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科羅,阿塞拜科羅,你打得很好,配當我的對手。”
雖然突厥人遠比中原人高大強壯,但真正走到跟前,燮國的將士才發現此次出戰的突厥少年竟是高出葉川一個半頭,完全是突厥成年戰士的模樣了。他握了把晦暗無光的戰刀,手腕一動,驟然有道銳利的光閃過,刺得人眼睛發痛。
“謝謝。”
葉川瞇起了眼睛,本能告訴他,這把刀不簡單,絕對砍殺過百人以上。
“你的刀也很好。”
“用二十匹馬、五十頭羊換來的,我十二歲的禮物。”
和燮國人的謙虛不同,突厥人素來直接。聽了他的話,葉川卻更戒備了。
突厥和中原時戰時停已持續一百多年,但即使是關系最溫和的時候,邊境上從事鹽鐵與販馬生意也還是違法的。中原人秘密把茶葉、絲綢這類奢侈品送到突厥貴族帳中換良馬,而突厥人則不斷地送上黃金、女奴,讓封疆大吏對鹽鐵走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能用上精煉的鋼鐵佩刀,這個科羅的實力可想而知。
葉川深吸一口氣,連勝兩場,讓他的體力吃緊,但他卻再一次把槍張開,對遠比自己強大的對手道:“來!”
“如果你體力不行了,我們就不要比了。你很強,我不想傷你。”科羅爽朗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當然,更不想被你們中原人笑我勝之不武。”
“我十三歲就跟著阿姐上戰場了。”葉川盯著科羅,眼中隱約竟有霸氣溢出,“葉家的男人只要有槍那么高,就是個戰士了。所以不會不行的!”
槍尖一閃,正式開始。
烏金色的銳光滑過,槍尖飛旋攢刺的瞬間,科羅的長刀橫砍劈在槍上,雙方都被對方強猛的力量震得胳膊一陣發麻。這樣的疼痛即使是成年人也會倒退幾步,但眼前的兩個少年卻是仿佛沒感覺到般立刻開始了下一輪攻擊。
沒有防御,沒有后退,以攻對攻,野蠻的拼殺讓場邊的大人們也是膽戰心驚。他們都是見識過戰場上的殘酷搏殺的,卻仍然被眼前兩個如獅虎般勇猛的孩子鎮住了。
轉眼間就是三十多次硬碰硬的對擊,長刀削下葉川胸前甲片三塊,科羅的豹裘也被長槍劃破七處。
竟是勢均力敵。
“槍的突刺被戰刀克制了,但戰刀也無法更進一步。”
豫章王的拳頭攥緊了,如果任由他們打下去,分出勝負時,必定有一人要血濺當場。
“吼,撕開!”
科羅咆哮著,這個曾經赤手空拳與虎豹搏斗并大獲全勝的少年終于決心下殺手了。
他無畏于葉川的直刺,冒著肩膀被長槍穿透的危險,閃到葉川身旁四尺,而后長刀劈出,在風中畫了個閃亮的圓。這是一記狠招,他算準了葉川此刻長槍出手,唯有用手中的槍尾與刀鋒硬碰,但輪刀并不是攻擊的最終目的,當槍尾將于長刀碰觸、圓的慣性力到達極點時,天生神力的他將在膨脹的血氣協助下,化輪刀為直砍,發出最狠的一擊——
把眼前人攔腰劈斷!
雖然有些可惜,但他是左賢王帳下第一勇士哈勒的兒子,他的驕傲讓他絕不能輸。
葉川沒有和科羅對戰過,但聽到科羅的吼聲時,已經明白自己將要陷于絕大的危險中。槍鋒回轉是絕對來不及的,竭盡全力也不過是以木質的槍身與鐵刀強對。葉川當機立斷,整個人都滑入塵中,雙手高托槍身,竟是不介意斷臂當場!
長刀果如預期砍斷了槍身,又在葉川的臂上留下一道深而長的斬痕,科羅在血濺的瞬間到底還是心軟了,強行收力,并沒有砍傷葉川的臂骨。
但這個仁慈很快就被證實是極大的錯誤。
長槍在近戰時不如刀,但槍身已被戰刀砍斷,半截槍握在手中,完全可以當長锏使用。此刻他手握纓頭,竟是以槍為匕首,反身躍起,向科羅刺來。
勢不可擋!
轟然間金屬崩裂,半截槍頭與半截鐵刀一起飛出,兩個少年死死地貼在一起,瞪著對方的眼睛。瞬間凝固,而后拼命推開,兩人各自退了三步,跌坐在地。
葉川的胳膊本就被長刀砍傷,經此一震,更是血肉模糊。
科羅的情況并不比他好多少,方才的一記近身刺殺,又狠又險,雖科羅反應靈敏,長刀猛砍,半段刀與槍頭一起飛出,但即使只剩下小指長的半截,鐵槍頭還是在強大的沖擊力作用下,狠狠地敲打了科羅的胸口。
如被錘擊。
他吐了一口血。
風呼嘯而過,帶著腥風。
“你,很好!”
他拄著斷刀,站了起來。葉川也強撐著站起來,禮官猶豫著是否要宣布這場比試平局,畢竟沒有人希望這一場當真演變成生死對決。
兩顆即將照耀天空的名將之星,不論誰橫尸血泊,都是絕大的遺憾。
但是豫章王和左賢王都沒有發話,兩國的官員也只能任他們這樣倔強地站著,對視著。
“當真要兩敗俱傷的局面?”
“其實葉小將軍退場也不能算輸,畢竟已經連拼了兩場。”
坐席上,校場旁,竊竊私語此起彼伏。
葉無容也聽到了這些議論,朗聲道:“還再戰嗎?”
