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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原則性的基本方法

我在序言中已說過,治史不能機械的拘守某一類固定的方法,但也不能不注意一些大原則大方向。我覺得治史學有幾條應注意的原則性的基本方法問題,也有一些應注意的較具體的規(guī)律。茲先就原則性的基本方法問題提供一點意見。

(一)要“專精”,也要相當“博通”

專精與博通兩個概念當為一般人所知,不必說;但尤著重“精”與“通”兩字。專不一定能精,能精則一定有相當?shù)膶?;博不一定能通,能通就一定有相當?shù)牟V螌W要能專精,才能有成績表現(xiàn),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所以近代治學愈來愈走上專精之路,要成為一個專家;雖然最近已注意到科際的研究,但過分重視專精的觀念仍然未改。其實,為要專精,就必須有相當博通。各種學問都當如此,尤其治史;因為歷史牽涉人類生活的各方面,非有相當博通,就不可能專而能精,甚至于出笑話。所以治史最為吃力,很難有一個真正的青年史學家!

治史的博通可分從兩方面談。第一,史學本身的博通。即對于上下古今都要有相當?shù)牧私猓绕鋵τ谧约貉芯康臅r代的前后時代,要有很深入的認識,而前一個時代更為重要。若治專史,例如政治史、政制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學術(shù)史等等,治某一種專史,同時對于其他的專史也要有很好的了解,至少要有相當?shù)牧私狻5诙?,史學以外的博通,也可說是旁通,主要的是指各種社會科學。

先講旁通,要想真正旁通各種社會科學,雖然斷然做不到,但至少要對各方面有一點皮毛知識,有一點總比毫無所知的好?,F(xiàn)在時髦的看法,要以社會科學的觀點研究歷史,于是各種社會科學家都強調(diào)自己的立場,以為研究歷史非用我的方法理論不可。記得前年臺灣有些史學家與一些社會科學家開過一次聯(lián)席會議,社會學者、人類學者、經(jīng)濟學者、統(tǒng)計學者、心理學者等等,就各人強調(diào)自己的方法理論,作為研究歷史的法寶。當時有一位歷史學者說,這樣講來,我們歷史學者就無用武之余地了!其實各方面的意見都有問題。治史有考史、論史與撰史的不同,而相輔為用??际芬褮v史事實的現(xiàn)象找出來,論史要把事實現(xiàn)象加以評論解釋,然后才能作綜合的撰述工作。社會科學的方法對于論史最有用,對于考史撰史的用處比較少,社會科學家要越俎代庖,也只能做部分的論史工作,考史撰史還是非全部由史學家做不可!至于各種社會科學對研究歷史都有幫助,那是絕對正確的,但也各有局限性,不是隨時都可用得上。幾年前有一位頗有名的史學界朋友,告訴我:“要用統(tǒng)計法治史?!边@話本不錯,但史學問題哪都是統(tǒng)計法所能解決的!其實我最喜歡用統(tǒng)計法。三十多年前,我研究漢代地方官吏的升遷,就是用的統(tǒng)計法,根據(jù)統(tǒng)計數(shù)字,作成升遷圖《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編卷上《秦漢地方行政制度》第十章《任遷途徑》。,在那時可謂是極新的方法了。但歷史材料不是都能量化的,難道不能量化,我們就不做?現(xiàn)在我寫《國史人文地理稿》,也喜歡用統(tǒng)計法,還特別搜購了一部《地理統(tǒng)計學》來看。那里面所講的方法非常好,但歷史已過去了,很少如意的資料讓我統(tǒng)計!所以方法雖好,但材料不允許,用不上,奈何!用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的方法理論治史學,也同樣都有局限性。有些人從政治學的觀點批評政治史學家的成績,從經(jīng)濟學的觀點批評經(jīng)濟史學家的成績,從社會學的觀點批評社會史學家的成績,總覺得不好,那都是不切實際的苛責。他們忽略了歷史已成過去,人家那種成就也許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哪有社會科學家研究目前的人類社會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與方法去作調(diào)查,材料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樣方便!然而我們不能否認有些社會科學的知識對于研究歷史實有極大用處。就以我的經(jīng)驗言:我在高中讀書時代寫了一篇《堯舜禪讓問題研究》,我認為堯舜禪讓只是部落酋長的選舉制,這就是從人類學家莫爾甘(L. H. Morgan,1818—1881)所寫的《古代社會》(Ancient Society)悟出來的。儒家不了解當時實情,比照后代傳子制看來,堯舜之事自是公天下的禪讓,這是美化了堯舜故事。等到曹丕篡奪漢獻帝的君位,但表面上仍要漢獻帝寫一張最后詔書,說是把天下讓給姓曹的,所以曹丕就想到“堯舜之事吾知之矣”,意思是說舜之代堯,禹之代舜,也只是和他自己一樣的篡位而已;這又把堯舜故事丑化了。但我若沒有一點人類學知識,就極可能不能悟到這一點。又例如我撰《論唐代尚書省之職權(quán)與地位》《論唐代尚書省之職權(quán)與地位》,初稿刊《史語所集刊》第二十四本(1953年),改訂稿刊《唐史研究叢稿》(新亞研究所,1969年)。,說明尚書六部與九寺諸監(jiān)職權(quán)地位之不同,以及兩類機關(guān)的關(guān)系。按唐代六部與九寺諸監(jiān)的職權(quán)似乎很混亂,一千多年來都搞不清楚而有誤解。我詳征史料作一番新解釋,說六部是政務機關(guān),六部尚書是政務官,九寺諸監(jiān)是事務機關(guān),他的長官是事務官,這兩類機關(guān)有下行上承的關(guān)系。如此一來,各方面看來很不合理的現(xiàn)象都變成合理了,這也是從近代行政學的觀念入手的。舉此兩例,可見社會科學對于歷史研究有多少重要。但社會科學的科別也極多,每一種學科都日新月異,一個歷史學者要想精通各種社會科學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我們總要打開大門,盡可能地吸收一點!盡可能予以運用!縱不能運用,也有利于自己態(tài)度的趨向開明!至于歷史本身的博通,更為重要。但這是本身問題,要博通比較容易。本身博通的重要性可從兩方面講。第一是消極的,可使你做專精工作時不出大錯,不鬧笑話。我舉兩個例如下:

