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幾條具體規律
此篇想談幾條具體的規律。這幾條或多為前人所已講過,不過就個人經驗,列舉若干例證加以強調而已。
(一)盡量少說否定話

尋找歷史真相,下斷語時,肯定的斷語比較容易有把握,只要你找到了可信的史料,縱然只有一條,有時也可以下肯定的斷語。如說某人某年某月出生,某事發生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你只要提出可信的證據,就可作一判斷。但否定的判斷就不容易,也可說極其困難,尤不可因為自己沒有見到正面的史料,就否定有某件事的存在。因為過去發生的事,只有少數記錄下來;有記錄的,又未必傳世,一直傳到現在;而現在保存的記錄,自己也未必都已看到。所以個人所知道的、所掌握到的史料都極有限,不能因為自己沒有看到可以肯定那件事的史料,就否定有那件事。可作示意圖如上頁。
此圖所示,外圈皆包括內圈而言,如A的范圍包括ABCD,余類推。
這個道理極其明顯,即無記錄絕不等于無其事,自己未見到更不等于無其事。但學人們卻常以不知為沒有,以書籍無記載即歷史上無其事。因此常常違犯此一鐵的規律,而輕易的說否定話。茲舉數例如下:
例一,《漢書·地理志》漢中郡第一縣列了西城。在《漢·地志》的體例,西城應當是漢中郡的治所,也就是說漢中郡政府設在西城。閻若璩作《潛丘札記》,懷疑《漢·地志》各郡國第一縣就是治所的傳統說法,認為漢中郡實治南鄭,不治西城。按《漢·地志》所記漢中郡的轄境是漢水流域的上半部,西至漢中(南鄭)小盆地及其四周山岳地帶,東到武當山及筑水(今南河)流域山岳地帶。南鄭縣是漢水上游小盆地的中心,經濟物產比較發達,又為秦蜀交通的要沖,而西城在今安康縣,雖地最居中,但已是山區,就作為一個郡府的條件而言,南鄭誠然遠比西城為適合。何況南鄭早為名城,漢高祖為漢王,就建都于此,東漢漢中郡又實治南鄭,所以閻氏此項意見,非常合理,大家認為是他立說(《地志》第一縣不一定是郡國治所)的最堅強例證。但是《隸釋》三《仙人唐公房碑》云,“公房成固人(今城固縣)……王莽居攝二年,君為郡吏(漢中郡)……是時府在西城,去家七百余里。”《漢書·地理志》是根據西漢末年元始二年的版籍所寫的,此碑所記正在西漢末年,是西漢末年漢中郡政府在西城的鐵證。沒有看到這篇碑文,就下了否定的斷語,自然錯誤。
例二,《水經注》二〇《漾水注》云:
漢水又東南逕瞿堆西……絕壁峭峙,孤險云高,望之形若覆唾壺。高二十余里,羊腸蟠道三十六回。
對于這一段,楊守敬《水經注疏》作了一條校訂云:
無言高二十余里者。據《宋書·氐胡傳》,高平地方二十余里,蟠道三十六回。是謂山之上平,其方二十余里,非高二十余里也。《注》此四句文同,而少平地方三字,明是脫漏。
按《御覽》四四引《秦州記》云:
仇池山……形似覆壺,上廣百頃,下周數十里,高二十余里,壁立千仞……
這座山在今甘肅西和縣西南,嘉陵江上游西漢水的北岸,今圖誤植為蟠冢山。其高是否有二十余里,今可不論。但楊氏沒有看到《御覽》此條,就下了“無言高二十余里者”的否定斷語,顯然是說錯了。這又是自己沒有看到就說否定話的毛病。
例三,伯希和《交廣印度兩道考》(馮譯本)上卷《陸道考》云:
唐以前中國人開拓云南與東京(今河內)交通事,今尚無跡可尋。六世紀初年之《水經注》似未言及此。
按《水經注》三七《葉榆水注》記漢代由交趾(今河內)通益州郡(今滇池東宜良縣)的水陸道有兩段一百余字,可謂相當詳悉。又《漢書》、《三國志》、《華陽國志》也都有這條路的史料。伯氏沒有詳考古籍,就說無跡可尋,又未詳看《水經注》,就說“未言及此”,這都是輕下否定斷語的毛病。但伯氏究為一老練的史學家,在“未”字前著一“似”字,這就大大的減輕了錯誤的責任。這不是滑頭,而是謹慎,也是我們極當取法的態度。
例四,岑仲勉先生《中外史地考證·前言》云:
漢唐在玉門西未見驛傳之記載。
按岑先生意謂玉門以西到了元代才開始置驛傳。其實唐代玉門以西早已置驛,而且史料極多。例如:
(A)《元和志》四〇西州柳中縣:“當驛路程,極險固。”
(B)岑參《送劉單赴安西便呈高開府詩》:“曾至交河城,風土斷人腸,塞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全唐詩》第三函八冊參集一)
(C)《宋史》四九〇《高昌傳》引王延德《使高昌記》,由納職城西行“凡三日至鬼谷口避風驛”。
