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論題選擇
研究歷史,首要的是選擇問題。就小范圍說,是一篇專門論文題;放大些說,是研究范圍,也可說就是第一篇所說的“面”。無論是一篇論文題或一個研究的廣面,對于研究的成績及其所發生的影響都有極大關系。關于此一問題,我想分下面幾點來談論。
(一)具體問題與抽象問題
歷史上的某些方面某些問題比較具體,某些方面某些問題比較抽象;當然這很難作絕對劃分,但無可否認,可作大體的劃分。例如就大范圍說,學術思想、文學藝術問題比較抽象,政治經濟民族社會問題就比較具體。這其中也各有程度的不同,例如學術又比思想具體些,政制也比政事具體些。前輩學人中,如陳寅恪先生喜歡講比較具體些的問題,少講抽象問題,這在俞大維先生寫的《懷念陳寅恪先生》一文中(刊中研院史語所特刊之三《陳寅恪先生論文集》卷首)已明白講到。綜觀陳先生的全部論著,誠然明顯的有此傾向。再如陳援庵先生,更是如此,至于他的《中西回史日歷》,不但具體,簡直是一項機械工作,然而沾溉學林,其功不細!我個人也喜歡研究具體問題。我的主要工作涉及兩大范圍,一是政治制度史,二是歷史人文地理,都是具體性,少涉抽象性。
我認為研究工作,為把穩起見,最好多做具體問題,少講抽象問題。研究具體問題,用可靠史料,下深刻功夫,一定能獲得可觀的成績,而且所獲成績比較容易站得住腳,不易被人否定,也就是說較易成為定論。但抽象問題,雖然同樣用可靠史料,同樣下深刻功夫,但所獲成績就不一定能站得住腳,也就不易成為大家都能接受的定論。因為具體問題的證據也比較具體,較易作客觀的把握,需要主觀判斷的成份比較少;但抽象問題的證據往往也比較抽象,較難作客觀的把握,需要主觀判斷的成份比較多。主觀判斷的成份比較多,在作者本身言,就比較容易走上主觀意向,作錯誤的判斷;在讀者而言,在其他的研究者而言,也各參入主觀成份,有不同的認識,作不同的判斷,因此人各一是非,上焉者可成“一家之言”,但很難得到為大家都能承認的公論。然而一般人都比較喜歡講抽象問題,尤其現在一般青年更似有此趨向。這或許是因為面對抽象問題,容易發議論,提意見,講起來比較可以自由發揮想像力;甚至于僅獲得少數資料,一知半解,也可以主觀的貫串,痛快淋漓的發揮一番,滿足自己豐富的發表欲;至于具體問題,總認為繁難,不易見功。但事實上,具體問題似難實易,而抽象問題似易實難。因為具體問題,可以肯定的說,一分耕耘,有一分收獲;抽象問題,雖然原則上也是如此,但未必如此,也許自己辛苦經營,以為發千古之覆,心滿意足,但他人看來可能付之一笑!
然則大家都擱置抽象問題不去研究嗎?我實并無此意。不過就一般常人而言,并以矯正時敝而已!若是對于抽象問題實有濃厚興趣,又自信天分極高,能透視常人所不能窺視,自亦可以從事抽象問題的研究,不過要特別警覺,謹慎從事!天分高,功夫深又能謹慎,所得成果,縱不能得到公論的承認,但若能真正成一家之言,也就是一項成就!