其一,法國藏敦煌文書第3016號紙背云:

 

天興(?)七年十一月,于闐回禮使、內(nèi)親從都頭、前高昌令、御史大夫、檢校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索全狀文。

 

日本有一位敦煌學專家屢次提到此條,以為北魏道武帝天興(他釋為天興)七年(西元404),當為敦煌文書之最古者。其實大誤。我們只看索全的官銜,馬上就可知道這一文件不可能早過晚唐,可能是五代時期的。何以見得?上柱國的勛名創(chuàng)自北周,朝廷中幾個功勛最高的大功臣,始能蒙賜,知此文件絕不能早在北周之前。以一個縣令擁有“御史大夫、校檢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的頭銜,那就不會早過安史之亂;又有“回禮使、內(nèi)親從都頭”的銜名,那就不會早過晚唐,所以至少“天興”二字當有一個模糊不清,他誤釋為“天興”了。其實這些官銜,在兩《唐書》、《五代史》中常常見到,都在安史亂后,尤其晚唐以后,安史亂前是絕不一見的,所以不必是講制度史的人始能知道。那位先生研究敦煌文書,就該對于南北朝隋唐五代的歷史各方面都有相當了解,然而他事實上只在敦煌文書那一小點上去鉆,所以出此大錯!

其二,《通鑒》一九九永徽二年紀有一條:

 

發(fā)秦、成、岐、雍府兵三萬人。

 

有一位研究府兵制度的專家,引此條作解云,“府兵是指這幾個都督府的兵”,又云“此時諸州多置都督府,府兵即指州都督府的兵”。按至少“這幾個都督府的兵”絕誤。因為《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各州置都督府的經(jīng)過極詳,秦州此時置都督府,成岐雍三州根本不是都督府。解釋此句,“的”字應放在“府”字之前,不應放在“府”字之后,也就是說發(fā)這四州的府兵,不是發(fā)這四州都督府的兵。他是位講府兵制度的專家,這條史料中的“府兵”正是他所要講的,但卻未讀懂!其原因就出在只求專精,講府兵制度,而忽略了其他制度!又不肯勤于查書。一個謹慎的史學家寫專門論著時要勤于檢書,凡說一句話,沒有把握,就得去查,不可信口開河!

能博通不但可避免不應有的錯誤,而且在積極方面可以幫助我們?yōu)槭肥伦鹘忉?。也舉兩個例子如下:

其一,秦國之能統(tǒng)一天下,過去學人的解釋,總不外秦國政治改革成功,外交運用成功,加以地勢優(yōu)良,進可攻退可守。四五十年前又從時代思想方面作解,以為當時大一統(tǒng)觀念已形成,一般人民已無宗國之見,為秦國統(tǒng)一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礙。例如錢賓四師的《國史大綱》可為代表。這些講法,都不錯。但另外還有好多原因。例如若從當時各國地方經(jīng)濟社會民風的角度去看,秦國民雜西戎,民風強悍,關(guān)東三晉民風較秦為弱,對于秦人極為畏懼,最東齊國民風又較三晉為怯弱。而就各國民間經(jīng)濟狀況而言,秦國最貧窮,齊民最富庶,三晉也介乎兩者之間。所以當時的情形是地方愈東愈富庶,愈西愈貧窮;但民風則愈東愈怯弱,愈西愈強悍。以富家怯弱子弟去當貧窮勇悍的士卒,自然無法致勝。所以秦國士卒雖赤膊上陣,但勇氣百倍,東方士卒雖被精甲執(zhí)利兵,但一遇上秦卒,內(nèi)心就生怯意。況且秦國領(lǐng)有中國最佳的戰(zhàn)馬產(chǎn)區(qū),所以騎兵特強。以悍卒乘壯馬,如虎添翼,絕不是東方的怯弱步兵所能抵拒!只有趙國北境也產(chǎn)馬,訓練騎兵,所以戰(zhàn)國后期能與秦國一抗的只有趙國,當秦趙長平一戰(zhàn),趙國失敗,喪師四十多萬之后,東方各國就已精神崩潰了。這也是秦國能統(tǒng)一天下的一個極重要的原因。但過去的人講歷史僅注意政治外交,根本忽略社會民風與戰(zhàn)馬的作用,自然就不能全盤了解這段歷史背景了。講到騎兵,我在此附帶說一句,通觀歷代,凡是能控有今陜西中北部及甘肅地帶的朝代,總能居于強勢,凡是不能控有這一地區(qū)的,總是居于弱勢;其故就在騎兵。因為騎兵在古代戰(zhàn)爭上猶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坦克機械化部隊,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原子武器核子武器,以步兵對抗騎兵,總是失敗的。

