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從周樹人到魯迅
人生中的幾件大事
一百年前,魯迅也是八〇后,他比陳獨秀小兩歲,浙江紹興人。相對來說,魯迅的生活經歷是比較簡單的,不像其他作家。比如,胡適做過駐美大使,又在臺灣做“中研院院長”,解放軍包圍北平時,最后時刻傅作義給他留了一架飛機,讓他和陳寅恪一起離開北平,經歷過很多大起大落的事情。再比如郭沫若,他是北伐軍總政治部副主任,后來撰文討蔣,流亡日本;一九三六年被蔣介石原諒,回國擔任抗日高官;建國后做了政務院副總理、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等,一直是政治地位很高的作家。郁達夫沒官做,但愛情風風火火,最后在南洋當翻譯被暗殺,很是浪漫傳奇。相比之下,魯迅的生平一點也不傳奇,但研究他生平的著作是最多的——因為他的精神歷程,最能體現現代中國的精神歷程,直到今天還是。魯迅的生平,就是讀書、教書、寫書。有個說法,認為人應該“士、農、工、商”什么都做做,魯迅卻工、農、商都沒做過,一直是士。
關于魯迅早年的生平,有兩件事我要重點講。竹內好講到魯迅生平,提了三個疑問:一是祖父去世與魯迅父親生病的影響;二是魯迅跟羽太信子的關系;第三,到底周氏兄弟之間出了什么事情。后兩件事可能有關聯。
魯迅人生的轉折點是十三歲,這一年,祖父出事,父親生病。他祖父是一個官員,出了什么事呢?魯迅的回憶里也語焉不詳。一般認為是科場舞弊。中國的科舉制度是世界文明的重要部分,是中國傳統社會數千年維持社會公平、政治清明,使得下層寒門人士能夠有向上階梯的一個重要途徑。即便到了社會腐化墮落如清朝,科舉制度還是非常嚴格,科場舞弊是死罪。祖父一出事,魯迅父親被革了秀才,然后生了病。三年以后,他父親去世,只有三十六歲,這一年魯迅十六歲。
以前都批評科舉不好,“八股文”是個貶義詞,“范進中舉”是個悲劇。但是在長遠的人類文化的角度來看,比起同時代的中東、歐洲等世界各個地方的情況,中國的文官科舉制度是具有普世性價值的,當時代表先進的文化。
這三年,對魯迅一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他整天去買藥,把家里的好東西拿去當鋪換錢。在少年周樹人看來,去當鋪是非常失尊嚴的。藥里面還有叫藥引,是蟋蟀。蟋蟀不貴,貴的是要原配蟋蟀。魯迅就特地把它記下來,這種胡說八道騙病人的錢,害得他家破人亡。他當時覺得,中醫是庸醫,騙人誤國。當然,這個看法是偏激的。
怎么來證明這個蟋蟀是原配?最多不過是捉奸捉雙而已嘛,到野地里看到兩只蟋蟀在交配把它抓住。可是,怎么知道它不是小三?或者是購買性服務?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嘛!
魯迅人生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在日本留學時在課間看了一段幻燈片。魯迅在《吶喊·自序》里有很詳細的描寫。幻燈片講日俄戰爭期間,一個中國人被認為是俄羅斯人的間諜,因此被日本人殺頭。但是不光殺頭,還要找人去看,圍觀的是中國人,被殺的也是中國人,可那些看客表情非常麻木。從那天起,魯迅就覺得做醫生沒用。本來他要做醫生救國的,可如果國民的精神是傻的,身體再健壯又有什么用?照樣被人殺頭。于是魯迅要棄醫從文。
在核電站出事前,有一度,國人去日本旅游,熱門景點就是魯迅在仙臺上課的教室。這是非常反諷的:據說魯迅當初選在仙臺學醫,就是為了避開國人。沒想到,他讀書的地方變成今天國人的旅游點。大家去買電飯煲之余,看看魯迅在仙臺讀書的地方。
后來美國漢學家周蕾研究中國文學與視覺藝術的關系,就從魯迅看幻燈片入手。日本有學者去仙臺,在學校檔案里怎么也找不到魯迅講的幻燈片。竹內好從魯迅寫的《藤野先生》里又發現,其實他還受了別的刺激,有別的屈辱,并不是完全因為愛國才棄醫從文。而且,還考證出他的醫學成績不怎么好。但是,藤野先生后來在回憶里又對他很寄托希望。魯迅在《藤野先生》里有一段話,說到藤野先生勸他將來好好做事:“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這句話,魯迅還把它記在心里一生。
日本的漢學家考證很仔細,我真是佩服。有一個漢學家研究郁達夫,根據郁達夫的日記和《沉淪》等小說,畫了一個郁達夫嫖妓的地圖。還有一個漢學家是永駿,大阪外國語學院的校長,寫了一篇文章,為了考證茅盾在日本的一個情人也是中國人,把那時的電費單都查出來,查出上面的名字是秦德君。
在日本從文完全不成功,魯迅和弟弟編了《域外小說集》,銷路很不好。回國后,魯迅就做了教育部的官員,抄古書。從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八年,是魯迅身體、精神最好的時候,整天抄古書,收入也不錯。很多人說魯迅之所以深刻,跟他抄古書的經歷有關。魯迅不像胡適、陳獨秀那些人,一面做文學,一面做領袖,一面做教授,很風光。魯迅這種在教育部的官員,規規矩矩地抄古書,腦子里卻想著古今中國。這使人想起卡夫卡。卡夫卡的正職是保險公司的職員,寫出了《城堡》這樣可以概括整個現代官僚社會的著作,影響了西方整個二十世紀。
“鐵屋”啟蒙的悖論
