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黃泉路(4)

  • 生死河
  • 蔡駿
  • 4845字
  • 2013-08-03 04:40:13

鋒利的刀刃發(fā)出寒光,如同一面異形的鏡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臉,丑陋得認(rèn)不出自己了。

我把這把刀子綁在褲腳管中。

食堂沒有早餐了,我在學(xué)校各處轉(zhuǎn)了一圈,經(jīng)過高三(2)班的教室門外,講臺上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不經(jīng)意間看到窗外的我,微微點頭致意。有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動作,也轉(zhuǎn)頭向我看來。沒人再安心復(fù)習(xí)了,大家紛紛交頭接耳,仿佛見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兩位名校畢業(yè)的老師,一個是來自北大的我,還有一個是清華的張鳴松。他比我大七歲,當(dāng)我還在母校讀高中時,他就是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論教學(xué)水平自然沒的說,三十歲不到就評上了特級教師。他帶的學(xué)生成績特別優(yōu)異,數(shù)學(xué)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長排隊向他預(yù)約補(bǔ)課。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視著學(xué)生們,兩周前我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學(xué)社的指導(dǎo)老師。窗玻璃反射出一張憔悴陰鷙的臉,宛如噩夢里見過的那個人。我盯著最喜歡的男生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間難掩悲戚。雖然,下個月高考結(jié)束后就會各奔東西,但以這種方式提前告別,總是難免眼眶發(fā)熱。

站在教室門口,當(dāng)著我的所有學(xué)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直到張鳴松面色難看地出來說:“抱歉,申老師,你影響到我的學(xué)生們上課了。”

“對不起,再見。”

下樓時我身上沉甸甸的,褲子口袋里揣著那串珠鏈,褲腳管內(nèi)綁著一把帶血槽的軍刀。

1995年6月19日,這輩子最后一個星期一,也是最后一個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頓晚飯。大師傅們也像看殺人犯那樣看著我,沒有一個同學(xué)與老師敢坐在我旁邊,距離至少有十米之遙。我卻心滿意足地大塊吃肉,平時舍不得用的飯菜票都用完了,連續(xù)打了幾個飽嗝。

九點半,夜空中隱約有雷聲滾過。

嚴(yán)厲還在學(xué)校,在宿舍樓下跟人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不時發(fā)出猥瑣的笑聲,說完話還獨自抽了根煙。他沒有去看我的寢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學(xué)校大門。我隱身在黑暗的樹蔭下,跟他來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車站而去,但我不能讓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沒機(jī)會下手了。

南明路上沒有路燈,四處不見半個人影,前方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半倒閉狀態(tài)的鋼鐵廠。我掏出褲腳管里的尖刀,屏著呼吸跟上去。就在嚴(yán)厲聽到腳步聲,要轉(zhuǎn)回頭的瞬間,我將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該死的,昨晚演練了無數(shù)遍,一刀命中對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亂的當(dāng)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覺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須再用力才能深入。接著聽到嚴(yán)厲沉悶的呼喊聲,沒想到他的力氣很大,像條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轉(zhuǎn)身抓住了我,鮮血迸裂到我臉上。

以往總覺得電影里殺人比殺雞還容易,輪到自己動手,才發(fā)現(xiàn)殺一個人如此之難。驚心動魄的六十秒后,嚴(yán)厲倒在地上,瞪眼看著我。我喘息著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臉上怎么樣了?想是也跟他同樣可怕。

忽然,幾滴雨點砸到頭頂,片刻間,瓢潑夜雨傾瀉而下。

冰冷的雨點,讓毛細(xì)血管里的熱度褪去,腎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剎那間,我有些后悔。

人,為什么要殺人?

這才感到莫名的恐懼,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場還要恐懼。

沒有燈光的南明路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嚴(yán)厲知道我是誰。他劇烈地咳嗽,嘴角不斷淌著血說:“申……申明……我……我發(fā)誓……我……沒有……沒有害……害過你……”

雨水打在嚴(yán)厲嘴里,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也吐不出一口氣了。

他沒有害過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臉,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無疑問已是一具死尸。

上個月,我剛看過一卷錄像帶,是法國導(dǎo)演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有個叫Léon的男人說:“你殺了人以后,一切都會變了。”

我的命運,再也不可能改變了。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個雷電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數(shù)分鐘前,我剛殺了一個人,他是我們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

去向黃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須先去一個地方。我把尸體扔在南明路邊,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對地形爛熟于心,工廠邊的圍墻幾近坍塌,數(shù)棟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斷了后代的墳?zāi)篃o人問津。繞過最大一間廠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門。

學(xué)生們都管這地方叫“魔女區(qū)”。

從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鏈,緊緊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點燃一根沒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爛的空氣,只見一大堆破爛生銹的機(jī)器。我焦慮地看著門洞外,天空被閃電撕開,刺痛瞳孔的瞬間,又變成了無邊黑色,只剩下油鍋般沉悶的大雨。

她怎么還沒有來?

