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側輕咳了一聲,替小竹撥開她鬢角的亂發,問紫顏:“你要她摘花做什么?難道那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顏也倦了,這時懶得回答,斜飛了眾人一眼,懶洋洋哼了一聲。小竹按耐不住,傾身向前,骨碌著一雙機靈眼珠兒笑問:“紫先生,那花叫什么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訴我呀?!?
紫顏用一手遮了面,透了手指的縫隙望向他們,像是要把自己藏在這手后面。他似笑非笑,有口無心地應了:“你們有沒有聽過,有一種花吃下后可以容顏不老?這花叫不謝,一生只盛開一季?;ㄩ_不謝,容顏不滅。”
側側怔怔地道:“這花真的不會謝?”
“至死不謝。”紫顏空濛的聲音猶如歷經了跋涉,于山巔眺望莽莽云海,渺渺眾生,“從不謝花中找出駐顏的靈藥,是每個易容者的夢想,可惜,很少有人知道它們長于何處,何時開花,何時死亡?!彼D了頓,待眾人的心馳向高處,才緩緩地續道,“三年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應該是盛開的季節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開盡容顏。
小竹神往地問:“花開了就再不會謝,為什么先生說只開一季?”
“到了最后一年夏天,它便根枯葉死,將所有養料全給予在花蕊上,保得鮮花永不敗謝?!弊项伒氐溃斑@種花不過三年壽命,剩下鮮花一朵,母體早已成泥?!?
眾人哀憐地嘆息,嘆息的背后禁不住興奮與好奇。該是怎樣嬌艷絕世的花,才會睥睨世間的生命法則,執意要留住一生的菁華。哪怕是皮相的美麗,它亦決絕如斯,義無返顧傾上全副身家。
“這一趟出門,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弊项伜鋈还砉硪恍?,“側側,我會留一朵花給你吃,不如今后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會餓死,又能永遠不老,我就聽你的?!?
紫顏滿意地點頭,“別忘了,只要你不想老,在我身邊就永遠不會老。”
側側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歲還像小丫頭,豈不成了妖精?我說笑而已,該老的時候,老就老罷。”
紫顏垂下頭,慢慢吐出三個字,敲金斷玉。
“我不要。”
不知在說側側還是他自己,這句話竟有驚心動魄的意味。
千丈峰。
萬仞高崖如威嚴怒目的金剛傲然挺立,四周的大地拜倒在它腳下,十幾里內并無其他山崖,就任它孤高神武地雄霸著一方。山間浮了一汪青翠的草色,如若隱若現的游龍斗折于云海,穿梭在整座巍峨崎嶇的山峰。
紫顏指了西面高聳的絕壁,道:“就在那里。”眾人舉目望去,絕壁上孔竅玲瓏,風穴眾多。連綿的苔蘚像流水蔓延在風穴之間,在山壁上織出一張綠油油的絲網。側側知道小竹不懂武功,眼見這滑不留手的絕壁并非常人可攀援,不由苦笑。即便是她,也不敢說能從這里輕松上下,紫顏想讓小竹去采花,豈非癡人說夢?
“此處有八百六十三個風穴,其中一半的穴中可能長有不謝花。也即是說,只需爬上最近的幾處風穴,就會摘到想要的花?!?
側側瞧那近處不過四五丈高,松了一口氣,道:“讓我來?!?
紫顏臉色一沉,冷冷地盯著小竹道:“你說過,你的手腳很快?!?
“是?!毙≈裣氲絼邮直I香的一幕,聲音澀然。
“風穴里有種毒蜘蛛以花蜜為食,如果你的手慢了一步,就會被它咬中。你怕不怕?”
“怕?!毙≈窨隙ǖ鼗卮穑戳藨n心的側側一眼,又毅然道,“可是我答應先生的,決不反悔?!彼ь^望著絕壁,嘴唇明顯地哆嗦了一下,硬了頭皮道,“我……我這就去為先生采這不謝花!”
“很好。”紫顏滿意地點頭,“我要四朵就好?!?
