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命根子的事怎能漠視!
- 根本利益
- 何建明
- 5051字
- 2013-08-03 03:32:24
“不行!梁……梁書記,嚴格說你這個書記還只是個預備的,只有經(jīng)過了黨代會正式選舉后才算真格的。你不是一點不知咱夏縣的情況,要真因為你沒有讓代表們認識而丟了選票,我們的紀委工作咋個開展呀?”老胡犟著勁不上車,命令司機倒車。
“老胡--你給我上車!”梁雨潤憑著年輕力大,一把將瘦小的信訪室主任拉上車,然后高聲命令司機:“朝山上開!”
吉普車重新加大馬力,在彎曲的山路上顛顛簸簸地艱難行進著。
“梁書記,你這樣的作風在夏縣會吃大虧的。不信你走著瞧吧--!”老胡彎著腰,對著梁雨潤的耳朵大聲說道。
“哈哈哈,老胡啊,對你實話實說:如果山上的那位農(nóng)民的冤情屬實,我們又能及時幫他解決了。我覺得這樣的一票遠比下山向那些代表們拱手作揖得來的一百票要值得多呀!”
信訪室主任聽完這話,不由對這位新來的書記重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在心底滿意地笑了笑。這一笑,使這位比梁雨潤年長五六歲的老同志從此甘心情愿地跟著這位新書記開始了為疏松夏縣這塊僵硬板結(jié)土地的艱辛工作。
七彎八拐,吉普車拖著長長的尾塵,在一座土窯洞前停下。
“老胡,胡正來,你快出來,我們是縣上來的,梁書記來看你們來啦!”老胡一邊拍打著滿頭塵土,一邊朝窯洞內(nèi)直起嗓子喊著。
這時從土窯洞內(nèi)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農(nóng),他愣了一下,朝喊他的老胡點點頭,說認得你,你是縣上信訪室的。
“哎呀胡主任,你這大熱天的咋跑到我這兒來了?”胡正來很是驚詫。
“我是陪梁書記來的。你快來見梁書記,他是專程來看你的,想給你解決問題呢!”老胡把胡正來領(lǐng)到梁雨潤面前。
胡正來面對著梁雨潤,不敢相信信訪室主任的話。“胡主任你就別拿我們小百姓取樂了。我這兒咋會有縣上的書記來嘛!”
“哎,你這個胡正來,這就是梁書記,是我們縣上新來的紀委梁書記,他就是專門來看你的嘛!”信訪室老胡急得不知所措,最后還是梁雨潤書記自己出來對胡正來說個明白。
“老胡啊,我是新來夏縣工作的梁雨潤。今天專程來聽你說說你們家的事,咱們進你窯洞里說好不好???”
“你……你真是縣上的梁、梁書記?”
胡正來怔怔地愣在原地打量著梁雨潤,當梁雨潤向他點頭時,胡正來突然轉(zhuǎn)身朝窯洞內(nèi)大喊起來:“娃兒他媽,快出來!出來!縣上的梁書記來看我們啦!快,快出來見梁書記--!”
這時,窯洞的那塊舊門簾掀開一角,一位滿頭白發(fā)、神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老農(nóng)婦走了出來。“來,快來,見過梁書記……”胡正來拉過妻子的手,兩人突然“撲通”一下全都跪在了梁雨潤跟前……“梁書記啊,你,你咋就親自辛辛苦苦來看我們了?這幾年我到處找官不見官,現(xiàn)在你卻自己大老遠跑到山上,我們……我們說啥好?你一定得給我們伸這個冤啊……”胡正來夫婦說到這兒,早已泣不成聲,接著便是“咚咚咚”地朝梁雨潤磕起頭來。
“別、別,二位老人家,你們快起來,快起來--”梁雨潤不曾想到他來到夏縣與百姓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受了不少冤屈的父老鄉(xiāng)親給自己下跪磕頭。他驚慌之余,瞅著眼前兩位老人的哭訴,忍不住滿眼含淚,心頭無比愧疚:“是我們當干部的工作沒有做好。不該你們給我磕頭,是我們這些當公仆的人該向你們磕頭才是。別急,咱們坐下來慢慢談。只要你們反映的事屬實,我一定會幫你們伸冤的。來來,慢慢說……”
當胡正來夫婦拉著梁雨潤坐進窯洞的土炕上,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給講清后,素來辦事穩(wěn)重的梁雨潤無法平靜了,他“噌”地站起來,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胡家僅有的那張方桌上:“共產(chǎn)黨的天下,竟然有人敢如此欺壓百姓!老胡你放心,只要事情查實,我保證十天之內(nèi)讓他們把該給你們家的錢全部退回來!”
