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跡如燕翔,流暢自然,若春風輕拂,又如夾縫激流,更如天邊彩虹……
這是軒轅的劍。
其實,這一劍本無跡可尋,如同流水,無始無終,順流不竭。
地祭司一開始就在退,他退走的速度極快,也玄奧至極,但他卻并沒有還手,這有些出乎軒轅的意料之外。不過,軒轅并沒有心思去想去分析這一切,皆因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劍上。
那一群本來畏縮的女人此時似乎感覺到了一絲希望,忍不住都有些激動,有的甚至高呼:“殺死這惡魔……”
軒轅卻是有苦難言,雖然此刻看似他占了些許上風,但地祭司的每一步都有條不紊,絲毫沒有慌亂之狀,甚至似乎是在好整以暇地窺視著自己的劍法,只待他氣勢一竭,就會立刻施以致命的反擊。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與地祭司之間仍有一段距離,畢竟他還年輕,在功力上仍要遜色一籌,唯一一點值得慶幸的是他具有天生神力。
軒轅突然止步、停劍,劍尖遙指地祭司眉心,冷冷地望著地祭司。他不想讓自己的劍術被對方盡數窺破,那樣他可能會處在一個更為不利的境況中。
軒轅之所以停止攻擊,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若要行出這條通道,步入寬闊之處,很有可能被人聯手攻擊,而在這窄小的通道中,根本就不容多人決戰,人多反而顯得礙手礙腳。
軒轅突然止步,使得地祭司也怔了一怔,有些訝異,不明白軒轅在弄什么鬼,只是冷冷地與軒轅對視著。
“哼,堂堂大祭司,居然只知道躲閃,真是可憐又可悲!”軒轅不屑地道。
地祭司邪邪地一笑,眼中竟閃過一絲幽藍的邪芒。
軒轅一震,頭腦嗡的一聲響,霎時如同被一記悶棍擊中,腦中一片空白。
地祭司眼中的藍色幽芒愈來愈強烈,那一群原本畏縮在一角的女人們一遇到地祭司的眼神,就在剎那間變得呆板迷茫,不知所措。
地祭司的嘴角邊泛起一絲陰冷而得意的笑容,緩緩向軒轅逼近了一步,眼中幽芒再盛。
軒轅本來還有掙扎的跡象,但這一刻卻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似乎陷入了一種睡眠狀態,手中的劍緩緩下垂……
地祭司口中開始低低念叨著什么……
來者竟是蛟夢,這的確大大出乎神農的意料之外,但他知道所來之人絕對不止蛟夢一人,否則自己的那么多手下怎會突然之間全部中箭?
“何須再藏頭藏尾?姜原,我們也有十幾年未曾見過面了,難道是怕見故人嗎?”蛟夢的語氣出奇的平靜。
神農禁不住向他對面那名漢子望了一眼,神色之間有著無法掩飾的驚駭。那漢子知道是不可能逃避過去了,不由打了個哈哈,大步自樹后行出,與蛟夢正面相對,神農也在同時自樹后行出。
“十七年了,還未忘記我這故人,可算是我的一種榮幸了。”那漢子有些不太自然地笑道。
蛟夢輕笑一聲,有些愴然地道:“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老朋友的存在,也一直在盼望著能與故人再相聚一場,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姜原問道。
蛟夢長噓了一口氣,道:“只可惜,十七年來你仍沒改當年藏頭縮尾的毛病。”說話間,蛟夢向姜原露出一個有點譏諷意味的笑容。
姜原的臉色一變,冷哼一聲,卻并不搭腔。
神農卻冷冷地望了蛟夢一眼,態度依然很強硬:“你想怎樣?”
蛟夢這才將目光緩緩移至神農的臉上,靜靜地噓了口氣,悠然問道:“你是虎葉的兒子?”
神農微微一震,哼了聲道:“是又怎樣?”
蛟夢不由得笑了笑道:“年輕人,你似乎脾氣很倔,難道你父親沒教你怎樣對待長輩嗎?”
“呸,我父親只告訴我如何對待敵人!”神農不屑地道。
蛟夢臉色一冷,卻并未作何反應,只是冷冷地問道:“木艾和幽兒出事都是你們干的?”
