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朱弦絕(3)
- 魅生(幻旅卷)
- 楚惜刀
- 5109字
- 2013-08-02 21:49:56
側側微轉過臉,低聲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們換了十二只刻花金碗、一對三彩獅子、一把螺鈿紫檀阮咸,還有一只雙面鏤空的鎏金香囊,這就給你換上。”
紫顏“嗯”了一聲,關切地望著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沒聽見側側的話。長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爺聽到他心愛的猞猁猻袍子被側側換掉,絕不會這樣無動于衷。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這般投入動容。
承天拂了一把額前的劉海,發下是郁悒的雙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憂傷獅子,他怔怔嘆道:“整個谷里搜尋遍了,重明那廝早不知去向,或許,朱弦已被偷出谷去了。”
紫顏清瀅的眼眸亮了亮,長生心如明鏡,是了,少爺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備而來,不辭辛苦地走到這里,少爺不會僅為了取一件異寶這樣簡單。長生的心咿呀劃過一個音,依紫顏的心性,每一舉動都可能有背后的深意。朱弦雖價值不菲,卻絕非他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追根究底又為了什么。
驍馬幫二幫主景范此刻開了聲,若說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松,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們今夜就走,有本事各位只管來搜身。耽誤了行程,十兩朱弦也補不來。”
風柳輕蔑地答道:“要是你們大幫主在此,你恐怕不敢背負偷竊的惡名上路吧!”
“你再說一遍看看……”景范言辭雖利,語氣不溫不火,“你們會主尚未開口,哪有你這小狗咆哮的余地。”
風柳氣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遞過一杯酒,勸解道:“罷了,是我這谷主不稱職,律下不嚴,鬧出這場風波。唉,我再派幾隊人馬出去搜尋,看能不能找到別的線索。”
風瀾與景范對望一眼,別無良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顏呵呵輕笑,一出口又是煽風點火,“縹緲林那處,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覺出不對,向他走過來,直視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風瀾與景范皆是老狐貍,聽出別樣意思,紛紛湊近。
“哎呀,沒什么,”紫顏搖手,笑容無辜天真,像未經世事的少年,“那里路不好走,早上我差點摔了下去。”承天勉強笑道:“先生為何亂跑,縹緲林多霧,又臨懸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看守,怎會放紫顏入林,當了風瀾與景范的面卻不便提。
風瀾朝紫顏抱了抱拳,客氣地道:“先生進縹緲林,可曾見到什么希奇物事?”他深知紫顏來歷非凡,絕不會無的放矢在席上胡亂說話。一個人唱戲不若有人幫腔,因而立即搭話。景范面露微笑,顯然與風瀾想得一樣,事出后兩家俱派人查探過,因縹緲林地勢險惡人煙罕至,搜尋的人很快迷了路,沒想到弱不禁風的紫顏竟能找出線索。
眾目睽睽的焦點。
側側安然睇視,紫顏永叫人舍不得移開目光,炫華靡麗的衣飾再恰當不過地成為矚目的中心,這是她心上翻云覆雨的那個人。
“我找到一個人。”紫顏察言觀色。眉尖輕蹙或是眼角微闔,哪怕是心頭的戰抖與掙扎,逃不過洞若觀火的眼。
承天一驚:“你是說……重明?”
風柳大喜:“哎呀,真的嗎?快帶他出來,問清楚是怎么回事。”
風瀾與景范看得見彼此眼中的驚詫。宴席外有十數名皓月谷的守衛,他們怎會沒瞧見被追緝多日的重明?等不遠處一個不聲不響的藍衣少年取下臉上的面具,眾人才驚覺出聲,那真是如假包換的重明。
在人群后赧顏低頭的重芳猛然抬頭,哥哥。佇立在席前那個挺直的身影是他?背負了叛徒的罪名,他還敢走到大庭廣眾之前,那么,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時候了。
守衛齊齊涌上前,把長槍架在重明脖子上。鋒利的槍口對準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幾個長老竊竊私語,末了,對承天道:“問清那小子當晚之事,為什么阿青會死在他的刀下!”
一谷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細語,柔美的聲音傳入耳膜時連側側亦覺心動。重明就這樣目瞪口呆地望著谷主,聽他說道:“來,告訴我,究竟那晚發生了什么?”
