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今日佳節(jié)又重陽。陽川城內(nèi),許多百姓佩上茱萸攜著家眷,往附近那座山場登高去了。
而那山場上的人,卻是早早下山,去了另一個“登高”的地方。
無憂樓上。一名身形消瘦的女子怔怔望著陽川城門的方向,眉眼之間似乎凝著不少心事。
樓上遠眺的除她之外,還有一個氣質(zhì)冰冷的美人。
只聽那消瘦的女子嘆了口氣,開口道:“他已經(jīng)去了快一個月,怎么還沒回來?”
氣質(zhì)冰冷的女子沒說話,和她一樣望著北方。她此刻正想著另外一個人,那人從陽川出征,算來也半月有余了。
這時,一名手持白扇的公子恰巧從樓梯走上來,微笑說道:“葉瑤姑娘放心。無憂兄并非一般角色,料想沒什么事能難得住他?!?
葉瑤點了點頭,道:“楚公子,你的傷還沒痊愈,該多休息才是?!?
楚誠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身邊的蘇苓一陣搶白:“你看吧,讓你躺著你又不聽,這下知道錯了吧?!?
蘇晴晴也附和道:“小姐說的對!”
楚誠無奈道:“不礙事,我還行...”
過了一會兒,樓梯邊又傳來兩道腳步。
楚誠笑道:“沐兄,你來了。”
張沐點頭。蘇苓轉(zhuǎn)頭一看,果然在張沐身后尋著了她的雪姬好姐妹。很快與之抱作一團。
張沐看了一圈,道:“無憂呢?”
葉瑤咳了幾聲,道:“還沒回來?!?
張沐皺眉道:“這家伙怎么回事。以他的能耐,為你找藥至多不會超過十天?!?
葉瑤聽他這么說不禁一陣心慌:“他不會...出了什么事吧?”
張沐忖了忖,道:“那倒不會?!?
楚誠也道:“那家伙雖然表面荒唐,其實相當有貨。一旦認真起來恐怖得很。”
葉瑤還是忍不住擔心。只有她知道無憂身上那些沉痾有多嚴重。平時雖然沒事,但是他萬一受個傷中個毒什么的引得舊傷發(fā)作,這世上恐怕沒幾個人能救得了他。雖說受傷中毒不一定會引動舊傷,但人在江湖上走得多了,早晚是要濕鞋的。所以她才一直把病情瞞著不說。無憂離開陽川都一個月了還沒回來,她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他當年渾身是血趴在她腳邊一動不動的模樣。
就在眾人談?wù)摕o憂的時候,一聲輕笑忽然不合時宜的響起:“唔...我怎么仿佛又聽見有人在背后說我?guī)???
只見一道人影漸漸從那梯口顯現(xiàn)出來,露出一個腦袋,道:“呦?楚兄你怎么來了?喲~怎么大家都在嗎?哦豁豁豁~”
這聲音,除了某無恥樓主之外還能有誰?葉瑤急忙望去,只見無憂提著兩個壇子,笑瞇瞇的站在那兒??此枚硕说臎]事,葉瑤十分高興,不禁又咳了幾聲。
無憂走到葉瑤邊上,把壇子放下,拿出一個木盒遞給她,道:“這是赤云果,給你治病用的?!庇謴膽牙锩鲆粡堊謼l,道:“喏,這是藥王谷主開的方子,你這兩天試試吧。”
葉瑤見到赤云果,愣了一下。旋即對無憂笑道:“嗯。謝謝了?!?