其二,南北朝時代,禪家很多,何以達摩一派獨能發(fā)展成一大宗呢?又禪宗五祖弘忍以后,北宗先極盛于北方,后來何以北宗衰微,而慧能南宗能特盛呢?現(xiàn)在姑且只講南北兩宗盛衰之故!前人講佛教史認為神秀北宗后來衰微,是因為他的大弟子義福、普寂之后繼無人。胡適之先生說,這是由于神會發(fā)動宗教革命把北宗打倒,并非因為北宗自己衰微;北宗被打倒了,南宗才代之而起《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卷二《荷澤大師神會傳》。。這兩種說法并非沒有道理。但試問北宗一時無高僧領(lǐng)導就立見衰運,神會在北方把北宗打倒了,何以神會自己荷澤宗一派的南宗也走上衰微的命運?而興盛的南宗反而是遠在江南本無很高地位的南岳懷讓與青原行思兩派的后代呢?我最先的解釋是以地區(qū)經(jīng)濟的盛衰作背景。因為南北兩宗盛衰的轉(zhuǎn)捩點正在安史之亂時代。安史亂后,北方經(jīng)濟殘破,南方經(jīng)濟漸漸發(fā)展繁榮起來,宗教不能沒有經(jīng)濟力量來支持,北方殘破不堪,有一個時期黃河中下游千里無人煙,這一帶本為北宗興盛的區(qū)域,經(jīng)濟狀況如此,北宗豈有不衰之理?神會的荷澤宗也在北方,同樣走上衰運,其故正相同。反過來,南方經(jīng)濟力量愈來愈強,老百姓乃至官府才有余力支持宗教,而這一帶正是南宗懷讓與行思兩系的盤據(jù)地,所以就有機會興盛起來了!我講“中國歷史地理”,講義本來這樣寫了,當我上堂講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覺得還可從民情風俗方面作進一步解釋。那就是當時湘贛地區(qū)民間文化程度尚低,可說是文化落后地區(qū),實際上也多蠻越之民,迷信風氣極盛;南宗雖不是迷信的宗教,但他們那種講“頓悟”的境界與傳教的方式,多少有些神秘感,而又簡而易從,最適合文化落后民風純樸又具迷信的人民去信仰。所以懷讓、行思兩派南禪就在這樣一個背景下興盛起來。這一背景恐怕比南方經(jīng)濟繁榮更為重要!事實上,達摩禪初期在北方一籌莫展,后來二祖慧可傳了三祖僧璨,僧璨住在大別山區(qū),才慢慢發(fā)展起來,后來四祖五祖也就在大別山的邊緣地帶。大別山區(qū)在南北朝至唐代初期是蠻族聚居地,文化落后,易于接受禪宗的教義,所以達摩禪才能乘機發(fā)展起來!過去人講佛教史只就佛教本身去講,很少理會到當時歷史的其他方面,更不說地方民情文化風尚了,所以根本想不到這一種極有意義的解釋!

由以上所講的消極的與積極的兩方面看來,史學本身的博通對于史學專精的研究是如何的重要!

(二)斷代研究,不要把時間限制得太短促

歷史的演進是不斷的,前后有聯(lián)貫性的,朝代更換了,也只是統(tǒng)治者的更換,人類社會的一切仍是上下聯(lián)貫,并無突然的差異。所以斷代研究也只是求其方便,注意的時限愈長,愈能得到史事的來龍去脈。我們不得已研究一個時代,或說研究一個朝代,要對于上一個朝代有極深刻的認識,對于下一個朝代也要有相當?shù)恼J識。所以研究一個時代或朝代,最少要懂三個時代或朝代,研究兩個相連貫的朝代,就要懂得四個朝代,如此類推。若是研究兩個不相連貫的朝代,則中間那個朝代的重要性更為增加。下面舉幾個例證:

例一,唐代節(jié)度使制度。這個制度粗看起來是唐代所創(chuàng)的、所獨有的制度,其實它的結(jié)構(gòu)形式及其他作用與魏晉南北朝的都督府制度完全一樣,只是名稱不同而已。所以若能了解魏晉南北朝的都督府制度,對于了解唐代的節(jié)度使制度極有幫助。不幸魏晉南北朝的都督府制度湮沒不彰,任何書籍都無較詳明的記載,致使唐代節(jié)度使制度迷惑了淵源!現(xiàn)在我把魏晉南北朝的都督府制度詳細考論出來了,若再研究唐代節(jié)度使制度,就能很清楚的追溯其淵源,了解到何以有這樣一個形式與作用的制度了!

