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宮墻上的琉璃瓦漸漸褪去了白日的金輝,化作一片暗沉的鐵色。幾只昏鴉掠過殿角,啞聲叫著,消失在鉛灰色的天際。風從御道那頭卷來,裹著枯葉與塵土,在丹墀下打著旋兒,像極了那些年跪伏在此處,又終被碾作塵埃的孤魂。
紀綱站在值房窗前,望著漸暗的宮闕。十六年了,從青衫小吏到蟒袍玉帶,御賜的鎏金香爐在案頭吐著龍涎香,卻驅不散骨髓里滲出的寒意。他忽然想起初入宮時那個雪夜,自己提著燈籠在隆宗門值宿,凍僵的手指死死攥著奏章,仿佛攥著畢生的前程。而今朱批奏折的御筆就懸在架上,筆尖朱砂未干,像一抹將凝未凝的血。
西廊傳來更鼓聲,驚飛了檐下棲雀。月光從云隙間漏下來,照得殿前銅鶴影子斜長如鬼爪。紀綱踱著腳步整了整腰間玉帶——去年萬壽節御賜的,當時皇帝拍著他的肩膀喚“紀卿”,那笑意卻未達眼底。近來錦衣衛的對頭,東廠那些閹貨的密報總在寅時遞進乾清宮,時而有些不妙的意識敲打著他的第六感神經。他知道,自己經手的那些密札、做的那些事,終有一日會變成勒在頸上的白綾。
一陣急雨忽至,打得黃琉璃噼啪作響。紀綱望著雨幕中模糊的宮燈,想起老家祠堂前那株老梅。當年離鄉時,父親說做官要如梅耐寒,如今枝椏倒是伸進了九重天,可根下的土,早被血浸透了。遠處傳來凈鞭聲響,他理了理衣冠,臉上漸深的皺紋在閃電中忽明忽暗,宛如御案上那道永遠批不完的折子。他的路也只能往前走,而不能回頭退了。
多年來紀綱在皇帝身邊行走,唯朱棣馬首是瞻,想朱棣所想,急朱棣所急。朱棣的一個動作,一個眼色對他來說都具有特別的意義。由于永樂帝常把所憤恨的官員交給紀綱處理,紀綱就到這些官員家中以幫助他們向皇帝求情為由,詐取其家人的錢財,然后仍處死這些人。浙江按察使周新因不買紀綱的帳,便受到紀綱的誣陷,以謀反罪被處死。這種種不法行為得逞后,紀綱變得更加膽大妄為起來。
有人說:歷史就是一條隱秘的河流,它可能在某時某刻在眼前斷流,消失的無影無蹤,也會突然的泛出地面,浩浩蕩蕩地向前奔流。
秦朝時宦官趙高欲圖謀反,曾以“指鹿為馬”為手段。這事在明朝又重演了一遍,只是這一次發生在端午節的射箭場上,主角換成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當又一年的大地回春時節,幾場雨水過后,群山變綠,清風和煦,楊柳依依。石頭縫里鉆出了青草的嫩芽,山坡上有了點點的花朵,人們歡喜的準備蘆葉、紅棗和米要包粽子,過端午節。
端午節射柳,在古代北方是一件重要活動。當天清晨,要早早的起來,找一棵柳樹,將樹干中上部削去青皮一段,使其露白,當做靶心。然后人們分別從遠方縱馬飛馳而過,同時彎弓搭箭開射,凡是射斷柳干而后又能騎馬接住斷柳的是高手,就是贏家。比賽期間還有助威的啦啦隊擂鼓,場面很是熱鬧,以此慶祝節日。
一四一六年,那一年的端午節也不例外,永樂皇帝朱棣一大早就興高采烈的出宮,帶領大隊的文武百官乘車的乘車,騎馬的騎馬,全部背著弓,抄著箭,前去獵場參加射柳。
這么露臉的機會,按照往常紀綱自然不會放過,不僅要去,更要射兩箭來顯擺了。這紀綱素以威猛著稱,尤為善騎射,但這次他卻改了主意,他沒有打算展示自己的射技。卻事先密囑自己的親信官員鎮撫龐瑛說:
“射箭之時我會故意射偏,但你要折斷柳枝,做出我射中的樣子,大聲喝彩擊鼓為我慶賀,我要考察這些王公大臣們分別作出何種表現。”
“好,放心吧,交給我了!”