“梁書記,有你這句話,我胡正來這幾年跑了300多趟縣上算沒白搭。死去的娃兒也該閉上眼了,你瞅孩子他媽,就為這事,這一年多時間,頭發(fā)全白了?,F(xiàn)在連下地都不能下,整天只知道往兒子的墳地上堆土……苦啊,梁書記,咱老百姓的冤就盼您這樣的好領(lǐng)導呀。嗚嗚嗚……”老漢胡正來拉著梁雨潤的手,在老伴的頭上輕輕一撥,便見幾縷白發(fā)掉在手心。
梁雨潤將白發(fā)接到自己的手中,再看看坐在炕上只顧自個兒用舊報紙做著紙錢的胡妻,心頭不由打了幾個冷顫。
“老胡,你等我的消息吧--”梁雨潤轉(zhuǎn)過身子,擦了把已經(jīng)溢出的淚水,對信訪室主任和司機揮揮手說:“走,回縣城!”
吉普車依著彎曲綿延的原路,像一艘行駛在風浪中的小舟,猛烈地起伏顛簸著。一路上,梁雨潤一言不發(fā),可他的心底卻比這行駛在山路上的吉普車更加起伏跌宕。
是啊,胡老漢說得好啊,這樣的事不該出在我們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天下呀,可它又偏偏是出在我們共產(chǎn)黨的鼻子底下,而且干這種缺德?lián)p民的事竟然還有一些是“共產(chǎn)黨員”和有共產(chǎn)黨招牌的政法干部!
真是混賬!
胡正來家出的這種事,不能不令梁雨潤感到氣憤至極。
事情的原由是這樣的:1996年9月的一天,胡正來老夫妻倆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有人傳來口信,讓胡正來一家趕緊上太原,說他們正在太原打工的兒子胡宏鴿出了事。到底出什么事,來的人沒說清楚,但顯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咋讓一個打工者的家屬全家往幾百里之外的省城里趕呢?胡正來老兩口一聽就癱了,為啥?因為他們的兒子是全家唯一能為家里掙回些現(xiàn)錢的頂梁柱,再說兒子才剛剛結(jié)婚半年,小媳婦李雪梅連個身孕還沒有哩。
爸、媽,宏鴿到底出什么事了?媳婦一路問公婆,問得公婆急也不是緩也不是,只有默默流淚和乞求天王老爺開恩不要降災難到他們這戶中條山上的貧苦人家。
然而天王老爺不開恩。到太原后胡家才知道他們?nèi)业捻斄褐阉烙诜敲?,胡宏鴿在做工時不幸觸電致死。胡正來老夫妻和小媳婦哭得昏天黑地,但人去鶴飛,胡家除了留下無邊的痛苦便是兒子打工的那個單位給的17000元賠償費。
世上什么人的命最不值錢?當然是窮人的命。胡正來老夫妻手捧著兒子用生命換來的17000元錢,更感到悲慟欲絕。因為他們心頭不僅要承受老年失子的不盡苦楚,更讓他們擔憂的是在失去兒子之后,他們的這個家將可能面臨解體。你想呢,兒媳婦年紀輕輕,沒了丈夫,身邊又沒孩子,咋說人家也該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quán)利吧?
