,便決定了他二人四十年的悲劇和終身的命運。

文孫說,他那時曾把小瑩這番話告訴了好友姚大余。大余說:“去她的活見鬼!”

文孫那時覺得大余太粗、太鄙、太俗……沒有他女友卓越的見識、可愛的人性和悲天憫人的傳教士的情操!

后來在美國安靜的三十年中,他時常一燈獨坐,讀些祖國來的報章雜志,和一些有關祖國的中外書籍,他迷惘了——“國家大事”、“真理”、“革命”等等又豈是一個十八歲的小文工團員所能掌握的呢?雖然在四十年后李場長還一再夸獎田軍當年對“革命理論”的研究頗有“火候”。

“田軍那時才十八歲,”李蘭驚詫地說,“她對革命理論的了解,倒真深奧呢!哪里學到的呢?”她不禁問了一句。

“我另外還有個‘九全十美’的情敵嘛,”文孫苦笑著說,“小瑩的那番大道理,全是他傳授的?!?/p>

“你又有個情敵了,三哥!”李蘭又說他“胡說八道了”。

“她的‘政宣隊’里,那時有個‘政治指導員’叫張叔倫,”文孫回憶說,“也是個‘張三’!我們林家跟‘張三’真有緣!”文孫說著也苦笑一下。

“張叔倫?……”李蘭為之一愣!她正要說下去,文孫未等她開口,又繼續說下去了。

“這個張三也愛小瑩,愛到要死的程度,”文孫說,“但他也只是個‘九全十美’的家伙,對小瑩有自卑感,把愛情憋在肚子里,不敢講出來——所以我的情人,他也搶不去?!蔽膶O敘述了“張三”,自己也自覺好笑。

“張叔倫以后也改了名字,你知道不知道?”

“你也認識張叔倫!?”文孫詫異地說,“他后來改了個什么名字?”

“領導同志嘛!”李蘭說,“不說了吧。”

“……”文孫看著李蘭,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氐阶鎳螅瑑扇齻€星期的經驗告訴他,你和“共產黨”打交道,他們不想向你說的事,你千萬別問,問了,就有“探聽”之嫌,所以文孫就不問了。其實張叔倫的為人處世、道德文章,都是文孫極其佩服的。他三十八年前和小瑩訂婚喜筵的“祝詞”,便是文孫恭請他說的,說得文孫極其心折。現在他倒很想知道這位老友的下落呢。

文孫雖不便問李蘭,而李蘭卻追問了文孫一句。她問:“張叔倫為什么也是個‘九全十美’呢!?”

“叔倫那時已三十六歲了嘛。比小瑩年齡大一倍。”

“相差十六歲,也沒什么太了不起!”

“你五六十歲這么說,”文孫說,“你十八歲看法就不一樣了?!?/p>

“我看張叔倫和田軍之間,年齡恐怕不是唯一的問題?!?/p>

“當然叔倫在早先的感情生活上,還有很大的創傷,”文孫說,“他在青年期曾和一位教會學堂的?;ń饬思s——他說那當?;ǖ奈椿槠拗皇莻€‘衣架子’。解約后他又愛上一個不識字的漁家女,但是那少女最后跳海自殺了——叔倫傷心得要死,便立志要推翻那‘萬惡的舊社會’……”

“我看不全是這些問題在作梗!”李蘭說。

“小瑩曾經告訴過我,”文孫回憶著說,“她也熱‘愛’著叔倫——但是那個‘愛’,只是一個少女對舅舅的愛、對叔叔的愛。所以她對我的愛,始終未動搖過……我和叔倫之間,沒有什么‘三角’‘幾何’!”

“但是張叔倫對小瑩的愛,則一生未動搖過呢!”李蘭說。李蘭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未說。

“你在哪里認識張叔倫的?”

“在昭覺寺嘛?!?/p>

“張叔倫也到過昭覺寺嗎?”文孫問,“怎么去的呢?”

