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濱路美國交易所留交本人自取。兩封信都是從蓋恩輪船公司寄來的,內容是通知收信人輪船從利物浦開行的日期,可見這個倒霉的家伙是正要回紐約去的。”葛萊森說。
“你們可曾調查過斯坦節遜這個人?”福爾摩斯又問道。
“先生,我當時立刻就調查了。”葛萊森說,“我已經把廣告稿送到各家報館去刊登,另外又派人到美國交易所去打聽,但去打聽的人現在還沒有回來。”
“你們跟克利夫蘭方面聯系了嗎?”福爾摩斯又問。
“今天早晨我們就拍出電報了。”葛萊森答道。
“你們怎樣詢問的?”福爾摩斯似乎有很多問題。
“我們只是把這件事的情況詳細說明了一下,并且告訴他們,希望他們能告訴我們任何有幫助的情報。”葛萊森忙答道。
“你沒有提到關鍵性問題嗎?”福爾摩斯質疑道。
“我問了是否有斯坦節遜這個人。”
“沒有問到別的?難道整個案子里就沒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不能再拍個電報嗎?”福爾摩斯逼問道。
葛萊森生氣地說:“我在電報上把我要說的都說了。”
福爾摩斯暗自笑了笑,正想說些什么,這時雷斯垂德來了,他得意揚揚地搓著手。我們和葛萊森在屋里談話的時候,他正在前屋。
“葛萊森先生,”他說,“我剛才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不是我仔細地檢查了墻壁,就會把它漏掉了。”這個小個子說話時眼睛閃閃發光,顯然他是因為自己比同行發現了更多情況而自鳴得意。
“到這里來,”他一邊招呼著,一邊很快地回到前屋。由于尸體已經被抬走,屋里的空氣似乎清新了不少。“好,請站在那里!”
他在靴子上劃燃了一根火柴,舉起來照著墻壁。
“瞧瞧那個!”他得意地說。
我前面說過,墻上的花紙已經有許多地方剝落了。而就在這個墻角,在有一大片花紙剝落了的地方,露出了一塊粗糙的黃色粉墻。在這處沒有花紙的墻上,有一個用鮮血潦草寫成的字:
拉契(RACHE)。
“你對這個字有什么看法?”這個偵探像馬戲班的老板夸耀自己的把戲一樣得意地大聲說道,“這個字之所以被人忽略,是因為它在屋中最黑暗的角落里,誰也沒有想到來這里看看。這是兇手蘸著死者或者他自己的血寫的。瞧,這里還有血順著墻往下流的痕跡呢!從這點可以看出,無論如何這絕不是自殺。為什么要選擇這個角落寫呢?我可以告訴你,你看壁爐上的那截蠟燭,當時它是點著的。如果是點著的,那么這個墻角就是最亮而不是最黑的地方了。”
葛萊森輕蔑地說:“可是,你只是發現了這個字跡,這又有什么意義呢?”