“我可不知道誰是木艾,誰是幽兒。”神農心頭一緊,并不買賬。
蛟夢的目光落在姜原臉上,姜原哂然道:“我們的確不知木艾是誰,但那女娃卻是自己跌下山崖的!”
蛟夢的眸子之中閃過無盡的殺機,仰天愴然一笑,半晌才冷冷地道:“很好,姜原,你出手吧,看看這十七年來你的武功是否有長進!”
“讓我來!”神農向前大踏一步,沉聲道。
姜原伸手拉過神農,橫立于神農之前,深深地吸了口氣:“你不是他的對手!”
神農雖然自負,但卻知道蛟夢乃是有僑族的族長,也即是有僑族第一高手,這二十年來,一直都沒有變更過。神農畢竟才習武十余年,再怎么聰慧,也不可能是蛟夢之敵,而他知道,姜原的武功比之他的武功,絕對只高不低,不然他不可能成為其父屬下四大神將之一!
姜原的手在拉向神農之時,以食指尖輕敲了他手臂幾下,這是讓神農尋機突圍的暗號。
要知道,這里是蛟夢的勢力范圍,他絕對不可能是單獨出現。如果神農與他聯手的話,很可能會引來隱藏暗處敵人的群攻。這對于他們來說絕對有百害而無一利,只是他們有些不明白,蛟夢怎會如此準時地出現在這里呢?抑或是蛟夢早在這里設下了埋伏?
“難道你早就設下了這個圈套?”姜原冷冷地問道。
蛟夢漠然一笑,道:“也不是早就設了防,只不過比你們早到一步而已。”
“你怎會知道我們會出現在這里?”神農有些不解地問道。
“就因為白虺的出現,如果是虎葉來了,那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來見姬夢,我太了解他了!”蛟夢噓了一口氣,黯然道。
姜原知道蛟夢所說不假,他也知道主人一定會來祭夫人。
“出招吧!”蛟夢似乎并不想再作過多的糾纏,有些漠然地道。
谷地,墳場,霎時被一股濃濃的戰意所充斥,殺機也如一張無形的大網,罩住了墳場的每一個角落。
哐當……軒轅的劍終于掉在地上,便如同失去了靈魂的肉體,雙眼無神,整個人都顯得極為呆癡。
“是啊,放下吧,乖乖……放下吧,對,過來,走過來……”地祭司眼中邪異的藍光愈來愈強,口中如夢中囈語般低低地喚道。
軒轅又如同步入了一個噩夢中,在地祭司的輕喚之中呆癡地向前行去。
地祭司嘴角的笑容不住地擴大,那種得意之情自是不言而喻,同時手掌也緩緩提起,慢慢地向行近的軒轅印去,口中依然是那么溫柔地叨念著。
突然,寒光一閃,軒轅的眼睛變得清澈冰冷如秋水,更帶著沉重而濃烈的殺機。
地祭司大驚,手掌飛快地擊出,直印軒轅的胸膛。
而與此同時,一道寒芒已經毫無阻礙地進入了地祭司的防線之中。
那是一把八寸長的三鋒匕首,極為鋒利,刃長五寸,而柄卻是握在軒轅的手中。
轟……軒轅的身子稍稍偏了一下,地祭司的那一掌重重擊在他的肩膀上,而寒匕的五寸鋒芒卻完完全全地插入了地祭司的小腹之中。
軒轅狂號一聲之時并沒有忘記順手絞了一下匕首,身子才倒跌出三丈,重重墜落于地,撞倒了兩個女人。
地祭司也同樣狂號一聲,捂住腹部那一個血洞,踉蹌倒退數步,痛得如同老蝦一般弓下身子。
軒轅差點昏迷過去,地祭司的一記重擊如果擊在他的胸膛上,只怕此刻他已命歸黃泉了。不過擊在他的肩膀上,也絕對不好受,半邊身子因突受外力的強烈震擊,感覺有些麻痹了。
這還是地祭司未能用上全力,因為他必須分出一半的精神力來催動巫術,在突然發現軒轅不受控制之時,這才駭然之間傾力出掌,但最多也只能挾七成掌力擊中軒轅,而且根本就沒有能力阻止軒轅的那柄三鋒利刃。
這種三鋒刃所刺出的創口比之雙鋒刃要大得多,而且經軒轅那么一絞,竟在地祭司腹部形成了一個大大的血洞,腸子都露了出來。
那群女人因地祭司受此重傷,也都恢復了神志,見軒轅重傷咳血,不由得皆驚慌失色,忙上前扶住掙扎著爬起的軒轅,關切地問道:“公子沒事吧?”
