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空臺是崆峒派的傾崖蕩被抽干之后,于其上建起的一座高臺。數(shù)月來,已有許多門派的高手在此認輸。
陵越、曦月雖負傷但戰(zhàn)勝,陵川戰(zhàn)平,照理說四局兩勝一平,玉浮已然是贏家,云汐不必再出手。
但是她卻趁陵越不注意彈劍入場,接受崆峒派魯守拙的挑戰(zhàn)。
這宿空臺的比武結(jié)界只許二人踏入其中,只要臺上已有兩人,那么其余人等無論如何都無法再越雷池一步,因而陵越等人也只能在外頭干著急。
沒有人知道她為何要在完全沒必要參戰(zhàn)時出頭,就像此前她一意孤行地對崆峒派宣稱自己將應(yīng)戰(zhàn)一樣。
魯守拙和云汐一樣不擅劍術(shù),兩人以斗法為主。
云汐的靈力如白虹貫日,自一開場就驚攝住了對手。結(jié)界因受到內(nèi)部強大靈力的影響而發(fā)出刺目的光芒,導(dǎo)致外人完全不能看清內(nèi)部戰(zhàn)況,只能感受到腳下的土地都在震動,其纏斗之激烈也不難想象了。
因陵越與云汐的雙劍修煉已荒廢多時,彼此之間無法心意相通,陵越也無從得知云汐是否占據(jù)上風。
照理說,崆峒派兩負一平,魯遏云應(yīng)該高興不起來,但此刻他卻十分悠閑地作壁上觀,似乎并無不悅。江蘺看在眼中,忍不住猜測他是氣量宏深還是另有所圖。
一炷香后,杜蘅、江蘺已分別為陵川和曦月運功療傷完畢。陵越亦已在兄長蕭道凌的幫助下調(diào)息完畢。他縱身飛至結(jié)界邊緣,想勸云汐趕緊撤招退賽。
云汐靈力強勁遠逾常人不假,若是速戰(zhàn)速決,得勝幾率亦大,但自從白露塘從這世間消失之后,她的法力用一些便消損一些,再也無法回復(fù)。因此只要魯守拙稍作拖延,云汐很快就會難以為繼。
讓靈力一戰(zhàn)而竭,從此做個普通人,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江蘺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父母雙亡,法力將失,不能跟心愛之人修煉雙劍,可能還得眼睜睜看著陵越找到其他的劍伴——
江蘺覺得,以云汐的驕傲和剛烈,她說不定是要……
求死?
不只她想到了這一點。
“云汐,出來!”結(jié)界發(fā)出的白光越來越微弱,陵越依稀能看到氣力不支的云汐正作著最后的掙扎。
鮮血從她的嘴角和耳蝸滲出來,臉色蒼白鐵青,像青石板上打了一層霜。
陵川等人本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云汐沒有從前能打,待看到這一幕時,一個個都震驚無比。
見陵越勸說無效,諸人亦御劍包圍了宿空臺。大家都想出一份力,卻找不到能使勁的地方。
云漪自小跟云汐一起長大,眼見此情此景,她更急出了眼淚,帶著哭腔沖里面喊道:“師姐!求求你快認輸!你……你快出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再也不開你的玩笑了!你……你出來,你出來——只要你肯出來,我就…你……你……”
云汐似乎完全不為所動。
云漪突然想到了一個唯一能讓云汐改變心意的方法,她繼續(xù)喊道:“師姐,大師兄已經(jīng)跟掌門說了,他不會跟江蘺師姐修煉雙劍的!他……他肯定也不會跟別人修煉雙劍!——你要是不出來,以后、豈不是讓陵越師兄一個人孤孤單單?他、他還怎么娶你為妻?……”
云汐聞言,果然神色微動……其他人則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了陵越。
陵越怔怔地望向結(jié)界之中,他右手緊握佩劍,似乎就此下定了決心。
對宿空臺上奄奄一息的云汐,無計可施的陵越說道:“出來,陵越娶你為妻。”
云汐知道陵越言出必行。
雖然她知道陵越愛的人或許并不是自己,雖然她心中還有許多悲哀和酸楚,但終究抵擋不了這句承諾的誘惑。
她悲哀得留下了眼淚,又欣喜地露出了難以察覺的淺笑,終于比了一個投降的手勢。
玉浮山上,要有喜事了。
“沒想到老夫還促成一段姻緣。”魯遏云捋著胡須笑道,“諸位實力超邁,不愧為玉浮高徒。改日若有機會,還希望能再切磋切磋……尤其是,那幾個沒上臺的。哈哈,不過今天只得到此為止了,各位回去養(yǎng)傷要緊,不送。”
“恭喜師兄。”江蘺一抬頭,剛好與近前的陵越眼神相接,趕緊抱拳說了這四個字。
還好,從前陵越只是選擇跟云汐修煉雙劍,江蘺都感到難以接受。后來陵越給她寫了休書,她也很是難過了一陣子。如今陵越要娶云汐為妻,她反倒沒什么感覺了。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情的疏遠又豈是朝夕間事?她已想不起來多年前與陵越朝夕相對時是何心情,反倒奇怪自己怎會與如此遙遠的人物有過糾葛。
眼前這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jié)局,不是挺好的么?
