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不謝花(2)

車廂里側側憂心忡忡,尋思紫顏拿話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無善了之道。紫顏歪了頭笑道:“你想什么呢?”側側道:“那丫頭鬼靈精怪,你真想幫她?我可不太喜歡她。”紫顏道:“她現下是我的主顧。”側側奇道:“主顧?你應了她什么?這一路怎有工夫尋她娘親?借她的手又是為什么,聽得我心驚肉跳。”

紫顏道:“咦,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長生,“他都明白了哩。”長生暗想,少爺察言觀色之能又厲害了幾分,他避在一旁,紫顏竟了若指掌,不由摸頭苦笑,不知他胡思亂想是否也被察覺。

側側俏面嫣紅,“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比我的針法更復雜,鬼才猜得透。”紫顏笑道:“你知道長生是個機靈鬼就好。長生,你為我準備易容的東西,唉,少夫人這樣不開竅,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親呢?”

側側訝然,明白紫顏打了什么主意,想到小竹那丫頭,身世雖可憐,卻是個狡詐不過的丫頭,并不為她所喜。何況,即便是再巧奪天工的技藝,也不能與母女連心的親情并論,這一回紫顏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別人的娘親……側側黯然一笑,自己與娘親也不能共敘天倫,這份深入骨髓的遺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難道紫顏是有意為之,讓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親人只剩下紫顏了,側側心上轉過千百個念頭,被她牽掛的人渾然無覺,徑自與長生插科打諢,孩子氣的神情一如學藝時般調皮,屢屢戲耍于她,卻讓她生不出一絲脾氣。

是那樣一飛而過的往事,蜻蜓點水般的漣漪散完,湖水又平靜了,仿佛從未發生。可是,當如水的鏡面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繽紛眼前,側側知道,這些深刻的印記其實并沒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著他,就好。側側滿足地想,千般容顏中只有這一張,最接近佛面。

車停在花月客棧外,是城中裝飾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內小橋流水,桃紅柳綠。紫顏挑中的居處種了三兩新竹,有嫩筍出尖,翠意盎然。

長生備齊工具放到紫顏房中,側側洗凈面容,忐忑地等紫顏為她易容。這些日子多看他在別人臉上翻云覆雨,許久不曾體會那溫柔的手指拂過面頰的心悸。

他給的容顏,無論怎樣都是美的。側側這樣想著,攤開小竹娘親的畫卷默默凝望,畫中溫婉的女子正輕移蓮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顏易容之前學會摹擬畫中人的音容笑貌,這是她唯一能為紫顏、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氣幽幽而來。驚鴻一瞥,是紫顏持刀靠近,另一邊玉釵羅袖,金粉鈿盒,備好了改扮后的裝束。側側于縹緲煙氣中分辨他修長的身影,藥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濃香,烘托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貴中散發不沾塵世的氣息。

然后,她看清他熠熠的雙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轉。手一搖,就有一道冷冽的刀氣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視他的指尖,蔥白玲瓏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蓋如一片拋光銀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她鼻梁兩邊。

是刻骨銘心的震憾和說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側側心里升騰起奇怪的念頭,魂靈仿佛一腳踏出了身體,站在紫顏身邊一同凝視易容的場面。旁觀者清,她要細察他眉梢眼角,透析他手下針底,有沒有別樣的情意。

可是,紫顏狀若天神不可侵犯,一雙晶瞳像是鍍上了莊嚴佛光,她的神志竟禁不得他一瞧,倏地歸回體內。側側恍惚中再度睜眼,她心慌意亂了嗎?還是,就要昏昏欲睡?畫中人祥和的體態有沒有附上身?她是小竹的娘親,這是為她牽線的先生,是了,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兒了。

側側迷糊睡去,渾渾噩噩過了很久,有個聲音帶了濃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側側一抬頭看見漫天星斗,疑似夢中,宋小竹倚在她身邊泣不成聲。這是她的女兒嗎?有幾年了呢?她狠心拋下丈夫孩子遠走他鄉,快不記得自己有個女兒。

不,腰間應有想送給女兒的繡囊。她坐起身一摸,幾時掉了呢?算了,再繡一個便是,女兒已在眼前。你知道娘親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說出口,畢竟當年是她義無返顧地要走。側側抬眼,越過小竹的肩頭往后望去,身后這茅屋就是女兒的居身之所?她爹呢,為什么不見他出來,難道他仍記恨著自己的不辭而別?