例二,市鎮(zhèn)制度?,F(xiàn)在縣以下的基層組織有鄉(xiāng)有鎮(zhèn)。鎮(zhèn)多半商業(yè)較繁榮,故又稱為市鎮(zhèn)。這是自宋代已是如此。但是宋代這種性質(zhì)的市鎮(zhèn)何以叫做鎮(zhèn)?它是如何形成的?這就不但要上求之于唐代,還要上求之于魏晉南北朝!原來這種鎮(zhèn)就是軍鎮(zhèn),為軍事而設,不是為商業(yè)或行政而設。最開始可能是五胡十六國時代,胡人統(tǒng)治下,設軍鎮(zhèn)以期鎮(zhèn)壓,后來形成了北魏軍鎮(zhèn)制度。軍隊是專門消費不生產(chǎn)的,所以有些商販來推銷消費品。又因為軍鎮(zhèn)多設在交通要道,而且治安比較有保障,所以慢慢形成小的商業(yè)中心,也有很多人聚居其地。在唐代,軍事性質(zhì)還比較濃厚,到宋代就幾乎完全失去軍事意義而變成現(xiàn)在市鎮(zhèn)的性質(zhì)了。

例三,唐代滇越通道的路線問題。唐人記載這條路線本頗詳。但沿途地名今皆難考,所以前人吳承志、伯希和(Pelliot)、方國瑜、向達等都認為唐代人所記的交通路線就是元明迄今的滇越交通主線,亦即沿紅河(富良江)河谷而行,而且伯希和還指稱唐前的滇越交通不可考。其實漢代的滇越交涌路線,《水經(jīng)注》記載得很明白,是沿葉榆水而行,即今盤龍江。唐代滇越交通路線有兩條,一條取紅河水路,但唐人所記的詳細行程則仍是漢代所行的水陸兼程的老路。參看《漢晉時代滇越通道考》與《唐代滇越通道辨》兩文,刊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八卷第一期,1976年。這也是不了解前代就無法深入正確了解自己所專門研究的問題的好例證。

例四,唐代州府政府組織及用人方式與漢代州府組織及用人方式不同之故。隋唐州政府佐官曰參軍,由中央任命,與漢代州政府佐吏曰從事,由州長官任用本州人的制度完全不同。前人都說州政府屬官由中央任命,是隋文帝所創(chuàng)始。官員名稱的不同,是不是也是由一個人所創(chuàng)始的呢?其實都不是。此種職稱不同,任用方式不同,都當于魏晉南北朝時代求其答案。在魏晉南北朝時代,一方面繼承漢代舊制,另一方面又慢慢形成了一種新制,成為兩個系統(tǒng)并存的現(xiàn)象。舊的一系官吏仍稱為從事,由州長官任用本州人為之;新的一系官吏則稱參軍,由中央任命(可由長官推薦)。本來職權(quán)有別,但舊的一系慢慢失權(quán),成為地方人士祿養(yǎng)之官,新的一系慢慢奪到全部權(quán)力。到隋文帝把無作用的舊的一系率性廢掉,就是所謂廢鄉(xiāng)官,只留有實權(quán)的新的一系官吏,就是由中央任命的參軍。所以隋文帝只是省廢了一個無行政作用的制度,并未創(chuàng)立一個新制度。參看《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編卷中《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約論”第四節(jié),第901頁。時人把這件事看做是他的集權(quán)手法,這完全是不了解實情的想像說法。這一事實大可作為研究兩個不相連接的時代就必須對中間一個時代有徹底了解的好例證。再者,隋文帝廢鄉(xiāng)官,前人以為廢除漢代的鄉(xiāng)官,即鄉(xiāng)三老、有秩、嗇夫,這是更加錯誤了,皆由于不了解隋唐以前一個時代的緣故!

總之,這種事例太多了,這一個時代的事制幾乎都要牽涉到上一個時代,不了解上一個時代如何可以?研究一個時代,若能對于下一個時代有相當了解,也很有幫助,當然沒有上一個時代那樣重要。我為此,也把《宋史》自頭到尾,自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相當認真的看了一遍,以求對于宋代有個概括的認識,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對研究唐史有所幫助。

(三)集中心力與時間作“面”的研究,不要作孤立“點”的研究;建立自己的研究重心,不要跟風搶進

一般人研究史學都是找一個范圍狹小的問題作研究,美其名曰仄而深的研究,以為能仄,功力集中,所以能深,同時也能很快的出成績,如此一個一個的研究,就能出很多的專精的成績。其實不然。仄則仄矣,不一定能精,而出了錯誤自己還不知道。至于說成績出得快,那更是背道而馳!