軒轅握著三鋒刃的右手仍可以活動,推開那些女人,眉頭微微皺了一皺,自己掙扎著坐了起來,露出一個十分欣慰也有些痛苦的笑容,道:“沒想到吧?大祭司!”
地祭司單膝跪地,眸子之中露出如受傷野獸般痛苦而兇殘的光芒,但也有些難以置信。
“你怎會不懼我的聚靈大法?”地祭司的語氣微微有些急促。
軒轅的左半邊身子猶如脫離一般,但仍有一點點知覺,只是左肩如同被火烙了一般現出一個黑印。軒轅更清晰地感受到手臂脫臼,更有可能是骨折,畢竟,那一擊的確太過強橫,但軒轅心中沒有半點后悔,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快慰。這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這一擊,終于在這一刻如愿以償了。
“你知道嗎?從三年前,我就在算計著你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招一式,也無時不在思慮著對付你的良策。對于你的魔功,我的確不可能破解,所以這一刀一拖再拖,終于在今日得償所愿。還記得去年祭天時,你丟失的血如意嗎?”軒轅心中大感暢快。
“原來是你偷的!”地祭司慘然笑道。
“哼,你知道得也太遲了,那血如意正是我所拿,更對它整整參悟和嘗試了一年時間,它是你練習聚靈大法的魔物,當然就會蘊藏著魔功的本性。蒼天不負有心人,一年過去了,我終于找到了它的破綻所在,那就是以魔抗魔,還我清明!我根本不用去抗拒你的魔功,當我受到魔功侵襲之時,血如意自然會將邪氣吸斂,而我根本就不會受制,哈哈哈……咳……咳……大祭司,你就認命吧。我的三鋒刃上涂有沸靈子汁,一個時辰之后,劇毒將慢慢隨著血液的流動而攻入心臟,到時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咳咳……”軒轅說到得意之處,又忍不住咳出一小口鮮血,劇痛使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蠟黃,大顆大顆的汗珠更是自額角滑下。
地祭司的心如同浸入冰窖之中,他實在太小看了軒轅,一直以來,他都小看了有僑族中的年輕人,今日卻讓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此刻他哪還會不明白,剛才軒轅的所有表現都只是一個圈套,包括拋下短劍之舉,只是一個誘敵之計,而軒轅的演技的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地祭司的指間滲出的血水盡是青褐色,這就是說,軒轅的話并不是無稽之談,而是事實,而這個事實似乎的確有些殘忍。
地祭司掙扎了一下,勉強撐起下肢,但立刻又痛得滿頭大汗,更可怕的卻是小腹之間漸漸產生了一陣麻癢之感,由于失血太多的原因,他無法走動,但卻迅速自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七八顆藥丸,盡數倒入口中,如此接連掏出三個藥瓶,幾乎吞服了十余顆藥丸。
軒轅笑了,笑得有些自豪和得意,地祭司病急亂用藥,只要能解毒的藥都吃進去,這使軒轅感到好笑。
“你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其實以你的武功完全可以殺死我,可是你卻輸了!”軒轅神色間不無揶揄地嘲笑道。
地祭司有些后悔,他自然知道軒轅說的是事實,但他仍是敗了,并不是敗在武功,而是敗在人性的惰性之上。
“這是你的悲哀,但也是人性的悲哀。你知道嗎?我今次之所以敢來挑戰,就是賭你會將人性悲哀的一面發揚光大!”說到這里,軒轅悠然且得意地笑了笑,接道,“當一個人得到了一件利器之時,他就會迫不及待地去嘗試這件利器,當某些人在某件事情上嘗到了甜頭,于是他便會對獲得甜頭的方式更為看重和偏愛。或許這便是人類在進化之中的最大弊端!”頓了頓,軒轅又繼續道:“你學會了聚靈大法,便像是得到了一柄利器,有了這柄利器,殺人更容易更輕松,甚至不用花力氣便可看到敵人慢慢死去,可是你卻忽略了一點很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一個過分依賴利器的人,他必定會將自己天生具備的優點逐漸荒廢,甚至忽略,這正如精于劍道者易荒廢拳腳,太強大者易忽略危險,而這些人并不知道,憑借外物總會有一天發生意外。利器易失,而拳腳隨身,這才是真正的真理。因此,你之敗是敗在自己種下的禍因之上……哈哈哈……”軒轅說完傲然而歡暢地大笑起來,咳咳……軒轅在大笑的同時吐出一小口鮮血。
