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體內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著,直到找到你,
讓你殺死他。
讓我們注意——走路,
吃飯,談天——
他的死亡。
他過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個人都很清楚他的哀傷。
如今他死了,并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無人留戀。
然而,他依舊在死后回來
因為只有在這兒我們才會想起他。
他哀求地試圖引起我們注意。
我們不曾看到,也不愿意看到。
最后,他走開了,不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因為現在再沒有人需要他了。
——聶魯達《朋友回來》(陳黎 譯)
§§§第一章
2004年10月11日。
寶馬760開入長壽路第一小學,狹窄的門口進去是兩排校舍,再往里才是大操場。校長早已恭候多時,拉開車門謙卑地說:“谷小姐,歡迎光臨本校指導工作。”
谷秋莎挽著限量款包,穿著五厘米高跟鞋,好不容易下車站穩。校長陪伴她穿過曲徑通幽的暗道,進入一片小院子,左邊是幼兒園,右邊是排老式民居,有茂盛的竹林與無花果樹,想必男生們都喜歡進去捉迷藏。院里隱藏著三層高的教學樓,外墻是白色與淺藍色,窗里傳出小學生讀課文的聲音,她柔聲問道:“我能去聽一節課嗎?”
校長帶她走入三年級(2)班的教室,向大家介紹了貴賓身份,讓老師繼續上課。谷秋莎找到最后一排空位坐下,校長也畢恭畢敬坐在旁邊。
黑板上只寫著兩個字——菊花。
谷秋莎本能地皺起眉頭,旁邊的校長也有些尷尬。
講臺上的老師在“菊花”下面寫了幾行字——
秋叢繞舍似陶家
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
此花開盡更無花
“請大家照著課文念一遍。”
谷秋莎正在想這是誰的詩呢?黑板上多了“元稹”兩個字,老師高聲說:“元稹,是唐朝的一位大詩人,字微之,洛陽人。他是北魏鮮卑族拓跋部的后裔。他與另一位大詩人白居易是好朋友,歷史上叫他們二人為‘元白’,同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著有《元氏長慶集》。”
因有校長及貴賓聽課,這位女老師很是緊張,幾乎照本宣科了一遍,為了讓氣氛輕松下來,急忙問道:“同學們,有誰知道這位大詩人?”
三年級的小學生,知道李白、杜甫都很正常,但說到元稹就屬冷門了,下面鴉雀無聲之際,校長也面露不快,心想這老師太糊涂了。
忽然,有只手臂高高舉起,老師像被解圍似的興奮:“司望同學,請你回答!”
一個男孩站起來,座位比較靠后,谷秋莎正好看到他的側臉——輪廓與五官頗為端正,兩只眼睛并不是很大,感覺卻是眉清目秀,是那種安靜地坐著就能討人喜歡的孩子,只是穿的衣服樸素廉價。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清亮悅耳的童聲響起,整首詩背得一字不差,竟還帶著唐詩才有的抑揚頓挫。
男孩沒有停下來:“這首詩是元稹《離思五首》中的第四首,為悼念死去的妻子韋叢。元稹二十四歲時,只是個品級低微的小官員,迎娶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出身于名門貴族的韋叢,非但沒有嫌棄貧寒的丈夫,反而勤儉持家,琴瑟和鳴。七年后,元稹已升任監察御史,韋叢卻因病撒手人寰。悲痛之余,元稹寫下數首悼亡詩,堪稱千古名句。”
他說得頭頭是道,表情煞是嚴肅,仿佛親眼所見。谷秋莎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眼前男孩只有小學三年級,會不會知道有人要來聽課,因此特別準備了一番呢?不過,她純粹是心血來潮,不可能整棟樓六七個班級,都有人做了這種功課。而且,剛才每句話都如此自然,說明這孩子完全理解了這首詩,絕非死記硬背。
女老師也有些傻了,她都未必清楚這個典故,含糊地說:“哦!不錯!”