唯一使她有些介意的,還是陵越那句“江蘺樣樣不及云汐”。她始終認為,不把人比出個高下優(yōu)劣,是對朋友的起碼尊重。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之處,每個人也有自己無可替代的價值。這種不可替代性也許不被取士任官的有司認可,但卻應(yīng)當看在親近的家人朋友眼中。
她不能把這樣的觀點強加給陵越,所以陵越非要拿她跟云汐比較長短,她無可奈何。
罷了,既然云汐在陵越眼中盡善盡美,那他這回也該算是稱心如愿了。雖然因為他平日里滿口“以身許道”的聲明,導(dǎo)致云汐不得不用這種決絕的方法逼迫他許下迎娶的承諾,但能與佳人共結(jié)連理,到底還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唉,江蘺徹底認清了自己“無關(guān)之人”的身份,隨意在心中感嘆了一番,不愿再為眼前的人事多費腦筋。
“嚇——!”正待離去時,先前跟曦月過招的魯春生突然出拳偷襲她,幸被她閃過。
沒等江蘺質(zhì)問,魯春生便抱拳賠罪道:“見姑娘失神,開個玩笑,不罪、不罪。”
江蘺是有些失神……不過,這不偷襲不要緊,一偷襲,她便忽然想起了之前被她忘記的一件事。
傷勢不重的曦月此時三兩步跨到江蘺面前,故意將自己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嗔怪道:“別發(fā)呆了,我得靠你送我回去!”
江蘺面上不見一點愁色,笑得眉眼彎彎地問:“難得你竟學會撒嬌了?”
曦月:“哼,撒嬌沒有什么會與不會,只有想與不想。”
江蘺點點頭,知道自己這點與曦月最像。撒嬌便是要向人示弱,她們都不喜歡示弱。
哭,固然是宣泄情緒的方法。但有時候人試著笑一下,或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需要哭泣,自己并沒有那么不中用。
曦月見江蘺心情尚可,便又走向云漪,將她一把摟過,攀談起來。
陵越肩頭上依偎著的云汐吐氣如蘭,但這馨香卻并不與他的夢境相符。他所懷戀的,正在幾步之外,可是……
可是江蘺不只在中丘廣庭上或仙箓司中才壓制身上的香味,除非她有傷病在身,否則只要附近有她不親近的人在,她都不會漏出一分一毫。比如她現(xiàn)在對陵越,就是如此見外。
所以,盡管兩人相距不遠,但陵越只能憑記憶回味。
那個曾經(jīng)聲稱喜歡自己的女人,此刻掛在臉上的笑意,一點也不像是偽裝出來的。那種笑容讓人覺得,她確實跟所有樂觀其成的旁觀者一樣。
她不介意。
“別看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陵川過來拍拍陵越的肩膀,“只有夫妻才會永遠被綁在一起,其他人只能任之遠去。”
陵越將視線收了回來,低頭看向懷中昏迷的女子,面色如同無波之古井。
這是將要與他共度一生的人。
那,她呢?她會跟誰攜手余生?
耳邊回蕩著她接到休書后對范思純說的話:“……愿還歸本家,絕不反悔!”
負心的是自己,她自然沒什么可追悔的。
蕭道凌沒有去關(guān)心陵越,倒是瞇著眼看向空無一人的比武擂臺,神色中頗有些狐疑和警惕。
云漪和曦月并肩御劍而起,陵川和杜蘅尾隨在后。江蘺發(fā)現(xiàn)蕭道凌仍在發(fā)呆,便跑了兩步過去、拉過他的手道:“師兄,該走啦。”
冰涼的小手滑入掌心,這突如其來的軟糯觸感使蕭道凌渾身一陣酥麻。他臉上漾開笑意,任憑自己被江蘺拖著走。
二人牽手并行了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就各自御劍起飛了。不過只這短短的三五步,就已讓陵越惱得紅了耳根。
當初把江蘺安排到蕭道凌手下做事,是為了方便自己以找兄長為借口多去探看,但沒想到……
他的自信可以讓他不把謝亭山一流放在眼中,但他卻不能不承認,像兄長這樣的人物要取代自己在江蘺心中的地位,未必困難。
她的名分、她的心、她的人,還有一樣是屬于他的嗎?
他沒想到的事情還有許多,比如休妻的風波,比如娶妻的意外。仿佛他要拒絕、要遠離江蘺的決定得到了全世界的支持,連老天都在幫他把江蘺推得越來越遠。
當他看到江蘺牽起蕭道凌的手時,他真想過去把她奪回自己懷中!
但他懷中已然有了一個人。
等玉浮眾人離開之后,魯遏云才轉(zhuǎn)向身邊的魯守拙,問:“這回想是收獲不小?”
魯守拙大袖一揮,宿空臺下的機關(guān)門緩緩升起——
從前傾崖蕩所在的地方,如今是一個巨大的坑洞。定睛一看,那黑暗之中,有一些活物正在慢慢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