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關于胡適治學的范圍,他自己總喜歡說“哲學”是他的“職業”,“歷史”是他的“訓練”,“文學”是他的“娛樂”。因為他留學期間所學的是哲學,他最初成名的著作也是哲學。所以列“哲學”為百科之首。
但是胡先生為什么只寫了半部《中國哲學史大綱》呢?此事說來也不難理解。胡氏治學的態度原是最謹嚴的。成了大名之后,眾目所視,那就使他益發小心。等到他搞中古哲學史時——尤其是佛教史——他不把佛教問題徹底弄清楚,他就不敢動筆。但是把佛教問題“徹底”弄清楚,談何容易?一個神會和尚已夠他忙一輩子了!
胡先生治學的態度是和馮友蘭、顧頡剛諸先生不同的。馮、顧諸先生是舉一反三。有點證據,就先把議論發了再說。馮著《中國哲學史》的第一版就錯誤百出,到二、三版再慢慢改正。胡氏則不然。第一,他是受了他自己所倡的口號限制,堅守有論必有據的原則。所以就“無征不信”這一治學規律來說,胡先生絕對是當代第一人。第二,他也是受了他的盛名之累。他出的書第一版就不能有大錯。胡適之治學,讓人抓住小辮子,那還了得?!所以他不得不特別謹慎。
好多與胡氏很接近的后輩,在這方面都上了他的大當。在他的影響之下,大家不把問題搞清楚,就不敢獻丑。但是此事閻王可做,小鬼不能做,也不必做。尤其是所謂“留美學人”,在這個“不出版,就隕滅”(publish or perish)、以學問為商品的社會里,讀三本書就應該寫五本書。禍棗災梨,那是果樹遭殃,與學人何干?所以在美國的科舉里,與果樹為敵,才是加薪晉級、名重士林的不二法門!
加以現代的學問已與胡適當年不同。以前老一輩學者動輒來一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現在的學者能搞個“蕭紅女史”或“江青同志”也可名利雙收。大家各鉆其牛角,你不必鉆得太深也就足夠做個專家了。何必學胡大師去鉆《水經注》呢?所以胡適那一套也是害盡蒼生,他地下有知真應該飲恨黃泉。
就因為落筆千鈞,所以胡先生寫起文章來也慢得出奇。他時常告我說:“人家都以為我胡適寫文章,總是下筆千言,一揮而就。其實我寫起文章來是極慢極慢的。”
吳國楨先生有一次告訴我說胡適之一定要回臺灣。我問他,何所見而云然?吳說:“他(指胡氏)告訴我他一篇講演稿子要寫兩三個禮拜,他如何能在美國謀生?”吳氏那時在美國是靠講演為生。他并且告訴我講演的行情以中等城市最好,因為小城市聽眾出不起錢,大城市聽眾見多識廣,你不算老幾。只有中等城市——如新奧爾良、圣路易斯——那里的聽眾,又未見過世面,又肯出錢!
胡先生那時也偶爾去“中等城市”講講演。但是盛名之下,他不能胡吹。要篇篇講稿都能傳之后世,那他寫起來就“極慢、極慢”的了。極慢、極慢,那就不能“謀生”了。
胡先生搞神會和尚永遠搞不完也是這個道理。搞不完就拖,一拖二十年,再搞就興味索然;《中古哲學史》也就出不來了。加以胡氏博學多才,興趣廣泛,生性又好湊熱鬧,一個題目未完,又趕著去搞另外一個熱門。一個接一個,結果一個也搞不完。
胡先生在哥大當學生時就犯了這個大毛病。按理他那時應該規規矩矩搞“哲學”,把個“哲學博士”讀完再說。他不此之圖卻丟下正當“莊稼”不搞,而去和陳獨秀、蔡元培“撈魚摸蝦”。撈得熱鬧了,他就甩下哥大這個爛攤子不要,跑回北大做教授去了。一時聲名赫赫,《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一版的封面上也印出了“胡適博士著”的頭銜。其實那時他在哥大的注冊記錄上仍然只是個“博士候選人”或如今日很多人的名片上用的“待贈博士”(Ph. D. Candidate),離正式學位尚差一大截。胡先生這個“待贈”階段一直維持了十年。到1927年他再到紐約時才攜來一百本1922年在上海印刷出版的博士論文
,由杜威玉成,經過補交手續,始由校方正式頒予“哲學博士”學位的。胡氏原先在哥大注冊時的英文名字是Suh Hu,拿學位的名字則是Hu Shih,二名分用,在哥大校史上可能也是沒有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