(D)《沙州都督府圖經》有大批驛館材料,記常樂縣至沙州敦煌縣有南北兩驛道,館驛凡十五個之多。又記常樂至伊州驛道有驛名八個,并說明各驛間相去若干里若干步。(羅振玉編《鳴沙石室佚書》本)
(E)近年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出土文書有《開耀二年寧戎驛配充驛丁名簿》。
按(A)條柳中縣在今新疆吐魯番東的魯克沁縣。(B)條交河城在今新疆吐魯番西二十里的雅爾。(C)條納職縣在今新疆哈密縣西一百二十里的四堡(Lapchuk)。(D)條常樂縣在今甘肅西部安西縣西,敦煌即今縣,伊州在今哈密縣。(E)條阿斯塔那在吐魯番東七十華里,就是唐代西州治所。就中(D)條常樂至沙州的南北驛道尚可說是在漢代早期的玉門關遺址之東,但其余各條,都在最早的玉門關之西,最遠的在玉門關西兩千多里。這些都是唐代玉門關以西置驛的鐵證。不過岑先生只說“未見驛傳之記載”,比說“沒有驛傳之記載”又好得多!
(二)不要忽略反面證據
研究一個問題,在最初期剛著手的時候,自己可能毫無意見;但到某一階段,甚至剛剛開始不久,自己心中往往已有一個想法,認為事實真相該是如何。此時以后,自不免特別留意與自己意見相契合的證據,也就是能支持自己意見的證據;但切要記著,同時更須注意與自己意見相反的證據。這點極其重要,不能忽略。換言之,要注意關于這個問題的所有各方面的史料,不能只留意有利于自己意見的史料,更不能任意的抽出幾條有利于自己意見的史料。有些問題,史料很豐富,若只留意有利于自己意見的史料,那么幾乎任何問題都可以照自己意見的方向去證明,這可說是抽樣作證。現在某方面人士利用史學作為政治的工具,為政治服務,他們的主要方法之一就是抽樣作證!我們一般人治史當然無特別目的,但仍不免主觀,也不免欣喜自己意見之能成立,雖然作者并無曲解的意圖,但為欣喜自己意見的意識所蒙蔽,無意中也會犯了抽樣作證的毛病。而且犯這種毛病的人極多,個性強、喜歡提概括性新見解、下概括性結論的學人,尤其容易犯這種毛病。現在舉個極有影響力的例子于下。
莊季裕《雞肋編》卷中云:
昔汴都數百萬家,盡仰石炭,無一家燃薪者;今駐蹕吳越,山林之廣,不足供樵蘇。……
這是講北宋汴京燃料的一條極好資料,但不免過分夸張。有一位當今國際知名的日本學者,從這條史料發揮,引了頗多史料作輔證,認為石炭(即煤)是北宋京師開封府一般人民生活中的主要燃料,認為這是一次燃料革命。這項概括性的結論,誠然很動聽,顯得光輝有魄力;一般學人也多風從其說,以為定論。但仔細看來,不無問題。
按莊季裕這條筆記的主旨或許在說臨安燃料的困難情況,緬懷往日的汴京,比對之下,不免有所夸張與虛美。其實北宋汴京的燃料恐怕仍以薪柴為主,至少薪柴與石炭參半。下面舉幾條用薪柴的證據:
(A)歐陽修《答梅圣俞大雨見寄詩》:“嗟我來京師,庇身無弊廬……九門絕來薪,朝爨欲毀車。”(《萬有文庫》本《歐陽永叔集》第二冊《居士集》八)
(B)《宋會要稿》第四十二冊《禮》六二,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賜在京諸班直諸軍廂主以下至剩員以上,柴炭各有差。……凡柴五百七十八萬,炭五百八十五萬。”天禧元年十二月,又賜柴炭,“柴六百七十五萬,炭七百二十七萬。”仁宗慶歷五年,“以雪寒,賜諸班諸軍薪。”
(C)同書第二十三冊《禮》二五,熙寧中,宮中見有柴炭庫。
(D)同書第五十七冊《崇儒》七,宣和七年,詔罷貢品,其罷貢尚食者,汜水白波輦運司本貢柴三十六萬斤,減二十萬斤。
(E)《宋史》一七九《食貨志》下一,太宗“調退材給窯務為薪。”
(F)同書一八六《食貨志》下八,大觀二年,“詔在京諸門,凡民衣屨谷菽雞魚蔬果柴炭瓷瓦器之類,并蠲其稅。”
(G)同書四四一《文苑·洪湛傳》:咸平中知貢舉,任懿“以石榴二百枚,木炭百秤饋之。”
(H)同書三三五《種師道傳》:金兵入寇,“京城自受圍,諸門盡閉,市無薪菜”。
我不是研究宋史的人,宋代的史書文集看得很少,稍稍留意,已見很多汴京燒柴的史料,時間自北宋初期到末期都有,足證通貫北宋時代,汴京城里一般市民生活以及燒窯所用的燃料,薪柴至少仍占極重要的地位;不但一般市民,就是皇宮中也仍有燒柴薪的。可以證明莊季裕的話絕對是夸張的回憶,不足據為實證!若據莊氏此說,以為汴京一般市民燃料以石炭為主,甚至稱為燃料革命,認為是中國近古文明進步的推動力,恐怕絕非事實!