呼--呼--
眾人仿佛聽到風聲呼嘯,像山魈在幽谷凄厲地尖嗥。絕壁猶如將傾的大廈,時不時掉下幾塊被風吹落的碎石泥屑,使仰望它的人增添了身臨其境的恐懼。紫顏無動于衷地對小竹點點頭,遞給她一只背簍。長生跑上前替她系在背上,動作極慢極慢,不時地回望紫顏希望他改主意。
小竹知無法可想,一顆心咚咚跳如急鼓,唇干舌燥地咽下一口唾沫。最低矮的那個風穴在她眼里亦如同一座遙不可及的七層寶塔。可是,那是不謝花,讓人容顏不老的不謝花,她心中暗暗轉著念頭。倘若尋到娘親已是多年以后,她要用親手采摘的奇花為娘親恢復舊日容顏。
那是娘臨別前的容顏,她要留住那一刻。
因此,她決定要采五朵花。最近的五個風穴都在五丈以下,相隔有六七丈遠,她一動不動地凝望山崖,盤算著最容易的捷徑。長生為她捏了把汗,思來想去,從靴子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走到她面前道:“給你,這是我的‘吹雪’。你用它扎在石頭縫里,就爬得穩當了?!?
小竹感激地接過,吹雪在陽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清晰地照出長生關切的身影。
螢火拿出一雙特制的鞋子,正好是小竹的尺寸,尖尖的鞋頭上有突起的利刺。他叫小竹穿上了,教她把鞋頭插在泥石間,依附在石壁上后再拔出一只腳往上行。小竹學了幾遍,艱難地往上爬了半丈,幸好有長生的匕首可以借力。
側側心疼地望著,叫道:“你只管往上走,不要向下看!別怕,一切有干娘在,出了事有我救你!”紫顏“哧”地一笑,“你越這樣說,她越害怕?!眰葌葲]好氣地道:“是你要給她苦頭吃。是,她是偷了你的東西,可你也不能要她用命來賠!”
“不是有你在嗎?”紫顏愉快地說,“有你和螢火的絕世輕功,我就不信會出事。”
側側瞪他一眼,這會兒沒空吵架,小竹眼看又往上爬了半丈。顫顫巍巍的身子如疾風中的一管翠竹,明明被壓彎了卻有無比的韌性,一步步螞蟻搬家似的往上騰挪小小的身軀。看到她的努力,側側眼眶里一濕,一瞬間覺得小竹長大了,真有母親見到兒女出息了的欣慰。
螢火走到側側身旁,低聲說了兩句。側側的耳朵一紅,心慌意亂地瞥了紫顏一眼,嘟了嘴心虛地移到他身邊,幾次想開口又忍住。
她不該猜度紫顏的用意啊,是他在昨夜叫螢火為小竹備了登山的鞋子,巧妙設計讓小竹這樣的弱女子也能順利攀上絕壁。許是關心則亂,小竹和紫顏都是她放在心頭的人,她不忍傷害了任何一個。又或許她對紫顏太過苛刻,明知他是連葷腥也不沾、從不愿殺生的一個人,卻錯會了他的好意。
長生見小竹笨拙地爬了半天,僅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不由替她著急,問道:“少爺,那花真的不會謝?會不會只是傳說,沒必要花這么大功夫去采它?”
紫顏肅然道:“你可知學任何一門技藝,到了一定地步后就難再有些微突破?易容一道亦是如此。單純的技法上若無法提高,就需借助其他奇物再上層樓。無論這是不是傳說,只要有一線期望,絕不可以放棄?!?
