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醉顏酡(1)
- 魅生(幻旅卷)
- 楚惜刀
- 5677字
- 2013-08-02 21:49:56
馬車在螢火的操縱下穩健地行進著。天空青藍如洗,偶有一絮白云慢悠悠地蕩過,像遺忘了歸路的旅人。遠處雪山的峰尖露出冰瑩一角,車輪下是不盡的青草,綿延向天的盡頭。
剛路過一個湖泊,如碧玉鑲在神之指上。自從看到那種純粹的色澤后,紫顏的雙眼也成了湛藍色,閃著妖異的瞳光。
“少爺,我們這一路往哪里去?”長生摸著水晶窗兒,略感厭煩地問。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再美的風景也沒了新鮮。
是微嫌悶熱的天氣,一身檀纈的紫顏輕嚼著沾了晨露的花瓣,淡淡地說道:“旅途的趣味在途中,長生,目的地并非唯一的所在。”
“老是沿途看風景,我寧愿下來走走。”
聽到長生的抱怨,紫顏放下花瓣,唇上有眩目的反光。他微笑道:“想下車?恐怕很快就能如愿了。”正在用朱弦繡著云肩的側側聞言,側耳聽了聽,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光。長生奇怪她的反應,車速忽然慢下來,像后面有幾頭牛拉住了似的,馬車猶疑不前。
螢火的聲音傳入車中,“后面有追兵。”長生一下跳起來,拉開馬車的簾子沖了他喊:“有追兵就趕快跑!為什么慢下來?”螢火木然地道:“前面也有。”
這時,馬車完全停了,長生心中一顫,抬眼望去。十數騎高頭大馬上,清一色的玄衣人冷然攔住了去路。中間簇擁了一個面容冷峻的男子,秋茶褐繭綢直裰,腰間系了緗色絲絳,正是驍馬幫二幫主景范。
長生見是識得的,稍稍放了心,聽見螢火問道:“閣下為何擋路?”
“請紫先生和各位隨我走一趟。”
螢火手腕一緊,一根長鞭自袖口悄然溜出,像警惕的蛇探頭冷冰冰地盯住了景范。可他頓感背脊一涼,無形的強壓從四面八方涌來,每個騎手的目光猶如猛隼,牢牢攝定他的舉動。
幾乎在一瞬間,這些人如疾風馳馬到了前面。螢火緩緩掃過這些騎手,不回頭也知道,后面有同樣的人馬截斷了退路。這就是驍馬幫縱橫北疆的實力。
紫顏的聲音云朵般飄來:“跟他們去吧。”
由掀開簾子望進去,紫顏斜倚坐榻,半張臉隱在暗處。一抹藍光奇異地炫動著,景范的心立即被揪住了,怔怔凝望,直到心底被那目光統統洞悉了似的一覽無余。想來他的起念在紫顏意料之中,難怪鎮定若斯。
景范掙扎著移開視線,再看持簾的少年,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慌亂。一旁的紫夫人手中絲線翻騰,鉸紅鑲黃,并不為外界所動,可故作從容的舉止透露了不安。
景范一笑,紫顏身邊的人皆不足慮。
馬車再度上路,長生自覺如籠中的金絲鳥,再看藍天已是奢望。他猛一回頭,對了不發一言的側側叫道:“夫人別繡了,他們定是來搶朱弦的。”
紫顏安撫地拍著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面鏡子。
“長生,學易容者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易過容,也要喜怒莫測,別叫人輕易看透心事。”
長生汗顏,鏡中一望即知是怯懦的少年,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再瞧多幾眼,仿佛明鏡要滲出細汗,如他不經意沾濕的身。
“他們的腰上有刀。”長生勉強想扯兩句閑話,骨子里仍是虛的。
紫顏吃吃地笑,托了腮眺望遠處的山峰。
“這一帶寶物甚多,比朱弦更難求的珍物不可勝數,驍馬幫未必要對我們不利。”
長生皺眉道:“那……會是何事?”