其次,我再舉一個最明顯而容易學習改正的例子。有一位研究生討論曹魏黃初四年曹彪的封邑。他引《魏志·武文世王公傳》,楚王彪以黃初三年“徙封吳王,五年改封壽春縣”,他認為徙封吳王已是在壽春。這話可能不錯,但他下了一個概括性的斷語說,陳壽的書法,“改封”與“徙封”意義不同,“徙封”是封地遷徙了,“改封”只是就原地改封名號。他的證據就是《武文世王公傳》。此《傳》云黃初五年改封郡王為縣王。曹據由濟陰王改封定陶縣,曹宇由下邳王改封單父縣,曹林由譙玉改封譙縣,曹峻由陳留王改封襄邑縣,曹幹由河間王改封樂城縣。按就中四王改封之縣誠然就是隸轄于原來的郡,但曹宇改封單父縣,是否隸屬下邳郡,就很有問題。這且不論,最大的毛病是把同卷同傳的其他改封而顯然已遷徙了的例子一概忽略了。茲條錄全文如下:
曹宇,黃初“五年改封單父縣,太和六年改封燕王”。
曹林,黃初“五年改封譙縣,七年徙鄄城,太和六年改封沛”。
曹幹,黃初“五年改封樂城縣,七年徙封巨鹿,太和六年改封趙王”。
曹彪,黃初“五年改封壽春縣,七年徙封白馬,太和……六年改封楚”。
按鄄城不在沛境,白馬不在楚境,趙與巨鹿各為郡,宇改封燕王,似亦不在單父。此外同卷中其他諸王傳還有好多例證,顯示“改封”并不在原地。由此看來,陳壽遣詞并無一定規例。這位同學只選取與自己所想像的意見相契合的例證,而摒棄了上下文甚至就在同一行中不合己意的例證,這是絕對要戒除的!所以告誡他,為之改正。
我想任何人都不免有錯誤,更不免因為先有定見而發生偏差。但一旦看到反面的材料,就當自己推翻自己的看法,在所不惜。我寫《唐代交通圖考》諸篇,辯論之處極多,往往自己推翻自己的看法與結論,有時在起稿前有個看法,初稿完成又是一個看法,二稿三稿又往往推翻前面的結論,直到我所能見到的史料都能作合理的解釋而后已。例如我最近所完稿的《天寶荔枝道考》,便是如此;已發表的論文,也有一些要修正的!梁任公說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這是一個真學人應有的精神!