長生想到小竹尋母之事,她亦是懷了一線期望就執著不悔,不由心下慚愧。他本已存夠了銀兩去尋找家人,叫熙王爺一鬧,所有銀子都留在紫府不曾帶出??墒?,或許他是故意留下那些銀子。他既想陪著少爺遠走天涯,又想知曉家人的訊息,在這矛盾糾纏中,也就順其自然地拖延了接近往事真相的那一日。如今見了小竹,他忽然渴望像她一樣流浪。
螢火默然抬頭,動容地注視小竹奮力上前的身影。女孩孱弱細小的身軀越到高處越是清晰,提醒他過去曾經歷的歲月。曾經他也一樣,在世人以為不可能處攀援,在沒有縫隙的巖石間扎根,在千萬丈絕壁上生存。然而當天地間要毀滅他時,他宛如雜草般偷生了下來,留住了命,卻低下了頭。
小竹死死摳住山壁,在苔蘚間留下長長的擦痕。身后沒有退路,也沒有喘息的余地。千里外,她的娘一定在哪里等著她,想到此處她的心放開來,似乎回到初遇紫顏他們一行人的那天,躍躍欲試地大展拳腳。所不同的是,這一回真的問心無愧。
一不留神滑了手,好在有匕首扎進了石縫中,她穩住了自己。伏在山壁上,她聽見了耳旁急掠的山風,多少年來,這里的青山就被這樣的狂風所撫摸。風穴中盛開的不謝花想來也聽慣了風聲,猶如童年吟唱的歌謠。想起那些顛沛流離的往昔,小竹突然忘了腳下的危險,她知道前方的風穴中就有她想要的花朵,不會在苦苦尋覓后依舊滿懷失落。
近了,近了。
爬到第一處風穴前湊上眼看,什么也沒有,只有凹凸不平的巖石起伏。小竹按耐住心中的失望,立即轉向左上方爬去。側側兀自在山下頓足,長生急得直搓手,螢火默默地祈禱著,只有紫顏看也不看,回馬車里睡覺去了。
好在第二處風穴沒有辜負她,一朵斑斕的三瓣花怡然生長在洞口,迎風自在地抖動嬌柔的莖葉。小竹睜大眼喜悅地望著它,想起紫顏說的毒蜘蛛,急忙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并沒看見。她深恐蜘蛛藏在看不到的石罅中,緊緊地盯住不謝花深吸了口氣,倏地伸出手去拔出它來。
長生喜道:“看,看,她動手了!找到了!”側側和螢火跟著高興。接下來小竹連續爬了四處風洞,都幸運地找到了不謝花的蹤跡。
“有四朵,夠數了。”側側說完,見她繼續往上爬著,不由一驚。上邊最近的風穴離小竹的立身地又有兩丈遠,這傻孩子,想要的話讓她出手不就成了。
采完四朵花后小竹大汗淋漓,手腳發軟,倚在山壁上喘著粗氣。她整個身子壓在匕首與鞋子上,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斷,只覺身子一點點沒了力氣。第六個風穴看似近在咫尺,可無論如何用力,它就像在河的對岸。她的內心掙扎了一下,幾乎就要放棄了,想到前面一步步的艱辛,她又不甘心。
是這樣的面對面,仿佛一呼一吸就可以到達,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取。再近一點就好,小竹如是想著,傾盡力量往上抓去--
手指在突然間痙攣,一剎那她知道什么叫絕望,是抽干了生命中任何的可能,如這般毫不留情地下墜。萬念墮空,瞬息紅塵,小竹的眼前一片空白的顏色。背簍里四朵不謝花猶如煙花綻放,向塵埃里跌落。
原來這就是放棄,天地俱灰,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心頭的一絲惦念,仍是揮之不去。
兩條身影倏地掠起,像飛箭劃過長空。一縷鶯黃的金蠶絲纏上小竹腰間,側側凌空踏步,悠然如舞,幾下便把她抱在懷中。螢火則手腳并用,連消帶打,把不謝花一朵不剩地撈回手中。兩人兔起鶻落迅疾異常,長生的一記尖叫剛出口,就看到他們站在安然無恙的小竹旁邊,對著他微笑。
紫顏這時才從馬車里走出,伸了個懶腰,像紈绔弟子斗鵪鶉玩蟋蟀歸來,湊上前沒事人似的招呼道:“喲,下來啦?!眰葌扔袢輵K淡,牽著小竹的手微微發抖,驚魂未定。長生從地上撿起跌落的匕首,削鐵如泥的刀刃上亦有了鋸齒狀的傷痕,可見山勢難行。
小竹劫后余生,煞白的臉上漸漸恢復血色,頭一件想到的是那四朵不謝花。螢火把花放回她手里,她頓時笑意連綿,盈盈的眼中盛滿了驕傲。當再度確認了只有四朵花,小竹垂下眼,把遺憾深深埋在心底,捧了花遞到紫顏跟前。
“不錯,不錯。”紫顏笑吟吟拈起花,輕輕一嗅,花莖上猶帶有巖土的清香,正是青春綺年華。
“把給我的那朵送給小竹?!眰葌韧蝗婚_口。
紫顏斜睨她一眼,側側瞪著他道:“你說過給我留的。”
她兇悍的神情猶如母老虎吃人,紫顏忙道:“你們倆本就有份?!眰葌鹊溃骸斑@還差不多。”說完馬上取過一朵來塞到小竹手里,生怕紫顏會反悔。
長生聽到少爺如是說,心里反而不安,問:“少爺,你不是要搜集易容奇珍嗎?都給了我們,你拿什么來做藥物?”