“其實,我并不是很喜歡元微之,就在他寫下這首詩的當年,便在江陵納了妾。不久又在成都認識了年長自己十一歲的名妓薛濤,也是詩文唱和傳情。而元稹所寫的《鶯鶯傳》又稱《會真記》,不過是為他年輕時的始亂終棄而辯白罷了,不想竟引發后世的《西廂記》。因此,他與亡妻韋叢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也不過是走一條攀附權貴之家的捷徑而已。”
整個教室寂靜了,孩子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老師也一知半解。
谷秋莎卻像被刀子扎中心臟,極不自在地低下頭,想象所有學生都在看自己。
“哦——司望同學請坐吧,我們繼續說這首《菊花》。”
老師急于擺脫這一尷尬狀況,顛三倒四地念起了教案。
下課鈴聲響起后,谷秋莎在校長耳邊說:“我想跟那個孩子談談。”
教學樓下的院子里,老師把男孩帶到了她面前。
他的個子瘦高,四肢長得頗為勻稱,后背挺得筆直宛如站軍姿,不像許多孩子因為打游戲的緣故,要么戴著厚厚的眼鏡要么彎腰駝背。他生就一雙精致的眼睛,是個白嫩的正太,唯獨鬢角的汗毛頗重。面對校長與貴賓,目光從容鎮定,有天然貴胄之氣。
谷秋莎俯身問他:“同學,你的名字怎么寫?”
“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司望,我很喜歡你上課背的那首詩,我想知道你的詩詞是從哪里學來的?”
“平常自己看書,還有百度。”
“你知道元稹還有著名的《遣悲懷三首》嗎?”
“知道。”
男孩目不斜視,眸里的微瀾讓她心跳加快。
谷秋莎仍未打消懷疑,有必要再考驗一下:“好,你能背出其中的任意一首嗎?”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谷秋莎目瞪口呆地看著男孩,這是她能背誦的少數幾首唐詩之一。
校長情不自禁地叫好,男孩不假思索地背了第二首:“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夠了!”
男孩已念出《遣悲懷》第三首:“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最后那兩句話,是谷秋莎與男孩異口同聲而出的,居然還成了和聲,她驚懼地后退一步。
“小朋友,你可知這‘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是什么意思?”
“夫妻埋入同一座墳墓,恐怕已是遙遙無期,如果還有來生,我們也難以重逢吧。”
自始至終,男孩臉上沒任何表情,目光卻不離谷秋莎雙眼,帶著難以察覺的成熟與冷漠。
谷秋莎深呼吸著,伸出一雙纖手,撫摸男孩白皙的臉頰。他下意識地往后躲藏,又站定不動,任這女人的手在臉上游走。
上課鈴聲響起,她揉著男孩的鼻子說:“回答得真好!快去上課吧。”
司望和所有孩子一樣蹦蹦跳跳上了樓梯,再也看不出剛才的老練。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九年前聽說未婚夫的死訊,她翻出申明寫給自己的信箋,其中就有他親筆抄寫的元稹的這首詩。
校長找來司望的班主任,問到這個男孩的情況,回答卻是學習成績中等,沉默寡言,上課時也不主動發言,從未覺得有過人之處。
“是否有家學淵源?”谷秋莎補充了一句,“比如父母是大學教授?”
