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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海

那天,菲比和我就在“戴安娜·凱特”號尾艙室一張非常順滑的馬鬃毛沙發(fā)上過了一夜。之后,人們會在船長的房間給菲比安個鋪位。那天我們到得實在突然,大家都忙著起錨,根本顧不上別的事。

“我打算四點起航!”我聽見普雷布爾船長對一個被安迪稱作大副的男人說,“這樣,潮汐就能把我們送出去!”

他這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當(dāng)時我覺得潮汐特別熱心。現(xiàn)在想來,那時我對海洋真是一無所知。

整個晚上,菲比和我都在那張馬鬃毛沙發(fā)上滑上滑下。我聽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響:“丁零哐啷”“咯吱咯吱”。有鏈條轉(zhuǎn)動的“咔咔”聲、靴子踩在木甲板上的“咚咚”聲,還有雖然聽不太清,卻活力十足的吆喝聲。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會越來越熟悉這些聲音。

第二天清晨,菲比抱著我,順著陡峭的艙梯爬上甲板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戴安娜·凱特”號正在乘風(fēng)破浪。方形帆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船頭在青綠色的浪花中起起伏伏。這樣的景象,我真是頭一次見到!

甲板突然晃了一下,菲比差點滑倒。安迪對我們說:“嘿,這可算不上什么。等咱們繞過哈特勒斯角,你才會大開眼界呢!”

“小家伙,你還知道哈特勒斯角啊!”旁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穿著襯衫和洗得發(fā)白的藍褲子。他走到我們身邊,對安迪說:“你可是來這干活的,快,去廚房給我們弄點兒喝的!”

安迪立刻飛奔而去,消失在我們剛剛爬上來的艙梯下。不久,海風(fēng)便送來了咖啡的香味。那個大塊頭水手把菲比抱到木工臺上坐著。臺子安在船中央,挨著桅桿之間的一個大坑。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嵌在甲板上的磚砌大坑就是鯨油提煉爐。幾個人在旁邊干著零活,他們也又黑又壯,就跟剛才那個水手一樣。

“嘿,比爾,有女士跟我們同行啦!”其中一人跟我們打起了招呼。他一邊會心地沖菲比眨著眼,一邊靈巧地在繩子上打了個世界上最復(fù)雜的結(jié)。“這下,我們說話可得注意了。”

他們量了菲比的身高,好為她做張新床。而一個叫伊利亞(我們都叫他利哥)的水手也答應(yīng)為我做張小吊床。這些水手都樂觀而友善。海上強烈的陽光照得人非常舒服。船帆漲得鼓鼓的,在彼此身上投下交疊的暗影。看著眼前波瀾壯闊的藍色大海和身后漸漸消失的波士頓,我滿心歡喜,一點兒都不后悔上了船。

開頭幾天,菲比有些暈船,其余人沒有半點不適。安迪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還大跳船員們教他的角笛舞。就連普雷布爾太太,也逐漸習(xí)慣了船上狹窄的廚房,做出一大堆蜜糖餅干,足夠大家吃個飽。這在當(dāng)時的捕鯨船,或任何一艘船上,都是難得的享受。

大家都很照顧我們,只有一兩個人嘟嘟囔囔地抱怨,說些讓女人上船會招來噩運的話。事實上,菲比·普雷布爾和我很快就跟船員們打成了一片,她媽媽都抱怨說等再回到家,菲比肯定已經(jīng)野得不成樣子了。菲比把我誕生的故事講給利哥和他的哥們兒魯本·索姆斯聽,說我是用花楸木做的。于是,他倆都堅信我一定會為這次航行帶來好運。對此,我真是驕傲極了。