廠房內(nèi)部斑駁的墻邊,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階梯。

哭聲。

嚶嚶的哭聲,若有若無,宛如游絲,在大雨之夜潮濕霉?fàn)€的空氣中,繞了無數(shù)個彎道爬過許多個山坡透過茂密的莽叢,悄悄鉆入耳膜縫隙。

手上沾滿鮮血的我,每邁出一步都那么艱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支撐著墻壁,面對那道階梯,像個破開的洞口,徑直連接著凡爾納的地心。

雷聲震震。

左腳重重地踩下臺階。

1995年6月19日,深夜9點59分,某個哭聲化作柔軟卻堅韌的絞索,套著脖頸將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艙門,竟是打開的。

魔女區(qū)……

奇怪的聲音就是從地下發(fā)出的,我點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盡頭的艙門。在我的夢中,這道艙門始終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現(xiàn)。

艙門外有個圓形的旋轉(zhuǎn)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轉(zhuǎn),就可以把整道門牢牢封死。

為什么是打開的?

火苗狂亂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駁的墻上,宛如一萬年前的巖畫,連同胳膊上黑紗的影子。

每次走進(jìn)魔女區(qū)的艙門,空氣都濕得像黃梅天里曬不干的被子,皮膚都會滲出水來。

迎面撲來一股惡心的氣味,火柴僅照亮眼前幾米開外,就再一次被陰風(fēng)吹滅。

記得這輩子最后一個動作是轉(zhuǎn)身。

我的內(nèi)心充滿悔恨,就像一時沖動而跳樓的人們,在無助的墜落中產(chǎn)生的沮喪心情。

好疼啊,背后傳來鉆心的疼痛,某種金屬在我的身體里。

天旋地轉(zhuǎn)。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覺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與臉頰緊貼骯臟的水跡。血汩汩地從背后涌出,手指僅抖動了幾下,渾身就再也無法移動半寸,嘴唇嘗到一股咸澀的腥味——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邊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我睜著眼睛,卻連半絲光都看不到。

時間消失了,像過了幾秒鐘,也像幾十年。世界寂靜,沒有了嗅覺,嘴唇不再屬于自己,連身體都飄浮起來,鉆心的疼痛竟然沒了,不知身在何時何處。

殺人者,償命。

只是這樣的懲罰,未免也來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點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會再有來生。

§§§第十一章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二,亥時,兇,“日時相沖,諸事不宜”。

我死于亥時。

每年清明與冬至,我都會去給媽媽上墳,每次都會加深對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還有人記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還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無主孤墳中,至少你還活在子孫的DNA里。哪怕你連半點血脈都沒留下,起碼還有你的名字與照片,留在身份證、學(xué)生證、戶口本、借書卡、游泳卡、作文簿、畢業(yè)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記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學(xué)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剛殺死了一個人,然后又被另一個人殺死。

在廢棄廠房地下的魔女區(qū),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著綴有紅布的黑紗,我相信自己始終睜著眼睛,傳說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沒看到殺死我的兇手的臉。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沒有脈搏?頸動脈還搏動嗎?血液不再流動了嗎?氧氣無法供應(yīng)大腦?最終發(fā)生腦死亡?絲毫不覺得自己存在。

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嗎?

人們都說死的時候會很痛苦,無論是被砍死吊死掐死悶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還是病死……接下來是無盡的孤獨。

大學(xué)時代,我從學(xué)校圖書館看過一本科普書,對于死亡過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蒼白僵直:通常發(fā)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鐘。

尸斑:尸體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體溫的下降。體溫一般會平穩(wěn)下降,直到與環(huán)境溫度相同。

尸僵:尸體的四肢變得僵硬,難以移動或擺動。

腐爛:尸體分解為簡單形式物質(zhì)的過程,伴隨著強(qiáng)烈難聞的氣味。

記性不錯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條奇異的甬道,周圍是漢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區(qū)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宮。燈光下有個小男孩,穿著打補(bǔ)丁的單薄衣裳,流著眼淚與鼻涕,趴在死去的母親身上痛哭,旁邊的男人冷漠地抽著煙——隨即響起清脆的槍聲,他也變成了一具尸體,后腦的洞眼冒著煙火,鮮血慢慢流了一地,沒過小男孩的腳底板。有個中年女人牽著男孩,走進(jìn)一條靜謐的街道,門牌上依稀寫著“安息路”。這是棟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戶后面,每個陰雨天仰頭看著雨水奔流的馬路,人們锃亮或骯臟的套鞋,偶爾還有女人裙擺里的秘密。男孩雙目憂郁,從未有過笑容,臉蒼白得像鬼魂,只有兩頰緋紅,憤怒時尤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邊,街對面的大屋里,響起凄慘的尖叫聲,有個女孩沖出來,坐到門口的臺階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體,不會流淚,只會流膿。