衛(wèi)冰卻看著赤云果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這一幕并沒有被無憂看到。
把赤云果和藥方給了葉瑤之后,無憂的注意力便落在楚誠身上。
楚誠為何不在楚國?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無憂這一問,眾人便打開了話匣子。自無憂離開陽川不久那次血劍堂堂主——萬宗前來生事,講到李夜大軍圍攻陽川,再到韓七帶著義軍前來相救,再到楚誠被那蝶姬埋伏截殺,一直說了有兩三個時辰。
說到一半,程風和心兒也來了。
這么多人頭一次聚在一起,又是過節(jié),大家都很高興。無憂于是拍開兩壇菊花酒來分享。據(jù)說菊花酒有祓禊的作用,飲之可以躲避災(zāi)禍。這也是重陽的一大習俗。
九月九日寓意著長長久久,可笑人間總是歡聚少離別多。人能做的,大抵也只有祝愿和珍惜。一幫人從白天聊到傍晚,又去逛那清水園。張沐撫琴,雪姬起舞,楚、憂談笑,程風高歌。更有菊花美酒作伴,一行人熱鬧到夜里方才散去。
無憂送葉瑤回房,道:“阿瑤,這幾日你抓緊研究研究藥王谷主那個方子,盡快把病治好。有道是九月授衣,再有不到兩個月恐怕又該下雪了,你可別再像以往那般不知輕重?!?
“嗯,我知道?!比~瑤抬起頭,又道:“謝謝你咯?!?
無憂攤攤手,道:“你我之間還說什么謝,當初若不是你救我,我恐怕早就涼透了?!?
葉瑤笑了笑,又聽無憂說道:“對了,方才聽說韓七來過清水園了?”
葉瑤點了點頭。
無憂忖道:“那冰公主怎么還在這兒。我若是他,必定要帶上冰公主。冰公主在潁國人望很高。帶著她,對彼此雙方的士氣都會有很大作用。”
葉瑤有些疲倦,勉強打起精神,嘲弄他道:“樓主大人倒是忍心??扇思翼n公子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才不會做出這種挾持冰公主的事呢?!?
無憂又擺出一副無賴相:“哦?你就是說我無情無義咯?我只是想讓他們兩個多多接觸培養(yǎng)感情嘛。韓七這個慫貨平時主意不少,一碰見冰公主就蠢得跟豬似的。帶上冰公主這么一舉兩得的事他都想不到,真是沒用?!?
“你這人真是...”葉瑤道:“他倆都已經(jīng)夠苦的了,你還要挖苦,不覺得過分么?!?
“過分么?!睙o憂喃喃道:“要做大事的人,總不會連這點痛苦都承受不了吧?!?
葉瑤咳了幾聲,掩住嘴角笑道:“這么說,這點痛苦樓主大人可以輕易忍受了?”
無憂理直氣壯道:“我又不是要做大事的人?!?
“......”
無憂這家伙壞得很,正說反說都是他有道理,葉瑤跟他拌嘴又拌不過,忙將他趕走了去。
無憂從葉瑤那兒出來,沒走多遠便見前面有人攔路。仔細一看,原來是衛(wèi)冰。無憂剛要說話,衛(wèi)冰便道:“隨我來?!?
無憂跟著她來到一處角落。衛(wèi)冰拿出一只藥瓶遞給他。
“這是何意?”無憂自然認得出這是葉瑤的藥瓶。
衛(wèi)冰道:“無憂,你可還記得這瓶里裝的那種赤紅藥丸么?”
“我記得。”
衛(wèi)冰道:“那赤紅藥丸里,原本就有赤云果這么一味藥?!?
無憂驚訝之極。隨后神情變得冷冽。
“如此說來,那藥王谷主給我的是一帖無用的方子。”無憂沉默了一會兒,冷聲道:“看來我還得再去趟藥王谷。他竟敢耽誤阿瑤的病,倒真不怕有命睡覺,沒命起床?!?
衛(wèi)冰搖頭道:“也不怪藥王谷,阿瑤的病確實沒有根治的法子。不過你這一趟也不算白走。赤云果不好找,阿瑤之前的藥也都吃完了,要是你這次不去,阿瑤不一定熬得過這個冬天。現(xiàn)在有了新的赤云果,應(yīng)該還能再撐一陣子。但你須得知道,這藥丸的作用越來越弱。就算赤云果充足,一直吃藥,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早晚有一天會失效。在這之前,你一定要找到別的法子。另外,云泉山莊的溫泉對她的寒癥確實有好處,如果療養(yǎng)的好,可能她的時間還會再多一些?!?