“你記得景范剛才的眼神嗎?那里面并無一絲邪念。”紫顏歪過頭,眼中是天空明凈的顏色。
車外的駿馬落蹄無聲,如清風拂過草原,漾起些微漣漪。長生肅然起敬,以這般神速來去的氣勢,驍馬幫的漢子亦該頂天立地,不屑做宵小之事。
于是一行人不知不覺奔赴一個隱秘深幽的所在。
波光山色。
山嵐如紗,一絲一縷就像是飛天的云袖,逐風凌虛,香散煙飄。峰回路轉之處,有一泓泛著氤氳熱氣的溫泉,金燦燦的泉水猶似火燒,伴了一座竹扎的新亭。青瑩的翠竹剛正中攜了娟秀,掩映著日光與水光,活像蒸騰霧氣里剛剛出浴的美人。
當紫顏四人被景范帶到這座亭前,長生訝然發覺了當中坐了一位絕色的男子。說他絕色,只因紫顏先前易容過的無數樣貌,堪堪與他打了個平手。
座前瑤花琪草環繞,蘭麝生芳,鸞鳥徘徊。他身著的袍衫竟以朱弦織成,素袖如玉,彩裾似霞,冰火兩重天奇妙合為一體。長生被他看了一眼,心頭立即跳了跳,藏在紫顏身后兀自面紅如羞。側側不知怎地想到頰上的胭脂,早間抹得太淡,面容寡落無歡,要被這人輕看。螢火轉過頭去,最見不得男子以容貌勾人,鄙夷地從鼻中哼出一個音來,那張臉卻仍在心底里晃動。
禁不得這般容顏好。
唯有紫顏安之若素,眸中的藍色越發鮮妍晶瑩,像是要與這人區別開了,眼波熠熠流輝,如泉水上跳脫的一抹光。
“驍馬幫的大幫主果然瑰姿絕世。”未等景范恭敬地向那人行禮,紫顏悠悠地說道,如俯瞰塵世的神,并無一絲動容的表情。
那人雙眼一亮,就像是鳳遇到了鸞,指了指腳邊的青綾孔雀紋錦墊,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來,你坐。”
紫顏不動,溫泉蒸出的霧氣熱情地游曳過來,環繞起他的身軀。隔了一丈,就如一座山,巍不可撼。那人意識到紫顏的倔強為何,微微仰起頭,笑道:“本公子的確是驍馬幫的什么大幫主,紫先生的話,稱呼我公子‘千姿’就好了。”
“公子千姿,是蒼堯國的太子吧?”紫顏一語道破其尊貴身份,“幼好騎射,單人匹馬挑戰驍馬幫二十二位馬術好手,結果大獲全勝,奪取這幫主之位。未來的一國之君做一個小小幫主,不覺得難展抱負嗎?”
聞者俱驚。除景范外,一班驍馬幫眾僅知幫主來歷非凡,卻不知千姿竟會是一國太子。他們號稱走遍北荒,亦不曾到達偏遠的蒼堯國,想到紫顏一個外人盡數知曉,不免有些汗顏。螢火這才想起曾與紫顏提過這個遙遠的小國,民眾無不駐顏有術,當時他建議先生不妨去看看,紫顏但笑不語,想是早就知道了呵。
千姿笑得坦然,眼中蘊了躍躍欲試的興奮,頷首道:“唔,不愧是景范向本公子推薦的人,這樣隱秘的事你也知道。雖然能與本公子相提并論的人簡直鳳毛麟角,但是,紫先生說不定可以例外……景范,再拿三個墊子來,看在先生的面上,賜你們所有人坐下吧。”
他恩賜的口吻令側側恨不得飛身上前打一個耳刮子,可目睹他比女人更嬌艷的容顏,心下不忍有任何傷害。枉生了一張好相貌啊,她心里這樣感嘆著,老老實實地在千姿身旁坐下,時不時瞥他一眼,如沐春風。
長生亦是同樣心態,明明覺得厭惡這個人,依舊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就像見到另一個猶如少爺般天仙樣的人物,一味地想與他親近。螢火算是抵御力稍強的,聽了千姿倨傲的言語后,對他所說的不以為然,卻也贊嘆這聲音真如仙綸玉音,曼妙不可言。
見他們三個搶了坐定,紫顏啞然失笑,不得不坐了下來。千姿的位置比他們稍高,恰到好處地俯視著眾人,猶如接受群鳥朝賀的鳳,散漫的眼神對萬物視若無睹。單單眼尾掃到紫顏時,會如折枝的梅花怒放,玉蕊瓊靨忽地有了生氣,令人失神驚艷。
景范等一眾驍馬幫眾,從未見過千姿看人溫暖如斯,不覺呆了。
“公子請我來,不知有什么可效勞?”紫顏的一句話打破了眾人的綺思。強自把視線從千姿身上拉回,再看紫顏云淡風清的臉龐,凝視多久都不會膩。像幼時放于口中嗚咽吹奏的青葉,悠悠揚揚的,有清涼的聲音由心入耳。
千姿伸出手,陽光下他的手浮泛流光,白瓷般瑩縝細潤,如玉凝脂。一旁的林子里,跳出一個白衣少年,端了一只堆雪杯,即刻替他滿上。酒色殷紅,醇香四溢,千姿玩味地品嘗著美酒,淡淡地道:“先生若有本公子一半睿智,想來不用問即知我所求何事。”
紫顏輕笑,易容這行當就是要見識天下各色人等,看遍世態炎涼。公子千姿的自大在他看來不過是人之本色,為萬千人性一種,因而無論對方說什么,他亦不會動容。
長生經不得這挑釁的語氣,聞言登即惱了。再艷絕的皮囊,倘對他尊貴的少爺不敬,就不值一顧。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進言道:“你以為我家少爺是算命的?有事相求,須得畢恭畢敬,奉以厚禮。就這樣,我家少爺未必應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這般張狂的!”