咳咳……地祭司臉上閃過一絲悔恨之色,更氣得抽動傷口而身形顫抖起來。軒轅的確說中了他的心中之痛,當他學成了聚靈大法之后,一切都似乎是無往不利,他對聚靈大法也是充滿了信心,仿若便可憑此絕學而天下無敵一般。在這種情況下,一遇到對手便不自覺地會想到以這無往不利的絕學對敵。可是他卻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對手。因為軒轅是有備而來,而軒轅的心智和深沉也太可怕了,正如軒轅說的那樣,自三年前便開始在算計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招一式,每一次與敵交手的習慣攻勢,而他對軒轅卻是毫無所覺,這便種下敗因。
地祭司不得不承認,軒轅是他所見過的最為可怕的對手,可怕之處并非軒轅的武功,而是軒轅那無人能及的韌性、耐心和毅力,還有軒轅的頭腦和對事物認識的程度。
三年前,軒轅不過才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卻知道如何去算計一個人,有著超人的耐心,更如此熟識人性,簡直比一個閱盡人間滄桑的長者更深沉。地祭司不由得想起往日軒轅于姬水河畔、于神峰天臺、于龍潭邊那靜坐沉思的異常表現,此刻他才深刻地體會到,那種在外表看來無聊無趣的現象并不是全無用處,正因為那種靜坐冥想才造就了軒轅這遠超其年齡的深沉和智慧。可是,后悔有用嗎?地祭司心中一陣苦澀,但他又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付我?”地祭司吞服了十余顆藥丸后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靜坐于地上,撕下祭服將傷口處系緊,以虛弱的聲音狠狠地問道。
“哼,無怨無仇?!可記得十年前祭天前兩天的那個晚上,你打暈了的那個手握獵刀的小孩?我等了十年,十年呀,你知道為什么這十年中我會成為族人眼中的另類嗎?那就是為了等這一天,我早就知道你們在暗中觀察族中的每一個年輕人,是以我從來不去表現自己,也從來不會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我很少說話,只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們察覺出我內心所想,言多必失,所以我不說話,少說話。從明天起,就可以還我本色了。大祭司,你是不是應該恭喜我呢?”軒轅揶揄地笑道。
地祭司臉色變幻不定,最后變得鐵青泛紫。
軒轅又笑了,笑得有些邪氣,然后抓起墜落不遠處的短劍,向地祭司冷冷地望了一眼,恨恨地道:“十年磨一劍,你死得不冤!”說話間,他竟掙起了身子。
地祭司大驚,喘息之間,竟也站起了身子,那纏住傷口處的衣衫全都染成了青褐色。
軒轅提劍,一步步向地祭司靠去,眼中殺機越來越濃。
地祭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并緩緩后退,在死神逼近之下,他竟然奮起余力轉身向外跑去,他無法再抗拒軒轅的任何一擊,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盡快找一個安全地方逼毒療傷。
軒轅緊追幾步,身子一陣搖晃,眼前有些發黑,不得不停下腳步,扶住石壁,深深地吸了口氣,看來他所付出的代價不輕。
軒轅并不想追出去,但此刻他即使想追出去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當地祭司的腳步聲遠去時,他終于再也撐不住了,腳下一虛,頓時失去了知覺。
姜原的斧,如怒雷破空,在尖嘯聲中直劃向蛟夢。
