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輕蔑地哼了一聲,惡聲惡氣地說道:“勒高克是個不中用的笨蛋。他只有一件事還值得提一下,那就是他的精力。那本書簡直使我膩透了。書中只是一個勁地談到怎樣去辨識不知名的罪犯。可我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解決這樣的問題,而勒高克卻花了六個月左右的工夫。有這么長的時間,真可以給偵探們寫出一本教科書了,教導他們應當真正避免些什么。”
我聽到他把我所欽佩的兩個人物都說得這樣一文不值,心中感到非常不快。于是我走到窗口,望著熱鬧的街道,自言自語道:“這個人也許非常聰明,但是他卻太驕傲自負了。”
旁邊,福爾摩斯不滿地抱怨道:“這些天來一直沒有罪案發生,也沒有發現什么罪犯,干我們這行的人,頭腦都要荒廢了。我知道我的才能足以讓我成名。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在偵查罪行上既有天賦又有精湛的研究。可是又能如何?竟沒有作案手段高超的罪案可以偵查,頂多是一些簡單幼稚的罪案,犯罪動機淺顯易見,就連蘇格蘭場的人也能一眼識破。”
我對他這種大言不慚的說法,仍然很生氣,我想最好還是換個話題。
“我不知道這個人在找什么。”我指著窗外一個體格魁偉、衣著樸素的人轉移話題說道。那個人正在街那邊慢慢地走著,焦急地尋找著門牌號碼。他的手中拿著一個藍色大信封,分明是個送信的人。
福爾摩斯說:“你指的是那個退伍的海軍陸戰隊的軍曹嗎?”
我心中暗想:“又在吹牛說大話了!他明知我沒法證實他的猜測是否正確。”
這個念頭還沒有從我的腦海中消逝,就見剛才所觀察的那個人看到了我們的門牌號碼后,從街對面飛快地跑了過來。只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樓下有人用低沉的聲音講著話,接著樓梯上便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這個人一進入房內,便把那封信交給了我的朋友。他說:“這是給福爾摩斯先生的信。”
這正是把福爾摩斯的傲氣挫一下的好機會。他方才信口胡說,絕不會想到會是目前的狀況。我盡量用溫和的聲音問道:“小伙子,請問你的職業是什么?”
“我是當差的,先生,”那人粗聲粗氣地回答道,“我的制服送去修補了。”
“你過去是干什么的?”我一邊問他,一邊略帶惡意地瞟了我同伴一眼。
“軍曹,先生,我在皇家海軍陸戰輕步兵隊中服過役。先生,沒有回信嗎?好吧,先生。”
他碰了一下腳跟,舉手敬禮,然后走了出去。
三 勞瑞斯頓花園街慘案
我同伴的理論又一次被實踐證明了。我承認,結果確實讓我大吃一驚,讓我對他的分析能力更加欽佩了,但我的心中仍然存在著某些懷疑,只怕這是他事先布置好的圈套,打算捉弄我一下。至于捉弄我的目的何在,我就無法想象了。當我看著他的時候,他已讀完來信。只見他兩眼茫然出神,若有所思。
我問道:“你是怎么推斷出來的呢?”
他粗聲粗氣地問道:“推斷什么?”
“嗯,你怎么知道他是個退伍的海軍陸戰隊的軍曹呢?”
“我沒有工夫談這些瑣碎的事,”他粗魯地打斷道,然后又微笑著說,“請原諒我的無禮,因為你把我的思路打斷了。但這不要緊。這么說,你真的看不出他曾是個海軍陸戰隊的軍曹嗎?”
“真的看不出來。”
“了解這件事是比較容易的,可是要我說明我是怎樣推斷出來的,卻不是那么簡單的。如果要你證明二加二等于四,你肯定覺得有些困難,然而你卻知道這是確鑿的事實。我隔著街就看見這個人手背上有一個藍色大錨的刺身,這是海員的特征。況且他的舉止又頗有軍人氣概,又留著軍人式的絡腮胡子,因此可以推斷他是個海軍陸戰隊隊員。他的態度有些自大,而且帶有一些發號施令的神氣。你一定注意到他那副昂首揮杖的姿態了吧?從他的外表看,他又是一個既穩健又莊重的中年人--所以根據這些情況,我就確信他當過軍曹。”
我情不自禁地喊道:“妙極了!”