“司望的爸爸是個普通工人,兩年多前不知什么原因失蹤了,他的媽媽在郵局做營業員,家庭層次不是很高。”
“謝謝,麻煩再幫我打聽下他的情況,我想這樣優秀的孩子,必須好好培養,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校長連連點頭,把谷秋莎送上了車。沿街的戶外廣告墻上,是爾雅教育集團的大型噴繪,某個童星代言托出兩行字——選擇爾雅教育,選擇你的人生。
她早就不是教育出版社的編輯了,而是全國排名前十的民營教育機構的總經理。幾年前,父親谷長龍從大學校長位置上退休,拿出畢生積蓄創辦了爾雅教育集團。因為長久積攢的政府資源,公司在短短幾年間突飛猛進,從出國語言學習到學齡前兒童教育甚至老年人培訓班,購買與新建了數所私立中小學,囊括了從搖籃到墳墓的各個階段。從創業那天起,父親就讓谷秋莎辭職回來幫忙。今年,他因病不再兼任總經理,便讓女兒繼承這個位子。
一小時后,回到郊區的別墅。
谷秋莎脫掉高跟鞋,在梳妝臺前卸去厚厚的妝容。鏡子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皮膚保養得很好,幾乎沒有皺紋與色斑,濃妝出門也還是儀態萬千,至少在鏡頭前光彩照人,男女老少都會多看幾眼。可惜無論如何裝扮,再也不復當年青春,總想起二十五歲那年,即將成為新嫁娘的自己。
父親出國開會去了,晚飯囑咐菲傭做了些簡單的菜,她獨自在餐廳吃完,喝了小杯法國紅酒,便進臥室看韓劇了。沒多久,房門驟然被推開,進來一個男人。
他也是三十多歲,臉上沒有半根胡子,額頭上有塊淡淡的青色印子,緩緩脫下西裝與領帶,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谷秋莎早已習慣于這樣的夜晚,對著丈夫的背影念出兩個字:“廢物!”
他叫路中岳。
§§§第二章
谷秋莎第一次見到申明,是在1993年深秋,有件事她從未告訴過申明——那天是她與前男友分手的日子。
那個男人是她的大學同學,人長得又高又帥,家庭背景也很顯赫,大學剛畢業就開始談婚論嫁了。然而,谷秋莎有個秘密,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說出口,但這件事早晚都要被對方知道的——除非永遠不結婚。
“有件事一直不敢說,希望不要因此而嫌棄我——在我的高二那年,有次肚子痛去醫院,請了最好的婦科醫生來檢查,最后確診為先天性不孕,就是說再怎么治療也沒用,不可能生孩子。但我仍然是正常的女人,不會因此影響夫妻生活,再說將來還可以去領養。”
話沒說完,對方臉色便陰沉下來,直截了當提出分手。想嫁給他的女孩很多,也不乏名門閨秀,何必要娶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至于領養孩子之類的想法,癡人說夢罷了。
谷秋莎的第一場戀愛就此結束,她抓著男友肩膀大哭一場,最終看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
那天下午,她失魂落魄地坐公交車回家,因此被偷了錢包,正巧遇上申明挺身而出,他還受了點輕傷。當她感激地看著這個男人,看著他近乎清澈的雙眼,年輕干凈的臉龐,以及說話間的羞澀與猶疑,剎那間像吃錯了藥,不可抑制地喜歡上了他。
申明是名校南明高中的語文老師,又是北大畢業的高才生。她常以出版社教材編輯身份去找他,討論語文課本里一些細微的錯誤。從沒聽他提起過父母,而他常年住在學校宿舍,也引起谷秋莎的困惑。正當她要私底下托人打聽,申明卻主動說出了悲慘身世——七歲那年,他的父親下藥毒死了母親,隨后被判了死刑。他是由外婆領大的,家里也沒有房子,自高中時代就一直住校。
谷秋莎明白了,以他的學歷與素質,竟只能當個高中語文老師,就是因為出身的卑微。她的父親是前教育局領導,現任大學校長,雙方的家庭背景有天壤之別。
于是,在讓申明知道未來岳父的身份之前,她先把自己身體的秘密說了出來……
“雖然,我一直很期待能與喜歡的女子結婚,然后生個可愛的孩子。不過,難道結婚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假如,我真心愿意跟對方結婚,就應該包容她的所有缺陷——何況不能生孩子只是身體問題,與一個人的品德與素養有關嗎?就像有的人高一些,有的人矮一些,不都是老天爺命中注定的嗎?大不了去福利院領養個孩子回來嘛!”