兒子沒啦,家里垮了一半,老頭子你說啥也不能讓她再離開我們家,要不等老了誰來為我們送終?胡正來的老伴把兒子用命換來的17000元錢緊緊地裹在貼身布袋里,一邊悄悄對老頭子說,一邊不停地抹著如泉般瀉下的眼淚。
老伴胡正來只得無奈地對著蒼天長噓短嘆。
回到家,胡正來在兒子的墳頭添完最后一鏟黃土后,便從老伴手中要過了那17000元錢,然后一張一張地數(shù)了個無數(shù)遍。而每清點一遍,他心頭便多一份惆悵:咱中條山上的農(nóng)家人,就是干一輩子未必見得著這么多錢。兒啊,你是想用自己的命來保你娘和我壽終正寢。我的好兒,兒啊……
這一夜,從沒在外人面前流過淚的胡正來,摟著兒子的遺像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便下山來到了鄉(xiāng)農(nóng)業(yè)信用社儲蓄所,將17000元錢存了進去。
回到家,老胡覺得該給兒媳婦有個交待,便將存錢的事告訴了兒媳婦李雪梅。
當時李雪梅雖然有些不太高興,但也沒有說其它的,反過來安慰老兩口,說你們盡管放心,宏鴿不在了,我還是你們的閨女,等機會合適了我招個女婿回來好為你們養(yǎng)老送終。
哎,好閨女,有你這話我們就放心了。失去兒子的老兩口要的就是媳婦這句話。在中國農(nóng)村,幾千年來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不變的規(guī)律:含辛茹苦把兒女撫養(yǎng)成人,為的就是他們能夠?qū)斫o父母養(yǎng)老送終。胡正來兩口子當時已經(jīng)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這對老夫妻打成親那天開始就沒有離開過黃土地和那個土窯洞,所以也就沒有跟貧窮的日子和艱辛的歲月脫離過。當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從太原托人帶回第一筆200元錢時,老兩口樂得按捺不住那顆喜悅的心,逢人都要說一聲他們家的兒現(xiàn)在有出息了,能在外頭掙“工資”給他們老兩口了,可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鄰居給惹紅了眼。
唉,老天瞎眼呀,才不到半年工夫,好端端的兒子沒了,沒了兒子的老胡夫妻像一對離了土的枯蒂蓮,整天唉聲嘆氣,雖然兒媳的話說得很甜蜜,但老兩口的心總是隨著太陽一起落上落下。為啥?他們怕呀,怕天一黑,已經(jīng)斷了“線”的兒媳婦會突然遠走高飛。
那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老胡提起這話便會忍不住抹眼淚:老伴幾乎天天整夜不敢睡個囫圇覺,時常要比兒媳睡得晚起得早,而且半夜常常起床裝模作樣關(guān)關(guān)門看一看雞棚的栓,其實都是為了“盯”住兒媳。另一方面,老兩口在明里還不斷托人給李雪梅找對象,他們想這是可以讓娃兒留在胡家生根的最好辦法。
可胡老夫婦所做的這一切其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自丈夫死后,抹干眼淚后的李雪梅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自己的未來,只是這一切都做得不動半點聲色。
“哎呀老頭,快快,怨死我了怨死我了!啊嗚嗚--我的天你咋不睜眼???你叫我咋個活法呀?老天爺呀--”老胡這一天還在夢里,老伴突然在院子里哭天喊地起來。
啥?她真就跑啦?老胡往兒媳婦房頭一看:可不,人家連床頭的被子都卷走了……
唉,娃兒畢竟是外人,又年紀輕輕的,理該找自己的熱被窩去。老胡強忍著淚,將昏倒在地的老伴扶起,一口悶在心頭的鮮血濺在炕頭。
不該是胡家的人就永遠不會姓胡??墒橇詈齺砝蟽煽谌f萬沒有料到的是僅僅在兒媳離家十天之后,在一個天色已黑的傍晚,幾個身著制服的縣法院法警,耀武揚威地跑到胡正來的土窯洞前,大聲嚷嚷道:“這兒是胡正來家嗎?快出來!胡正來!”
老漢胡正來還從沒在自己家門口見過這么個陣勢,連忙放下飯碗從土炕頭迎出來?!笆裁词卵剑臁焱??”