“還不是為著我們的那個‘禍水’嘛!”李蘭無可奈何地笑著說,“他是我們昭覺寺時代的‘上級領導’呢?!?/p>

“他是‘政治部’派去的?”

“他和項軍長項英是好朋友,”李蘭說,“請調過去的——公私兼顧?!?/p>

“這些事我都毫無影子呢?!蔽膶O感慨地說。

“阿七到昭覺寺時,張叔倫也在那里,”李蘭說,“你們這三位‘情敵’,就缺少你一位,沒有狹路相逢!”

“在這場我們三人的‘階級斗爭’中,”文孫開玩笑地說,“我是唯一的‘勝利者’呢。想不到小瑩病得那么嚴重,我竟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真是內疚不堪。”

“這個世界上,男女是太不平等了,”李蘭說,“男子闖了禍,可以跑掉;女人就跑不掉!”

“小瑩那時病情怎樣呢?”文孫補問一句。

“還要問嗎?”李蘭說,“我們的‘總隊長’、‘總司令’,那時真是慘不忍言?。 ?/p>

朱三媽的“心肝”

本來在小瑩被派到“昭覺寺”之初,她已自己肯定有孕了。她最初對懷孕的心理反應,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喜的是感情:她懷中已有一個可愛的小寶寶,恨不得早日和他(她)見面——抱在懷內多可愛!而懼的則是理智: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在這深山古廟之中,寡親少友、無醫無藥,怎能生產呢???生下個孩子,又如何撫養呢?一念及此,又五內同摧!因此在無人的場合,她有時向自己微脹的腰圍微笑,默默叫聲“小玉”;有時則又泣不可仰,淚濕衣衾——這時的心情是無比地孤單和矛盾。這本是個大喜事。在正常條件之下,丈夫、公婆、爹娘、姐妹,對個十九歲的孕婦,該是多么疼愛。如今他們都在何處呢?所見的只是月黑風高、青燈古佛。有時一人摸索暗室,凄楚之情,豈言可宣?

小瑩畢竟才十九歲,一年之前尚是一頭小羊,咿唔于爹媽膝下;上月明月未缺之時,也還是男友懷中撒嬌撒賴的小情人。怎知一年未周、兩月未竟,就孤苦零丁若此呢?她面皮又弱,縱在結拜姐妹之前,亦從未透露絲毫隱私;而在難友同事之間,則又苦撐病體,任勞任怨,工作無間。她唯一阿Q式的自我安慰,則是偶于午夜之后,腰酸心跳難以入睡之時,偷偷披衣離床,摸到觀音殿內大士神像之前,默默祈禱一番。祈求觀音大士,慈悲為懷,保佑她腹中幼兒平安出世;保佑她不知去向的丈夫情人,未遭兇險;保佑她孀居慈母,安全無恙……保佑她娘婆二家,安渡浩劫;保佑祖國復興;保佑抗戰勝利……

小瑩自詡是個“唯物主義者”,認為“宗教是鴉片煙”;她更不信輪回邪說、祈福妄念。但是夜半不能入睡的時候,她倒覺得匍匐于這個莫須有的“觀音大士”之前,有其亂里求安的療效;所以夜半的私行,已成為她個人對失眠癥的心理治療。

一次她正在輕微地喃喃自語之時,忽覺身后有嗚咽之聲。她忙回頭一看,竟然是文梅也跪在身后,并掩面而泣。小瑩一見到文梅,便一下撲過去,摟著文梅,也嗚咽起來,嘴內“梅姐、梅姐……”地輕微地哭叫不停。

“瑩啊,”梅姐也輕微地怪著她,說,“這種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砍宋抑猓氵€有什么更親的人?……”