“能!請阿姊借我奔流。”
葉川抬起了頭,此時的他,雙眼閃閃發光,竟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和豪邁。
而葉無容也認可了。
“好!”
隨后,一支長槍飛入場中。
槍身猩紅,槍尖不但不銳利,反而有些晦暗鈍樸,是個圓弧形。正是這支槍,伴隨不世名將葉子云征戰沙場,痛飲胡虜血!葉子云此人日常待人處事極其溫婉,唯獨戰場指揮千軍萬馬時殺伐果決,不限燒殺擄掠。躍馬沙場,尤以領七千白袍北上光復洛陽之戰最為嗜血,每戰必以長槍洞穿敵人頭顱。坐下將士也無不感染其血氣,死戰搏殺。
這是記錄了燮朝最輝煌武勛的槍,此槍飛出,坐席上發出低低的驚呼。
哈勒隨即摘下可汗欽賜佩刀,扔給兒子。
“拿我的刀去,這槍,很強。”
葉川握住了長槍,冰冷如死物,卻又炙烈如火。
科羅也接過了佩刀,每抽出一寸,都會有更濃烈的寒意溢出。
槍名奔流。
刀名吞日。
到了這地步,勝與不勝,早已不重要。
決的只有生死。
“你還能撐下去嗎?”科羅將刀鞘插在地上,長刀橫胸,他并不是很樂意繼續。
“如果我不行了,我阿姐就會和你阿爹對戰,”葉川瞪視著他,“所以我是不會不行的!”
眾所皆知,葉家槍法的要點可為“風林火山”四字,全力揮出狂暴如火、無堅不摧,破盡天下可破之物,乃是第一等的霸道。所以性格溫潤的葉子云戰場和日常判若兩人。而葉無容以女子之身修習,更是驚世駭俗。有傳聞說,葉無容每揮出一次極致之槍,就會縮短一年的生命。
“我是絕對不會后退的!”
疲憊和失血讓他昏眩,他甚至看不清科羅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能不能挺過科羅即將揮出的如草原颶風般的連擊。但他不能輸,他必須贏。
他抓緊了奔流,有股炙熱從掌心傳來,將整個身體都燃燒。
或許,這次憑著一腔熱血能刺出那最完美的一槍。
試一試!
他看了眼黃沙縫隙間分外血腥的太陽,最終視線回到槍尖。
奔流是活著的,相信它,以槍尖為點劃出你能劃出的最圓的圓。不要想太多,把全部精神都灌注在槍身上,它會告訴你應該怎么做!
身體的變化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自手腕開始,臂肘、肩膀、腰、腿,全身都開始逼近那最適合的姿勢。
而后,一道光芒割破天空,少年葉川突破了自己的極限,將自己與槍一道化為席卷天下的巨浪,排山倒海地壓下。
它源自莽莽荒原,本是涓涓細流,倔強的突破了崇山峻嶺的封鎖,承接了無數的雨水支流,最終匯聚為一道大河。席卷著細沙,濁黃地席卷而來,聲勢浩大,激浪滔天,仿佛千萬匹駿馬在期間咆哮,聲勢驚人。
仿佛天空被刺穿了一般,這一槍帶起黃河浪濤滾滾,無數光芒化作河水自槍鋒垂落。
他與他的槍奪走了天地間所有的光彩,燦爛無比。
疾如風,徐如林,掠奪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侵吞之勢如海潮。
沒有人能擋住這一槍,因為——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真正的長槍奔流。
科羅也不敢動,在整個銀河都向自己傾瀉而來的此刻,他被完全地壓制了。
一直都冷眼觀戰的哈勒站了起來,他的臉上跳躍著好戰的氣息,他在顫抖,在激動。
在這少年揮出幾近完美的長槍奔流時,他突然嗅到了鮮血的氣息、殺戮的氣息。他興奮得汗毛倒立,幾乎要跳下場代替他兒子去承受這氣吞山河的一擊。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一槍帶起的恢恢黃河,但沒有人真正看清了它的軌跡。
只是一瞬間,長槍刺入科羅的肩膀,飛血濺出,眼看就要順勢將科羅撕成身首分離,持槍人卻搖晃了一下,倒下了。
人們茫然四顧,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科羅茫然地摸了下肩膀,一手紅,那里已是皮開肉綻。
“立刻!”坐席上阿史那土圖拍案站起。
科羅猛然回過神,看了腳下的葉川,他正看著自己,眼睛像嬰兒般脆弱。科羅知道,在最后一刻這個燮國少年強行收回本該把自己撕成兩半的勁力,本就體力將盡的他因此徹底失去了力量。
只要輕輕揮一下刀,科羅就可以結束戰斗,捍衛突厥的威名。
他該怎么做?
他應該殺了他,能夠揮出這一槍的人日后必定是突厥的大敵,當然這么做了以后他或許會受些懲罰。
可他下不了手,長刀凝在那里,無比沉重。
坐席上已經議論紛紛,他們看著他遲遲不落的刀,茫然不解地議論著。
“我輸了。”
他大聲宣布著,拋下手中的刀,彎腰,向葉川伸出手。
“希望下次見面時,以王庭第一勇士的身份,和成為燮國第一名將的你,決生死。”
“好。”
兩只手握在了一起。
禮官立刻不失時機地敲響鑼,“第五場,燮國葉川勝!”
“混蛋!”
阿史那土圖摔下杯子,科羅卻看都不看他,將佩刀扔還父親,然后轉頭,與走向軍醫營帳的葉川心有靈犀地遙遙對望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這兩人會以何種身份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