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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環山的雪光(1)

  • 塵埃飛揚
  • 阿來
  • 4252字
  • 2013-08-03 03:45:47

“聽。”女人停下手中旋轉的牛毛陀螺,從額上揮去一把汗水。

對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沒有答話。女人幾天來搓下的牛毛線,在他手中編結成拇指粗的長繩,蛇一樣盤繞在他腳邊的草叢里。

“雪。”女人又說,同時挺直了赤裸著的上半身。一陣沉雷般的轟響,隱隱橫過頭頂天空。金花舉目四顧,湖藍色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天空高處若有風,這時就會有鷹隼懸浮,平展開巨大的羽翼。沒有鷹隼。陽光直瀉在環山積雪的山峰,映射出艷麗的光芒。而山環中盆狀的草場上草葉搖動一片刺目的白熾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著而又安詳。不斷匯入其中的作響的融雪水使她越來越顯得豐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動紛披在肩上的長發。這時她覷見麥勒停下手中的活計,緊盯她隱現于烏黑發絲中滾圓的雙肩。她把手屈在腦后,她相信,這是一種優美的姿勢。那個瘦小的美術老師經常要她擺的就是這個姿勢。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從肩頭灼熱地滑向小腹。她知道,這些地方不像被風抽雪打的臉,都顯得光滑而又柔韌。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時發覺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別的地方。她用手撫摸一陣自己的臉腮,突然張開小嘴唱了起來:“啦,啦啦啦啦……嗒嗒……”過門沒有哼完,她又突然沒有了興致。

男人那雙關節粗大的手靈巧翻動,那不斷變長的牛毛繩在綠草中蛇一樣扭曲,游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纏繞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開紫花的黃芪,一叢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叢酥油草。

她說:“你聽,雪崩。你聽,雪水沖下山坡的聲音。我知道你不在聽。你不聽我也要說,我憋不住了。在學校時我們可不是這樣。老是這樣。我,我不敢保證我能在這里和你度過冬天。”

“這里冬天氣候也會很好。你看周圍山峰,沒有一個風口對著我們,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麥洼那個軍馬場還低三百米。”

“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

她說,二月份我們就上山了,那時不就是冬天嗎?

他嘆口氣說,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說他不等春天,說春天春雪下來山口就封住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冬天的烈風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干干凈凈,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亂于其中的灰色磧石。風把人臉、手都吹裂了。她說他們在托缽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場上五個月多快六個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樣一天劃一個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滿是那種叫人惡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說完了,她覺得那個比喻新鮮而又貼切地表達了她的心境,彈彈舌頭,又說了一句:“像可憐的托缽僧的瓦盆一樣。”

“松贊干布統一之前,這里是一個小王國的王族鹿苑。”

“那時,山沒有這樣高吧。”

“那時人也不像現在人喜歡牙痛一樣哼哼唧唧。”

她被他那副不以為然的神態激怒了。她說你說我牙痛,我說你冬天過山扭傷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裝男子漢,你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時我都聽到你倒抽冷氣。我沒有點穿你。五個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賞花節我們也參加不上了。我說你的腰怎么還沒有好利落? 他們都沒有聽到那很小面積的雪崩聲。只是無意中看到對面兩峰之間騰起一片晶瑩的雪塵。 “看吧,麥勒你看多好看啊。” 麥勒盤好牛毛繩,拎到手上,拿起鋒利的草鐮:“一冬天,這群牛該儲多少草啊。”

那片雪塵在藍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頭墻壁。麥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來。背后的木楞子散發出濃烈的松脂氣。正午的陽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聽仿佛是陽光發出轟響。幾只金龜子從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陽光落進草地上那兩只茶碗。一只茶碗空著,一只茶碗中滿碗茶水被陽光穿透,陽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塊金幣。 這時,麥勒已轉入打草的那塊凹地,不見了蹤跡。

她走進木屋,把盛滿鮮奶的鍋架上火塘。鍋底新架好的柏樹枝劈劈剝剝燃燒起來,吐出帶著一圈藍光的幽幽火苗。青煙和柏樹特有的香氣一下充滿了整個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齊腰高的土坯臺子上,一字排開若干口平底鐵鍋。熬開的牛奶在鍋中慢慢發酵變酸。鍋面浮起筷子厚一層凝脂。她用光滑得閃爍著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來,盛進洗衣機缸里。然后,發動了那臺小小的汽油發電機。發電機的噠噠聲和洗衣機的嗡嗡聲交織在一起,懸在屋頂那盞燈在黝黑的屋頂下投射出一個黃黃的暈圈。只有門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麗。

機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脫出還要一些時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憶。她感到難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歲,而不是九十歲,她開始靠回憶來打發許多光陰,許多緩緩流逝的光陰了。

從屋里可以望見牛群聚在遠處安詳地飲水,懶懶地啃食生長在嘴邊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覺得通過門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實的草地,而是一塊畫板上的基色。一個人站在畫外什么地方調和顏料,準備把她近乎赤裸的軀體的顏色與輪廓在畫布上固定下來。她不禁微笑起來,那時,美術老師總說:以你的純真,金花,你懂嗎?你以全部純真微笑。那時她不懂,現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殘存的純真向那方陽光明麗的碧綠草地微笑。

那美術老師矮小又瘦削。

那個美術老師卻給了她一個習慣。這個習慣就是常常感覺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張畫上,張掛在高高的地方,目光達到一個物體之前得首先穿過玻璃,玻璃上面落滿灰塵。玻璃以外的人事與物象與己都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接連好幾個星期,她就這樣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關于她怎樣小心翼翼地側身穿過現實與夢與幻想交接的邊緣的故事。