原來文梅和小瑩是同睡一個草窩。這次文梅醒來,卻見小瑩不在身邊,為著好奇,她也披衣而起,終于在“觀音殿”里,發現小瑩跪在那兒。她本擬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在小瑩身后“吹”她一下,嚇她一跳。誰知她發現小瑩在做“禱告”,喃喃自語,不時還擦擦眼淚。這一下文梅不“吹”她了,乃跪在她身后,聽她“禱告”些什么,終于聽出了全盤機密。文梅想想小瑩和自己的身世,不禁也悲從中來,用雙手掩了臉,嗚咽起來。

自此以后文梅就變成小瑩懷孕期中的第一位助產士。后來春蘭來了,小瑩受了刺激,健康日頹。所幸春蘭原是服侍她的“丫頭”,后來三人又結拜姐妹,這次朱大隊長又特地選出她和秀英來侍候“總副隊長”,春蘭就更感覺到名正言順。所以她發現秘密之后,也就加入了“副隊長”的行列。二人聯合來服侍孕婦——有時小瑩不接受她二人的服務(如打洗臉水、洗澡水、洗內衣內褲等等),她二人就罵她,甚至打她“手心”,要她接受,使秀英在一旁瞠目不得其解。但是在她二人強迫服務之下,小瑩也得了無限安慰,而精神漸次好起來。

可是當林家莊被砸、被搶的噩耗——尤其是看倉老涂夫婦慘死的消息——傳到山上之時,小瑩認為她這個“敗家媳婦”是這個不幸事件的“禍首”,當天一哭一急一氣,當晚就“見紅”了。

李蘭說那天她以為小和尚也被打死了,她陪著“少奶奶”,哭了一整天,哭得“六魂無主”。這一下把個“曹副所長”哭慌了。她在手足無措的情況之下,乃把隱情偷偷地告訴了“朱大隊長”朱三媽。朱三媽一聽也慌了起來,幸好她是有經驗的,以后搶救“媽媽”、搶救“孩子”,就靠朱三媽一人了。

“小瑩那時吃了好多苦,沒有朱三媽就糟了?!崩钐m四十年后回憶起來,還很緊張?!叭?,都是你作的孽!”李蘭又補充一句。

“……都是我作的孽……”文孫說著嘆口氣,“……我對不起田副書記……”他長嘆不置。真是“對不起”又有何用呢?

李蘭說朱三媽聽到消息之后,立刻帶了她和文梅,趕到佛龕后墻角的“草窩”,見小瑩已雙目無光,半死地躺在草窩里,身上蓋條布被。

“總隊長,”朱三媽坐在小瑩身邊慈祥地說,“你要好好歇歇,但不要怕;第一胎總是比較難產的?!?/p>

“三媽,”小瑩流下淚來,微弱地說,“我要保留這個孩子——我自己可以死——”

“心肝,”三媽問道,“你家三少爺呢?”

“消息全無,”這時小瑩淚流得更多了,“他可能跟學校到后方去了;也可能被鬼子炸死了?!?/p>

“你的公公婆婆呢?”

“我未見過嘛。”小瑩悲慘地說。

“他們到哪里去了呢?”三媽又問。

“先前住在山里,現在也可能到后方去了,沒有消息?!?/p>

“你娘家還有人嗎?”三媽又追問一句。

“父親去年死了,”小瑩流淚回答道,“只有個寡母在梅溪,最近鬼子洗劫梅溪,恐怕也兇多吉少——音訊全無……媽!……”小瑩眼淚一涌而下,放聲地嗚咽起來,但是她用力忍住。

朱三媽這時坐過去,把小瑩抱到自己懷內,讓她在懷中盡情抽搐哀哭。

“我的心肝,”三媽撫摸著小瑩的烏云,又自言自語道,“娘婆二家一個親人也沒有,就剩你這一個小孤寡,在這古廟里生孩子呀!……啊呀……啊呀……好可憐啊……”說著那似乎是鐵石心腸的朱大隊長,也流下淚來。

“三媽,”小瑩忍住淚抬起頭來說,“……我大不了一死……但是……三……媽……”她又咽住了許久再說,“我希望能救救孩子……”

“姓李的丫頭,”三媽轉過來招呼春蘭,說,“你到廚房去熬點熱稀飯,揀點小菜送來!”