無憂沉吟一陣,道:“我再想辦法吧。多謝告知。”
告別衛(wèi)冰,無憂決定先把葉瑤帶回云泉山莊。
眼下夜還未深。事不宜遲,無憂準備好車馬,又去了葉瑤的宅子。
彼時葉瑤正在看藥王谷主開的方子。聽見有人敲門,疑惑著開門一看,又是無憂。不由笑道:“怎么又來了?”見無憂板著臉不說話,又道:“怎么神神道道的?你莫不是病了?”說著便要摸摸他額頭。
“有病的是你?!睙o憂看著葉瑤玩笑的樣子反而生氣,反手將她拉住,道:“跟我回云泉山莊?!?
葉瑤見他面色嚴肅,似是知道了赤云果治不了她的病。當下幽幽嘆了口氣,給無憂拉著上了馬車。
等兩人到了山場,已經(jīng)是后半夜??斓缴角f的時候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葉瑤伸出頭來一看,原來是塊大石頭把路給堵住了。這路今早還好好的,也不知道石頭是從哪滾下來的。無憂本就心緒不佳,一氣之下對著那石頭連拍幾掌。石頭被他強橫掌力打得表皮剝落、滿地掉渣,就是不肯從那路中間滾下去。
葉瑤默默看著無憂。覺得他現(xiàn)在這樣更像是多年前被她救下的那個會賭氣的少年,倒不似平日里那心思縝密的無憂樓主。
無憂正要繼續(xù)出手,石頭后面卻有一道人聲漸漸接近。無憂收了氣勢,不一會兒,一個老和尚扶著那塊大石頭慢慢蹭了過來。
老和尚過來之后拍了拍剛才蹭到身上的石粉,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不必動怒,過不去的地方,繞過便可?!?
無憂眼中精芒閃過,單手作揖,算是回禮。
老和尚想接著趕路,無憂卻將他攔下,道:“大師且慢。我這馬車繞不過去,又該如何?”
老和尚道:“放下馬車?!?
無憂笑笑,道:“容易。但有些東西若是放不下,又該如何?”
老和尚道:“不可執(zhí)著。”
“好。”無憂點了點頭,又道:“敢問大師今日為何上山?!?
老和尚道:“特來登高?!?
“很好?!睙o憂接著道:“如此,大師登高遠望的那些人,可曾放下了嗎?”
老和尚為之一震,低頭念道:“阿彌陀佛?!?
“在下也放不下?!睙o憂將老和尚引到馬車旁,掀開簾子道:“我這位朋友疾病纏身,大師佛力深厚,可有辦法救治?”
老和尚看了葉瑤一眼,道:“閣下神氣內(nèi)斂,功力更勝老僧。若連閣下都不能壓制她體內(nèi)的寒氣,老僧也束手無策。”
無憂有些失望。
葉瑤則從馬車上下來,看了無憂一眼,雙手合十向老和尚告罪道:“是我兩人無禮,唐突了出家人,懇請大師不要怪罪。”
“無妨。”老和尚回了禮,又對無憂說道:“施主,我觀這位姑娘之相并非短命,又有佛緣。老僧回寺之后當為她祈福。佛祖定會保佑的?!?
無憂只將單手合在胸前,隨口道:“多謝大師。請。”
老和尚沒再多說什么,下山去了。
無憂也棄了馬車,帶著葉瑤繞過那石頭,不久便到了山莊。
兩人誰都沒說話。葉瑤手里攥著一只紅白相間的手帕,跟著無憂走過石頭小徑,又走過一條朱紅的長廊。
只聽她在后面低聲說道:“羽,不是我故意要瞞著你。我這病根本無藥可治。”
無憂忽然停住。
葉瑤也跟著停住,又道:“我是個行醫(yī)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無憂轉(zhuǎn)過來,狹長的眸子看著她,皺眉道:“胡說什么。沒聽方才那老和尚說你并非短命之相么?”
葉瑤知道無憂向來不信神佛,不過是拿老和尚的話寬慰自己。嘆了一聲,道:“其實能和阿冰一起來陽川,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比~瑤看向一旁,道:“又快要下雪了。你若得空,便多帶我出去走動走動吧。”
無憂淡淡道:“今后你就老實在這云泉山莊里待著。哪兒也不許去。你只管休養(yǎng),其它的我自有主張?!?
說罷,便步步離去。
葉瑤看著他慢慢走遠,終究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