最后一句話,申明說出了她憋在心里不敢講的念頭。
第二天,谷秋莎果斷帶著男朋友回家,申明才知道女朋友的爸爸竟是報紙上常提到的谷校長。父親對他的印象出乎意料地好,兩人聊得很愉快,尤其談到教育改革問題時,申明大膽的想法獲得了認可。
那是1994年的春天。
不久后的暑期,父親把申明從南明高中借調到身邊,做了三個月臨時秘書。其間發生了一件事,讓他更為器重這個未來女婿。
第二年,谷秋莎與申明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在父親的授意下,市教育局領導找申明談話,很快下達文件,將他從南明高中上調到教育局團委。他的前途已被內定,兩年后將成為全市教育系統的團委書記,這是一個人能飛黃騰達的最快方法。
1995年,五月的最后幾天,她發現申明愁眉不展,驗收新房裝修的過程中,總有心不在焉的感覺。谷秋莎問他出了什么事?他卻強顏歡笑地說,或許只是高考臨近壓力太大。
她去南明高級中學打聽了下,才聽說申明與一個高三女生有師生戀,還有人傳說他竟是個私生子——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她即將與這個男人結婚,早就擺過訂婚的酒席,就連婚禮的請帖都發出去了,自己該如何面對?高考越發臨近,帶著畢業班的申明,幾乎每晚都要給學生補課,就連周末也不能陪伴未婚妻,更讓谷秋莎憂心忡忡。
他倆最后一次見面,是6月3日晚上,兩人從新裝修的房子出來,去電影院看了阿諾德·施瓦辛格的《真實的謊言》。
看完電影后谷秋莎問他:“你對我說過什么謊言?”
申明看著未婚妻的眼睛,沉默許久才說:“有人要害死我。”
他承認自己確實是私生子,七歲那年被媽媽殺死的男人,其實只是繼父。十歲那年,他在戶口簿上改姓為申,就是他親生父親的姓。從一出生他就背負著恥辱與原罪,只能對未婚妻及岳父隱瞞。
至于,跟女學生發生曖昧關系,申明矢口否認并指天發誓。
谷秋莎表面上相信了他的話,回家卻徹夜難眠——打心底里感到不公,自己對這個男人坦誠相待,掏心掏肺地對他好,說出了誰都不能知道的秘密……申明卻欺騙了她,隱瞞自己是私生子的真相,直到南明中學傳遍了才說出來,能算是老實交代嗎?
既然如此,他說自己與女學生是清白的,一定就是真話嗎?
“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最愛的人。”
這是他們的訂婚儀式前,父親悄悄在耳邊說的一句話,算是給女兒出嫁前的最后忠告。
還不到三個月,居然一語成讖?
這一晚,谷秋莎幾乎撕裂了床單。
兩天之后,申明的高中同學路中岳找到她,說她的未婚夫在學校出事了,有個叫柳曼的高三女生死了,據說被人用毒藥謀殺。申明的情況非常危險,昨晚有人看到他與這女生單獨在一起,公安局正在申請搜查令,能否通過谷校長的關系幫忙?
谷秋莎當場把茶杯打翻掉下眼淚,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要救出未婚夫,而是不斷設想最危險的可能——他是殺人犯?他殺了有曖昧關系的女學生?因為不能讓這個秘密被我知道?必須在結婚之前處理干凈?
當晚,她接到申明打來的電話,卻冷漠地拒絕與他見面,也沒提醒他要檢查一下房間。
再次輾轉難眠,腦中不斷回憶,從她與申明的第一次偶遇,再到第一頓晚餐,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
每個細節,都如一幀幀電影畫面,宛在眼前,而他的面目越來越模糊——那只鼻子變得鷹鉤起來,雙目時而沉靜時而暴怒。
他真的愛我嗎?
因為我的父親才接近我的吧?他有其他女人嗎?那個高三女生?還是別的什么人?
而我呢?又是為什么才喜歡他?替我奪回錢包的緣分?他與小偷搏斗的勇氣?像個男人那樣在戰斗?他深藏不露的各種才華?兩年來堅持每周給我寫的詩?他的眼神偶爾流露的、冷靜從容又胸懷大志的氣魄?
還是——我只是想要尋找一個愿意包容我的缺點,愿意為了我而放棄孩子,或去領養別人孩子的丈夫?
我真的愛他嗎?
第二天,谷秋莎聽說申明連夜被抓進公安局,警方在他的寢室里發現了殺人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