不但要隨時勇于修正自己的意見與結論,對于別人反面的意見尤要能容忍,若人家證據確鑿,優于自己的證據,更當決然放棄自己的意見,公開接受人家的意見。死抱著自己的看法,作無謂詭辯,只見其胸境狹隘而已。下面是我一個放棄自己結論接受別人提出的證據與看法的實例。
唐代志書載勝州治所在黃河東流折而南流處的大灣內,所以過去傳統的說法是在今托克托城西黃河西岸。但我前幾年寫《唐代安北單于兩都護府考》,發現《水經注》所說的云中故城在白道西南不太遠,而《元和志》所記的云中故城則在唐代勝州東北四十里,若是唐代勝州在今托克托之西,則此兩種記載就較難相吻合。酈道元曾親歷其境,不應錯誤,李吉甫特別留意邊防軍政,也不該誤記。我為欲使這兩種記載能相契合,所以要推論他們所以相違之故。因為白道為地形所限,古今無變動的可能,而這一帶的黃河在中古時代有變遷的可能,所以我根據種種跡象,認為托克托城西北今黃河之北的民生渠可能就是唐代黃河河床,古代黃河東流折而南流處在今托克托之北數十里,約今民生渠與大黑河會合處;不在今托克托縣城附近,因此唐代勝州治所當在傳統說法之北五六十里。為了此一問題,我費了頗大氣力,就傳世史料言,可謂各方面都能配合講得通。但是前年,李作智在《隋唐勝州榆林城的發現》
一文中公布了一項新發現,即1963年在托克托縣西南十余公里處發現了古城遺址,在黃河由西北向東南屈流處的南岸臺地上,并且發現一塊唐代《姜義貞墓志》,說死者是勝州榆林縣歸寧鄉普靜里人,開元十九年辛未二月十一日“殯在州城南一里東西道北五十步”處。此墓在古城址南約四五〇公尺,正相當唐制的一里,可見此古城就是唐代勝州城,至少可證唐代勝州城就在此古城的同一位置,則今日的黃河也就是唐代的黃河,我的推論全部錯誤,必須放棄。這又是一個要注意反面史料的好例子,也是一個不要輕易說否定話的好例證。
(三)引用史料要將上下文看清楚,不要斷章取義
斷章取義的引用史料也是一種極常見的毛病。利用史學為政治服務的人們,故意斷章取義,以成其曲說,自不必論。就是一般學人也常犯此病,尤其主觀強而學力不深的學人更易犯此毛病。這可能都是匆促翻查史料,沒有將上下全文看清楚,而生吞活剝的照自己的意想去割裂取用之故。前面講不要忽視反面證據,提到某位同學在同傳同行的史料中只抽出與自己意見相合的材料,而揚棄了與自己意見相反的證據,已是一個好例證。茲再舉一例證如下:
《漢書·食貨志》下云:
楊可告緡遍天下……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余頃。宅亦如之。……乃分緡錢諸官,而水衡、少府、大仆、大農各置農官,往往即郡縣比沒入田田之。其沒入奴婢分諸苑,養狗馬禽獸,及與諸官。官益雜置多,徒奴婢眾,而下河漕度四百萬石,及官自糴乃足。
按此節文字,大意謂收沒錢財、田地及奴婢都很多,錢財分給諸官署,田地交由水衡、少府諸卿所新置的農官來耕種,奴婢則分別給諸苑養狗馬,及給諸官如農官等去從事耕作;下文漕四百萬石及官自糴,乃總指供給這些養狗馬的消費者與從事農耕等工作的勞動者而言,甚至還供給其他人口的糧食而言。但馬乘風《中國經濟史》第二冊250頁將這段話分為兩節,先引前節,止于“養狗馬禽獸”。又加按語說:“仔細讀了這一段話……漢武帝……一面派農官到各郡縣去管理田地,一面把沒收的奴隸分諸苑養狗馬禽獸。這是明明白白沒有用奴隸于生產勞動的明證。”其實他沒有注意到“及與諸官”四個重要的字。他又引后段,起自“徒奴婢眾”至“乃足”止。接著又下按語說,“可見這一批奴婢,只是消費,不能生產,所以成為政府及社會人民之累贅。”他把“及與諸官,官益雜置多”九個重要的字省去了,誤解以為這批奴婢只給諸苑,也只有養狗馬的消費奴婢了!何況京師奴婢食粟量大,也未必足以證明他們全是不事生產的消費者,因為從事各種生產事業的人也是要食糧的!
斷章取義是引用史料時往往不免的毛病,若只與原意稍有出入,還非大病。像上列兩例,因為斷章取義而顯出的意義與原文完全相反,那就絕對要不得!至于還有些人閱讀史料的能力實在太差,書還未看懂,就胡亂解說,尤其一般時髦學人,不引史料原文,只騁一己臆說,不但斷章取義,而且不知所云,那更等而下之,不必再談了!
(四)盡可能引用原始或接近原始史料,少用后期改編過的史料
此項原則應為每一個研究史學的人所熟知,但未必能遵守。研究中古史上古史,若想都用原始資料,固不可能,但也總當盡可能的利用較早期紀錄,即接近原料,或說第一二次改編的史料,不要用第三次四次或更多次改編的史料。但事實上很多人違反此項原則。就我所知,中國研究政制史的人不守此項原則的就極多。中古政治制度的原始史料現在仍保存了的固然極少;不得已,只得以正史為基本史料。正史所無,而可考見于《通典》、《通考》之類者始可引用(《六典》之類當視為較正史更原始的史料)。而《通典》又在《通考》之先(若治唐史,《通典》材料又較正史為優)。但一般學人只圖方便,講中唐以前的制度,也常徑用《通考》。不知《通考》所記唐中葉以前的史料已不知是第幾次改編的材料了!還有些人研究中古史,引用正史,又將《通典》、《通考》乃至明清的類書、方志中與正史相同的材料一齊排上,以多為貴,真不知所云!他們不知道這些后期的書輾轉抄襲,毫無史料價值,抄得愈多,愈見其無識!