敘說她的夢情況稍微復雜一點。主要是她耽于幻想但逃避夢境。

現在,她感到自己成為畫中的人物時才敢抓住一些藍色、紫色的夢境的碎片拼貼起來。母親的臉是蒼白上泛著一層淡藍的熒光。她聽到一個只見背影的人對母親說: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親說:娃娃是在開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歲月流過母親耳際時,金花聽到某種東西潛移的咝咝聲響。母親死乞白賴地對那個握有權柄的人說:親親我。那人說:上山去吧,雪過一陣就要停了。母親上山非但沒有找到生產隊的牛群,卻在雪中凍餓而死。

美術老師的筆觸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樣刷刷作響。美術老師把一筆油彩涂在膝頭上,說:“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夢幻的氣質非常非常的好。”

她卻輕輕地說:“親親我。”

“不,不。金花,我是老師。”

“親親我。”

“這樣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種純真,你可不可以脫下你的上邊衣服。”

“衣服?”

“我想,想畫你臉一樣畫你的胸脯。”

金花一聲尖叫,逃出了美術老師的單人房間。這已不是夢境而是過去的現實。過去的夢也只是裁剪了時間更為久遠的現實。金花跑進校園里那片傍河的白楊和蘋果混生的樹林,樹下的草地邊緣長滿了蕁麻。她突然一頭扎進在樹下看書的道嘎的懷中,說:“親親我。”

他不愿開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靜寂,只是帶著一種厭惡的神情把她推開。

“道嘎,道嘎,”她說,“我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嗎?難道你阿爸沒有把我許配給你?”

“那是父親卑鄙。”

“那你是我哥哥。”

“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媽媽。所以他不能不撫養你,養你長大可又不能白養,就把你當成媳婦,不是嗎?”他放下書本,眼里閃出一絲溫柔的神色,這溫柔越來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憐,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學。我將來要設計一條道路從我們村子前面穿過。在那里設計一個全世界最漂亮的車站!”

她說:“道嘎,我害怕。老師要我把衣服脫了。”說著,她又一頭扎進他懷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陣,最后還是只用下頦碰碰她頭頂就把她推開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說:“瞧,老師,你畫吧。”……

她把洗衣機上的定時器一撥到底。抬眼看到門外晾曬的紅襯衫在風中舞動像一團鮮紅的火苗。

三個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邊突然說:“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你把金花名上該得的牛分出來給她。她考不上學校,該過自己的日子了。”

責任制后搖身從支書又變為村長的父親道嘎搔搔頭頂說:“那就讓她等你弟弟吧。”

金花突然尖叫一聲,震得屋頂上的煙塵撲簌簌掉落下來,“你們讓我死吧。”她說。她奔下樓梯,奔下樹林邊緣時,仍哭喊著,“讓我像媽媽一樣死吧。”那個追求藝術純真的美術老師叫她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結果是喚醒了一個體格健壯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沒有考上學校,沒有……沒有的東西太多。月亮從樺樹林后升起時,一個年輕人陰郁地向她注視。她在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縮起來,并最終向這目光屈服了。后來,她把整個這件事情編織成一個夢幻,把那個強暴的場面描摹成一個浪漫的場面。總之,這個細節在真實和幻想的場面中都存在。 年輕人胡子拉碴的臉俯向她時,他的目光肯定比樹林上空那像一塊薄鋁片的月亮還要明亮。此時,他剛蹲了六個月監獄出來。因為村長把偷豬的責任轉嫁到他身上。露水上來時,草梢上閃爍著月亮的銀光。麥勒告訴金花他今夜潛回村里是想殺死村長,可能的話把他一家都殺光。

她慵懶地倚在他懷中,說:“你不能殺掉道嘎,他要修鐵路到村子前邊。”

麥勒吃力地笑笑,說:“我愛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換狗家伙的命。” 第二天他們雙雙在村中廣場上出現。金花坐在那股生銹的拖拉機履帶上痛哭,聽到人們說“和她母親一樣”時,她哭得更加響亮了,心上和經過最初嘗試的部位都橫過清晰的痛楚,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麥勒走到村長面前:“我和金花把我們的牛合為一群。我算過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塊錢,一百塊錢算你的工資,其他你要如數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頭牛,你要分給金花一十七頭,知不知道我在監獄里學了半年法律,是幫你學的,村長。”

他又轉身對鄉親們說:“聽說村長估計他不答應我我就要犯一種被槍斃的法。譬如殺死他,毒死他的牛群。”

村長不僅分出了牛群,還付了兩百塊錢。他說:“但是你們沒有草場。”

麥勒只是說:“叫你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了。”

“好吧。看吧。”

“好,我們看吧。”

馬頭探進山口巉崖的濃重陰影時,他們勒轉馬頭回望。五六列山脈從四方逶迤而來。只有他們走來的那脈山上有一條公路,汽車宛如一只只盛裝經文的檀香木匣子。它們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駛,而是憑借某種神力飄浮在蔚藍的大氣中間。穿過冰凌參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那些扭結著舞蹈而來的山脈在這里同時中止,隔著這塊草場相互矚望。礫石在腳下成群地滑動,發出湍急水流那種嘩嘩的聲響。麥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動的礫石,和隨礫石一道下滑的金花與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當時麥勒說,人像醉了一般,反復叨念的就是那句話: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對他動心了,雖然心里仍橫過那月夜強暴的場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額上的汗水。

“他們不能再說我們沒有草場。”

“他們不能。”

“我們,金花。”

“是的,我們,麥勒,我們……”

他們放起一把燒荒的野火,數百年積下的腐草頃刻間化為灰燼。麥勒翻下馬背時,涂滿黑灰的臉膛縱橫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動情地為他擦拭。

“嗨!”他說。

一陣淚水無礙地沖出了她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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