(二)問題的實用性
從事文史學科的研究,本不應談實用問題;不過假若你想你的工作對于別的研究者有較大用處,甚至對于一般人也有用,換言之,希望有較大影響力,那就不能不考慮實用問題。論著本身成就的高低是一回事,對于別人是否有用又是一回事,這兩方面往往不能兼顧,但也可以兼顧,關鍵是在問題方面的選擇。當然實用性,對于他人是否有用,也往往因為時代不同而有異。這是關乎時代學風的轉變,在前一個時期,某類問題很熱門,研究的創獲對于他人可發生很大影響力;時代一過,若再研究此類問題,縱然成就很高,也可能無人去看,自然就談不上有多大影響力了!所以就實用觀點說,也很難有絕對的標準。不過就目前一般觀點言,國家大計、社會動態、人民生活、思想潮流是最為大家所關注的問題,在這些方面有了重要的貢獻,較易為大家所注意所看重,可發生較大的影響力。
二十年前,我在哈佛訪問,參加一次野餐會,大家談起中國學問,楊聯陞兄說,假若列舉一百個研究中國學問的學者,日本人要占五十個或以上。意謂中國人對于中國學術的研究成就遠不如日本學人。當時我和李定一、周法高兩兄聽了都不免有些反感。不過我后來仔細分析此一問題,覺得聯陞的話也不無道理。就深度言,日本學人誠然比不上中國學人;但在成績表現方面,中國學人就顯得比日本學人要落后。例如史學家,像陳寅恪、陳援庵先生與賓四師的造詣,在日本學人中誠然找不到;但次一級成就的學人,成績表現很顯著為人所重視,在日本實在比中國人多!我想這不關乎學問的深淺與程度的高低,而關乎研究方向。中國人做學問喜歡隨興之所之,不管問題是否重要,不管對別人是否有用,只就個人癖好去做,有時所涉問題與歷史大勢毫不相干,而一字一句的去鉆牛角尖,用功極大,效果極小,自得其樂,而別人從大處看歷史,就根本用不上。這類論文在中國人著作中占相當大的比例,自然就被埋沒,不為人所重視,在國際上更得不到一席之位了!反觀日本學人的研究,大體上都就中國歷史上國計民生方面的重大問題下細密功夫。最顯著的成績,如經濟史、佛教史、邊疆史等,中國人在這些方面:經濟史在較早期只有一位全漢昇兄可與他們相抗衡,現在才慢慢有些人跟上;佛教史盡管有一位湯用彤先生,成就之高,非日本學人所能比肩,但畢竟太少,我們要想對于中國佛教史有個概括性觀念,還得要看日本著作;至于邊疆史更瞠乎其后,說來豈不慚愧!日本學人的工作,主要是肯下功夫,就其成就而言,不但境界不高,而且往往有很多錯誤,甚至很有名的學者,引用材料,斷句有誤,也有根本不懂那條材料的意義而加以引用,鬧出笑話。我最近看到一位研究唐宋史的日本名家,引用李白《系尋陽上崔相渙》詩“邯鄲四十萬,一日陷長平”,作為唐代邯鄲縣人口殷盛的證據。不知此句是用戰國時代秦趙長平之戰,秦大勝坑趙卒四十二萬的典故。我相信一位中國學者,尤其像作者那樣有很高學術地位的學者,斷不會鬧出這樣大的笑話,而在日本學人中就常常見到,并不出奇!然而這不能深責異國學人;因為語言文字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他們讀中國古書,在速度上,在了解深度上,究竟趕不上中國人讀自己的書。假若易地而處,我們更當慚愧萬分!
日本學人研究中國史,雖然境界不高,常常出錯,但他們的工作成果仍有很好價值,能引起人注意,供大家參考利用,進而在國際上居有很高地位,原因是他們研究的多是關涉國計民生的重要問題,專搞瑣細不相干問題的比較少。國際學術界所以重視日本學人的成績,固然因為日本是亞洲的先進強國,西方人學日文遠在學中文之前,他們多半是通過日本人的著作來了解中國學問,所以看重日本人的成就;但日本人研究方面的實用性也有絕大關系,不能一味說是西方人有偏見!就如我研究中國歷史上的人文地理,牽涉到政治、經濟、社會、民族、宗教、文化種種問題,將來寫作,參考近代人的著作,取用日本人的成績,可能不比中國學人的成績為少,如果日文好,取用的地方可能更多,這總不能說我也有偏見!