何以引用史料要避免用后期改編過的呢?因為史料每經改編一次,價值就減低一次。此中至少有兩種原因可言。
第一,史料改編絕不能百分之百的保存所依據原本的內容,即第一次改編,不能完整的保存原始資料的內容,第二次改編又不能完整的保存第一次改編本的內容……不但不能百分之百的保存舊本內容,而且可能無意中寫錯。茲舉數例如次:
例一,《魏書》二《太祖紀》云:
天興元年……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余口,以充京師。
按《北史》一同紀,“三十六萬”作“三十六署”。而《通鑒》一一〇晉隆安二年紀作“徙山東六州吏民雜夷十余萬口以實代”。這與《魏書》大異。據《魏書》三三《張濟傳》,稱此次徙七萬家。《北史》二七,同。以每家五口計,正當有三十六萬人。故知《魏書》本紀極正確;《通鑒》改編,導致大誤。
例二,《魏書》三八《刁雍傳》,真君七年,雍上表,請以水運代陸運。《元和志》四靈州卷,與《寰宇記》三六靈州卷,都全錄原文,但卻作“孝文太和七年”,這是絕對錯誤。《寰宇記》最后曰“世祖善之”,是前后自相矛盾。而《元和志》最末說,“孝文善之”,更是自圓其說了。
例三,《宋書》九八《氐胡傳》。“建安中,有楊騰者,為部落大帥。騰子駒,勇健多計略,始徙仇池。”而《魏書》一〇一《氐傳》無“子駒”二字,《北史》也無此兩字,把下文變為楊騰的事了。這也是抄錄改編中常見的錯誤。
例四,《元和志》一四云州卷云:
東至幽州七百里。
東至清塞城一百二十里,又東至天成軍六十里,又東至納降守捉九十里,與幽州分界。
按此條有兩“又”字,顯示為一條路線。但《寰宇記》四九云州卷作“東室天城軍”,“東至納降守捉”,“東至清塞城”,里數全同,但無“又”字,是都從州城計算了,這就大誤。
例五,《新唐書》一三三《王忠嗣傳》云:
尋為(河東)節度使。(開元)二十九年,節度朔方,兼靈州都督。天寶元年,北討奚怒皆……時突厥新有難,忠嗣進軍磧口……營木剌、蘭山……筑大同、靜邊二城,徙清塞、橫野軍實之,并受降、振武為一城。自是虜不敢盜塞。徙河東節度使。……
據此,王忠嗣自二十九年至徙河東節度前之各項建施,都是在朔方節度使任內事。“筑大同、靜邊二城,徙清塞、橫野軍實之。”事在朔方境內,而徙清塞、橫野就是用以充實大同、靜邊兩城。今按這段文字可能本自《王忠嗣碑》(《金石萃編》一〇〇)。碑文說:
公始以馬邑鎮軍,守在代北,外襟帶以自隘,棄奔沖而蹙國。河東,乃城大同于云中,徙清塞、橫野,張吾左翼。朔方,則并受降為振武,筑靜邊、云內,直彼獯虜。……西自五原,東暨漁陽,南并陰山,北臨大荒。……
這是統前后而又分別言之,說明在“河東”,如何建置;在“朔方”,又如何建置;這樣最醒豁明白。《新書》改編,不但混淆,而且實在寫錯。后來胡三省注《通鑒》(卷二一六),引用宋白《續通典》就沿承此誤。
總之,這類例證太多了,可謂俯拾即是。只就新舊兩部《唐書》互勘一番,就可找出不少例子。《新唐書》文章寫得好,但文章愈好,史料原形可能走失得愈多,所以就史料價值說,《新唐書》不如《舊唐書》。不過《新書》增補了一些“表”“志”“列傳”,保存不少史料,這些處才是《新唐書》有價值的貢獻!