“瞧,她不是跟我們的老戴安娜一樣棒么!”魯本指著船頭斜桁下刻著的那尊雕像說。

說實話,我真是嚇了一跳,生怕他也提議把我釘?shù)侥侨ァD菢拥脑挘魏我粋€大浪打過來,又咸又澀的海水都會把我淋個透濕。我可不羨慕那位可憐的女士。我受到的所有優(yōu)待,尤其是利哥為我做的那張小吊床,都讓我感激不盡。我還得到了很多其他的禮物,那些男人仿佛在比賽誰更心靈手巧似的,都爭先恐后地找各種零碎材料為我做東西。繩頭、碎片,甚至小木塊,都能被他們利用起來。于是,沒過幾個星期,除了小吊床,我又有了一個水果籃、一個骨雕腳凳和一個能把我所有寶貝都裝起來的水手儲物箱。箱子是比爾·巴克爾送給我的,為了做它,巴克爾真是費了好大心思。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件十分完美的作品。箱子被漆成漂亮的寶藍色,每一邊都有個精美的拉鎖,蓋子上還用閃亮的釘頭拼出了我名字的首字母。那真是讓我無比驕傲的一天。菲比也高興極了,在船上跑來跑去,把箱子拿給每個人看,甚至差點爬上“烏鴉窩”去展覽,幸好被她爸爸及時制止。

一聽到有人提“烏鴉窩”,我又一次悲從中來。不用說,那段老松樹上的慘痛經(jīng)歷我仍然記憶猶新,著實不想再重溫一次。但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自己誤解了這個詞的意思。它指的其實是那個小小的黑色瞭望臺。后來,看船員們輪流爬上繩梯,透過那個“烏鴉窩”搜尋鯨魚,就成了我最大的樂趣之一。但那時候的我不過在白費功夫,因為要駛過合恩角,進入南太平洋后,我們的捕鯨之旅才算真正開始。

總的來說,第一個月的航行十分順利。氣候溫和宜人,海風(fēng)迅疾而平穩(wěn)。每天,安迪和船員都輪流到小廚房,給普雷布爾太太打下手。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去“照料茶壺蓋兒”。普雷布爾太太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船上的生活,一切順心時,我們會聽見她說:除了晚上沒有鄰居來串門,缺了個像樣的洗碗槽,少了供奶的奶牛,世上還是有很多地方比不上這兒。當(dāng)然,有些時候,比如星期天,想起我們現(xiàn)在離聚會山那么遠,她還是會嘆氣。然后,她便把安迪和菲比叫到跟前,確保他們沒有忘記十誡和《圣經(jīng)》里的二十三首詩篇。

現(xiàn)在,比爾·巴克爾經(jīng)常來,已經(jīng)跟我們混得很熟,成了我們的好朋友。他甚至把自己的水手刀都借給了安迪,還把身上最棒的刺青展示給我們看。船上的男人幾乎都有刺青,但誰的刺青都沒有比爾身上的精美。他一條胳膊上文著綠色的美人魚和海蛇,另一條胳膊上文著藍色的錨和鯨魚,而他的前胸,則幾乎被一艘三色快速帆船占滿。安迪十分眼饞那些圖案,但當(dāng)他聽到比爾·巴克爾為此花了多少錢后,就垂頭喪氣地一聲不吭了。不過,比爾還是答應(yīng)一有機會,就替他在胸口文上名字的首字母。菲比覺得受到冷落,吵著也要為我文一個。這可把我嚇壞了。好在比爾說他從不贊同女士文身,我才松了口氣。謝天謝地,比爾·巴克爾真好!想到這,眼前不由再次浮現(xiàn)出比爾那雙黝黑的大手,直挺挺的黑胡子,以及他遙望大海時,那雙淺藍色眼睛瞇成一條縫的樣子。

來自楠塔基特島的杰里米·福爾杰也是我們的好朋友。他說,因為年輕時從橫桅上掉了下來,所以才摔成了駝背。雖然看起來很奇怪,但一點兒也不妨礙他在船上做事。事實上,普雷布爾船長都說,能擁有杰里米這樣的船員是他的幸運。因為無論走到哪兒,杰里米都是最棒的魚叉手之一,目光敏銳,投得又穩(wěn)又準(zhǔn)。有傳言說,就算九英里外有鯨魚噴水(或者按他們的說法,叫“鯨魚吐氣”),他也能看見。安迪和菲比對此深信不疑。和其他人不一樣,杰里米沒留胡子,麥色頭發(fā)被海上強烈的陽光幾乎曬成了白色,顯得他十分與眾不同。直到今天,我都沒搞清楚他那會兒到底是快二十,還是快七十了?