再以我個人的成績而論,我已出的兩部書《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與《唐仆尚丞郎表》,都是四冊百萬字的篇幅,也都是我中年時代的精心結構。然而無論在國內或國際學術界,《制度史》所獲得的反應都遠比《仆尚丞郎表》為熱烈,發生相當大的影響。而《仆尚丞郎表》,除了極少數的專家備用之外,恐怕很少人去看,影響自然也就很小!其實就我自己評量,《仆尚丞郎表》的功力之深實遠在《制度史》之上。《制度史》一書誠然有許多具體的明顯的創獲,但功力并非極深,只是能看出重要問題而勤于徹底的搜集史料加以條理化而已!我常告訴青年朋友說,只要能如我一般肯花時間,肯用心思,肯用笨方法,不取巧,不貪快,任何中人之資的研究生五六年或六七年之內都可寫得出來。但《仆尚丞郎表》的內容往往因為材料沖突與記載失誤,而須轉彎抹角辨析入微,這些處就非學力較淺的人所能辦得到,甚至非缺乏耐性的人所能看得懂!自清代中葉以來,研究唐代人物的著作不下兩十家,論規模,論精密,自信我這部書都遠過前人,然而卻影響不大!這不能怪人家不欣賞,而是對于人家沒有多大用處。因為綜合性的講唐代人物的風氣已過,只有在人家講到唐代某一人物某一制度時偶一參考取用而已。這是我自己所親身感受的例證。講學問誠然不應有功利主義,也不必理會對人是否有用,但若是希望辛勤的著作能獲取學術界較大的反應,就不能不考慮選擇論題的重要性!
(三)大問題與小問題
前一個時期,前輩學人中往往談到研究問題的大小。有些人認為要小題大做,才能深入,有所發現,使學術向前推進一步。這大抵是主張專精一派,目的只在求“真”,不涉其他,所以認為一條筆記往往比一篇皇皇大文有價值。但又有些人則認為要選擇大問題作研究,才有意義,縱稍疏漏,也無關緊要;雞零狗碎的小問題不值得研究,縱然做得非常精審,卻無大意義!這大抵是主張通識一派。照我的看法,這兩派意見,都很正確,但若各走極端,也都有很大毛病。前者走到極端,勢必走上鉆牛角尖一途,發生瞎子摸象、見樹不見林的毛病。后者若走極端,又很容易走上束書不觀,有的自逞臆說,沒有踏實根據,有的攀附理論(不論是宗派主義的理論或社會科學的理論),毫無實際內容;這是膚淺浮薄的一途,弊病更大!
我想講大問題是應該的,尤其要重視我前文所說的關乎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但也要用做小問題的方法去做。選做小問題也可以,但要注意到這個小問題是否對于某一重大問題極有關系,或是其一部分;或者也可說著手研究的是個小問題,而心目所注視的是某些大問題;那末問題雖小,但可供他人將來研究大問題之用,這也是一項積極意義,但這種意義因去大問題的關系愈遠而愈消失!至于究應做重要的大問題或與大問題有關的小問題,則要視各人的才性、興趣、環境等等之不同而各異,不能一概而論;而且偶爾作些不相干的小問題,作為自己娛樂的小玩藝,也無不可。
此外我還有個想法,青年時代,應做小問題,但要小題大做;中年時代,要做大問題,并且要大題大做;老年時代,應做大問題,但不得已可大題小做。因為青年時代,學力尚淺,但精力充沛,小問題牽涉的范圍較小,易可控制,不出大毛病,但也要全副精神去大做特做。這樣可以磨練深入研究的方法,養成深入研究的工作精神,為將來大展鴻圖作準備。若走上來就做大問題,大問題要寫成長篇大論并不難,但要精采則極難。自己學力未充時就做大問題,結果往往大而無當,并無實際成就,久而久之,習以為常,終至永遠浮薄,不入門徑!中年時代,自己見聞已博,學力漸深,或可說已入成熟階段,而精神體力也正健旺未衰。換言之,已有做大問題的基本素養,又有大規模辛勤工作的體力與精神,這是一位學人的黃金時代,所以他可選擇重大問題,做大規模的深入的研究工作,到達既博大又精深的境界,為學術界提出他可能做的最大貢獻。人到老年,學力深厚,就他本人言,可謂學識已達最高階段,但體力精神卻漸衰退,很難支持大規模而且精密的繁重工作,所以只能小規模的做工作,寫札記式的論文,最為切當。因為他學力深厚,不妨就各種大小問題提出他個人的看法,是否有當也不必認真提出實證。我常常奉勸老年學人,不必寫繁重的研究性論文,只作語錄式的筆記,最為輕松,而可把他一生數十年中對于各種問題的想法寫出來,留待將來研究者作參考,縱不能代為作進一步證明,也或許有啟發作用。薪火相傳,成功不必在己!
