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錢來福來到茶館的后院，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臉，然后取過寫著“開張”二字的木板走到無憂茶館外，開了門，將木板放在門口。

“嗯？”

他呵欠才打了一半，便望見了眼前站著的青衫男人。

青衫男人有些落魄，似乎不懷好意地彎著嘴角，開口問道：“高和，高老板在嗎？”

錢來福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了，無憂茶館里還掛著他的幾幅畫。

錢來福自小遍賞大家名畫，在他看來，那幾幅畫都是不入流的作品，但是高和似乎看中了畫家的潛力，通過各種手段打響了畫家的名聲，畫家的畫也變得搶手起來。

畫家就是錢來福眼前的男人，彥青。

彥青自太金山頂一事后，一別已有一年。如今的彥青給錢來福最大的感覺便是，彥青還是彥青，但好像又不是錢來福所熟悉的彥青了。

“在呢。”錢來福笑著問，“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一個人悶，便覺得是時候回來了?！闭f話間，彥青跨過門檻，徑直朝后院走去。

他知道高和的習慣，所以輕車熟路。

若閑來無事，高和總是會與尹瑯若在夜晚時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日午時方才蘇醒。不管時光如何變遷，高和仍舊保留著一些長孫無憂的習慣，活得瀟灑且恣意。

果不其然，彥青才走進后院，就看見高和與尹瑯若頭頂著頭躺在鋪了涼席的屋檐下，身旁爐子里的炭火已經熄滅，鍋里的剩菜涼透了，酒杯和酒壺滾落一地，周遭一片狼藉。

即使正值夏天，高和還是改不掉吃火鍋的習慣，而且他喜歡加麻加辣，非要將兩片薄唇吃得泛紅才肯罷休。

彥青走到高和身邊，單膝跪下，目光幽幽地看著高和。看了一會兒，他用高和腰間的香囊堵著高和的鼻子。他的動作輕輕的，柔柔的，在心中默默倒數。

“三、二、一……”

高和被嗆醒了，皺著眉睜開眼。

彥青笑道：“老師，我回來了。”

彥青的笑容好像與數百年前那張清澈干凈的臉重疊在了一起，高和一時間有些恍惚。他一腳將尹瑯若踹開，整理了一下衣冠，問彥青：“到底發生了什么？邱冠說你被九幽吞噬了?！?

不久之前，邱冠傳來不好的消息，說彥青被九幽吞噬了。他神色嚴肅，秘傳了高和不少伏妖的術法，隨后便稱自己要回一趟故鄉的宗門，了卻一樁心事并尋找幫手，自此不知所終。

不管怎么樣，高和還是沒能實現將無憂茶館還給邱冠的愿望，不得已繼續經營著。現在見彥青忽然回來，高和只覺得意外。

“可能只是一場意外吧，我心里念著老師，最終戰勝了九幽?！睆┣鄾]有多言，轉移話題，“我回來是拜托老師幫忙，我想在無憂城的繁華地段買一個宅子?！?

“在繁華地段，買宅子？”

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若要在繁華地段購置宅院，無憂茶館好幾年的收入都得搭進去。高和自問還沒有這么灑脫與大氣，能夠將收入全部交給彥青。

“我已經把我的畫全賣了，有了上千兩的收入，你再湊一點，買宅子還不簡單嗎？若是還不行我就問錢來福和尹老板借?！?

“為什么忽然想買宅子了？”

錢還是其次，高和記得彥青在無憂城租的房子已經很不錯了。

彥青想了想，道：“沒什么，就是想在無憂城安家。我喜歡無憂城，也想常?？赐蠋?。以后我就在家里畫畫，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別人慕名而來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高和不相信他的理由如表面上所說的那樣簡單，但他已經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高和不好拂他的面子。