歷史很難作時間的割斷,已為上述。作平面的劃割,更不容易。因為時間前后固有關(guān)聯(lián),有影響,而同一時間的各項活動更彼此有關(guān)聯(lián)有影響。所以研究問題不能太孤立,只在某一小點上做功夫。至少要注意到一個較大的平面,作“面”的研究。

我所謂作“面”的研究,就是研究問題,目標要大些,范圍要廣些,也就是大題目,里面包括許多小的問題。如此研究,似慢實快,能產(chǎn)生大而且精的成績。例如我研究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這里面包括都督府建置問題,州府僚佐問題,郡縣制度問題,北魏軍鎮(zhèn)問題,領(lǐng)民酋長問題,諸部護軍問題,北周總管問題,還有其他較次要的種種問題。我為研究這個廣闊的問題群,自然要將這個時代的重要書籍全部看一過,始能下筆。事后估計,連看書抄材料,到撰寫完成,一共大約費了三年多四年的時間,把這一個廣面所包函的各種問題都仔細的探討過,完成一部可觀的大書,而且對這一時代也有個全面認識了。假如我用一般人的方法研究其中一個問題,若想成績好,也得把全部重要書籍統(tǒng)統(tǒng)看一遍,然后始能動筆,最少也得一年半時間。若再做其中的另一問題,又得把全部書籍翻看一遍,連撰述最少又要一年時間。如此下去,一個一個的做,所用的時間一定比我一口氣全面的做,要多得多!而每次看書只是翻查材料,對于整個時代也許還不能有一個全盤的認識,你想哪一種方法好些呢?

再者,作全盤的廣面的研究,容易發(fā)現(xiàn)材料彼此沖突,就可以即時糾正錯誤;材料彼此勾聯(lián),就可以相互補充。我的《唐仆尚丞郎表》便有極多這類好例子。因為各種職官有一定員額,搜集的史料,往往年月沖突,就能發(fā)現(xiàn)各種材料中必然有些是錯誤的,須得設法研究出來哪些條是錯的,哪些條不誤。若只研究某一個官職,或研究某一個人的經(jīng)歷,就不易發(fā)現(xiàn)材料有沖突,也不能發(fā)現(xiàn)某些材料有錯誤,因此也就跟著作出錯誤的判斷。例如第三冊卷十二“輯考”四下,“戶侍”王源中條,進承旨與遷兵侍事。傳世重要史料脫訛頗多,非根據(jù)“戶侍”、“兵侍”員額及其他人員的任遷參互辯證不可。尤可注意者,岑仲勉先生《翰林學士壁記注補》是一部極精審的著作,對于王源中的史料已作若干糾正,但他只研究翰林學士,不知當時其他居官戶侍、兵侍者,所以仍不能盡發(fā)其覆。由此正見全面研究之大有好處,狹隘的研究往往不能徹底解決問題。讀者可仔細看該條“考證一”“考證二”,今不具引。

若是一個一個問題作點的研究,而這些問題有相互關(guān)聯(lián)性還比較好。最忌上下古今,東一點,西一點,分散開來,作孤立的研究。例如這次研究上古的某一個政治史問題,第二次研究近代的某一個經(jīng)濟史問題,第三次又研究中古某一個學術(shù)史問題,第四次又研究某一個時代的社會史問題,這樣分開作孤立的研究,外行人看起來好像博學多能,但各方面的內(nèi)行人看起來,都不夠成熟,不能深入,因此都沒有永久性價值!而且如此東一點西一點的研究,勢必心力時間都費得很多,而實際成果甚少,這是非常不智的做法!遠不如集中心力時間在一大片的“面”上作深入精細的研究,既能深入,又能完成不能磨滅的大成果!

再者,在一個大范圍內(nèi)同時注意相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群,則看書時到處發(fā)現(xiàn)材料,興趣自然濃厚,樂此不疲,而且看書時也就不會趕急了。若是每次只注意一小點,就不能隨時看到有用的材料,久而久之,就興趣低落,而且急于翻得快,書也就自然看得不仔細!

談到此處,我想稍稍轉(zhuǎn)移論點再講幾句。就是要劃定自己研究范圍,建立自己的研究重心,不要跟風好勝。前文講到要作“面”的研究,這個“面”就是一個研究范圍,也可說研究重心所在。但一個人的研究重心范圍不能太多,多則精力分散,工作不會能精。因為盯住少數(shù)的大范圍,在這范圍內(nèi)的各種情形比較熟習,寫出論文,不但較少出錯,而且能深入探討,能創(chuàng)獲新的成果。一個人的精力有限,若是重心范圍太多,那就近乎上文所說作孤立的“點”的研究,將會事倍功半。但有些人,不僅重心太多,而且喜歡跟風搶進,看到別人研究某一問題有很好成績,他也見獵心喜去插一腳,不管自己過去對于此一問題有無根柢,而臨時去翻查材料。倉促為文,你想這樣的文章如何能扎實!記得余英時兄研究方以智,出版了《方以智晚節(jié)考》(新亞研究所出版),有一位先生跟風搶進,臨時找材料發(fā)表文章,講方以智,后來又自承講錯了,這豈非白費氣力!此一事例,可為跟風好勝者之戒!