“沒什么意義嗎?這說明寫字的人是要寫一個女人的名字‘瑞契兒’(Rachel)。但是有什么事打擾了他,因此他或者是她沒有來得及寫完。你記住我的話,等到案件全弄清楚后,你一定能夠發現一個名叫瑞契兒的女人和這個案子有關系。現在隨你怎么笑話我。福爾摩斯先生,你或許是非常聰明能干的,但歸根結底,姜還是老的辣。”
我的同伴聽了他的話后,不禁放聲大笑起來,這激怒了這個小個子。福爾摩斯說:“實在對不起,你的確是我們三個人中第一個發現這字跡的,這個功勞自然應當歸你。而且正如你所說的,這字是昨夜慘案中另一個人寫的。我還沒來得及檢查這間屋子,如果你允許,我現在就想進行檢查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很快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卷尺和一個很大的圓形放大鏡。他拿著這兩樣工具,在屋里默默地走來走去。他有時站在某處不動,有時跪下,有一次他竟趴在地上了。他全神貫注地檢查著,似乎忽略了我們的存在。他咕噥著,一會兒又驚呼,一會兒又嘆息,有時竟吹起了口哨,而有時像是充滿希望、受到鼓舞似的小聲叫了起來。我在一旁觀察他的時候,不禁聯想到訓練有素的純種獵犬,它們就是在叢林中跑來跑去,大聲叫喚,直到嗅出獵物的蹤跡才肯罷休。福爾摩斯前后共檢查了二十分鐘,他小心翼翼地測量了一些痕跡之間的距離。這些痕跡,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他偶爾也令人費解地用卷尺測量墻壁。后來,他非常小心地從地板上的一個地方捏起一小撮灰色塵土,并且把它放進一個信封里。接著,他用放大鏡檢查了墻壁上的血字,并非常仔細地觀察了每一個字母。最后,他似乎很滿意了,終于把卷尺和放大鏡裝進了衣袋中。
他微笑著說:“有人說‘天才’就是無止境地吃苦耐勞的本領。這個定義下得很不恰當。但是在偵探工作上倒還貼切。”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用十分好奇的、帶著幾分輕蔑的神情看著這位私家同行。他們其實還沒有明白一個事實,而我現在已經漸漸明白了--福爾摩斯所做的哪怕最細微的動作都有它實際的而又明確的目的。
他們兩人齊聲問道:“先生,你的看法如何?”
我的同伴說:“如果我真要幫你們,我可要奪取兩位在這個案子上建功立業的機會了。你們目前的工作開展得很順利,別人都不便從中插手。”他的話中充滿了譏諷意味。他接著又說,“如果你們能把偵查的進展情況隨時告訴我,我也愿盡力協助你們。現在我還需要和最先發現這具尸體的警察談一談。你們可以把他的姓名、住址告訴我嗎?”
雷斯垂德看了看他的記事本后答道:“他叫約翰·欒斯,不過現在已經下班了。你可以到肯寧頓花園門路,奧德利大院46號去找他。”
福爾摩斯把地址記了下來。
他對我說:“醫生,走吧,咱們找他去。我告訴你們一件對偵破這個案件有幫助的事。”他回過頭來對這兩個偵探繼續說道:“這是一件謀殺案。兇手是個男人,高六英尺多,正值中年。相比他的身材來說,他的腳小了一點。他穿著一雙粗皮方頭靴子,抽的是印度雪茄。他是和被害者一同乘坐一輛四輪馬車來的。這輛馬車由一匹馬拉著,那匹馬有三只鐵蹄是舊的,右前蹄的鐵蹄是新的。這個兇手的臉色很可能是赤紅的,他的右手指甲很長。這僅僅是幾點跡象,但是對于你們兩位破案也許會有點幫助。”
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彼此面面相覷,微笑著的臉上露出懷疑的神情。
雷斯垂德問道:“如果這個人是被殺死的,那么他又是如何被謀殺的呢?”
“毒死的。”福爾摩斯簡單地回答道,然后就大踏步地向外走了。“還有一點,雷斯垂德,”他走到門口時又轉回頭來說,“在德文中,‘拉契’這個字是復仇的意思,所以別再浪費時間去尋找那位‘瑞契兒小姐’了。”
講完這幾句“臨別贈言”后,福爾摩斯就轉身離開了,剩下那兩位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四 警察欒斯的敘述
我們離開勞瑞斯頓花園街3號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了。福爾摩斯帶我到附近的電報局去發了一封長電報。之后他叫了一輛馬車,吩咐車夫把我們送到雷斯垂德告訴我們的那個地址。
福爾摩斯說:“什么也比不上直接取得的證據來得重要。其實對于這個案子我早已胸有成竹了,可是咱們還是應當把該查明的情況弄清楚。”
我說:“福爾摩斯,你真讓我感到莫名其妙。剛才你所說的那些細節,也不見得你像你假裝的那樣有把握吧?”