蛟夢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未曾眨一下,看著姜原的雙斧自兩個不同層次,化成兩片暗云,他再一次發出了一聲嘆息。
沒有人明白蛟夢為什么嘆息,只怕連蛟夢自己也無法明白他此時的心情。
二十年前,也是在這兩片板斧之下,有僑族死傷慘重,姬夢也在那次被擄走了。
十七年前,也是在這兩片板斧之下,蛟夢終于讓姜原嘗到了失敗的痛苦,而他更在相隔三年之后救回了姬夢。此時的姬夢已非昔日他深愛著的那位清純美麗的少女,而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更是懷上了另一個孩子的少婦。但蛟夢仍將她帶了回來。
蛟夢不知道那一次自己所做是對還是錯,但他可以肯定,自從那一年之后他再也沒有快樂過,一直都沒有。而在回到部族后,姬夢又生下了一個兒子,但她一直只肯獨過,直至死去。蛟夢知道,姬夢自那一年后,也從來沒有開心過……
這似乎是一種宿命,一種無奈,誰也無法改變命運,因為這是上天的安排。
今日,重見這兩片板斧,蛟夢也不知道有著多少的感慨,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而嘆氣。也許是慨嘆時間的流逝,也許是感傷故人的遠逝,也許為那一份傷感的感情而心痛,也許是為姜原的這兩片板斧……抑或什么也不是。
的確,嘆息就是嘆息,并沒有什么意思,若硬要讓這嘆息帶有意義,那這聲嘆息就只能代表劍嘯。
劍嘯,在隱帶雷聲的氣旋之中!
噗噗……兩聲悶響。
姜原的雙臂震了震,是蛟夢的劍阻住了那兩片板斧的去路。
蛟夢的劍,是玄竹所制,但卻沒有人能夠看清楚它是自哪個角度劃出的,似乎無首無尾,更讓人心驚的卻是無影無蹤,讓人感覺不到劍的實體。
姜原雙臂一頓之時,便立刻錯步,他感到蛟夢的劍似乎直指他的眉心,所以他不得不變招,兩片板斧借扭腰之力疾揮而出,幾乎凝集了他全身的力量。不過,此刻的他已沒有了二十年前的那種信心,他知道二十年前那種在力道之上無敵的氣勢在今日的蛟夢面前根本占不了半點優勢。
“你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唉……”蛟夢又再次嘆息了一聲。
姜原這才真正地感到驚駭和震驚,在他雙斧齊施之下,蛟夢竟還能夠抽空說話,這至少說明在功力方面比他高出一個檔次,而在此刻,他又感覺到了蛟夢長劍的存在……
蛟夢的劍一刻都沒有被他甩開過,雖然姜原在片刻之間變換了三百七十四種身法,雙斧變換了一千二百四十六個角度,但他仍無法甩開蛟夢那無首無尾又似乎無影無蹤的一劍,而此刻姜原已經覺得耗力太多了。
神農的眼中閃過了無限的震駭,他從來都對自己的劍法充滿了無法比擬的信心,可是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在他的眼中,他只見過父親的劍可以與蛟夢的這一劍相媲美,但父親的劍法又與這輕靈縹緲、莫可揣測的一劍有著決然不同的兩種氣勢。那是一種霸殺之氣,仿佛可以驅駕天地蒼穹、蒼生萬物的氣勢,而蛟夢的劍意卻若游離于九天三界之外的閑云野鶴……這是兩種無法比較的劍境,但神農不得不承認,蛟夢的這一劍已經盡乎完美。
如果真是這樣,結果不問可知,神農自不能看著姜原被殺,是以他顧不了自身的安危迅速出劍了。
神農所選的角度之準,出劍之快,已超出了他年齡的界限,但是仍然遲了一步。
當神農的劍接近姜原之時,蛟夢已經退立于兩丈開外,好整以暇,狀似觀云,神態自然恬靜悠閑,但卻又嘆了口氣。
神農心頭冰涼,更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姜原一動不動,兩片板斧依然平舉,只是他眼中的神色變得有些渙散,神光盡失,眉心卻多了一點殷紅。
神農止步,他最終還是望了姜原一眼,但是他那所存的半絲僥幸也在這一眼中全都化為煙云。
當……當……
兩片板斧重重墜落地上,姜原在一陣輕風中仰面而倒,如一株伐倒的枯木。
他死了,但眼睛并未合上,也不知是因為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這樣死去,還是不甘心如此死去,抑或他仍有心愿未了,總之,他并未瞑目,這是遺憾,所以蛟夢發出了那一聲嘆息。