(四)要看書,不要只抱個題目去翻材料

要專精的研究問題,既然要對史學各方面有相當博通,如何才能博通呢?當然除了研究專題之外要多看些非自己研究范圍的各種史學論著,例如研究中國政治制度史,也要看些中國社會史、經(jīng)濟史、民族史、風俗史、學術(shù)宗教思想史各方面的書。這是一法,但不是最好的最基本的方法,因為這些書是通過人家頭腦所提煉出來的東西。盡管是比較有了系統(tǒng),但在你的學問中沒有根。最好一方面多看這些書,更重要的是就基本材料書從頭到尾的看,尤其在初入門階段。

所謂基本材料書,最主要的是指專題研究所屬時代的正史,不管它寫得好不好,它總是比較包羅萬象,什么東西都有,這是正史體裁的好處。搞某一個時代的某一問題,總是要看這時期正史的。問題是一般看正史的人總是以自己所要研究的題目為主,一目十行的去翻找材料,甚至于只看某幾個傳、某一兩篇志。這絕對不可以??茨骋徽窌r,固然不妨先有個研究題目放在心中,但第一次看某部正史時則要從頭到尾、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一方面尋覓研究題目的材料,隨時摘錄,一方面廣泛注意題目以外的各種問題。只有像《天文志》、《律歷志》之類太專門了,根本看不懂,才可以不這樣看。但也不妨翻一翻,使自己知道里面究竟講些什么。其實即如《天文志》一般人看不懂,但也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有用的材料,幫助我們解決問題。例如唐代南疆所至,一直難有定說。我去年就從《唐書·天文志》記錄各地測影所得的北極高度,非常正確的講明唐代南疆之所至約在北緯十七度半,即近代南北越分界線相近地帶。這可說是一項極有意義的發(fā)現(xiàn)。只抱個題目找材料,很容易將重要的材料漏去,因為有的材料只有幾個字,有的材料有隱蔽性,匆忙中不易察覺到;至于其他的問題,更就一無所得了。若如我讀正史的方法,你所注意題目的重要材料很少有遺漏的可能;而且當你看過這部正史后,對于這一個時代就有了一個概括性的認識,也可說有個全盤了解,全盤觀念,而這種了解認識觀念是你自發(fā)的,不是從人家頭腦中轉(zhuǎn)借過來的,因此印象比較鞏固,這對于以后的研究工作是十分的重要。

正史以外的基本書籍也要如此看,至于研究中古史,更要盡可能的把所有關(guān)涉這個時期的史料書全部從頭到尾的看一遍,因為中古史的書籍不算多,而史料非常零碎,不照我這個最笨的方法看,就可能放棄了一些對于你所研究的問題極有關(guān)系的最寶貴史料。我現(xiàn)在舉幾個例子如下:

例一:《新修本草》一七“蒲陶”條云:

 

蒲陶……生隴西、五原、敦煌山谷。本注:“魏國使人多賚來?!藝硕喾式∧秃w食斯乎?”

 

按《本草》為藥物學書籍,一般研究歷史的人不會去仔細讀,研究北朝民族社會問題的人也不會去讀。這條材料顯示北朝人或許指鮮卑人多肥健;至于肥健的原因是不是食蒲陶,則不必深論。北朝鮮卑人體肥健似別無其他史料可考,你想這條史料多么重要。閻立本繪《歷代帝王圖》,好像把唐太宗繪得很肥胖,大概因為他本有胡人血統(tǒng)?

例二:孫樵《興元新路記》(《全唐文》七九四)云:

 

自黃蜂嶺,洎河池關(guān),中間百余里,皆故汾陽王私田,嘗用息馬,多至萬蹄,今為飛龍租入地耳。

 

按唐代馬政問題,今存有關(guān)國家養(yǎng)馬的史料頗多,但私家養(yǎng)馬的史料則很少,尤其內(nèi)地。這條史料說明郭子儀在這一處地方就養(yǎng)馬二千五百匹上下,是全唐代書籍中涉及唐代私馬極少數(shù)材料中最好的一條,多么寶貴。有一位研究生選擇“唐代馬政”作論文題,我告訴她,《全唐文》中有很多史料,尤其《孫樵集》中有一條好的私家養(yǎng)馬的史料。她照一般人搜集史料的方法,檢看《全唐文》各家文集的目錄,認為某文題目可能與馬政有關(guān)系就看,否則不看。這篇文章的標題自然與馬政無關(guān),所以未看,因此遺漏了。我只好檢示給她,教她看書要徹底!但現(xiàn)在研究生在兩年之內(nèi)既要讀書,又要謀生,自然也無法照我的方法讀書、寫論文!