就我個人的工作而言,凡略識我治學方式的人,皆知我是走專精一路;但若能就我的論著作深一層體察,又當了解我并非走狹仄的小路。我自少年讀書時代就喜歡把任何問題都條理化系統化,這也許和我的才性有關。我的記憶力極差,幾乎毫無背書的本領;但理解力還過得去。為了應付考試,任何課程的教科書,我只極仔細的看一遍,而加以條理系統化的題識或筆錄,以后復習只看題識、筆錄,很少再看全書,所以花的功夫不太多,也能獲得相當高分。喜歡條理系統化,自然不會專走太仄的小路,而注意較大的問題;不過對付較大問題,我卻用做小問題所用的方法,下細密功夫。記得二十幾年前有一位大我好多歲、很有成就的朋友很坦白的說,他很佩服我,一做就是一大篇文章,一大部書,而他自己卻苦于沒有什么好題目可做。我想這和我的選題與工作方式有關。我的選題方向與工作方式配合起來,自然就會有豐富的文章可寫,不愁沒有工作可做。例如我想做《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這個論題自然關乎當時國家大政,論范圍,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很大,若照一般人工作方式,寫一篇長文章就完了;而用我的方式,都督區與都督府制度、佐吏制度、北魏軍鎮制度、護軍制度等等都各為一重要專題,寫出來了,各有相當創獲性的貢獻,因為前人未曾如此深入的探索過。再例如我研究“唐代交通”問題。這是1946至1947年開始的,也是我真正步入唐史研究領域的初期。在開始注意此問題之前,因為知道陳遠元寫過一篇《唐代驛制考》(刊《史學年報》第五期)頗有名,但我尚未看到。詢之勞貞一先生,據他說陳氏該文寫得不夠好,還可再做一番功夫,若花半年或一年時間,相信可做一篇很好的文章。因此我就決定以交通問題為研究唐史中心目標之一。但用我的工作方式,一兩年時間就決不會能完成。到1966年已錄集資料好幾萬條,開始撰寫,至今十四年,寫了五十幾篇論文,一百二三十萬字,但還有至少五分之一的論題待續寫。也許有人認為唐代交通誠然是一重要問題,但像我這樣做,未免花費的功夫太大,仍是值不得。甚至有一位很有才氣的朋友坦率的對我說:“我很看得起你,是因為多次與你談話,覺得很有見識。至于你的文章,老實說,沒有價值!”大約即指我近幾年寫的這類文章而言。我想這項工作在目前潮流中,誠然顯得有些過分細致,而且一般搞歷史的人缺乏地理素養,看到這許多古地名,更加一層隔膜,對于辯論入微之處,更是如墜五里霧中,不能欣賞;加以目前在撰寫過程中,一條路一條路的發表,好像多無關大體;不過等到全部完成,作出總結論,繪出唐代全國交通圖,將來人研究唐代問題,不論是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乃至唐人散文詩篇等各方面,都會有參考價值,因為這些國家大事、社會人民生活,無不與當時的交通情形有關;尤其軍事進行、政治控制、經濟流通、文化傳播,更以交通路線為基本影響因素。不但唐代,研究唐以前或以后的問題,也有參考價值,因為中古時代交通路線先后變化不大。所以唐代交通不能說不是一項大的重要問題。我之所以要徹底解決此一問題,目的在此。別人對于我的研究過程,盡管無興趣看,或者看不懂,但我相信他們對于我的結論與圖繪定能放心的利用。這也許就是我對中國史學界的點滴貢獻。誠然我已是六十多歲的人,時間已不太充裕,而這個問題之外,還有更重大的兩項計劃要完成,看來可能就為唐代交通所拖累,不能完成,自很可惜。然而也不能貪圖更大的成就而放松工作精神,更不能做一項工作而虎頭蛇尾,那不是一個科學工作者!