“這很平淡無奇。”福爾摩斯說。但是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來,他看到我流露出欽佩的神情,他也感到很高興。“我剛才還說沒有高明的罪犯,看來我是說錯了--看看這個!”他說著就把剛送來的那封短信扔到我的面前。
“天啊,”我草草地看了一下,不由得叫了起來,“這真可怕!”
他很鎮靜地說:“這件事看來確實不尋常。請你大聲地把信給我念一下好嗎?”
下面就是我念給他聽的那封信: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昨夜,在布瑞克斯頓路的盡頭的勞瑞斯頓花園街3號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今早兩點鐘左右,巡邏警察發現該處有燈光,因知道該房無人居住,故懷疑出了問題。巡警發現房門大開,前室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具男尸。該男子衣著整齊,衣袋中裝有名片,上有“伊瑙克·錐伯,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城人”等字。從尸體看,既無被搶劫跡象,也未發現任何能說明致死原因的證據。屋中雖有幾處血跡,但死者身上并無傷痕。死者如何進入空屋,我們百思不得其解,深感此案很棘手。希望您在十二點以前能到該處,我將恭候您的到來。在接奉回示前,現場的一切都將保持原狀。如果不能蒞臨,亦必將詳情奉告。倘蒙指教,則不勝感激。
特白厄斯·葛萊森上
我的朋友說道:“葛萊森在倫敦警察廳中是首屈一指的能干人物。他和雷斯垂德都算是那一群蠢貨之中的佼佼者。他們兩人也稱得上是眼明手快、機警干練了,但都過于循規蹈矩,而且守舊得厲害。他們彼此之間明槍暗箭、鉤心斗角,就像兩個賣笑婦人似的善妒多疑。如果這兩個人都插手這件案子的話,那一定會鬧出笑話來。”
看到福爾摩斯還在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地侃侃而談,我感到非常驚訝。于是我大聲叫道:“真是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要我給你雇輛馬車來嗎?”
“去不去我都還沒有確定呢。我確實是世界上少有的懶人,可是那只是我的懶勁上來的時候。因為有時我也非常敏捷哩。”
“啊?這不正是你一直盼望著的機會嗎?”
“親愛的朋友,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我把這件案子解決了,毫無疑問,葛萊森和雷斯垂德這一幫人就會把全部功勞占為己有。這也許是因為我是個非官方人士的緣故。”
“但是他現在是求助于你呀!”
“是的。他知道我勝他一籌,當著我的面他也會承認這一點。但是,他寧愿割掉自己的舌頭,也絕不會在任何第三者面前承認這一點。雖然這樣,咱們還是可以去瞧瞧。我可以單干,一個人破案。即使我得不到什么,也可以嘲笑他們一番。走吧!”
他披上大衣,他匆忙的樣子說明他躍躍欲試的心情已戰勝了無動于衷和消極冷淡的一面。
他說:“戴上你的帽子。”
“你希望我也去嗎?”我吃驚地問道。
“是的,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的話。”一分鐘后,我們就坐上了一輛馬車,急急忙忙地向布瑞克斯頓路駛去。
這是一個陰霾多霧的早晨,屋頂上像籠罩著一層灰褐色的帷幔,很像腳下的泥濘街道。我同伴的興致很高,他喋喋不休地大談特談意大利克里莫納出產的提琴、斯特萊迪瓦利提琴以及阿瑪蒂提琴之間的區別,而我卻始終一言不發,靜靜地聽他說,因為沉悶的天氣和這種令人傷感的任務使我的情緒非常消沉。
最后我終于打斷了福爾摩斯關于音樂方面的言論,我說:“你似乎不大考慮眼前的這件案子。”
他回答說:“還沒有材料呢。在沒有掌握全部證據之前,就先作出假設,這是絕對錯誤的。那樣會導致判斷出現誤差。”
“你很快就可以得到材料了。”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前面,“若是我沒弄錯的話,這就是布瑞克斯頓路,那里就該是案發現場所在的房子了。”