后來,《新青年》的錢玄同來找魯迅約稿,說我們辦了一個雜志提倡白話,有胡適、陳獨秀等支持,但也沒什么好的作品,聽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所以請你來寫寫。關于這次會面,魯迅在《吶喊》自序里有一段對話:
美國曾有一座堅固的監獄,現在已經開放作博物館了。這座監獄設備不錯,有單間,有馬桶,有水龍頭,有一個窗,可以看到海景,還正對著舊金山市中心——非常繁華、非常“頹廢”的一個城市,周末晚上燈紅酒綠。但我認為它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監獄。這就是魯迅講的,要是鐵屋子開了窗你還走不出去,就比睡死過去還痛苦可悲。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這個比喻,后來李歐梵用來概括魯迅,書名就叫《鐵屋中的吶喊》。這是魯迅一輩子創作的核心,也象征了當時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兩難處境。
今天看這個啟蒙的悖論,有三層意思:
第一,魯迅的開窗啟蒙成功了。在民國期間,中國大約有四億五千萬人,小學以上水平的有二成多,其中也許有十分之一的人讀《新青年》、魯迅、郁達夫、巴金。換句話說,只有全中國人口的百分之二。而恰恰是這百分之二改變了中國的方向,引導了中國的變化,少數人啟蒙了大多數人。魯迅“開了窗”,毛澤東和鄧小平“開了門”。
第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啟蒙了,喚醒群眾了,可是隔了若干年,無數的群眾陷入了另外一種昏睡。一九六六年八月,老舍在“文革”中被打,后來自沉于太平湖。打老舍的就是某中學在廣場跳孔雀舞的純真少女們。今天回頭看,官方都已做了定論,黨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認為“文革”造成了中國的十年浩劫。可是在這十年浩劫當中,我們的廣大民眾是被喚醒了還是又一次昏睡?有多少人選擇性集體失憶?今天的讀書人,比如錢理群、李澤厚、夏濟安等很多人都覺得魯迅的事業沒有完成,還要繼續做。當然,更大的意義是在文化層面。
我碰到北大的錢理群,說你有沒有看網上的現象?他說不能看,一看就泄氣,一看就不知道該做什么。
想象一下,假如現在有一個巨大的機器,把全國所有的網絡直播都放在同一個屏幕上,會看到什么?絕大部分是一些網紅,說皮膚,說口紅,下面有很多點贊。在這個大眾化的“小時代”里,嚴肅節目的點擊量是非常邊緣、非常有限的。假如魯迅還在世,不知他的微博有多少點擊率。我大概查過,看誰的微博粉絲最多,第一名姚晨,第二名趙薇,第三名謝娜,兩三千萬粉絲。她們的微博在講些什么?“我的一個扣子掉了”,下面幾千回貼;“頭發最近又染了一個顏色”,又是一群粉絲。在文化的意義上,今天是不是還是很多人處在魯迅所講的狀態,他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睡覺。這是第二層意思。想想魯迅的“鐵屋中的吶喊”,早有悲觀的預言。
第三層,可是,你到底是誰?有沒有資格啟蒙別人?魯迅的意義是大家都在睡著,他醒著,這叫世人皆醉我獨醒。我們都是相信他的。如果比喻成“中毒”,我們都是中了魯迅的“毒”,現在給同學們上課,我相信我說的是對的,希望能影響你們。同學們可能嘴角一撇:你講的那些對我們來說有什么用?要是換馬云來,大家精神就好起來了。在香港,甚至北京、上海,李澤厚沒人知道,李澤楷個個都知道。
啟蒙(enlightenment),這個概念一部分是從法國的盧梭、伏爾泰來的。現在,中文講“啟蒙”有兩個意思,一是指第一個老師,就是開導“蒙昧”。父親,母親,或幼兒園老師、小學老師,總之是最早教你知識的人。第二個意思,是在你已經懂得很多之后的某一天,有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啪”地一下,把過去不明白或者誤解的問題全解開了,把你過去崇拜的東西摔碎了。這樣的一個火花,在禪宗叫“棒喝”。東西都在,你看不見,劃一個火,山洞里的東西就全看到了。
法國革命的基礎是啟蒙運動,盧梭講天賦人權,伏爾泰講自由平等,狄德羅講理性崇拜。康德的一個總結很有名,他說法國啟蒙主義可以歸結成一句話,人和人的智力、財力、能力天差地別,但是差距再大,一個人也不能決定另一個人的命運。人跟人的差別可以巨大,比如智商、情商可以差一百倍,財產可以差一億倍。比如比爾·蓋茨的財產比我多一億倍,但是我今天這樣講話,他不能要求我不這么講話。這是現代民主社會的文化基石,這是一人一票制的哲學基礎。
再回頭看魯迅的“鐵屋”啟蒙,會不會有人懷疑啟蒙者的權力?怎么肯定世人皆醉我獨醒?誰來判斷什么狀態是醉、什么狀態是醒?“憂國憂民”,夏志清的英文直譯是“為中國癡迷”, obsession with china,會不會是“執迷不悟”呢?所以,關于魯迅的“鐵屋”比喻,可有三種不同的解釋:第一,這個意象隱喻了整個現代中國文明的解放史;第二,“五四”過去一百年,我們需要繼續啟蒙的精神;第三,要用現代民主觀念來反思“五四”的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