(四)自己能力與材料情況
選擇論題,首先要考慮到自己的能力范圍,與關涉此一問題的材料情況。
先講自己能力。每個人的能力,各有長短,也各有所偏,選擇論題,自然要先度量自己的長處何在,千萬不能盲目的看到好題目就做,也不管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是否可以勝任!就我而言,在漢唐時代,邊疆問題很明顯的是響亮的好問題,但我絕不插手,除非研究其他問題時牽涉到邊疆,不能不去搞一下!因為我對于邊疆民族語言一竅不通,西方語文知識也極貧乏,談不上利用他們的資料,若真講邊疆問題,一定要鬧笑話。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方面,我也不講,尤其思想問題,絕不插手,因為自覺天分不高,而又太客觀,太謹慎,不敢講無把握的話。我想以我這樣個性與工作方式,若講這些難以捉摸的問題,勢必被材料困住,作繭自縛,鉆不出來;縱然能講一點東西出來,仍不會能自信其必定正確,更不能自我滿足,這不是自尋煩惱嗎?有些人自信心極強,不管講得是否正確,自己寫來總是興致淋漓,自得其樂,這也是一種福氣!
當然研究一個問題,并不能說自己具備一切相關知識才去動手;也可能在研究過程中發現缺乏某些輔助知識,那就不免要臨時抱佛腳,自我去補習,尤其是其他學科的理論與技術。例如我研究政治制度,就不能不讀一些政治學行政學的書,對于經濟史有興趣,就不能不讀一些經濟學財政學的書,為計量的需要,就不能不看一些統計學的書,為繪圖的方便,也不能不稍稍學一點粗淺的地圖繪制技術。何炳棣兄曾經告訴我,為了要寫《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不知臨時惡補看了多少書,請教過多少專門行家。我想這是絕對必要的。不過臨時補習,只限于輔助的知識;主要的知識基礎與材料,一定要在自己固有的范圍中。
次論材料情況。一個論題是否能寫得好,有貢獻,除了自己能力之外,材料是最基本的因素。選擇一個論題,先當留意關于這一論題的材料是否充分到足以圓滿的解決問題,得到成果。不但如此,而且也要預先想到,自己是否有力量控制這些材料。例如有些有意義的好問題,材料也很豐富,但散在世界各地,自己不可能搜看得到,這就不能勉強,費時失事,不可能得到滿意的成果。所以選擇論題,首先要覺得此一問題的材料夠用,自己又能搜求得到;但若材料太分散,需要看的書太多,那雖然不礙工作的進行,但勢必要花很長時間,費很大氣力;若是題目很重要,材料很豐富,這些材料不但自己能搜錄得到,而且很集中在某些少數的書中,那更是個上上的好論題,研究起來必能事半功倍!不過這種便宜的事不會太多,不能存心僥幸。在我的著作中,若以一篇論文為單位而言,我想三十幾年前所寫的《北魏尚書制度考》(刊《史語所集刊》第十八本)可謂最有貢獻。因為自東漢以下,中央政府的行政中樞是尚書制度,所以歷代正史對于此一制度都記載得比較詳細,只有魏收所寫《魏書》的《官氏志》,體裁特殊,致將尚書制度寫得出乎想像的簡略。但實際上,北魏尚書制度之演變即為拓跋氏華化進程的指標,孝文時代尚書臺的規制且為隋唐尚書省制度的藍圖,其重要性可以想見。竟然正史不書,到《唐六典》撰作時代已云不詳。若能把這一大漏洞補起來,自是一項顯著的貢獻。我當時抓住這一好題目,但《官氏志》既不書,其他列傳也很少談到其組織職權,照一般研究制度的方法,是不可能得出豐富成果的。所幸《北魏書》記各人官歷甚詳,枯燥瑣碎,有如家譜,看來毫無意義;我不憚煩,運用最笨拙的方法,把各人官任各部尚書、各曹郎中的年世、遷徙途徑及其在任的工作,如拾荒貨一般,逐一搜錄起來,然后因時代先后,分部分曹,加以排列,結果整理出一個頭緒,獲得大出我意料之外的成果,北魏前期尚書制度的演變歷歷在目,且與漢化的進程完全契合,而孝文帝建制六部三十六曹,所無考者只有兩曹郎中而已。北魏一代的重大制度于此大明,當然至感快慰。然而所用的材料十之七八出于魏收一書,參取其他正史與《六典》、《通典》、碑刻等并不甚多,得不謂之事半功倍!不過我這篇文章發表時只是長篇,字逾十萬,久欲抽暇刪簡,尚未如愿,不免常耿耿于懷!