神農半天未曾回過神來,但聽到蛟夢淡淡地道:“我不會殺你,不過,我會用你去換回少典部族中所有有僑族的奴隸!你乖乖地跟我來……”
神農心中又升起了一絲希望,面對蛟夢,他沒有一點僥幸的成分,因為蛟夢的確太可怕了……
蛟夢望著已經醒轉的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你要小心自己的身體,幽兒不會有事的,我已經讓人去神潭打撈了。”
蛟夫人無語,只是淚水直流,她似乎明白蛟夢此話的意思。
“族長,有虢族的余長老帶著兩位靈童在外求見!”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房中的寧靜。
蛟夢扭頭望了一眼,只是輕輕吩咐一聲,道:“愚叔先去招呼一下,我隨后就來。”
“族長和夫人要節哀呀。”那老者輕嘆了一聲,退了出去。
當軒轅醒來之時,肩上已經纏上了綁帶,也敷上了一些清涼之藥,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黑豆、啞叔和朱嬸。
三人都是一臉關切之色。
“醒了,醒了。”見到軒轅醒來,黑豆露出一絲興奮的神色,歡喜地道。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我睡了多久?”軒轅忍不住問道,他感覺整個臂膀仍很疼痛,但左臂已經恢復了知覺,這是不可否認的。
“你已睡了一天。”朱嬸慈和而欣慰地道。
軒轅呆了一呆,沉默了半晌,望著眼前的三人,表情顯得有些復雜。
黑豆顯然明白軒轅的心思,壓低聲音道:“你放心吧,翰如和翰浪都死了,那地祭司原來是奸細,沒有人知道你放走‘祭品’和殺死木艾諸人的事情,他們就是猜也不可能猜到你的身上。”
軒轅一呆,望了望啞叔那關切的目光,心中一陣感激。在有僑族中,只有這一家人對他最好,他幾乎將這不會說話的長輩當成自己的父親看待,而啞叔對他的關心甚至多于對黑豆的關心。
“是你們將我救回來的?”軒轅問道。
“不錯,我不放心你一人前去找那老鬼,就讓爹和我一起前往龍崗那邊找你,果然在你所說的那密室中發現了那老鬼和昏迷的你。那老鬼見到我們就感到不妙,竟向密室深處跑去,那密室機關重重,四通八達,竟讓他給逃了。不過我們卻在密室中找到一個很重要的證據,使我們知道他是北部鬼方派來的奸細。”黑豆極為興奮地道。
啞叔緊緊握住軒轅的手臂,目光中泛起一絲暖意。
軒轅完全可以明白啞叔眼神之中的意思,他更知道該怎么做。
“你跟族人怎么說?”軒轅向黑豆問道。
黑豆興奮地笑了笑,道:“我跟他們說,你是追尋一群可疑人物而受了重傷,他們居然一點也沒有懷疑。”
“可疑人物?”軒轅訝然問道。
“是的,昨天出了大亂子,不僅僅是因為木艾和華雷他們被殺,‘祭品’失蹤,同時也是因為少典族的虎葉派來了奸細高手,而那群神秘人物被族長殺了,只留下一個年輕人說要跟虎葉交換物品。”頓了頓,黑豆又接道,“我說你被密室中的神秘人物所傷,連族長都以為是他們傷了你,族人當然信以為真了。”黑豆狡黠地道。
軒轅先是一呆,后又長長松了口氣,悻悻地道:“看來老天也在幫我。”
啞叔和朱嬸臉上綻出一絲笑意,點了點頭,顯然是同意軒轅的說法。在族中,他們一家人絕對支持軒轅,這是毋庸置疑的。
“那一群女人怎么處理?”軒轅又問道。
“我們絕不能讓那老鬼太過逍遙,要使他永遠回不了族中。因此,我說咱們發現那群神秘人物進了龍崗的地下密室,我們追了進去,你就是在那里被他們打傷的。再加上那些女人做證,就算那老鬼有百張口也無法辯解。更何況天祭司和人祭司早就想排擠那老鬼,只要有一點把柄,立即會大做文章,因此地祭司只好自認倒霉了。”黑豆得意地道。
軒轅終于綻出了一絲笑意,他早就知道三大祭司之間的關系絕對不會如表面那般平靜,而這些,正是他的籌碼之一。否則,他即使算計了地祭司,也無法面對族人。但軒轅絕不想離開有僑族,他的目標也遠不只如此。這一刻他知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但他突然又覺得少了點什么,禁不住問道:“幽兒呢?她怎么沒來?”