一天晚上,我聽見普雷布爾船長對他妻子說,現(xiàn)在唯一讓他煩惱的,就是“一切都太過順利”!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是什么時候說的這話,因為每天看到的都是碧海藍天。那些充滿咸咸海味的漫長日子如此相似,真是太難區(qū)分。不過,我們抵達神秘的合恩角后,“戴安娜·凱特”號便遇上了壞天氣。風(fēng)暴來得非常突然。那是一個傍晚,我們還沒來得及固定船帆,封好艙門,船就陷入了風(fēng)暴之中。我們再也不能悠閑地在甲板上曬太陽、聊天了。接下來的兩天兩夜,我們都在海浪中翻卷沉浮。那樣的撞擊和顛簸簡直無法用筆墨形容!之前老松樹上烏鴉窩里的那點兒搖晃和吵鬧,跟這一比真是差遠了!

“凱特,待在這,別上去!”臨上甲板前,普雷布爾船長環(huán)顧了一遍船艙,確保所有的東西都捆結(jié)實了,又對妻子說,“海上不可能天天都風(fēng)平浪靜,比這更糟的情況我也經(jīng)歷過。現(xiàn)在,我要逆風(fēng)停船,換成空桅,等待風(fēng)暴過去。”

“好吧,達內(nèi)爾,多穿雙襪子再走,把圍巾也拉高點!”雖然只說了這么一句,但我看得出,她非常擔(dān)憂。

“換成空桅是什么意思啊?”菲比好奇地問。

“就是說,他要把帆都收起來!”安迪回答,“我想,我也該上去看看。”

“你不能去!”普雷布爾太太連忙大聲制止,“只有那些男人才能在甲板上站住腳,要是你,馬上就會被大浪給卷走!趕緊跟我去廚房,幫忙把火生好,我們煮點熱湯!就算以前都不喝湯,沒準(zhǔn)兒今晚就想喝了呢!”

雖然離睡覺的時間還早,但他們不僅把菲比和我放進了小床,還用一塊舊法蘭絨把我們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了起來。(是不是綁起來更合適?)

這下,菲比不樂意了。“你可不能再掉下床,摔斷骨頭!”她媽媽說,“我們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啦!”

盡管周圍一片喧鬧,根本睡不著,我們還是乖乖地待在床上。外面的主艙掛著一盞油燈。那是暗夜里僅有的一點兒微光,還散發(fā)著嗆人的煙味兒。船不斷顛簸,油燈也瘋狂地搖晃著,扯出各種可怖的影子,把菲比都嚇哭了。但上面太吵,根本沒人聽見她的哭聲。或者說,就算聽見,他們也沒空停下來安慰她。最后,她只得一頭鉆到毯子下,緊緊地抱著我。

“哦,希蒂,”她低聲說,“我真沒想到出海會是這樣的,你也沒想到吧?”

那夜是那么漫長,天好像永遠都不會亮了。清晨終于來臨時,我們的情況也沒好多少。船艙里還是像午夜時一樣,喧聲震天,漆黑一片。更讓人不舒服的是,每次一打開艙門,就會有海水灌進來。即使關(guān)著艙門,只要有大浪撲上“戴安娜·凱特”號的船頭,咸咸的海水便會成噸地沖過甲板,船艙也會不斷滲水。眼看著船艙的積水已經(jīng)有好幾英寸深,絕望的普雷布爾太太只能想盡一切辦法,不讓爐中的火滅掉。

普雷布爾船長很少下到艙里來。有次下來時,他對妻子說:“你最好也像菲比那樣待在床上。我很想派個人下來幫你,但說實話,我真是抽不出人手來了。船的前甲板漏水,光是舀水,就用了四個人。”

“天啊,達內(nèi)爾!”我聽見普雷布爾太太大聲喊道,“這已經(jīng)是最糟的情況了嗎?”