春蘭哪敢怠慢,便到廚房去了。三媽又轉向曹文梅說:“曹小姐,請坐下!”文梅遵命坐在被上,三媽告訴她說,“今后你不能和三少奶同床哎!”

“……”文梅未來得及搭腔,三媽又說,“你看你這樣富泰,萬一踢了胎,如何是好?。俊?/p>

“今晚我就搬開?!蔽拿氛f。

“你不用搬開,”三媽說,“這兒太陰濕,孕婦也不能睡?!边@時小瑩已坐起。但是更“富泰”的三媽,仍把她緊緊地摟住,使小瑩看來就像一只小雞,倚在母雞的膀子底下一樣。

“心肝,別擔心,”說著三媽又香香小瑩的面頰——這枝嬌滴滴的帶雨梨花,三媽雖是位老太太,摟在懷中也心疼無比(作者注:況煙撣帚張三乎?。?。

三媽又安慰小瑩說:“心肝,你知道我自己生了十胎,又忙著四個媳婦‘坐月子’、‘添孫子’,服侍孕婦,我老道呢……”

這時春蘭已熬來了一碗稀飯、一碟小菜。三媽叫文梅過去,面墻而坐,要小瑩靠在文梅背上。三媽接過稀飯,用湯匙喂小瑩吃稀飯,又用筷子揀小菜給她吃——不許小瑩多動,以免“動了胎氣”。飯后她要小瑩躺下,不要“多翻身”。

“林家這樣大富大貴的人家,”三媽看著小瑩的慘相嘆口氣,說,“想不到輪到這位媳婦、這個孫子,這樣可憐!”

“三媽,”小瑩說,“他們說我是林家最后一個‘敗家媳婦’。我對公公婆婆招呼都未打一下,就把他們六百擔糧食捐了……把倉也砸了、莊子也搶了……”說著小瑩又淚潸潸下。文梅伏下去替她擦眼淚,小瑩又說:“三媽,我至少得把我先生留個孩子,公公婆婆,留個孫子嘛……”說著她又咽住了,淚流不止,“……三……媽……我死無所謂……”小瑩又哀哀地哭起來。

“哎呀,我的心肝,”三媽安慰小瑩,并且笑著說,“你不是林府的‘敗家媳婦’,你替你林家積了‘陰功’呢。再說吧,你不捐掉,老爺太太還能保得住嗎?——不給鬼子和漢奸拿去,也給‘吃大戶’的吃掉了?!?/p>

這時久未發言的曹副所長,也插入一句,她面向小瑩說:“我的三少奶奶,該不是我一個人說的吧——朱三媽也這么說,你怎么老是這么迷信,說你自己是‘敗家媳婦’呢???”

“梅姐,”小瑩仍是心有不釋地說,“看倉老涂和涂師奶死得多慘——他們是多么好的人!”

“三少奶奶,我的心肝寶貝,你好好躺躺、安歇安歇吧,”三媽笑著說,“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者難逃。好人碰到‘劫數’,有什么辦法呢?!?/p>

三媽看小瑩精神好了些,也就放心了。小瑩既做了“朱三媽的心肝”,孤獨之感也減少了。文梅和春蘭看到朱三媽挑起大梁,渡此難關,心頭也輕松多了。三媽臨去時,又安慰小瑩說:“心肝,你替你們林家做了這么多善事,觀音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公子?!闭f著她扯扯自己的衣服,又轉身向文梅說,“曹小姐你和那姓李的丫頭要聽我的話服侍孕婦;三奶要聽你二人的話——半句不聽,我是不依的。”

三媽又去做別的任務去了。她看到一些老幼難友,站在遠處看著,想知道點究竟,尤其是原先傷腳的那位“趙婆婆”。她聽說“三毛奶”病了,曾在觀音大士前磕了十來個頭。現在也來問朱三媽,有關所長的病況。