啞叔和朱嬸臉色忽變,黑豆的表情也有些古怪。
“孩子,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朱嬸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軒轅的額頭,有些傷感地道。
軒轅的心一直往下沉,似乎墜入了永不見底的深淵之中。
“她是不是……出事了?”軒轅深深吸了口氣,問道。
啞叔沒有作出任何表示,只是目光之中多了一些難以捕捉的情緒,朱嬸卻黯然地點了點頭。
“告訴我,黑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軒轅一把抓住黑豆的手臂,有些激動地問道。這一刻,他才深深地感覺到,蛟幽對他竟是那般重要……
黑豆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噓了出去,淡淡地道:“她自天臺之上墜入了神潭之中,尸骨未存!”
軒轅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如同進入了一個渾渾噩噩的噩夢之中。
朱嬸輕輕地嘆了口氣,啞叔卻將軒轅的手抓得更緊,他們都明白軒轅此刻的感受。
正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然后聞聽吱呀一聲,走進來一對年輕夫婦。
“醒了。”那年輕男子似乎有些欣喜。
“原來是木青大哥來了,快請坐。”黑豆抬起頭來,望了望迎面走來的年輕夫婦,客氣地道。
“軒轅,我給你熬了一鍋山雞湯,趁熱喝了吧。”那少婦柔聲說了一聲,將手中端著的雞湯輕放在一張桌子上。
“麻煩你了,青月!”朱嬸望了那少婦一眼,語調顯得十分慈和。
“你怎么了?”那年輕男子來到軒轅身邊蹲下,關心地問道。
軒轅微微回過神來,有些木然地抬頭望了望眾人,落寞地道:“我沒事,謝謝木青大哥和嫂子的關心。”
來人乃是族中勇士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木青,其地位絕不在蛟龍之下,武功比之蛟龍也不會有絲毫遜色。只是他比蛟龍和軒轅大上了七八歲,已經不算蛟龍的同輩之人,那少婦正是木青的妻子青月。
木青異樣地望了望黑豆和啞叔諸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最后將目光落在軒轅身上,似有所悟地道:“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仍要生活,請節哀順變。”頓了頓,又接道,“起來喝口湯吧,待會兒族長要見你!”
“我知道!”軒轅深深吸了口氣,但目光顯得有些空洞。
蛟夢望著軒轅,眼中的感情極為復雜,軒轅曾是他寄望甚高的故人之子,可事實卻違背了他的意愿。
到目前為止,軒轅未曾參加過一屆勇士的角逐,沒有在一次狩獵大賽中表現出色,這使蛟夢對他的栽培也失去了動力。
五年了,蛟夢有五年沒有好好注意軒轅了,就像是面對一堆難雕的朽木,他有一種放棄的感覺,而軒轅也正是像一顆被遺棄的種子,自生自滅。
五年后的昨天,軒轅終于為有僑族做出了一件大事,可惜這卻成了一個極大的諷刺,對有僑族的諷刺——被尊為不可侵犯的地祭司竟是北部鬼方的奸細,這好像是一個玩笑。
軒轅也一下子成了名人,成了有僑族的名人。
在軒轅走入石殿之前,蛟夢和天、人兩大祭司在談論再選“祭品”之事,但軒轅步入大殿的第一句話卻是提出反對挑選“祭品”之事,這讓蛟夢不得不再一次深深打量了軒轅幾眼。其實,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詫異,但對軒轅的看法又各有不同。
“傷好些了嗎?”蛟夢微微吸了口氣,不緊不慢地問道。他不得不重新認識軒轅,面對著軒轅那明亮而不屈的眼神,他才真正地意識到軒轅的不簡單,反倒是天祭司和人祭司對此并沒有感到驚訝,他們似乎早就知道軒轅有驚人之舉。
“謝謝蛟叔的關心,這點小傷還不礙事。”軒轅淡淡地道,頓了頓,他的目光在大殿中每一個人的面部掃視了一下,吸了口氣接道,“長老們也都在,軒轅有件事想說,卻又不知道當不當說?”