景范心神搖簇,側目看見螢火中指一彈,心下忽地警覺。承天用的是惑音之術,若不是紫顏手下這人警醒,恐怕連他也要著道,急忙攝定心神。側側沒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時不慎有些恍惚,被螢火點醒,立即神志清爽。螢火瞟了一眼紫顏,他一動不動定睛對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沒有被迷惑的跡象。
重明如同中蠱,眼神呆滯地凝望空處,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輪值,走到蠶室外聽到有人和青姨發生爭執,就進屋查看。結果見到谷主用刀脅迫青姨,我以為看錯了,走近呵斥兩聲,青姨伺機去奪谷主的刀……”
“混賬,你信口雌黃!”承天沒想到重明中了惑音之術,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惱怒開腔。一旁的長老肅然道:“等他說完。”承天冷哼一聲,雙拳緊握,紫顏瞇著眼若無其事地笑著,一副等了看好戲的架勢。
“谷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額頭,令她暈了過去。我見狀急了,抽出佩刀質問于他,他卻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說到這里像是失去了意識,語聲低如異蠶啃咬海合歡,終不復聞。
宴席上的奏樂尷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著了琴,喑啞地曳過一個音,就像熱鍋里澆了太多的油,“呲”地濺在每個人心頭。孰真孰假,是非難辨,茫然看去誰都像戴了面具,有另外的一張臉。
風瀾與景范一臉狐疑,幾位長老沉思不語。長生只顧偷看少爺的神色,側側發覺他的異動,瞥了紫顏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知道了全部真相?”心下雖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與往常不同。
螢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顏的背影上,感到少爺周身浮泛出更多的凌厲,甚至殺氣。是什么令他如此外露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尋常處,可惜他一如既往地參詳不透。
可憐的重芳被哥哥所說的事實震昏了頭腦,唯獨她毫不猶豫地相信重明所說,盡管她熾熱的注視沒有給哥哥帶來一絲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邊,大聲請求谷里的父老鄉親信任他一回,只有她知道哥哥是多么熱愛這里,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聲調冷笑道:“此事明明就是他胡說八道,或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聽這叛徒一人亂說!”
他的辯解并不有力,紫顏當下悠閑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笑道:“谷主可有人證,能證明當時你不在蠶室?”
承天看了看重明,驀地明白過來,指了紫顏怒目而視,“紫先生!昔日你為我改顏,我十分感激,自問對你毫無虧欠,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贓嫁禍陷我于不義!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語氣咄咄逼人,幾乎就要拎起紫顏的衣領大罵。
紫顏又成為注目的焦點,他哈哈大笑,像對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飲下那杯酒,在眾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告訴我,為什么你會說重明是假扮的?即便我精于易容,為何你一口咬定我帶來的人是冒牌貨?除非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經死了,對不對?”
承天兩眼發直,喃喃道:“你……胡說!”
紫顏淡淡地道:“經我易容過的人,有誰能看出破綻?只有殺死他的那個人知道,我帶來這人是假的。”重芳一腔的歡喜頓化作了水月鏡花,糊涂失神地望著紫顏和承天。
而后紫顏的話更為驚心動魄。
“重明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過多,死得徹底干凈。可你萬萬沒有想到,死不瞑目的他會幫自己討回公道。你知道的,他曾用多么震驚的眼神望著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谷主手中,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那樣牢,急切中連你也無法拔出,只有任由它和尸體一同丟棄在縹緲林的懸崖之下。”
紫顏說到此處頓了頓,玩味地欣賞這個令眾人窒息的驚異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于眼底,他才滿意地續道:“你千算萬算,沒料到縹緲林霧氣太重,你竟沒察覺他的尸體掛在半空的樹上,并不曾落到深淵中。可笑的是,讓你無從發覺破綻的人是你自己,以縹緲林地勢危險為由不許谷中任何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飾痕跡的好機會。你說,這一切是不是所謂自取滅亡?”
承天呆呆地低頭不語,他抵擋不住種種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著背脊。這時紫顏揚手丟出一把刀,刀鋒上蜿蜒著暗黑的血色,像極了一張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諷承天的機關算盡。
“聽說皓月谷的佩刀人手一把,谷主是否能解釋一下,為何你隨身的刀不見了呢?”
紫顏的話掐滅了承天僅存的僥幸,他俯身顫抖著拿起那把刀,那一刻的動作緩慢而卑躬,讓皓月谷中的人倍感慚愧。紫顏像青天般高高在上,含笑看他俯首如認罪,正在這時,承天忽地用力抓住了刀,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兇神惡煞地砍向紫顏。
側側和螢火皆在座上,救之不及。長生驚呼:“少爺--”他的音卡在喉間,未等發聲,紫顏“啪”地一掌打掉了那柄刀,拂袖一甩,承天已摔出幾丈開外。側側立即反應過來,說道:“你不是……”
那個紫顏邪邪一笑,倏地蕩回席上,用手攬起她的纖腰,大笑道:“早知道多占點便宜再說。”側側滿面羞紅,揚手打去,那人躲閃甚快,當下掠在一旁。螢火終聽出這人的聲調,眼中射出一道怒火。此時長生也明白這個少爺是假的,先前覺得怪異的地方有了最好的注解。
昏迷的重明忽然有了天下最迷人的笑意,他徐徐抹去臉上附著的膏泥,現出與紫顏一模一樣的臉。這是皓月谷眾人熟知的容顏,他一現身,沒人再關注那個贗品一眼,而假冒紫顏的照浪也渾不在意,相反,更愜意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凝視紫顏,看真身如何一舉一動。
唯有長生拉著那件茄花秋羅衣,忿忿地道:“把少爺的衣裳給我脫下來!”心想紫顏最為心疼衣裳,被這俗人穿過還了得。照浪斜睨他一眼,嘿嘿笑道:“只怕褪不下了。”故意卸去縮骨的功法,還原成自身高大的體型,眼看羅衣吹了氣般鼓脹,險險要撐破,嚇得長生慌忙搖手。
側側此時見紫顏竟讓仇人假扮他自己,惱怨地瞪了紫顏一眼,照浪又膩上身來,笑道:“怨不得他,是我要挾須得給我這張臉才肯襄助,拔出那把刀,我可出了大力氣呢。你瞧,由我扮他,是不是多了三分霸氣?”