“你們家的兒媳婦李雪梅是不是離開你們家啦?”一個法警手叉著腰,官氣十足地在胡家的窯洞前邊走邊問道。
“是,她頭十天就走了……”胡正來不明來人其意,如實說道。
“你們知道她為什么走嗎?”
胡正來和老伴搖搖頭。
“她是另找婆家啦!”那法警“嘿嘿”一聲干笑,說:“婚姻自由,是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你們想攔也是攔不住的?!?
胡正來與老伴面面相覷,不知說什么為好。
“雖說她人走了,但她還是你們兒子的財產(chǎn)繼承人,所以今天我們來是為了給李雪梅執(zhí)行她那份應得的財產(chǎn)歸屬權(quán)的。你們聽好了,我們是縣法院的,據(jù)原告李雪梅稱,她的丈夫在死后你們家得到過一筆17000元的撫恤金。按照國家民事法規(guī)定,李雪梅是你們兒子財產(chǎn)的第一繼承人,所以法院判那筆撫恤金應該給李雪梅。”為首的那個法警從口袋里掏出一份皺巴巴的紙團,在空中揚了揚,對胡正來說:“這是法院判決書。我們今天是來為當事人取回那筆撫恤金的。你要配合人民法院的工作,快把那筆錢交出來由我們轉(zhuǎn)交給原告李雪梅,否則--”
“否則咋樣?”胡正來的老伴雙手顫巍巍地上前拉住法警的衣角兒,問。
“否則?當然是我們帶走他!”法警指指胡正來。
“天哪,這是什么王法?你們,要帶你們就帶我走,帶我到兒子那兒去--”胡正來的老伴“撲通”一下倒在地上,一聲撕心裂肺的“兒啊--”震得窯洞的松土瑟瑟落掉。
“不像話。既然你們是縣法院的,難道不懂得執(zhí)法的最基本常識嗎?”就在這時,胡正來家的另一個土窯洞里走出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來,他氣憤地大步走到那幾個法警面前大聲責問道?!澳?,你是誰?”為首的法警驚惶失措地問。
“我是誰并不重要。不過也沒有必要對你隱瞞什么?!蹦侵心耆说闪朔ň谎?,說:“我是市民政局辦公室主任,是市委派來駐老胡他們村的扶貧干部。順便我想把在普法時跟你們法院的人學到的一點常識向你們‘求證’一下,那就是法院在處理案件時,最先的一步是對當事人發(fā)傳票,在沒有發(fā)出傳票之前就進行具體的執(zhí)行程序,法警先生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恐怕首先違法的是你們自己吧?”
“這--”方才還不可一世的那個法警,沒想到半途會殺出這么個“程咬金”。很不服氣地瞅了一眼那位扶貧的干部,嘰哩咕嘟地吱唔了幾聲,說:“胡正來,你聽著,今天算我們專程來給你發(fā)傳票,不過話說在前頭,當事人李雪梅要的撫恤金是早晚的事,你必須隨時準備拿出來。走,回城!”
幾個法警沒好氣地出了胡家小院,登上警車一溜煙兒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胡正來老兩口打出生在中條山這塊黃梁山崗起,就沒有離開過土窯洞,哪見過今天這陣勢。兒子為別人打工,電擊死了給家里帶來一筆撫恤金,照說也算給悲痛欲絕的父母雙親一點點補償。兒子死了,兒媳婦不辭而別,丟下孤苦伶仃的老兩口不說,還要拿走胡家的這么點“命根錢”。這里特別要說明一下,那李雪梅跟胡正來那個死去的兒子胡宏鴿實際上沒有辦理正式結(jié)婚手續(xù),只是同居了半年,后被法院判為“事實婚姻”。且不管“事實婚姻”還是正式婚姻,胡正來老兩口想不通:兒子是他們生的,即使兒子娶了媳婦,可他們還沒有分家,現(xiàn)在兒子死了,帶回一筆撫恤金,總該也有當父母的一份吧?這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雖然不懂多深奧的法理,但他們在想情理之中的事。法院怎么啦?按理說人民法院是為人民秉公辦事的,可他們怎么就像專門欺壓老實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