蛟夢望向軒轅的目光變得更為復雜,而他身旁的蛟龍卻有些不耐煩地道:“此刻大家在商討大事,誰有閑情聽你瞎扯?還不退到一邊去!”
“你又怎能說我的問題就不是大事呢?又怎么知道我的問題是多余的,而不值得浪費時間呢?”軒轅微微有些憤然地質問道。
“你有什么問題,請問吧。”天祭司見軒轅語鋒如此犀利,心中有些訝異,但卻多了一分歡欣,他似乎是第一次才認識軒轅似的。
軒轅并沒有半點感激之意,目光又移向了蛟夢,不經意間瞟了一下臉色氣得鐵青的蛟龍,心中暗笑。
“你說吧。”蛟夢似乎知道軒轅想說什么,想表達什么。
軒轅緩步來到大殿中央,正對著蛟夢,語調平靜地道:“軒轅犯下了一個大錯,雖然我不認為這是錯誤,但對于族人來說,也許是不容饒恕的錯誤,因為軒轅在古林崗曾再次擒住了‘祭品’,最后卻又放走了她……”
“什么?”大殿之中的諸人全都大驚,注視軒轅的目光更為異樣。
啞叔和黑豆臉上的血色盡失,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軒轅所說的竟是這樣一件事。而他們更清楚這之間的事實,根本就不是軒轅所說的那樣,可軒轅為什么要這樣說呢?
天祭司、人祭司和蛟夢似乎也被軒轅的話弄糊涂了,半晌過后,蛟夢才深深地望了軒轅一眼,淡淡地問道:“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什么錯嗎?”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族中大過,但她逃脫的剎那,我發現自己的心更為平靜,所以我不后悔,如果族長和眾位長老要處罰,我也無話可說!”軒轅絲毫沒有慌亂。
蛟夢和大殿之中的人全都為之一怔。
“你為什么要放走她?是因為你喜歡她嗎?還是因為你是迫不得已的?”蛟夢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問道。
“不,全都不是,不過我當時并不知道有人因她而死,我放走她,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個生命被摧殘,被斷送!”軒轅吸了口氣道。
“如果你不是喜歡她,那她的生死又關你什么事?她只不過是你的一只獵物而已。”蛟龍對軒轅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極為反感。
“她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只有喜歡她的人才會關心她,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太過冷漠嗎?神創造了人,就是要我們好好地生活,讓我們去開發這個世界,如果我們對自己的同類都如此殘忍,又如何面對神的博愛?如果我們去毀滅同類的生命,我們又如何面對神的仁慈?而這樣又和禽獸有何區別?”軒轅與蛟龍向來是對頭,是以軒轅毫不客氣地予以回敬。
眾人全都為之一呆,蛟龍更是氣得臉色發白,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總看軒轅不順眼,也許是因為他隱約感到軒轅是其潛在的對手,抑或正是軒轅那種從不買賬的行為使他惱怒。
“但你可知道,這個‘祭品’是送給神的,而你卻放走了她,你認為自己的做法對嗎?”天祭司也有些惱怒軒轅的話,軒轅剛才那一輪話等于將他也罵進去了,而他在族中的地位和身份是何等尊崇,豈能受得了軒轅這種小輩的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