他一股腦兒說完話,見人人皆是一臉震驚,不由后悔嘴快,把話說得重了滿了。滿懷尷尬地瞥了紫顏一眼,少爺若無其事地聽著,不置可否,眼神里隱隱有鼓勵的笑意。千姿微蹙了眉,如潔白的玉蘭有了纖微銹痕,讓人心痛惋惜。
“啊,原來難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擺弄手中的酒杯,晃過來漾過去,各是一種顏色。“景范把閣下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本公子有心一見,誰知不過如此。先生猜不出的話就請回。與本公子同坐,也要有點本事。”
“紫某唯有易容一技。以公子之容,無須修改絲毫。蒼堯國目前政事平穩,公子當無回國打算,也就是說,公子是想為驍馬幫做點事情。”
千姿把酒杯放在身邊那白衣少年手中,緩緩撫掌道:“說下去。”
“驍馬幫無非以求得世外寶物為樂。此間是天泉山,再過幾個山頭就是羲芝嶺,向來以盛產各種奇物出名。”
紫顏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千姿怔怔地道:“輕歌,先生渴了,斟酒。”景范不無嫉妒地望著紫顏,這是驍馬幫中無人受過的殊榮,輕歌只是千姿一人的童子,絕不會伺候第二人。
輕歌直接在千姿喝過的堆雪杯里倒滿了酒,遞到紫顏面前時,被長生肅然擋了。他一怔,見長生從懷里取出一塊素白的綾紈帕子,徑自接過杯小心翼翼擦拭了一圈,才皺眉端給紫顏。
“少爺覺得不凈的話,我就倒了。”
輕歌差點沒被氣死,蒼白如玉的臉色驟青,登即一掌向長生頰上扇去。他出手又疾又狠,掌風剛起已到長生臉側,不容人思索。螢火早有防備,橫出一手輕巧護住了長生要害,輕歌變招甚快,知道討不了好,縮手俯首,就像什么事也未發生過一般,寂然站在千姿身旁不語。
景范忍不住開口道:“紫先生,公子絕無不敬之意。”
千姿瞪了景范一眼,瞳孔中一道豹子般的神光一閃而逝。景范自知多言,只是曉得紫顏的手段,如今公子想辦成的事情,除卻這位易容國手外再無他人,不得不放低姿態求得雙方的平衡。
千姿轉向長生,目光幽如一挽青絲,清清冷冷,與世無爭。長生漸興起慚愧的念頭,一幕幕回想輕歌遞酒的舉動,仿佛那里面是千姿所執的敬意。這難得的敬意被他的輕率弄砸了,以后,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在千姿的注視下,長生的冷汗涔涔直下,如果這是驍馬幫的禮節,他的莽撞是否會就此結下梁子呢?
尷尬的氣氛中,紫顏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笑瞇瞇地贊道:“是去年桃花開時釀的酒吧?過了冬雪之后,滋味這般沁心,公子是識酒之人哪。”
千姿面容稍豫。紫顏安靜得像一尾乖巧躺于主人腳下的狐貍,無辜而善良的眼神,哄得人心情平和下來。長生如煙消失在千姿的視線中,千姿安然地道:“先生尚未說完呢,到了羲芝嶺后,本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紫顏一笑,狡猾地道:“不說啦,我不是公子肚里的蛔蟲,怎知你的心事呢?”
千姿搖頭道:“本公子的肚里沒有蛔蟲。”
長生“撲哧”一笑,笑完神經又繃直了,心想壞了,老有不合時宜的舉動,倒像是想故意為招惹千姿似的。千姿洞悉地笑著,不再計較他的失禮,對紫顏直截了當地說道:“本公子不和先生兜圈子,我想去的不是羲芝嶺,而是比它更遠的渡魂峽。”
“丌呂族?葵蘇之液?”紫顏即刻問道。
千姿滿意地答道:“正是葵蘇之液--醉顏酡!”