紫顏笑道:“誰說給了你們?一朵是小竹的,一朵是側側的,剩下兩朵充公!你們想要就自己爬上去摘,總不會不如小竹爬得高。我可管不著。”
長生不由氣悶,原來根本沒他的份。螢火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幫你?!遍L生哭喪著臉點頭,心想到底是老實人可靠,螢火接著又道:“一錠金子一朵,可以先欠著?!遍L生氣道:“呸--你想得美!”
小竹默默望著手中的不謝花,瑩潤飽滿的花瓣像永不厭倦的舞者隨風輕蕩,生機勃發。她仰起臉,含笑的雙眼里有了悟的明凈,對紫顏認真地說道:“先生,等找到我娘,我會告訴她,是你和干娘讓我們母女團聚?!?
紫顏掩口笑道:“哎呀,哎呀,你說得鄭重其事,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你記住了,早春所采之花要早上服用,仲春采的則午后服用,若是晚春來采這花,就要在晚上服用。方子我寫給你,叫長生把花放在玉盒里,你一起收好就是了?!毙≈窀屑さ刂x過。
螢火見長生悶悶不樂,飛身上崖,轉眼間采了七八朵花。風穴里分明沒有什么蜘蛛,那種酷烈山風之地,連一只小蟲子也不敢久留。想到紫顏玩的小把戲,他不由微微一笑,真是難為了小竹那丫頭。也唯有近乎苛刻的對待,會使失去管教的孩子長大,先生大概如是想。
螢火不由念及自身,從傲視群雄的霸主到鞍前馬后的仆役,留在紫顏身邊越久,越覺得他深不可測。好在莫測的容顏背后,依舊有人心的暖熱,這使螢火生出效忠的念頭,要護住這個人直到最后的一日。
他思緒紛呈,不覺在崖上停留甚久,長生扯了嗓子叫道:“喂,我們要走啦!”喊聲在山風中回響。電光石火中螢火隱約感覺不對,電目回眸遠眺,往四下里掃去,卻什么也沒看見。仿佛有東西遺落在空中,他心下頗有些不安,再俯望崖下,紫顏正在給小竹寫方子,飄揚的錦衣如天地間最燦爛的山花。
他折轉身下了崖,長生慌不迭迎上來,嬉笑著把他手里的花盡數搶下。側側奇道:“你要這許多干什么?”長生沖螢火笑了笑,對側側解釋道:“說不定哪天有用?!奔泵Ρ纳像R車去尋玉盒。紫顏聞言略停了停筆,沒有去看長生,嘴角勾出一朵雜糅了嘆息與憐憫的微笑。
花集齊了。到了分別的時刻,小竹叫眾人繼續前行,在前方有人煙的城鎮放下她。螢火本想送她一些盤纏,小丫頭志向高遠,竟拒絕了。
“我有手有腳,餓不死!”小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看到紫顏輕蹙的眉頭,笑道:“先生放心,我再不會偷東西了?!?
在下一個小鎮,丹黃的斜陽染出漫天的離別愁意,側側頓感悵然。小竹語氣歡欣,像朝陽等待高升,不露一絲悲戚的顏色。側側看著這樣的她,知道她會比以前活得更開心,便忍痛放棄了勸她同行的念頭,將為她縫制的衣裳取出相贈。兩人牽了手說了好一陣悄悄話,側側在恍惚中覺得小竹就是年少時的自己,在秋千架下與和藹的娘親聊著體己話兒。
逝者已矣,莫測的前途會有光明的期望,就像每個兒女心中,母親不老的容顏。
馬車再度踏上旅程,在血色夕陽中飛馳。小竹抱著存放鮮花的盒子,遙望馬車的方向,慢慢滑下一滴淚。
花開不謝,容顏不滅。
車外春景飛逝,長生默默凝視黃昏下那些嬌艷的鮮花,幻想有日達成所愿。在他心中,此刻也盛開著一朵不謝花,如母親未知的容顏,永不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