“我們所長,害點重傷風,明天就會好的?!敝齑箨犻L高聲告訴那些圍攏來探聽消息或看熱鬧的難友,不許他們走近,大家也就散了。

兩位單戀客的公私要務

據李蘭回憶,朱三媽出去之后,第一樁事便是找到了看廟的兩個小和尚——真的“小和尚”,不是李蘭的“小和尚”。要他倆打開“小佛閣”,說“林家三奶”、“總隊長”要用小佛閣為“總隊部”。兩個和尚哪敢怠慢,不多時便把小佛閣打掃得窗明幾凈。

這小佛閣學名“凈土真園”,以前幾乎是林家朝山或避暑時專用的,所以李蘭一提到,文孫腦海中便有個小佛閣全圖。

這座“凈土真園”位于昭覺寺東北角的懸崖之上,有凈室齋房共六間,三間朝南、三間向東,圍成個曲尺形。朝東三間,中間是個“小佛堂”,供著有玻璃框的“金佛”;右一間是老方丈的“凈室”,文孫還記得那門上有副俗不可耐的對聯:“僧房無內外,人格有高低”;左一間,則是普通施主用的客房。那曲尺的朝南三間,則是大護法林放鶴堂朝山女士所專用。中間是客室,兩邊是臥房。房側則是一澗清泉,長年流水淙淙。

這曲尺之中,則是由石欄圍起、石塊鋪地的小苑,苑中有一棵兩人合抱的虬龍古松。松下有些盆景和一座假山,假山邊還刻著“山里有山”四個隸字。石欄之外,則是個懸巖,巖上長滿巖松和雜樹。雜樹叢中,有一塊突出的巨石,上面刻著擘窠大字,草書“迎雁”二字。據說春秋兩季在此憑欄“低頭看雁”,原是“山中八景”之一。石欄西南端則有一條石階盤旋通往坡下廚房。

這個平臺雖小,然從遠處山徑,仰首看來,真恍如天上,所以當地人也叫它做“天臺”。所以在朝暾初上,或月色清明之時,方丈老僧或朝山仕女,徜徉乎天臺之上,自遠處看來,他們不是云上佛陀,也是九天玄女。

選這塊幽靜的山房,作為“三少奶”待產之地,李蘭說,也可見朱三媽見識非凡。她不待“總隊長”同意與否,就把她請入佛閣,“坐關”起來。三媽要她解了“皮帶”、松下“綁腿”,在閣中休息。

“綁腿、皮帶,對胎兒最壞,”三媽斬釘截鐵地說,“生孩子之前,絕不許再用?!?/p>

以后如果肚子大了,軍衣穿不下,朱三媽就吩咐她穿以前跳舞用的“舞衣”。

這時三媽也對小瑩日常起居作了規定,最重要的是不許見客,也不許客人來見。三媽并請了個“師爺”在兩門之側貼上“閑雜人等,不許入內”的告示。小瑩每日飲食也由三媽親手烹調;“當歸雞汁”,每日兩盅,不多不少。少則胎兒血氣不足,多則孕婦體胖身肥,二者都不好。三媽雖不識字,卻是個好的“婦科郎中”,現代化的“產科護士長”,一切調護無不恰到好處。

后來回山復命的運輸隊李大隊長又把“三奶閨房”中一切床帳、被褥、繡花枕頭等,大部分都找回來了,甚至連“金漆百子桶”都全部搬上山來,由春蘭布置得和山下一模一樣。小瑩居處其中,心極不安,但是三媽之命難違——加以她本來就性喜恬靜,又有沉疴在身,幼兒且不時蠕動,所以就索性蟄居不出。好在眾姐妹,以及“所”中、“隊”中,上上下下對三媽無不信服,乃讓朱三媽大小事一把抓,由她和曹副所長一切代拆代行。