“我說的絕對沒錯。”他回答道,“一到那里,我便看到在馬路石沿旁有兩道馬車車輪的痕跡。由于昨晚下雨以前,整個星期都是晴天,所以留下這個痕跡的馬車一定是在晚上到那里的。此外,還能看到馬蹄印子。其中一個蹄印比其他三個都要清楚得多,這說明那只鐵蹄是新換的。這輛車子既然是在下雨以后到那里的,而根據葛萊森所說,整個早晨又沒有車輛來過,由此可見,這輛馬車一定是昨晚在那里停留過。這樣可推出正是這輛馬車把那兩個人送到空房那里去的。”
“這聽起來好像很簡單,”我說,“但是其中一人的身高你又是怎樣推斷出來的呢?”
福爾摩斯答道:“一個人的身高,十有八九可以從他的步伐的長度上知道。計算方法雖然很簡單,但要我現在一步步地教給你也沒有什么用處。我是在屋外的黏土上和屋內的塵土上量出那個人步伐之間的距離的。接著我又發現了一個檢驗我的計算結果是否正確的辦法。但凡人在墻壁上寫字的時候,很自然會寫在和視線相對的地方。現在墻壁上的字跡離地剛好六英尺,所以這樣一來,推算他的高度簡直就像兒戲一樣簡單。”
“那么他的年齡呢?”我又問道。
“假如一個人能夠毫不費力地一步跨出四英尺半的距離,他就絕不會是一個老頭兒。小花園里的甬道上就一個很寬的水洼,他分明是一步邁過去的。從腳印上看出,漆皮靴子卻是繞著走的,而方頭靴子則是從上面邁過去的。這沒有什么神秘的,我只不過是把我那篇文章中提出的一些觀察事物和推理的方法應用到日常生活中罷了。你還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嗎?”福爾摩斯轉過頭來問我。
“那手指甲的長度和印度雪茄呢?”我又繼續問道。
“墻上的字是一個人用食指蘸著血寫的。我用放大鏡觀察時看出那人寫字時把一些墻粉給刮了下來。如果這個人指甲修剪過,就絕不會是這樣的。我還從地板上收集到一些散落的煙灰,顏色很深且呈片狀,只有印度雪茄的煙灰才是這樣的。我曾經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灰。事實上,我還寫過這方面的專題論文呢。毫不夸口地說,無論什么品牌的雪茄或紙煙的煙灰,只要我看上一眼,就能識別出來。正是這些細微的發現,才使一個干練的偵探與葛萊森、雷斯垂德之流有所不同。”福爾摩斯得意地說。
“那還有那個紅臉膛是怎么判斷的呢?”我又問道。
“啊,那就是一個更為大膽的推測了,但是我確信我是正確的。就這個案件的目前情況來看,你暫且不要問我這個問題吧。”福爾摩斯說。
我用手摸了摸額頭說:“我真有點暈頭轉向了,越想越覺得神秘莫測。比如說,如果真是兩個人的話,那么這兩個人究竟是怎樣進入空屋子里去的呢?送他們去的車夫又是誰呢?而一個人怎能迫使另一個人服毒呢?血又是從哪里來的?這案子既然不是謀財害命,那兇手的目的又是什么?那枚女人的戒指又是從哪來的?最重要的是,兇手在逃走之前為什么要在墻上寫下德文的‘復仇’呢?老實說,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把這些線索一一聯系起來。”
我的同伴贊許地微笑著。
他說:“你把案子中的疑點總結得很簡明扼要,總結得很好。雖然在主要情節上我已有眉目,但是還有許多地方仍然不夠清晰。至于雷斯垂德所發現的那個血字,只不過是一個圈套,想暗示這是什么社會黨或者秘密團體干的,企圖把警察引入歧途罷了。那字其實并不是一個德國人寫的。你如果注意觀察一下,就可以看出字母A是仿照德文樣子寫的。而真正的德國人卻常常用的是拉丁字體,因此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字絕不是德國人寫的,而是出自一個并不高明的模仿者之手。而他這么做顯得有點畫蛇添足了。這不過是一個想把偵查工作引入歧途的詭計而已。醫生,關于這個案子我不想再給你多講些什么了。你知道魔術家一旦把自己的戲法說穿,他就得不到別人的贊賞了。如果我把自己的工作方法給你講得太多,那么你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福爾摩斯這個人不過是一個十分平常的人物罷了。”
我回答說:“我絕對不會的。偵探術遲早要發展成為一門精確的科學的,可你現在已經差不多把它創立起來了。”