螢火雙瞳收縮,心如鼓敲。他知道那是何物,想不到竟在此間遇上。葵蘇液是天下最好的麻藥,服之如登極樂仙境,妙不可言,無論刀槍戳于身上皆不知痛。若紫顏可取到此物,易容時割開他人面皮亦無須費力。
側側問紫顏:“葵蘇液是什么東西?”
紫顏歪了頭道:“和姽婳的香有幾分相似,惑人而已。”
千姿道:“先生莫以為它像麻沸散,只靠羊躑躅、茉莉花根、當歸和菖蒲這些玩意用酒服下就成,或是曼陀羅加草烏此類尋常麻藥。施術時如能使人全然忘懷刀矢相加之苦,何嘗不是一樁善事?”
長生心想,少爺靠了姽婳之香已做到這點,不必求那葵蘇液。說不定以姽婳之能,香中早含了此物也未可知。
紫顏沉吟不語,千姿瞥了側側一眼,又道:“此物若用來救治產婦,亦是絕佳良藥。家母在誕下本公子之時,正是服用了他國進貢的葵蘇液,是以母子平安,闔家歡喜。如是在戰亂之年,醫治跌打損傷更是易如反掌。”
側側聽了“母子平安”一語,不知想到什么,把手絞在一處,反復翻騰不知該如何靜心,秀面飛紅,正如酒醉后的紅顏。如果葵蘇液有這般好處,她知道紫顏不可能不動心。
“劍有雙刃。”紫顏徐徐說道:“葵蘇液中者如醉,雖說以葵蘇根研粉同服,可保得靈臺清明,不受幻覺所惑,只是此物功效太強,反而……不能流傳于世!”
側側心如電轉,剎那間明白紫顏的用意。驍馬幫要求此物,必是高價賣于富庶之家。如把葵蘇液隨意用于人身,在對方麻醉時即可對人隨心所欲,偏偏中招者迷于幻境不自知。如此一來,害之大矣。
千姿道:“先生太愚昧了。罌粟令人成癮,但亦能固腎止咳,斂肺澀腸。川烏毒性極大,卻可治寒濕風痹、半身不遂。葵蘇液何罪之有,被先生斷言不能流傳?物本無錯,用在人心。”
紫顏輕嘆一聲站起身,目光穿透林木深處,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渡魂峽。
“傳說丌呂族生性兇殘,公子是想易容成丌呂族人的模樣,直接盜取他們的神樹?”
千姿含笑點頭:“這回你又猜對了,雖然我驍馬幫未必殺不完丌呂族的人,但本公子希望他們將來也能繼續養著葵蘇樹,給我做后花園。找幾個人易容后潛進丌呂族駐地,割幾株葵蘇樹只是區區小事,先生理當應承。”
紫顏淡淡地道:“點名要這貨的人,是誰?”
“先生不該知道,也不必知道。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許會身首異處。”千姿說完,在眾人的寒戰中放聲大笑,盡情欣賞他們眼中的愕然。然后,他揮了揮手,在彌漫的蒸氣中曲繞修長的五指,“泉水溫奧,本公子便允許先生和我同沐一泉吧。”
“啪”,溫泉中一個水泡爆了,紫顏想也不想地走上了來時的路,搖著手道:“謝了,我最怕給人看見這身臭皮囊,要是嚇壞公子豈不于心難安。長生,我們回車上去,等公子泡完了就上路。”
驍馬幫沒人敢留下窺視,聞言俱是臉紅耳燒,連忙為紫顏帶路,心神不寧地去了。
千姿掀開了朱弦之衣,怎奈一個個去得遠了,無人目睹他像一尊玉像慢慢沉入水中。真是寂寞呢,周身是暖的,心是冰的,就連這溫泉也化不開如雪的寒。
不過,畢竟有一股暖流環繞在身。千姿舒適地徜徉在泉中,想起紫顏的笑顏。
兩駕馬車一前一后地馳騁在山嶺間。
啟程時,千姿曾以邀請的口吻說道:“本公子今趟心情好,破例準你們與我并駕齊驅。”紫顏并不領情,特意交代螢火相距五個車身吊著即可。于是那刻意維持的距離像兩人在暗中較勁,景范趕著千姿的馬車沒有緩下來等待,風馳電掣如狂奔的野豹一溜煙搶先竄前,螢火不疾不慢地穩穩跟上,如影子不離不棄。
由天泉山向西,過龜足谷、孜石溝、水骨雪山到羲芝嶺,再往北就是渡魂峽。沿途峰巒迭起,溝壑森然,林木蔥蘢,燦如黃金的土巖、潔如白云的冰川、翠如碧玉的林海,交織連理,縱橫往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