作為紀綱的死黨,龐瑛自然言聽計從。
到時,紀綱果然一箭射飛,龐瑛如約“折柳鼓噪”,這時那出“指鹿為馬”的故事立即重新上演了:那么多圍觀的朝廷命官文武大臣都成了睜眼瞎,全都裝了一回孫子,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真話,講明真相的。全體以難得糊涂的明哲保身的態度,通過了紀綱“指鹿為馬”的測試。
文武百官屈服于紀綱的淫威,已經被紀綱嚇破了膽。
這種情形極大的鼓勵了紀綱,他信心百倍,仿佛得到大明的天下易如反掌,隨后便開始糾集一伙人積極的籌劃著奪權。
他卻沒有想到,永樂皇帝朱棣是何許人也?他用紀綱,也猶如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后。皇帝自稱天子,他是天的兒子,也是天下之子。皇帝祖傳有專科的御臣之術,用臣,信臣。這滿朝文武各方勢力,只能在皇權的制約下平衡的運行,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爭寵,勾心斗角,爭權奪利,而面對外來勢力入侵時又能一致對外。卻唯一不能一方滅掉另一方,一家獨大與皇權相對應。特別是不能生出不臣之心,如若一但為臣的生出不臣之心,那也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朱棣十分理解當年太祖皇帝朱元璋誅殺功臣的無奈和必要性,所以,正當紀綱加緊網絡亡命之徒,準備兵器欲圖不軌時,永樂皇帝也早就從這一件小事中,不動聲色的覺察到了紀綱的謀逆之心。紀綱在朝廷中的勢力、死黨已經超出了能容忍的正常范圍,朱棣正在認真考慮如何處置他的問題,因為紀綱專權已經明顯危害到了他的大明天下。
朱棣想起了太祖皇帝時,前幾任錦衣衛指揮使犯錯時的處置:第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驤,他是在洪武十五年因胡惟庸案后,為平息眾怒,被朱元璋處死的。第二任錦衣衛指揮使蔣獻,是因為藍玉案后,被朱元璋處死的。
如今紀綱不但因誅殺建文舊臣,弄得朝中頗有怨言,還忘乎所以,連皇帝選美的美人都敢挑選幾個收藏于家中給他侍寢。甚至私藏吳王的冠服,時不時的穿在身上與十幾個小妾、名妓、親信玩笑嘻戲,讓左右高呼萬歲,還真是反了他了!
終于,過了幾個月,有幾個皇帝的貼身太監出頭告發了紀綱的種種圖謀不軌行為。皇帝立即將紀綱逮捕下獄,送交都察院審訊,同時命令負責監察的御史們揭發紀綱的罪行。
對紀綱的審訊僅僅進行了一天就結束了,紀綱被以“謀大逆”的罪名凌遲處死。這位鞍前馬后效忠朱棣十六年,曾經權傾朝野大名鼎鼎的風云人物,皇帝身邊的干才能人紀綱,他的人生就這樣謝幕了。
不知道他在死前有沒有一點悔不當初,和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感覺。不過這一切的發生,還是有點如同那位大宋王朝時的名相司馬光說的那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意味。
紀綱死后,皇帝還算念著一點紀綱曾經的功勞,沒有誅殺他的家人,只是把他的家人不論老幼都流放戍邊,而同黨則大多被處死。
一度想通過紀綱的勢力興風作浪的漢王朱高煦也悄悄地偃旗息鼓了,但他仿佛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仍心有不甘,躲在暗處養精蓄銳,窺探時機。這一天,通過宮里他和紀綱留下的暗樁得到一個消息,太子妃張晗將于三天后帶領府中女眷離宮前去靈谷寺上香還愿,還要在寺里住一晚,不由心中一喜。