側側拔針在手,冷面以對,照浪哈哈大笑,比適才扮做紫顏還要痛快。
長生見要不回衣裳,只得安慰側側道:“反正少爺出了谷會換臉的,他愛用這張就讓他用罷了,沒什么稀罕。”果然蛇打七寸,照浪想到這張顏面保不得幾日就會被唾棄,若太愛惜了反落下乘,神情失卻了剛才的囂張。
紫顏遙望重芳,燦若星辰的眼神仿佛在訴說一個承諾。重芳的身子軟下來,是他,那個問去哥哥相貌的人。他終于洗清了哥哥的冤屈,可是,哥哥再也回不來了。她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紫顏走到承天面前,良久,方嘆惜道:“真相,往往容不得易容。”
幾個谷中守衛上前扣住承天,長老們的眼中皆是不忍,但作為殺人者,他不再是一谷之主。承天掙脫開守衛的手,抓住紫顏的衣襟嘶聲道:“你以前不是說過,無論是我天生的面相,還是你給我的這張臉,全是大富大貴、一生無憂?你騙我,為什么我如今的命會是這樣?為什么!”
紫顏搖頭道:“相由心生。就算我給你的容貌不會變,你原本的面相此刻已被你的心修改,只是被遮住,你自己見不到罷了。既是天生富貴,你更該好好珍惜,何苦貪那一時之利,想私吞朱弦?”
承天破口罵道:“是那個賤婢不識相,我抬舉她做了蠶娘,她竟不肯讓我拿走朱弦。我是谷主,這里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們是什么東西,竟然敢對我無禮?為什么你們要背叛我!”他猙獰的面孔變得如惡魔一般,紫顏所賦予的臉龐在大吼大叫中漸漸變了形。
風瀾與景范憐憫地看著承天,那個談笑自若的優雅谷主不復存在,與這樣披了人皮的家伙做生意,到頭來損失的只會是自己。在皓月谷守衛窘迫地拉走承天后,幾個長老不得不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眾人,以期彌補先前事件帶來的不快。
當晚,九兩二錢的朱弦重見天日,重明的骸骨被風光大葬,風波平息了。
但是紫顏絕無笑容。
他所猜測的故事經承天的招供成為了事實,承天確是先打暈青姨后殺死重明,再用重明的佩刀殺了青姨,偷走朱弦。抓到兇手,對紫顏來說并無一分可喜。他想到屈死的青姨,想到奮力救助青姨的重明,想到小竹再也見不到親娘,想到重芳無法與哥哥聚首,便覺這人世充滿了無奈。
當初他給承天易容時,不曾依據面相看出對方如今的兇殘。是價值連城的朱弦帶來的財富讓他變了心嗎?僅過了五年,物是人非。
他不忍再在這谷中呆下去。
臨走,紫顏回到重芳的屋中,凝視承天那把佩刀。它高高地供奉在主人的牌位旁,像是在贖罪,斑斑血跡赫然在目。血腥的氣味已不復存在,但紫顏清晰地記得最初目睹它的那一刻,橫亙在山間的刀猶如神明的信物,給了他足夠的信心。
重芳收拾心情,以茶代酒謝過紫顏。他了無心思,恍惚了一陣才說道:“要謝的是你哥哥,他用了多大的氣力,才讓那一刀牢牢扎根在身子里,留下了關鍵的證據。他以死守護的,請你也不要放棄。”
重芳黯然神傷地點頭。在哥哥出事后,她恨谷中人的寡情與涼薄,一旦冤情昭雪,重重的饋贈與獎賞令她越發介意哥哥的犧牲。只是,當紫顏剖析了重明的執念,她驚覺,哥哥沒有一刻放棄過這里。
直到死,他還是愛著這生他養他的地方。那是她要繼續活下去的地方,以一顆慈悲的心,活下去。
紫顏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心頭一片悲涼。
一行人告別的那天,谷中諸長老以一兩二錢朱弦相謝。至于剩下的八兩朱弦此次再不出售,讓驍馬幫與興隆祥的人對紫顏嫉妒紅了眼。然而紫顏只是漫不經心地把它丟給側側,不管她如何暗暗歡喜,為能多做幾件云裳而陶然。
“這朱弦之絲,不如趁早滅絕得好。”在嘎嘎的車輪響聲中,紫顏丟下這句話,悶悶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