側側慚愧地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小竹,是娘對不起你。我沒臉見你們!”

“不,不!我見到娘就好!沒事了,我們以后就開開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開!”小竹撲在她懷里縱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這就是她的娘親,夢里想過千遍的容顏。以往一睜眼就消失不見,如今可觸摸擁抱,溫暖的體香是母親獨有的氣味,令她一點一滴記起幼年承歡膝下時。

春夜里掠過一絲寒風,小竹縮進側側懷里。側側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緊了,輕哼起一個悠揚的調子,依稀是小竹初生時催她入眠的曲子。哼著哼著,小竹滿足地閉目睡去,側側的淚卻一顆顆順了臉龐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淚,抱起小竹往破屋里走。在勉強可稱作炕的土堆上坐下,她點燃了一盞油燈。簇新的燈,加滿的油,不像是這屋中該有之物。但是側側沒有疑心,只是撿起那塊牌位,淚又流了下來。

他竟死了。死時,會不會猶帶怨恨,恨那拋棄他遠走的結發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魯,脾氣躁,只是有一身蠻力的農家漢,沒錢供她穿金戴銀,披紅掛綠。此時,她驀地憶起他曾用木頭雕了一對人偶,默不做聲放在她床頭。可惜終是怨偶,同床異夢。她是經不得誘惑的嫦娥,只想拋卻前生往事去那可羨的高處。

于是再回首時,他已冰涼于九泉之下。可憐的小竹唯有遠走天涯,尋找她這個無情義的娘親。孩子的種種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賊,是被她親手逼上了絕路。

側側哭到氣竭,口中出不得聲,靠在墻上疲累地靜坐。她一時沒了思想,像一具尸體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獄。一段段時光從渾濁的泥沙中泛起,混雜了刺痛的內疚,又慢慢掩進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來,側側依舊抱了她睡,卻已恢復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陣,緩緩閉上眼,把頭倚在她懷里。等到側側睜開眼,沒意識其間的變化,慈愛地凝視小竹的面容。小竹再不能裝睡,不好意思地道:“紫夫人早。”

長生倚在房門外,意外地發覺小竹臉上的羞澀,昨夜偷來的團聚使她恢復了少女的嬌美,如果不用只身流浪,她也會是好人家的子女。可是聰明如她,一早就知側側的真實身份罷,長生不知道若換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場空,會不會甘愿入戲?

也許,見到宛若娘親的容顏在對自己說話,抱了自己哭,就什么也顧不上了。

側側撫了小竹的臉,道:“你叫娘什么?什么夫人?傻孩子,你夢糊涂了。娘給你做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見長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謝謝您陪了我一晚,我……我不礙事了,能見到我娘……我……”她哽咽地忍住悲傷,勉強笑道,“先生就在外面等著。”

側側蛾眉輕蹙,走到門邊與長生撞了個面對面,淡淡瞥了一眼。她回頭摸摸小竹的額頭,“你沒燒著,為什么說話顛三倒四。什么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長生一聽糟糕,連忙返身回去。紫顏的馬車停在巷子里,螢火見他跑得慌張,縱身飛出馬車來。“不好了,少夫人回不來了。”長生口不擇言,說完忙補充道,“她以為自己是小竹她娘,醒不過來了!”