(五)檢查論著目錄
選擇論題當注意的幾點已略述如上。此外再就一般人所已留意到的一項問題,略提一點意見。現在人研究問題,例必先查目錄一類的工具書,看看自己所感興趣的論題是否已有他人做過?成績如何?同時也查一查別人所做與此有關的問題,先看一下。當然這些都是必要的步驟,但不必費太大功夫在這些上面。我看到有些青年,對于某一問題有興趣,而查工具書所列論文目錄,看到有同題論文一篇或數篇,因而趦趄不前,嗒然若失。或者論題已定,而在著手搜集基本材料之前,先查看他人所作相關問題,往往列出百十篇卡片,遍找該等論文,花費很大氣力。其實也都不必。在理論上講,別人已下過功夫而且做得很好,自己是不必再做了,別人所做相關問題的成果,對于我的工作有些幫助,應該要看。然而事實上,這都是次要的事。別人已做過的問題,做得好到什么程度?已做過相關問題的成績對于我的工作能幫助到什么程度?這都有問題。若是做個小題目,前人已有很好成績,誠然不必再做,枉費功夫;若是做大問題,或尋求一個廣面的解決,那就不必費心,多方面去找。大問題得到解決,那應該已是相當有名的論著,稍知學術行情的人,當能知曉,不必去找了;否則,你只管放心,單刀直入,向基本材料上下細密深入功夫,保證會有突出前人的成就。縱然你所做的范圍內有某些小問題,別人已經解決得很好了,也無損于你所做工作的價值。我大抵就是如此做法,問題決定之前,當然對于別人研究此類問題的情況已有相當認識,不過我并不認真的去查目錄之類的工具書;縱然查到同類論文題,也不在乎。因為我平時已注意論著出版,平時不知,只在工具書中才查到,相信不是下過大功夫的作品,用我的工作方式去做,在這一論題上必能突過前人。我這種自信,可謂迄今尚未失敗過。只有在我搜集史料過程中,他人新出少數論文是我研究范圍的一部分,成績很好,使我那一兩章成績的價值有不同程度的降低。例如《北魏領民酋長制度》,在我的《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中列為《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即第四冊)的第十四章。我在進中研院之前已著手研究南北朝地方制,也注意到領民酋長,后來周一良在《史語所集刊》第二十本上卷發表了《領民酋長與六州都督》一文,材料所得幾與我完全一樣,所以當我寫到這一章時,只得說就周文加以改作。因為別人文章發表在前,后來寫作,要說所搜資料與之相同,也就沒有必要了。不過周文寫得頗為散漫,欠條理,分析也嫌不夠,讀者比看兩文自知;但創始之功,仍當歸之周文。又如我普遍搜錄唐代交通史料,時間已久,有些已錄,但已忘記。我來香港之前,姚從吾先生托人自日本購得向覺明先生的《蠻書校注》,我借來閱讀一過,深佩其功力,劍南通云南兩道,也寫得不錯。我一方面感到自己在這兩道上所用功夫可能白費,一方面也想偷懶,以為將來寫《唐代交通圖考》時,這兩道只就向文略加增訂即可。后來我寫劍南地區交通時,就所錄材料加以檢查分類,發現所積資料遠過向文,且多可糾向文之處。所以功夫雖未白費,偷懶也不可能了;但草創之功也當歸之向文!不過上舉兩例都在我研究過程中發生的,不是我在事前失之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