例三:《續(xù)高僧傳》一〇《釋靖嵩傳》云:

 

及登冠受具,南游漳輦。屬高齊之盛,佛教中興,都下大寺,略計四千,見住僧尼,僅將八萬,講座相距,二百有余。在眾常聽,出過一萬。故宇內(nèi)英杰,咸歸厥邦。

 

按自秦漢到隋唐五代的整個中古時代,都市人口數(shù)字的史料,似乎只有在南北朝時代有三四條史料。一條見于《寰宇記》引《金陵記》,說建康城(今南京)內(nèi)外縱橫四十里間有二十八萬戶。一條見于《北魏書》,說北魏一次移民到代都三十六萬人。一條見于《北齊書》,說由洛陽徙民四十萬戶到新都鄴城。一條見于《洛陽伽藍記》,謂十余萬戶口,蓋就城內(nèi)著籍者而言。此外就是上引《續(xù)僧傳》這一條。而這一條極其重要,一個都市及其郊區(qū)有僧尼八萬人,可以推想鄴都人口之多了。然而研究南北朝都市的人也不會想到僧傳中會有這樣一條好材料。有一位研究生以“北朝都市”作論文題,我告訴他僧傳中有好材料,他翻了一遍,仍未找到此條,也是最后由我告訴他!翻書之易疏落,于此可見!

像以上這些好的特殊材料其實很多,這里不過隨手舉幾個例子,用一般人翻書查材料的方法,都很少可能找得到。只有用我的笨方法,重要的好材料就很少可能成為漏網(wǎng)之魚!不過由頭到尾讀一般書的方法,與由頭到尾讀正史的方法也不相同。由頭到尾讀正史時,主要著眼點,是求對這一時代的全盤認識,找材料是副目的;所以要讀得仔細,應該盡可能處處求懂。對于其他的書,雖然也要從頭到尾的看,但可把尋材料視為主要目的,附帶的自然也增加你對于整個時代的全盤認識,這樣讀法自然可以快些,有些處甚至可以一目十行,不必處處求懂。

最后我還要說幾句,抱個題目找材料的方法,當你做完這個題目,其他的東西所得不多,久而久之,將會發(fā)現(xiàn)學問的潛力太薄弱,難以發(fā)展。照我這種讀書法,將會使你的治學潛力愈來愈強,當然這要在中年以后才能顯現(xiàn)出來,發(fā)覺一片通明,似乎無往而不可。不過雖然潛力很厚,是博通了,但撰寫論著仍要謹守自己的專長,不可隨便亂寫;隨便寫文章,仍然不能很精,而且也可能出笑話!當然通論性質(zhì)的文字可以稍寫一點,但也要謹慎,不能太隨便。

此外我所講的這種讀書法,不僅在治學方面有其必要,而且?guī)椭x者了解人情事理。一個閉門讀書的人,對于社會世故,不可能有多少歷練,但是史學家,能認真通讀全書的史學家,應該與一般書生不同,只就正史而言,里面所記的人情事理太多了,我們可以從那里吸取古人經(jīng)驗,對于了解現(xiàn)在人情事理就大有幫助!

(五)看人人所能看得到的書,說人人所未說過的話

新的稀有難得的史料當然極可貴,但基本功夫仍在精研普通史料。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極其難得,如果有得用,當然要盡量利用,因為新的史料大家還未使用過,你能接近它,最是幸運,運用新的史料可以很容易得到新的結(jié)論,新的成果,自是事半功倍。所以很多人把自己所能掌握到的新史料據(jù)為己有,自己研究,不肯示人,更不肯早早發(fā)表,讓大家來研究,這是很不好的現(xiàn)象,很不好的行為。然而所以有這種自私惡劣的現(xiàn)象,主要的還是由于一般研究學問的人過分強調(diào)新史料的重要性,忽視了舊的史料,尤其忽視普通的舊史料,他們以為舊史料,舊的普通史料沒有什么價值了。其實不然,我的想法,新史料固然要盡量利用,但基本功夫仍然要放在研究舊的普通史料上。研究歷史要憑史料作判斷的依據(jù),能有機會運用新的史料,自然能得出新的結(jié)論,創(chuàng)造新的成績,這是人人所能做得到的,不是本事,不算高明。真正高明的研究者,是要能從人人能看得到、人人已閱讀過的舊的普通史料中研究出新的成果,這就不是人人所能做得到了。不過我所謂“說人人所未說過的話”,決不是標新立異,務以新奇取勝,更非必欲推翻前人舊說,別立新說;最主要的是把前人未明白述說記載的重要歷史事實用平實的方法表明出來,意在鉤沉,非必標新立異!至于舊說不當,必須另提新的看法,尤當謹慎從事,因為破舊立新,極易流于偏激,可能愈新異,離開事實愈遙遠。這是一個謹嚴的史學家要特別警戒的!