紫顏笑道:“我連夜卸了她的妝容,居然還是不行?”他掩著唇笑夠了,一展錦袍,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帶我去看看。”

兩人走進小竹的家。小竹解釋得頭疼,無奈側側魂不守舍,走不出裝扮的身份,逼著她叫娘。紫顏一進屋,小竹如蒙大赦,沖過來叫道:“先生快來救人!”

側側望著紫顏,很陌生的一張臉。紫顏笑笑地走近,長生驀地想起,叫道:“少爺,你今日易過容了,少夫人怕是認不出!”紫顏歪頭想了想,從袖中拈了一支香肅然靜立。

這個人和他所持之香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曾相識。側側像觀賞域外奇珍般在他身邊來回踱步,紫顏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紋庫金鑲兜羅錦衣招搖來去,以期喚起她的記憶。側側忽然罵道:“呸,哪來的賊,穿得像個戲子,真難看!”

紫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去攬她。誰知側側突然取出金絲玉線飛針刺來,長生來不及驚叫,她已穿過紫顏的袖口,正想縫下一針。

手頓在半空,她猶如望著夢中人,徐徐問道:“我……是誰?”

紫顏苦笑,“不管你是誰,我總是拿你無法,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嚇壞我了。”長生走過來拉開她,心想若不是她,側側也不會入戲太深難以自拔。

側側一眼瞥見,連忙護在小竹身前,喝道:“你們別欺負她,她是我女兒!”兩人一聽又傻了。卻見側側半蹲下身,對小竹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兒么?”小竹愣了愣,用力抱住她,大聲道:“干娘!”

紫顏皺眉看著縫在一起的兩只袖子,遞向長生。長生撲哧一笑,紫顏哼了一聲,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訓的頑劣孩童。

花月客棧里,眾人與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飯后,紫顏為側側診斷,看是否留了后遺癥。側側不信會有事,兀自惦念如何為小竹善后。紫顏拗不過她也就罷了,著廚房泡了一盅自帶的玉葉長春,悠閑地品著茶。

側側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淚光瀲滟,問紫顏:“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著?”她滿懷期望地看著紫顏,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說的一切將成為現實。小竹亦如被宣判的無辜者,等待昭雪的時刻。

紫顏突然明白為什么他會修改畫上的眉眼,為什么不依照小竹的描述去畫她的娘親。他不想看到小竹成為孤兒,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呼喚,就如他最初修習易容術之時,呼喚他的聲音一樣。

為了給這世間以點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殘存的這點愿望,使他樂于迎難而上,對天改命。這如今也是小竹內心強大的意愿,她一定要找到娘親,找到唯一的親人。然后,才可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于是紫顏緩緩地點頭。

“她一定活著,等小竹找到她。”紫顏說完,看側側飛淚擁向小竹,兩個人孩子般地抱頭痛哭。他輕皺著鼻,禁不住這溫情脈脈的場面,故意打了個哈欠,喃喃地道:“好累,好困。你們守著,我先回去補睡一覺。”

“慢著!”側側叫住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么回事?不說清楚,不許回去睡覺。”

“離此地一百里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個巖窟風穴里藏有一種奇花。我要請小竹親手去摘那種花。”紫顏繞過滿腹疑慮的眾人,悠然去了。

不料午后時分,小竹突然不見了,長生在客棧里遍尋不著,想到那女孩竟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跑了,惱怒地對側側道:“我去收拾行李,別又短少了什么。”側側道:“不許沒證據先懷疑人,小竹是我干女兒,你瞧不起她,就是沖著我。”她一朝轉變,成了最疼惜小竹的一個。

長生忍了氣,小聲嘀咕半晌,紫顏故意掐指推算。側側撲哧一笑,道:“咦,你竟學了算命不成?幫我看看她去了哪里?”紫顏道:“不用算,也知小竹一定會回來,不會一走了之。”側側開心地點頭,“好,你們慢慢等著她,我去縫兩件衣裳,做干娘的怎能沒見面禮?”長生怔怔望了少夫人滿懷柔情地離去,有人疼真是好呵,想到娘親,他的心又是一慟。

沒多久,小竹像泥鰍般游回了客棧,捧了一束新采的鮮花,如紅綃翠錦,極盡芳菲之色。長生“啊”了一聲,心里很是歡喜,道:“給我家少夫人的?”小竹點頭,露齒笑道:“我想起桃林坡上有花開了,特意為干娘摘了些。她在么?”