第二,作者無意中受到自己時代實際事況的影響。任何一個史家,無論他怎樣客觀,他寫歷史著作,總不免要受自己時代觀念的影響,尤其作解釋時;換言之,他的觀點不能超脫自己的時代意識,這是無可避免的。例如唐代前期尚書省六部與九寺諸監的分職問題。在唐代前期,尚書六部與九寺諸監的性質與職權完全不同,而且分別得很清楚,既不重復,也都不是冗閑機關。但安史亂后,形勢大為轉變,這一種頗有理想的結構,不能應付當時的情勢而漸趨紊亂,乃至失權。杜佑寫《通典》,正當尚書制度崩潰的時代,他看到當時制度紊亂的情形,以為開元天寶以前就是如此,所以有了錯誤的看法與錯誤的評價。杜佑的評論,去安史之亂以前的時代不遠。后代學人都以為杜氏是唐代人,評論唐制應該不錯,所以就那樣承襲下來,作為一項基本史料,千載莫辨,所以我在此提出來作為一個實例。不過杜佑此說,嚴格說起來,還可只能視為一項意見,不必視為史料。至于后代人講前代史所發揮的意見,更是隨時都有自己時代的影子。現在人講古代歷史更多以現在論點去評論古事。不過這些都只是些意見、看法(注意,意見與定論不同,定論要有充分的證據),不是史料,可以不論。
后人評議史事,對于古代史事所發揮的意見,固然可以存而不論,但若作史料的記述,就須絕對避免自己時代的影響。話雖如此,但在無意中仍然往往脫離不了自己時代事況的牽引,不知不覺中把現在的事況與過去的事況混為一談,因此把過去的事記載錯誤了。這類情形,地理書中恐怕最多,現在只舉兩例如下。
例一,酈道元誤以魏末之參合縣參合陘為魏初之參合陂地。《水經注》三《河水注》云:
沃水又東逕參合縣南,魏因參合陘以即名也,北俗謂之倉鶴陘,道出其中,亦謂之參合口。陘在縣之西北,即《燕書》所謂太子寶自河還師參合,三軍奔潰,即是處也。魏立縣以隸涼城郡。……沃水又東北流注塩池。
按塩池即今綏遠東南角的岱海,此無異說。參合陘又名倉鶴陘,在今長城外岱海西南。《魏書·地形志》下,魏末天平二年置涼城郡,酈氏說魏立縣,大約縣與郡同時所置。但秦漢古參合縣則在今山西陽高縣東北,北魏初期燕魏參合陂之戰,為燕亡魏興的關鍵性戰役,其地毫無疑問的在古參合縣之東,其地到魏末尚見有周圍七八十里的大陂潭,就是魏初燕魏大戰役所在地的參合陂。酈氏為魏末人,不覺以魏末地名釋魏初地名。不但酈氏如此,再看魏收的《魏書·地形志》上,梁城郡的參合縣,自注云:“前漢屬代。”按前漢參合縣誠然隸屬于代郡,但地在今山西高陽縣境,北魏末期梁城郡的參合縣在漢代代郡西北七八百里,在漢代為定襄郡郡境(代與定襄間還隔有雁門郡),何能隸屬于代郡?這又是以后事說前事了!古代地理書中,這類錯誤極多,真是無法枚舉,讀者不小心,或程度不夠,就可能被蒙蔽!
例二,《新唐書·地理志》云:會州會寧縣“東南有會寧關”。按唐代會州會寧縣在今甘肅省靖遠縣東北,約今徙城堡、打拉池地區。據此方位,關在今靖遠縣東或南。但是檢視《元和志》四會州會寧縣條,“會寧關東南去州一百八十里。”《寰宇記》三七,全同。《武經總要》一八下,也說關在州西北一百八十里。《新唐志》所記方位與早期的記載顯然相反,是必有誤。再檢《宋史》八七《地理志》,會州會寧關“舊名顛耳關,元符元年建筑,賜名通會,未幾改今名”。則宋代會寧關明明是新筑的關,觀其與鄰近諸城堡的相對關系,此關在南區。《一統志》蘭州府卷引《舊志》說,在今靖遠西南一百三十里。即是宋關所在。《新唐志》的完成在元符之前,可能宋代早已移關于此,后來名稱改去改來耳。由此可見《新唐志》的作者,以宋關說唐關,所以方位完全相反了。
(五)后期史料有反比早期史料為正確者,但須得另一更早期史料作證
后期史書因為傳承的關系,他所依據的材料比較正確而且正確的傳承下來,有時往往比現存的較早記載更為正確。這種情形也頗常見。例如下文不要輕易改字條所提到的開回車道事,《通鑒》作“開回車道”,而較早期的《周書》、《北史》作“開通車道”,胡《注》從早期史料認為“回”為“通”之誤。我證明后期的《通鑒》不誤,而早期的正史反誤。證據是開道時的石刻,不但時代較正史為早,而且是最寶貴的原始史料。現在再舉一例如下:
《通鑒》二五六唐光啟二年,“邠寧、鳳翔兵追逼乘輿,敗神策指揮使楊晟于潘氏……上發寶雞,留禁兵守石鼻為后拒”。胡《注》:
潘氏在寶雞東北,石鼻在寶雞西南,亦曰靈壁。蘇軾曰,鳳翔府寶雞縣武城鎮,俗所謂石鼻寨也,諸葛武侯所筑,城去寶雞三十里。
按《讀史方輿紀要》五五云,潘氏堡在寶雞縣東北四十里,“石鼻城在縣東北三十里。”所記石鼻地望,去寶雞三十里,與胡《注》同。但在縣東北,與胡《注》相反。胡《注》較早,一般說,應從胡《注》。但《蘇東坡集》卷一有詩題云:
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史分往屬縣決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鳳翔府),至寶雞、虢、郿……
本注:
十三日宿武城鎮,即俗所謂石鼻寨也。……是夜二鼓,寶雞火作,相去三十里而見于武城。……十四日自寶雞行至虢。
按寶雞在鳳翔西南一百二十里。若果石鼻在寶雞西南三十里,則去鳳翔府一百五十里,若是在寶雞東北三十里,則去府九十里。唐宋人一般行程,每日不過五六十里至八九十里。如白居易《送河南尹馮學士赴任》云:“石渠(指長安)金谷(指洛陽)中間路,軒騎翩翩十日程。”又《洛下送牛相公出鎮淮南》云:“北闕(長安)至東京(洛陽),風光十六程。”按長安到洛陽,北道約八百里,南道八百五十里。以第一首計之,日行八十里或八十余里,以第二首計之,日行約五六十里。又如陸游《初入西州境述懷》云,“自行劍關南,大道平如席,日高徐駕車,日暮亦兩驛。”(《劍南詩稿》卷三)則每日行程也不過六七十里。蘇軾此次出巡,只是例行公事,并無特急事故,日行不會超過百里。他十三日由鳳翔起行,當日即到石鼻,足見石鼻必在寶雞東北,去鳳翔九十里,不會遠在寶雞西南。況且虢與郿都在寶雞之東,他也無必要當日走過寶雞縣城,明天又回來再向東行至虢縣。所以《紀要》雖是后期的書,反比胡《注》為可信。
(六)轉引史料必須檢查原書
引用史料最好都是自己搜集的,但有時也不免轉引他人已用的史料。但轉引史料,為慎重計,必須檢查原書。若原書已佚,或自己找不到,則須說明轉引自何處。若為不常見的史料,縱已查對原文,仍當注明原引者,示不掠美。這一點日本學人比較認真,不茍且。何以要檢查原書呢?因為原引的人往往引錯,不查原文,就跟著錯了。今舉數例如下:
例一,《輿地紀勝》一一慶元府卷《風俗形勝目》引《隋書》(《地理志》)會稽郡下云:
市埒二京,人雜五方,俗類京口,東通吳、會,南接江湖,西連都邑。
照這條看來,這條內容是述隋代會稽郡的風俗。宋代明州慶元府就是隋代會稽郡的東部。但檢視《隋書·地理志》的原文,這是綜述古揚州風俗的一段。原文是:
丹陽舊京所在……市廛列肆,埒于二京,人雜五方,故俗頗相類。京口東通吳、會,南接江湖,西連都邑。
這是述丹陽(今南京)與京口(今鎮江),不是會稽郡。王象之引來作為慶元府的風俗,這是大誤(也就是斷章取義致誤之一例)。吳會是吳郡與會稽郡的簡稱,若述會稽郡,何以說“東通吳會,南接江湖”?故若盲目引用此段,豈非笑話!
例二,同書同卷同目又引《隋志》云:
川澤沃衍,風俗澄清,海陸珍異所聚,蕃漢商賈并湊。
據此,似隋代明州慶元府地方已是國際貿易港。但檢視《隋書·地理志》原文,并無“蕃漢”二字,而是王象之所誤加。這是因為作者是南宋人,其時明州已為對外通商口岸,設市舶司,所以無意中加上這兩個字。若不檢查原文,根據此條,說明州地方在隋代已是國際貿易港,豈不又大錯!
例三,《讀史方輿紀要》四四大同縣參合城條引《水經注》云:
可不泥水……西北流經(注之誤)沃水,合流而東,逕參合縣甫,縣西北有參合陂,亦曰參合陘,俗謂之蒼鶴陘。
檢《水經注》三《河水注》,雖然將燕魏參合陂戰事的史事誤植在這一地區,但并無參合陂之名,這是顧氏以意為之耳。又丁謙《魏書外國傳補地理考證》云:“《水經注》將參合陂水混入《水篇》,謂修水入之,特誤。”檢酈氏《
水注》只說雁門水“積而為潭”,其陂長二十里,廣十五里,有敦水注之。敦水導源西北少咸山,“東流逕參合縣故城西”。也無參合陂之名。這也是丁氏以意為之。若據顧氏、丁氏所引,以為《水經注》果如此,豈不又都錯了!