“情況的確不怎么樂觀。”船長站在艙門邊,猛灌普雷布爾太太用錫杯端來的熱茶,“問題是,風(fēng)暴不停,就沒法開始補漏洞。要是能熬過這次,船很快就能修補好的。”

我已經(jīng)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熬過去的了。我只記得,“戴安娜·凱特”號每次被浪頭打下去,都像要帶著我們一起墜入海底似的。每次從浪里鉆出來,船身都在劇烈震動,每根橫梁都拉得緊緊的。每一次震動,我都以為是最后一次。可緊接著,船身又開始往下沉啊,沉啊,仿佛我們再也爬不出那巨大的漩渦了。

風(fēng)浪聲越來越大,在不斷的碰撞和顛簸中,船員們用盡全力的呼喊,也變得幾不可聞。巨浪翻卷著向我們襲來,狂風(fēng)呼嘯著掠過桅桿,一副要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折斷的樣子。第二天夜里,不僅風(fēng)暴來得更加猛烈,還發(fā)生了一場意外,差點要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那時,因為漏水和不斷打過來的巨浪,有一部分船頭已經(jīng)全浸在水里了。之前睡在那的船員只要一進艙,就必定會抓緊時間打個盹兒。其實,船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干爽的地方。但在上方甲板與風(fēng)雨搏斗時,他們都早已全身濕透,所以根本不在意地上那幾英寸的積水。我們也瞥見過一兩次杰里米、比爾·巴克爾和其他幾個好朋友。但他們都已筋疲力盡,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水,只能沖我們點下頭,或笑一笑。的確,那時候,誰都沒有心情玩。

幾個船員湊在一起,合力擰濕透了的夾克。就在這時,刮來一陣特別強勁的大風(fēng)。我們都能感覺到“戴安娜·凱特”號的劇烈顫抖,接著便響起一陣恐怖的斷裂聲。即便現(xiàn)在已經(jīng)待在安靜的古董店里,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我仍然不寒而栗。隨即,甲板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更多的斷裂聲,以及普雷布爾船長聲嘶力竭地指揮聲。但在震天的喧囂聲中,船長的聲音聽起來比蟋蟀大不了多少。

“伙計們,砍掉中帆!”他大吼道,“都砍掉!”

三個本來在船艙里休息的船員一躍而起,跌跌撞撞地順著艙梯爬了上去。借著油燈搖曳的微光,我看見菲比的媽媽突然從我們下鋪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如紙。她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菲比,另一只手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怎么了,媽媽!我們要沉下去了嗎?”看到媽媽臉上驚恐的表情,菲比哭了起來。

“不會的,你爸爸有辦法!”她媽媽雖然這樣回答,眼睛卻瞪得老大,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正站在沒過腳踝的積水中。

“我不相信船會沉!希蒂還在船上呢!”菲比提醒她,“她是花楸木做的,肯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但普雷布爾太太實在太緊張,既顧不上聽她講話,也沒空責(zé)備她。

仿佛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上面才終于安靜下來。船員們回到船艙,船長也下來了一會兒,給妻子報平安。從他口中,我們得知,原來主中桅斷成了兩截,所以得找?guī)讉€人爬上去把中帆、橫桅、天知道還有什么東西都砍掉。

“是的,”他邊說,邊甩著胡子和眉毛上的水珠,“它已經(jīng)偏出船舷了,幸運的是,船沒有跟著翻過去。”

“噢,達內(nèi)爾,”他妻子大聲說,“我給你拿件干襯衫換上,好嗎?”

可她還沒走到箱子前,船長就又走了。

過了一會兒,安迪也下來看望我們。他一直跟艙里那些人在一起,所以聽到不少關(guān)于我們處境的消息。他爬上床,盤腿坐好,將知道的事一股腦都講給了菲比聽。

“大家都以為我們這次要完蛋了,”他告訴我們,“比爾·巴克爾說,要是杰里米和利哥沒有及時砍斷中桅,再過五分鐘,我們?nèi)谩案~兒做伴去”。船長知道那是唯一的辦法,但老帕奇還是氣得發(fā)瘋,說什么都不讓他們砍。”

帕奇是大副,一頭淡茶色頭發(fā),背有些駝。自我們上船以來,除了偶爾打個招呼,他再沒跟我們說過一句話。我一直都不喜歡他,現(xiàn)在就更加確定,他肯定對大家都沒安好心。

“他一直不同意女人上船,”安迪繼續(xù)說,“他們說,他想盡辦法,要阻止你們上船,但船長終究比他大。現(xiàn)在,他又開始到處宣揚,說就是因為帶了你們上船,我們才會遭到這次噩運。比爾·巴克爾雖然不理他那套,但他說有些人還是信了。不過,他沒說是哪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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