長生指了指屋子,看見小竹蹦蹦跳跳地走進去,他忽然覺得,起碼在此刻,小竹比他更幸福。

遠行的馬車攜了眾人馳向千丈峰。

側側與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親密閑嗑聊天,把車里另外三人吵得直皺眉。小竹一旦立了決心改邪歸正,說話越發討喜,側側也忘了先前對她的評語,對她寵愛有加,真當是親人一般照顧。

一線線高低錯落的尖細聲音爭先恐后跑進長生的耳朵,而后在腦中盤旋亂竄,揪成一團散麻。他越聽越是煩躁,忍不住對紫顏抱怨道:“少爺,易容術里有沒有一招可以讓人暫時聽不見聲音?”紫顏道:“用迷香?”長生連忙打量側側和小竹,兩人談得興起充耳不聞,他暗自竊笑,“再好也沒有了。”

紫顏摸出一支香,剛持在手里就被側側伸手一撈,掀起簾子丟了出去,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傾談。長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望了螢火微笑,像是從不認識紫顏。紫顏也不在意,從袖子里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香,放于鼻端輕嗅。側側再度來奪,那香就如送到她手上似的,前一刻在紫顏鼻端,后一刻就安然躺于她手心。

她搶了兩回,小竹乖覺地止聲,怯生生地看著紫顏,兩女終于停了絮叨。長生大覺清凈,忙道:“少爺,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顏睡了,那兩人就該安神靜氣學做淑女。紫顏笑瞇瞇地搖頭,眼神復雜地透露著其他意思。長生垂下頭去,察覺到側側廢話連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螢火,亦是等著看戲的架勢。

車廂內靜默無聲,車輪嘎嘎碾過黃土,行上顛簸的小路。紫顏奇怪地掃視了一圈,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極好,居然無人有任何疑問。對那山、那花,眾人約好了一般不聞不問,像是篤定他會先開口說出。

話在嘴邊徘徊,急等著獻寶,可識貨的買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貍,一個個放長線等大魚自動上鉤。紫顏不免有幾分薄怒微嗔,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會開言解惑就罷了,怎地小竹也不問他,究竟要去什么地方,為什么要摘那種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這回竟是獨角戲,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詭異的笑,心下卻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覺地衍成了某種慣性,而他們也可清晰地解讀他舉動后隱藏的含義,對于理應保持神秘感的他并非好事。紫顏在那一刻忽然冷靜如冰,他需要心有靈犀,不允許洞若觀火。否則,將來會把他們牽扯進更大的危險中去。

有些事,讓他一人承擔就好。

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里,他們互相默契地對望,暗示該有人出聲。他們心知開口了,紫顏必會答復,卻在等待他人先說時,意外發覺了紫顏的意圖。難得忍上一忍,便可看到他也會有渴望,而他們就如拾獲了額外的驚喜,發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們至親的少爺啊,并非一塊石頭。

主站蜘蛛池模板: 达日县| 庐江县| 利川市| 宜兰县| 壤塘县| 濮阳县| 辽阳县| 五台县| 共和县| 镇平县| 扬中市| 定远县| 香港 | 常德市| 江安县| 马关县| 克什克腾旗| 永靖县| 治县。| 察隅县| 苗栗县| 呼伦贝尔市| 吉安市| 饶阳县| 安新县| 韶山市| 三门县| 读书| 桦川县| 中方县| 衡南县| 界首市| 五大连池市| 赤壁市| 万安县| 岱山县| 永定县| 吉水县| 沾化县| 阿克苏市| 宣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