“正是。停下,車夫,快停車!”我們離那所房子還有一百碼左右時,福爾摩斯就堅持要下車,剩下的一段路,我們改為步行。
勞瑞斯頓花園街3號,從外表看來就像一座兇宅。這里一連有四幢房子,都離街稍遠,其中兩幢有人居住,另外兩幢空著。而3號就是空著的一幢。空房臨街的一面有三排窗子,由于無人居住,景況顯得極為凄涼。塵封的玻璃上到處貼著“招租”的帖子,看上去好像眼睛上的白翳一樣。每幢房子前邊都有一小塊草木叢生的花園,把這幾所房子和街道隔開。小花園中有一條用黏土和石子鋪成的黃色小徑,經過一夜大雨,到處泥濘不堪。花園周圍圍有矮墻,高約三英尺,墻頭上裝有木柵。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正倚墻站著,周圍有幾個閑人,正伸長脖子往里張望著,希望能瞧一眼屋中的情景,可惜什么也瞧不見。
我當時猜想,福爾摩斯一定會第一時間奔進屋里,著手研究這起神秘的案件。可事實上他似乎并不著急。他顯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覺得他有點兒裝腔作勢。他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茫然地注視著地面,一會兒又凝視天空和對面的房子以及墻頭上的木柵。經過仔細地察看后,他慢慢地走上小徑,更準確地說,他是從路邊的草地上走過去的,并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小徑的地面。我看見他兩次停下腳步,有一次還見他露出了笑容,并滿意地歡呼了一下。原來在潮濕而泥濘的黏土地面上,有許多腳印。但是由于警察反復從上面踩過,我真不明白我的同伴如何能指望從這上面辨認出什么來。然而時至今日,我仍舊沒有忘記那次他如何神奇地證明了他對事物的敏銳的觀察力,我堅信他一定能看出許多我瞧不見的東西。
在這所房子的門口,有一個頭發淺黃、皮膚白皙的高個子過來迎接我們,他的手里拿著筆記本。他跑上前來,熱情地握住我同伴的手說:“你來了,實在太好了!我把一切都保持原狀未動。”
“可是那個除外!”我的朋友指著那條小路說,“即使有一群水牛從上面走過,也不會弄得比這更糟了。沒問題,葛萊森,你一定已得出了結論,所以才允許別人這樣做吧?”
這個高個子躲躲閃閃地說:“我在屋里忙著,我的同事雷斯垂德先生也在這兒,我把外邊的事都托付給了他。”
福爾摩斯看了我一眼,嘲弄似的把眉揚了一揚,說:“有你和雷斯垂德這樣兩位人物在場,第三個人當然就不會再發現什么了。”
葛萊森搓著手很得意地說:“我認為我們已經竭盡全力了。這個案子的確很離奇,我知道這正合你的胃口。”
“你沒有坐馬車來嗎?”福爾摩斯問道。
“沒有,先生。”葛萊森答道。
“雷斯垂德也沒有嗎?”福爾摩斯說道。
“他也沒有,先生。”葛萊森答道。
“那么,咱們到屋子里去瞧瞧。”福爾摩斯說道。
福爾摩斯問完這幾個前后不關聯的問題后,便大步走進房中。葛萊森跟在后面,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有一條短短的過道通向廚房,過道上沒有鋪地毯,到處都是灰塵。過道左右各有一扇門,其中一個分明已經有很多星期沒有開過了。另一個是餐廳的門,慘案就發生在這間餐廳里。福爾摩斯走了進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心情感到異常沉重。這是由于死尸所引起的。
這是一間方形大屋子,由于沒有擺放家具,因此顯得格外寬大。屋子的墻壁上糊著廉價的花紙,有的地方已經斑斑點點地有了霉跡,還有的地方大片大片地剝落下來,露出里面黃色的粉墻。門對面有一個漂亮的壁爐。壁爐框是用白色的假大理石做的,爐臺的一端放著一截紅色蠟燭頭。屋里只有一個窗子,而且顯得異常污濁,因此室內光線非常昏暗,到處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色彩。而屋內灰塵厚積,更加深了這種感覺。