例四,同書一一七趙州白崖城條引郭松年云:
自趙州山行六十里至白嵓甸,甸形南北袤,與云南品甸相埒,居民湊集……
按郭氏由東向西行,據此文,趙州在白嵓之東。檢郭氏《大理行記》云:云南州“西行三十余里至品甸,……又山行三十里至白嵓甸,其地南北袤,……”下文云:“又山行四十里至趙州甸。”則趙州實在白嵓之西四十里。顧氏引語,方向相反,里數也不合,蓋誤云南州為趙州也。顧氏為文甚見才氣,但歷史考證常見粗率,這也是一例。
例五,《一統志》歸化城卷《古跡目》武城故城條引《河水注》云:
《十三州志》曰,武城縣在善無西五十里,北俗謂之太羅城。
檢《水經注》三《河水注》作“在善無城西南百五十里”。則《一統志》所引脫“南百”二字,差誤甚大。
大體上說,古人寫文章,往往用轉引的史料有如自己直接搜集到的一樣,那是很通常的事。現代著述態度應該愈來愈嚴肅,但仍有很多成名的學人也犯此類毛病。近年主編《新亞學報》,往往有人送文章,引大部頭書而無卷數,真使人興嘆。有一次某位成名的學人引《唐會要》云云,我為他查出卷數,而內容相差很大。大概他也是轉抄了來用上,就不理內容究竟如何了!
(七)不要輕易改字
古書傳世既久,往往有脫字有訛字,我們運用古代史料,往往不免先要糾正它的脫訛;但這也要特別謹慎,不能隨便輕易的改動。徑行補改,有時雖然補改得似乎很合理,但事實上往往就補改錯了!上文引《漾水注》一條,楊《疏》誤加“平地方”三字,就是一例。茲再引前人改訂兩例如下,看來非常合理,而實際上是改錯了!
例一,《蠻書》卷四《名類》西爨條云:
初爨歸王為南寧州都督……襲殺孟軻、孟啟父子,遂有升麻川。
按《蠻書》中錯字誠然很多,這一條孟軻之名實在可疑,四庫館臣根據《新唐書》二二二下《兩爨蠻傳》,改孟軻、孟啟為蓋聘、蓋啟。照說這項改動,可信的程度很高。但《張曲江文集》一二《敕安南首領爨仁哲書》,有南寧州刺史爨歸王、升麻縣令孟聘、大鬼主孟谷悮。《文苑英華》收此文,也作孟聘、孟谷悮。向達引了這些較《新唐書》更原始的證據,認為孟為南中著姓,原作孟不誤,只是“孟聘”誤為“孟軻”而已。
例二,《通鑒》一六五梁承圣元年紀云:
魏宇文泰命侍中崔猷開回車道,以通漢中。
按《周書》三五《崔猷傳》作“開通車道”;《北史》三二同,都與《通鑒》作“開回車道”者不同。胡《注》據《北史》,以“通”為正,并加以推論說,“前史蓋誤以通字為廻,傳寫者又去其旁為回也。”這一說法,看起來似乎非常合理。但《北魏石門銘》(收入《褒谷古跡集略》)記述此事云,正始三年,泰山羊公為梁秦二州刺史,“表求自廻車以南開創道路”。路成,“自廻車至谷口三百余里”。則“廻車”顯然是一地名。又《元和志》二二鳳州梁泉縣,“廻車戍在縣西北六十里,……西魏遣(略)達奚武……率眾七萬,由陳倉路,取廻車戍入斜谷關,出白馬道,謂此也。”梁泉縣在今陜西西南部鳳縣,則這一地名的地望尚可考見。由此看來,《通鑒》作“廻車”是絕對正確的,《周書》與《北史》反而是錯了。因此我可作一個與胡《注》相反的推測,“廻”“回”是一個字,“廻”字形訛為“通”字。或者,后人不知“廻車”是一個地名,認為“廻車”義不可解,因此以為“廻”是“通”的形訛,乃校改“廻”為“通”以就文義,這樣一來,反而弄錯了!
以上這幾條規律,相信是大家都能同意應該遵守的,不是我一人之言。這幾條規律,說起來都很容易明白,但嚴格遵守,卻并不容易。我寫文章可謂相當謹慎,但也不免往往犯這一類毛病。這里寫出來,提醒大家,也提醒我自己,共同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