看在這一聲“老師”的分上，高和原諒了他。

高和走到茶館門口，就像錢來福那樣，對著日光伸了一個懶腰。街坊四鄰都向他打招呼，高和點頭示意。

日復一日，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高和找尹瑯若參謀了幾日，帶著彥青咬牙買了曲郯江附近的一所二進二出的宅院，宅院里亭臺樓閣俱全，設計布局精巧，也算是對得起它的價錢。但彥青的意思是，這樣的宅院還需要他請幾位匠人來翻修，算了算費用，僅僅上萬兩即可。

上萬兩？僅僅？高和與尹瑯若對視一眼，想法出奇地一致——若是還想翻修，自己賺錢去吧！

彥青看著他們兩只奸詐的狐貍，關上宅院大門送客。

不久，高和與尹瑯若就收到了彥青的回禮——幾幅美人圖，算是彥青聊表對他們的謝意。

高和與尹瑯若對視一眼，立即將這幾幅畫放進火爐里當柴燒。

別說，用畫當柴火燒煮出來的東西味道不錯。

火鍋當前，不做神仙不稱王。

魚片的口感細膩醇厚，手打的魚丸勁道鮮美，菜心中藏著鍋底的濃香，切絲的瓜皮沾湯即熟別有風味，爽脆的寸金軟骨是尹瑯若的至愛，也只有他這樣闊綽的人才舍得大肆采購。高和緩緩撈出兩小塊，在齒間嚼出細微的聲響，香味彌漫在口腔之中，當真美味。

美食當前，高和的心還是一抽一抽的，只覺得積蓄耗空，那么多的銀錢都與他無緣了。

尹瑯若心思通透，覺察到高和的一絲異樣，夾了一小塊寸金軟骨到高和的碟中。

“千金散盡……”

“不復來了！”高和搶白。

尹瑯若拍拍高和的肩膀，嘴角微微彎起，有幾分心疼高和這種“大出血”過后緩不過勁來的模樣，笑道：“明天……”

“好的！”高和飛快地放下筷子，雙手緊緊握住尹瑯若的手，他堅信自己預判了尹瑯若要說的話，急忙敲定這次援助，“至少一箱?！?

尹瑯若用沒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扶額，抬頭，主動加價：“兩箱銀錢吧。反正我賺錢賺麻了，不如送你。”

高和喜不自勝，撈菜的速度與方才截然不同，大口嚼著，口中喃喃自語：“香！真香！尹兄你也嘗嘗這豆腐！”

“高兄，你落凡塵了。”尹瑯若笑道。

霧氣氤氳間，高和耳邊響起弟子的瑯瑯讀書聲，仿佛看見高徒滿座的講壇，又望了望依舊趴在大堂桌上打盹的錢來福，在心底自語：我在凡塵闖蕩很多年了。

日子漸漸長了，無憂城太平無事。彥青偶爾會來無憂茶館串門，就像以前一樣，與無憂茶館諸人飲酒作賦，高和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這天高和從王子敬的手中取了手稿，坐在茶館里細細研讀。王子敬一再勸高和，故事就讓說書人準備，沒必要讓他來準備，但高和喜歡看故事，比起那些江湖上廣為流傳的，高和更喜歡聽一些稀奇古怪的。

高和沒理睬王子敬。見勸不動高和，王子敬只得幽幽地離開了。如果高和沒看錯的話，王子敬貌似……有點郁悶？

高和恍然大悟——王子敬好像還沒有出囚籠活動過。

這么一想，王子敬想遛彎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

不過，王子敬為了出囚籠活動而努力的樣子……蠻可愛的。高和想，也不知道他這一次的故事能不能更完美一些，如果他表現再好一點，放他出去遛一下彎也不是沒有可能。

王子敬這回寫的是關于千面妖的故事，說是有一種妖怪，有一千張面皮，能夠變化成小孩、少女、老嫗……它雖有白骨卻沒有皮囊，是為白骨精。

高和入了神，末了才想起世上的確有白骨精一說，不過那白骨精是一具女子的遺骨吸收了天地靈氣所化，通曉化尸大法，能夠千變萬化。王子敬筆下的白骨精，更像是鬼怪故事里的“畫皮”。

高和輕笑，幸好自己有文化，不然差點信了王子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