朱高煦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對這群婦孺下個黑手,一來可以報復皇太子,二來他還有自己心里說不出口的打算。那個父皇給皇太孫朱瞻基備下的,在太子妃處寄養了好幾年的孫傾城今年十五歲了,長得天人一般,甚是讓自己惦記。此次如能趁亂掠出來,歸了自己方才稱心如意。
想到此他不由的得意的低吟起那首有名的詩句: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南京靈谷寺坐落在紫金山東南坡下,鐘山之上,毗鄰中山陵,是一座融合自然與人文的千年古剎。由太祖皇帝朱元璋親自賜名,是京師三大名寺之一。
初春時節,寺內兩株玉蘭傲然綻放,純白花朵映襯著黃墻紅柱與灰瓦,禪意與圣潔交織,宛若一幅古典水墨畫。深秋的靈谷寺則被金黃梧桐環繞,通往寺內的靈谷寺路鋪滿落葉,高大的法國梧桐沿蜿蜒小道伸展,秋日浪漫在靜謐中流淌,游人稀少更顯幽深。寺院入口的萬工池由明太祖朱元璋命萬人開鑿,池水映照古剎倒影,山水相映成風水寶地,平添幾分靈秀。夏日夜晚,螢火蟲在林間飛舞,綠光點點如墜仙境;冬日殘留的秋色與建筑相掩映,宛若世外桃源。寺內大雄寶殿、鐘樓等建筑古樸莊嚴,紅墻拱門后延伸的林蔭道飄散桂花香,搭配一碗熱騰素面,更顯禪院生活的靜謐悠遠。四季輪轉間,靈谷寺以不同的景致詮釋著“金陵秋色”的絕美與千年古剎的深邃禪意。
太子妃張晗禮佛甚是虔誠,此次去上香還愿的女眷都是經過挑選的,那些體弱有病的、懷孕的、來月事的,為避免褻瀆佛祖都不能去。只帶了八九個各院主子,加上幾位小姐。饒是這樣光是朱漆大馬車就有二十多輛,加上步行的婆子,大隊的護衛,也是浩浩蕩蕩的隊伍。
傾城坐在馬車里晃晃悠悠的不一會睡著了,還是靈谷寺的鐘聲把她驚醒了,
“到了嗎?”
傾城問起身邊的兩個陪伴她的丫鬟,
“是的小姐,到了,你醒醒,要下車了。”
這兩個丫鬟,春雨和秋荷原是傾城的母親董氏給她的,因為是家生子自小陪著她長大,年齡都相差不多。所以其實不像主仆,而更像姊妹,三人一刻也不離左右,就連身上穿的衣裳除卻外面的禮服,里面的都基本一樣。
宮中護衛將整個寺院圍了起來,眾人進得山門,只見太祖皇帝親筆的御書“第一禪林”赫然入目。遠看佛塔林立,松木參天,近看宮殿如云,富麗堂皇。
有僧人引路前行,寺廟主持親自迎接進殿內拜佛,拜過如來佛,彌勒佛,觀音菩薩,燒香磕頭,太子妃張晗捐了千兩香油錢。其他的各院主子還要燒高香還愿,念經祈福,眾人還有的求簽,拜送子觀音的。姑娘們累了,有小和尚帶著去了香客休息的精舍,丫鬟們跟著,婆子們看守門戶。歇了一會,就有小和尚前來通知,叫去吃齋飯,天色晚些時候安排了住處。
松濤呼嘯,夜幕深沉,睡意正濃時,忽聽得有人大呼:
“走—水—了!快來人啊,救火呀!”
傾城聞聲猛地從床上爬起來,黑暗之中摸索著搖著兩個丫鬟,
“春雨!---秋荷!----快起來,快起來!----”
三人起身急忙看向窗外,一片人聲嘈雜,只見火光閃閃,濃煙滾滾,一股焦糊味沖進房內。春雨和秋荷急得帶著哭音,
“小姐,我們要怎么逃出去?”
對,得趕快逃出去,就著火光,傾城看到茶壺和臉盆里還有些水,便找來幾個手帕和毛巾用水浸濕,三人用手帕捂著嘴,毛巾頂在頭上,其余的水灑在身上,拼命地使勁把門打開,弓著身子一起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