李蘭記得瑩姐常說,她參加革命數十年,唯有這三個月她感到最閑散,生命也最有意義。那時強敵入侵,國共兩黨釋嫌修好,和衷合作,攜手抗日。我方士氣之高昂、民心之敵愾同仇,史所未有。敵人雖萬般強悍,終感一籌莫展。他們白日雖偶爾向某處突擊,然當夜若無據點可守,便得連夜趕回城內逃避反擊。昭覺寺距縣城太遠,敵人鞭長莫及,盛夏之時涼風習習,簡直是世外桃源。難民所內雖因敵人不時出城,迫得四郊避難農民來去無常,但在朱三媽日夜操勞之下,也井然有條。

就在小瑩被三媽所逼,“閉關自守”不久之后,張、李兩大隊長便帶著阿七哥和小和尚上山來了。但是四位大隊長和曹副所長商議之后,都認為阿七不應晉見“總隊長”,因為他來自梅溪,一旦與小瑩見面,她勢必問起生母下落,則局面就很尷尬了。阿七也認為眾人所見甚是,住了一宿,便怏怏地回梅溪去了。但是當兩位大隊長也公畢下山要帶小和尚同去時,春蘭則淚眼汪汪地私下請“三奶”把小和尚留在山上。小瑩亦早有此心,未便出口,經春蘭一說,真是正中下懷。正副隊長商議之后,認為小和尚是個“失學兒童”,應留在山上進“識字班”。當春蘭歡天喜地地把這消息告訴小和尚時,誰知小和尚早已自己決定要留在山上了。他說他在莊子里太孤單。他喜歡留在山上和春蘭一起“玩?!?。他并偷偷地送了春蘭一大包“狀元紅”。小和尚說,在山下他最“恨”的是煙撣帚還叫他“倒夜壺”。

阿七哥等一行下山不久,張叔倫便被“上級”派來了。他是受現在已遷武漢辦公的“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部長陳誠、副部長周恩來——直接領導的,頂頭上司則是“第三廳廳長”郭沫若。但是他在前線的工作單位則是“新四軍政治部”。

叔倫的現職是“少校政治指導員”,穿一套很挺的少校制服,掛“兩杠、一星、紅底”的少校領章;左上方衣袋插了一支“別克水筆”,水筆和徽章之上,還佩一個“洋錢”大的“蔣委員長”的像章。他軍帽上的“青天白日”帽徽亦閃閃發光,使他顯得格外英俊。

從張少校這套戎裝打扮看來,他原是個百分之百的國民黨軍隊里的中級軍官;但是——據李蘭和文孫所知——他那時已是有十二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最初在上海介紹他“入黨”的,竟是文壇巨星、名震中外的瞿秋白。秋白于一九三五年被害時,叔倫也是個“漏網之魚”,雖然他未去過“蘇區”。事過境遷之后,這次為著全民族的生死存亡,兩黨釋嫌修好,同生共死,并肩抗戰。倭寇雖萬般兇殘,而我全國軍民,則以血肉之軀,與敵軍飛機大炮,拼搏到底,絕無絲毫畏縮悲觀心態。叔倫在上海前線,曾受輕微槍傷。傷口未痊,他便迫不及待地歸隊,為抗戰繼續效力。叔倫認為自民國成立后,內戰二十余年,黑白不分、是非不清——如今只有這個“抗戰”是個黑白鮮明、是非之間絲毫不爽的神圣戰爭——他自誓要在“抗戰”中,為祖國獻出他的生命。叔倫常對李蘭、小瑩,乃至文孫說:“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是哪一樣死法,有為抗戰而死,死得那樣心安理得???”——四十年過去了,老友叔倫那一番披肝瀝膽之言,文孫想來還如在昨日呢——叔倫是個溫文儒雅的“血性漢子”!