就這一點講,前輩學人中,例如錢賓四師,很少能有接觸到新史料的機會,利用新的稀有史料所寫的論文也極少;他一生治學,主要的是利用舊的普通史料;然而他能研究出很多新的結(jié)論。例如他撰《劉向歆年譜》,所根據(jù)的都是人人所能看得到的史料,沒有一條是新的史料,然而他能得出舉世佩服的結(jié)論,使今古文之爭頓告平息。又例如《國史大綱》,有人說只是根據(jù)二十四史而已。這話誠然不錯,然而他能從人人能讀得到的正史中提出那樣多精悍的好看法,幾十年來那樣多寫通史的人,不但沒有一個能與比擬,而且真正是望塵莫及,才氣學力的差距真是不可以道里計,這些處才能見出本事!再如湯用彤先生所撰《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我認為是近五十年來就某一時代的某一方面問題作研究中最有成就的幾部論著之一,日本學人研究中國佛教史的太多了,就我所知(以二十年前出版的為限),沒有一部能及得上這部書。然而他用的材料,也沒有什么新的!據(jù)說他衣袋中隨時都帶著一本《高僧傳》,正可見他的研究基礎是建筑在舊史料上!再說陳寅恪先生,他懂得的語文極多,能接觸到新史料的機會應該也不少,但他一生的論文中運用新史料寫出來的也不算多;他的主要成績也是從普通史料中抽繹出來的。尤其有關(guān)唐史的三部重要著作,《政治史述論》與《制度淵源略論》兩稿,主要史料固然不外乎兩部《唐書》與《資治通鑒》;就是《元白詩箋證稿》也只引用人人所能看得到的書,很少新的資料。這幾位學人的治學方法與成績,都可說是“看人人所能看得到的書,說人人所未說過的話”,而湯先生尤顯篤實謹嚴。

我個人治史的路線也是從一般普通史料入手,雖然我征引史料除正史、政書、地志之外,涉及詩文、石刻、佛藏、雜著等相當廣泛,也偶引新史料,但真正基礎仍然建筑在正史上。當我三十幾歲靠近四十歲時,聽說姚從吾先生批評我“只是勤讀正史”,又諒宥的說,“能讀讀正史也好”,意思是不大看得起;等到我的《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與《唐仆尚丞郎表》出版以后,才承他很看得起,給我一個實在不敢當?shù)脑u語。此亦正見以正史為基礎,也能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成績!

研究歷史最主要的是要運用頭腦長時期的下深入功夫,就舊史料推陳出新,不要愁著沒有好的新史料可以利用。新的史料總有出盡的一天,難道新史料出盡了,歷史研究的工作就不能做了嗎?不過史前史乃至殷周史要算例外,的確非有地下新史料出現(xiàn)就很難研究。因為舊史料太少了,又大多是些不能盡信的傳說,因此不得不把史前史與殷周史研究的基礎完全放在鋤頭考古學上!

(六)其他幾點意見

除上文所談幾條之外,還有幾點意見,也可視為一般原則性的方法問題,但不欲詳講,只簡單的談一談。

(1)慎作概括性的結(jié)論。有才氣、講通識的學者,往往喜歡下概括性的結(jié)論,淺學之士也往往喜歡這樣。概括性的結(jié)論,誠然最能動聽,為一般人所歡迎,也能為一般人所盲目的接受,而發(fā)生很大的影響力。但史事只有相對的統(tǒng)一性,無絕對的統(tǒng)一性,下概括性的結(jié)論極其困難,容易夸張,而很難真的正確,雖然能為一般人所喜愛所接受,但內(nèi)行人未必能接受,這樣概括性的結(jié)論就很難永久站得住腳。政治宣傳、商業(yè)廣告,只要騙得大多數(shù)人一時的迷惑,入其彀中,即是大成功,但學術(shù)工作不能如此,也不可能真正成功,這就是學術(shù)論著與政治宣傳、商業(yè)廣告最大不同之處。所以概括性的話最好少說,要說也只能說大體如上,意謂非全部如此。這是一個謹慎的史學家應采取的態(tài)度。不過有時為了強調(diào)你的論點,不免稍稍夸張一點,但自己絕對要有分寸、不可逞心筆之快!

(2)注意普通史事,即歷史上一般現(xiàn)象,不要專注意特殊現(xiàn)象。普通現(xiàn)象才是社會的群像,歷史的主流,應為史學家所留意把握。特殊現(xiàn)象可能偶然有之,不是群像,在歷史發(fā)展潮流中不占重要地位,若是過分注意它,反而迷惑讀者,甚至也可能迷惑自己!

(3)概括敘述性證據(jù)與例證性證據(jù)。史料證據(jù),有敘述性概括性的證據(jù),有例證性的證據(jù)。概括敘述性的證據(jù),價值高,但慎防夸張,如第二篇第二節(jié)《不要忽略反面證據(jù)》引《雞肋編》一事,即為好例。例證性的證據(jù),價值較低,但若有極多同樣例子,它的價值就增高,可能超過概括敘述性的證據(jù),因為例證無夸張的危險性。但若只有一兩個例證,它可能是很多事例紀錄流傳到現(xiàn)在仍保存的一個;也可能是特例,而一般現(xiàn)象可能正相反。這就要憑作者的學力參證當時其他一般情形來作判斷,所以初學尤當慎重。

(4)注意時間性與空間性。研究問題,搜集證據(jù),在腦海中要時時記住縱的時間與橫的空間,即年代與地理區(qū)域。時代不同,只能作比較作參考,不能混為一談;地域不同,也只能作比較作參考,不能混為一談。時代不同不能混為一談,這點或許大家都較明白,較少疏忽;但地域不同,一般人就比較疏忽。中國地方大!在歷史上同一時代中,不同地區(qū)情形差異往往很大,所以更要注意。不幸一般學人多忽視地域性的差異,有時就不免有以偏概全,或張冠李戴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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