很快我將化作骨灰,躺在紅木或不銹鋼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黃土深處。或者,橫在魔女區(qū)黑暗陰冷的地上,高度腐爛成一團(tuán)骯臟的物質(zhì),連老鼠與臭蟲都懶得來吃,最終被微生物吞噬干凈,直到變成一具年輕的骨架。

如果有靈魂……我想我可以離開身體,親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殺害我的兇手,還能有機(jī)會為自己報仇——化作厲鬼,強(qiáng)烈的怨念,長久烙印在魔女區(qū),乃至南明高級中學(xué)方圓數(shù)公里內(nèi)。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我想這個怨念會是永遠(yuǎn)的吧。

而人活著,就不可能永遠(yuǎn),只有死了。

人從一出生開始,不就是為了等待死亡嗎?只不過,我等待得太短暫了一點。

或許,你們中會有一個聰明人,在未來的某個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陰謀真相,并且抓住殺害我的兇手。

誰殺了我?

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能重新來一遍?如果還能避免一切錯誤和罪過?好吧,教導(dǎo)主任嚴(yán)厲,雖然我剛殺了你,但如果在另一個世界遇到你,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似乎睡了漫長的一覺,身體恢復(fù)了知覺,只是整個人變得很輕,幾乎一陣風(fēng)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悅——這是死而復(fù)生的奇跡?

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離開魔女區(qū),眼前的路卻那么陌生,再也沒有破爛的廠房,倒更像古籍繡像里的畫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許久,腳下是一條幽暗的小徑,兩邊是蕭瑟的樹林,泥土里隱約露出白骨,還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頭頂響著貓頭鷹的哀嚎,不時有長著人臉的鳥兒飛過,就連身體都是女人的形狀,是否傳說中的姑獲鳥?

有條河攔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滿腥味的熱風(fēng)從對岸襲來,卷起的波濤依稀藏著人影與頭發(fā),怕是剛淹死過好幾船人。沿著河水走了幾步,絲毫沒感到害怕,才發(fā)現(xiàn)一座古老的石拱橋。青色的橋欄桿下邊,坐著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佝僂著身體不知多少歲了,讓我想起兩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著一個破瓷碗,盛滿熱氣騰騰的湯水。她抬頭看著我的臉,渾濁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種特別的驚訝,又有些惋惜地?fù)u搖頭,發(fā)出悲慘干枯的聲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厭惡地看著那層湯水上的油膩:“這是什么地方?”

“喝了這碗湯,過了這座橋,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將信將疑地拿起碗,強(qiáng)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還不壞,就像外婆給我煮過的豆腐羹。

老太婆讓到一邊,催促道:“快點過橋吧,不然來不及了。”

“來不及投胎嗎?”

這是我在南明高中讀書時的口頭禪。

“是啊,孩子。”

話說之間,我已走過這座古老的石橋,低頭看著橋下的河水,布滿女人長發(fā)般糾纏的水草。剛踏上對岸冰冷如鐵的土地,就升起一陣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嘔吐起來。

真可惜,我把那碗湯全部吐出來了。

當(dāng)我還沒有轉(zhuǎn)回神來,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漲,瞬間將我吞沒到了水底。

在長滿水草布滿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異冷艷的光從某處射來,照亮了一個人的臉。

那是死人的臉,也是二十五歲的申明的臉。

而我即將成為另一個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書里說的——人死后都要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走上黃泉路,在抵達(dá)冥府之前,還有一條分界的忘川水。經(jīng)過河上的奈何橋,渡過這條忘川水,就可以去轉(zhuǎn)世投胎了。奈何橋邊坐著一個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湯,就過不得奈何橋,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這碗孟婆湯,你就會忘記前世的一切記憶。

忘川,孟婆,來生。真的會忘記一切嗎?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么說再見?”

主站蜘蛛池模板: 会理县| 昌都县| 垦利县| 商都县| 盘锦市| 南汇区| 应用必备| 岐山县| 罗田县| 新巴尔虎右旗| 衡南县| 沅陵县| 金堂县| 郓城县| 连云港市| 广昌县| 安吉县| 洱源县| 阳东县| 恩平市| 湖州市| 阆中市| 高要市| 扶风县| 郯城县| 陈巴尔虎旗| 应用必备| 宾川县| 汾阳市| 新建县| 营山县| 砚山县| 九龙城区| 磐安县| 靖西县| 正定县| 庆元县| 尼木县| 临海市| 广宁县| 金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