我的同伴聽了這話,并且看到我說話時的誠懇態度,他高興得漲紅了臉。我早就發現,當別人對他在偵探術上的成就加以贊揚時,他就會像任何一個姑娘聽到別人稱贊她的美貌一樣開心起來。
他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穿漆皮靴的和穿方頭靴的兩個人是乘同一輛車子來的,而且兩人好像非常友好。估計還是摟著肩膀一起從花園小路上走過。他們進屋后,還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更確切地說,穿漆皮靴子的那個是站立不動,而穿方頭靴子的人卻在屋里不停地走動。我在觀察地板上的塵土時就能看出這些情況來。同時我也看出,那個穿方頭靴子的人越走越激動,這從他的步子越走越大可以看出來。他一邊走一邊說話,終于他狂怒了,于是慘劇就發生了。現在我把我所知道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你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猜測和臆斷了。好在我們已經有了著手工作的好基礎。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因為今天下午我還要去聽阿勒音樂會,聽聽諾爾曼·聶魯達的音樂呢。”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車子不斷地穿過昏暗的大街和凄涼的小巷,到了一條最骯臟、最荒涼的巷口。車夫突然把車停了下來,“那邊就是奧德利大院,”他指著漆黑色磚墻之間的一條狹窄胡同說,“你們回來時到這里找我。”
奧德利大院并不是一個雅觀的地方。我們穿過一條狹窄的小胡同,來到一個方形大院。院子里的地面是用石板鋪成的,四周有一些骯臟簡陋的住房。我們從一群群衣著骯臟的孩子中間穿過,鉆過一行行曬得褪了色的衣服,最后來到46號。46號的門上釘著一個小銅牌,上面刻著“欒斯”字樣。我們上前詢問,才知道那位警察正在睡覺,于是我們便走進前邊一間小客廳里等他出來。
警察很快就出來了。由于被我們打攪了好夢,他有些不高興,他說:“我已經向局里報告過了。”
福爾摩斯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半鎊金幣,裝模作樣地在手中玩弄著。他說:“我們想請你從頭到尾再親口說一遍。”
那位警察兩眼直瞪瞪地盯著那個小金幣回答道:“我很愿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如實奉告。”
“那么讓我聽一聽事情發生的經過吧。你愿意怎樣講都可以。”福爾摩斯微笑道。
欒斯在馬毛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皺起眉頭,好像下定決心讓他的敘述沒有任何遺漏。
他說:“那我就從頭說起吧。我當班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晚上十一點鐘時,曾有人在白哈特街打架,除此以外,我巡邏的地區都很平靜。到了第二天凌晨一點鐘的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這時我遇見了亥瑞·摩契,他是在荷蘭樹林區一帶巡邏的。我們倆就站在亨瑞埃塔街轉角的地方聊天。不久,大約在兩點或兩點稍過一點時,我想該去轉一轉了,看看布瑞克斯頓路是不是平靜無事。這條路既泥濘又偏僻,一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兩輛馬車從我身旁駛過。我慢慢溜達著,一邊尋思要能喝上一盅熱酒該有多美。這時,我突然看見那座房子的窗子里閃爍著燈光。我知道勞瑞斯頓花園街有兩所房子都是空著的,其中一所的最后一個房客是得傷寒病死的,可是房東還是不愿修理陰溝。所以我一看到那個窗子里有燈光,便嚇了一大跳,疑心出了什么差錯。等我走到屋門口--”
“你就站住了,轉身又走回小花園的門口,”我的同伴突然插嘴說,“你為什么要那樣做呢?”
欒斯嚇得跳了起來,他滿臉驚訝,瞪大眼睛瞧著福爾摩斯。