不過叔倫究竟是個文人,他被編入“戰斗序列”不過幾個星期,便被項副軍長調入軍部干文職,后來西山東區情況緊急,急需領導干部,叔倫便半受派、半請調,到了昭覺寺來了。來時公務之外,還有點私情——這八位小演員,原都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對她們,尤其是小瑩,他有著情難自已的私人情感,雖然小瑩已羅敷有夫了。但是單相思,原是男女戀愛最美的一面,單戀客是不惜為她“化作春泥”的,何況還有更重要的抗日重任呢?

叔倫此來所負的“公務”,大致有三項:

第一,他奉命要把那些“三不管”地區,“遍地黃花開”的地方游擊武裝,統一領導起來。為此叔倫在山上山下,終日奔跑。但據他觀察,這項工作十分艱巨而危險。因為各路英雄,“梁山思想”都很重——他們需要有耐性的、長期的“思想教育”。再者這些英雄好漢對現代戰爭的知識毫無所知——他們的“打法”,還是少不了老辦法的“搖旗吶喊”、“安營扎寨”。一次他們一個“支隊”三十余人,竟被“三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被殲幾盡。原因便是“搖旗吶喊”弄糟的。原來他們結隊在殘破的公路邊巡邏時,碰到三個日兵,領著一隊中國民夫在搬運輜重。隊長欺侮日兵人少,乃下令全隊取包圍形勢,搖旗吶喊,沖向前去。中國民夫一哄而散,遺留輜重,遍地都是,而押隊日兵,竟未發一槍,似乎已隨民夫逃散。當我方游擊隊,沖至距輜重不及十碼之地,始見三個日兵,伏于輜重之后。他們正要掉頭離去時,而日兵機槍齊發,直如秋風之掃落葉,不數分鐘,我方原有三十名隊伍,有二十七八名都變成槍下之鬼——真是全軍覆沒,而三名敵軍竟毫毛未傷,輜重半擔未損,便被敵方援軍抬回去了。

叔倫尤其擔心的,是坐鎮林家莊抽“云土”的那位“軍師”。他認為“鬼子沒有炮”,所以“關閘門、架跳板、守莊子”,深溝高壘,鬼子便一籌莫展。

叔倫以上級指導員身份勸告他們,說蔣委員長的“中央軍”,多的是飛機大炮,都不能阻住鬼子,如今靠“關閘門、架跳板”是不行的——叔倫要他們不要樹立“目標”?!度龂萘x》上,關云長不是說顏良、文丑是“插標賣首”嗎?插標賣首就是自己樹立目標,讓敵人來殺你。跟日軍作戰要打“游擊戰”。要白日躲藏,夜間出動;白日種地,夜間殺敵。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停我擾,敵疲我打。我軍進退,要有路不走,無路就走。不打情況不明的瞎戰;也不打沒有把握的糊涂戰……

但是“狗頭軍師張”和兩位大隊長,以及新加入陣營的支隊長“煙猴子張三”等一批“將領”,都認為“張指導員”是不了解敵情。其實他們“幫內”弟兄,有好幾個都在鬼子“營盤”里當雜役,未見到鬼子有一架小炮。他們駐在縣城之內不過三五十人,平時喝酒喝得“歪歪倒倒的”,“煙猴子”曾親自進城看過,他也認為“那幾個狗雞巴操的東洋鬼,你給我兩把庫刀,我就可把他們統統‘通’掉了……”

李連發也說,上次鬼子下鄉,我們被殺了那么多人,“實在死得太冤枉”!

張得標把脯子一拍說:“下次那些狗娘養的,再來?——我們揍他!奶奶的?!?/p>

總之,這批英雄好漢沒一個把那個“戴眼鏡指導員”的話當真。吃酒席時,大家都恭請他“上座”,背下卻說他是“敗兵之將”、“驚弓之鳥”……“害了怕鬼子病”!

這時叔倫細察他們的隊伍,居然有百多條長槍,還有架“大輪盤手提”(機關槍),和一架嶄新的“捷克式”(輕機槍)……弟兄們個個都會拍脯子、蹺大拇指——士氣極旺。連東洋鬼子也不放在眼內,哪會聽一個“戴眼鏡指導員”的話呢?