這些景象是我后來才注意到的。我走進去時,我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那具十分可怕的尸體上了--他僵臥在地板上,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凝視著褪了色的天花板。死者有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肩膀很寬,一頭黑黑的鬈發,并且留著短硬的胡子。他的身上穿著厚厚的黑呢禮服上衣和背心,淺色褲子,上衣裝著潔白的硬領和袖口。身旁地板上有一頂干凈的禮帽。死者雙手緊握拳頭、兩臂伸開、雙腿交疊著,看來在他臨死時,曾經做過一番痛苦的掙扎。他那僵硬的臉上露出恐怖的神情,據我分析,這應該是一種憤恨的表情,這是我生平所沒有見過的。他兇惡的面貌,加上齜牙咧嘴的怪狀,看上去非常可怕。再配上那低削的前額,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怪模怪樣的扁鼻猿猴。此外,那種極不自然的痛苦翻騰的身體姿態,使他的面貌顯得更加可怕。我曾經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人,但是還沒有見過比這個倫敦市郊大道旁的黑暗、污濁的屋中的這個更為可怖的。
一向瘦削而具有偵探家風度的雷斯垂德,這時正站在門口,他跟我們打著招呼。
他說:“這件案子一定要轟動全城了,先生。我雖然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新手,可是我還沒有見過這樣離奇的事。”
葛萊森問道:“一點線索也沒有?”
雷斯垂德應道:“一點也沒有。”
福爾摩斯走到尸體跟前,跪下來全神貫注地檢查著。
“你們肯定沒有傷痕嗎?”他一邊問,一邊指著四周的血跡。
兩個偵探異口同聲地回答說:“確實沒有。”
“那么,這些血跡一定是另一個人的嘍,也許還是兇手的呢。如果這是一起兇殺案的話,這就使我想起了一八三四年攸垂克特地方的范·堅森死時的情況。葛萊森,你還記得那起案件嗎?”
“不記得了,先生。”葛萊森誠實地答道。
“你真應該把這個舊案子重讀一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么新鮮事,都是前人做過的。”
他說話的時候,靈敏的手指這里摸摸,那里按按,一會兒又解開死人的衣扣檢查一番,接著他的眼里又現出我曾見過的那種茫然的神情。他檢查得非常迅速,而且出人意料地細致認真。最后,他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又瞧了一眼死者漆皮靴子的靴底。
他問道:“尸體一直沒有被動過嗎?”
“除了進行必要的檢查外,再沒有動過。”
“現在可以把他送去埋葬了,”他說,“沒有什么需要檢查的了。”
葛萊森已經準備了一副擔架并招呼了四個抬擔架的人。他一招呼,他們就走進來把死者抬了出去。當他們抬起死尸時,有一枚戒指滾落到了地板上。雷斯垂德連忙把它拾了起來,茫然地瞧著。
他叫道:“一定有女人來過。這是一枚女人的結婚戒指。”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托著戒指的手伸過來給大家看。我們圍上前去看,這枚樸素的金戒指無疑是新娘戴的。
葛萊森說:“這樣一來,案件就變得更復雜化了。我的天,這件案子本來就夠復雜的了。”
福爾摩斯說:“你怎么知道這枚戒指就不能使這個案子更明朗一些呢?這樣呆呆地盯著它是沒有用處的。你從衣袋里檢查出什么來了嗎?”
“都在這兒,”葛萊森指著樓梯最后一級上的一小堆東西說,“一只金表--97163號,倫敦巴羅德公司制。一條又重又結實的愛爾伯特金鏈。一枚金戒指,上面刻著共濟會的會徽。一枚金別針,上邊有個虎頭狗的腦袋,狗眼是用兩顆紅寶石鑲嵌的。俄國皮的名片夾,里面有印著克利夫蘭,伊瑙克·J.錐伯的名片,字首和襯衣上的E.J.D.三個縮寫字母相符。沒有錢包,只有些零錢,一共七英鎊十三先令。一本袖珍版的卜迦丘的小說《十日談》,扉頁上寫著約瑟夫·斯坦節遜。此外還有兩封信--一封是寄給錐伯的,一封是寄給約瑟夫·斯坦節遜的。”
“是寄到什么地方的?”福爾摩斯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