所以叔倫在詳細觀察之后,心理也和小瑩懷孕一般,“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地回山了。

叔倫的第二項任務是“整理”難民收容所、后方醫院這一類為群眾服務的機構。在他的權力管轄之下,有六個難民收容所和一座小型后方醫院,但是都因陋就簡、就地取材,破爛不堪。還以昭覺寺這個單位,較有格局——因為在阿七訪問之后,兩位大隊長原先預備扣留的糧食、衣被等物,又繼續派夫送上山來——林家莊內所有的“剩余物資”似乎還足夠讓這位“敗家媳婦”,揮霍一陣呢。

也因為這個,雖然山下已無鬼子蹤影,青壯年男人包括李七爹,都回莊種田去了(這正是農忙季節嘛),一些老弱婦孺,還在山上流連忘返——他們不是留在山上避暑或跑鬼子,而是值此“青黃不接”之時,“難民收容所”內還有不要錢的稀飯可喝也。為此,張少校為著保證供應,也為他們做了妥善的安排。

既然所中還有學齡難童數十人,張指導員乃策動八位姑娘和十多位認得字的難友聯合起來,進一步辦一個“初級小學”——“西山東區農民抗日自衛小學”和一個“成人識字班”。

李蘭還記得在“開學典禮”時,由所長講話,她在從她婆家家塾內搬來的黑板上寫了個“田”字要大家猜。坐在前排的小和尚(李蘭的“小和尚”),居然一口猜出。其實同時猜出的也不只小和尚一人,春蘭也幾乎猜出了。猜對了,大家鼓掌好高興。

由這個“田”字開始,春蘭和小和尚就“開蒙”了——今日的李場長、當年的春蘭開蒙時已經十五歲了;今日的人民空軍的高級首長、當年的小和尚,也已經十三歲了。

“我們大家都是種‘田’的,”葉所長笑著說,“認識個‘田’字,也不難嘛!”她說得全場歡聲雷動。小瑩也為這歡聲而頗感得意。所以到后來國共兩黨,由“摩擦”而動武,搞出個“皖南事變”來,組織上面要同志們改名換姓,以防“國特”時,小瑩就改個男人的名字叫“田軍”了。

“我們那時十多個孩子在一起,好用功啊?!崩顖鲩L回憶說,“秀英一次開夜車,開得太困了,幾乎把草窩都給燒掉了。涂全勝一面燒鍋,一面拿著書不放呢……”

文孫問道:“涂全勝,就是看倉老涂的女兒?”

“是嘛。”李蘭說,“田書記把她接上山的嘛?!?/p>

“你們哪里來的教科書呢?”

“都是三毛哥、四毛姐、小七老爺……讀過的嘛?!崩顖鲩L說得唧唧地笑個不停;她又說,“我們把你的家抄了嘛。”

“那些小學教科書還在嗎?”

“你那個‘敗家媳婦’叫小和尚下山去搜來的……”李蘭說著又把舌頭一伸,說,“見到田書記,千萬別提這事兒!小瑩最恨死‘敗家媳婦’這四個字?!?/p>

“她做得完全正確嘛,”文孫說,“有什么不能提的呢?”

“她是個‘假死人’、‘活寡婦’嘛。她想到你,想到‘公婆’,心里矛盾得很呢!”李蘭又嘆口氣說,“小瑩真是個情感深厚,可愛的人——我要是你、我要是張叔倫,我也愛死了她!”

“哎……”文孫也眼淚汪汪地長嘆一聲,“我實在對不起小瑩……”

“你‘哎’什么呢?”李說,“又不是你的錯。”李蘭又說:“你們那幾本破書呀,對我們那時失學的青年,真是天大的寶貝啊……我現在看到一些孩子,天天有書讀,就是不讀書,我真恨不得把他們揍死!”李場長說得咬牙切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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